留待歲月深處解（十二）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唉——，二叔家孩子多，穿衣要花錢，頭疼腦熱要花錢，二嬸子有病要花錢……，總之，在那時苦難的日子里， 曾讓二叔愁苦無奈地責怪圍著灶臺轉的娃子們說：“你們咋都長得恁仔細??！”
在困難面前不低頭的二嬸子，在二叔不干生產(chǎn)隊會計的第二年春天，她把小時候她媽媽在地里撿的一個銀戒指賣了兩塊錢，讓二叔去集市上買了四只小鵝。
二嬸子和二叔盤算著：“鵝吃草，好養(yǎng)；鵝蛋大，一個能賣一角五。等四只鵝長大了，即使只有兩只母鵝下蛋，一個月除去能換回油鹽錢外，還能給孩子們扯回幾尺花洋布，給他們每人做個小襯衫?！?/p>
然而，算計不打算計來。二嬸子家的日子真是“越渴越給鹽吃”。到了五六月份，四只鵝無緣無故地死了兩只。半月后，剩下的兩只母鵝在一天夜里又被人偷走了一只。
最后的一只母鵝，二嬸子視若命根子。就是白天，她也不讓鵝在外面跑，她把那只鵝圈到了廁所里。她和二叔每天從坡里、渠邊薅草喂鵝。嘿，即使這樣，也被人視如眼中釘、肉中刺！
先是生產(chǎn)隊婦女隊長丁婆娘上門告知：“大隊開會了，要割資本主義尾巴。鵝不同于雞，屬于大牲畜，限你們?nèi)熠s緊買了。不然，大隊的‘棒子隊’來了，就沒收了?！?/p>
“啥叫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家指望一個鵝下蛋了，換點鹽吃，這能叫資本主義尾巴嗎？”二嬸子不服氣地和丁婆娘爭辯著。
這次，丁婆娘破例沒跟二嬸子吵架，而是氣哼哼地走了。
二叔收工后，二嬸子把丁婆娘的話學給了二叔，又問：“啥叫‘棒子隊’？以前咋沒聽說過呀？”
二叔說：“哼，這群人明面上是為了維護大隊治安，實際上是胡巖找的‘搭手’。他想整治誰，自己不好出面，就由這群二愣子人當他的槍使！”
二嬸子又問：“要是‘棒子隊’真的來了，你說咋辦？”
“咋辦？……”二叔沉黙了，沒再往下說。
不料，第二天傍晚時，大隊婦女隊長李春光來到二叔家，二嬸子給她讓座，她也不理。她指著圈著的那只鵝厲聲呵斥道：“限你們明、后兩天，把鵝殺了。要不，大隊‘棒子隊’來沒收了，你們可別后悔。”
“我養(yǎng)只鵝犯啥法了？你憑啥讓棒子隊來沒收我的鵝？你讓他們來沒收個試試？”二叔忍無可忍地說。
“憑啥？憑‘割資本主義尾巴’！沒聽到廣播里在講‘割資本主義尾巴’嗎？” 李春光儼然有理有據(jù)地跟二叔說。
“我問你，啥叫資本主義？啥叫資本主義尾巴？資本主義尾巴到底怎么個割法？就像我家這樣？吃不飽飯，穿不暖衣，養(yǎng)了一只鵝，能叫資本主義尾巴？！你們大隊干部對上級的政策、精神真是吃得透徹、執(zhí)行得好哇！” 李春光被二叔問得半天說不上話來。
二叔說罷，強壓了壓心頭怒火，緩了緩神，強顏歡笑地給李春光搬過來一個小凳子，再三讓她坐下，二叔又求情似地說：“沒鹽吃，我可以不吃鹽，但這天熱了，天嬌、天鳳兩個女娃子家，連個小襯衫都沒有穿的。我指望這只鵝下蛋了，賣倆錢，買幾尺花洋布，給她倆每人做個小襯衫，你看能不能幫我到大隊里說明情況，高抬貴手，照顧，照顧！”
顯然，“寧肯玉碎，不為瓦全”的二叔，已被生活折磨得不得不彎腰求情——學會了服軟、向李春光求情??！
然而，人的本善，如被鬼擄走后，就如同沒有了靈魂，剩下的，僅是行尸走肉，或是一具骷髏，使二叔精神、情感不曾“下跪”的求情的話，變成了枉然！
第三天，大隊“棒子隊”在李春光、老隊長、丁婆娘的帶領下，耀武揚威來到二叔家，不問，不商量，不由分說，幾個人架開把守著廁所門口的二叔和二嬸子，其他幾個人飛快地進到廁所里。其中一人攥住鵝脖子，惡狠狠地把鵝往地上使勁摔，還有人用腳可勁地踢，直到那只鵝再無嘎嘎的驚叫、瞪著眼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剛才使勁摔鵝的那個人，彎腰提起那只鵝就要走。
二嬸子發(fā)瘋了一樣，破上老命上前拽住那只鵝不撒手。
二叔被他們松開手后，掂了根扁擔要跟摔死、踢死鵝的人拼命。
李春光趕緊向拎著那只死鵝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才把那只死鵝扔到二叔的面前，拔腿就跑。
二嬸子揀起那只死鵝，緊緊地把它抱到懷里，痛苦流涕地罵道：“我圈著的鵝，難道還能夾住你們的屁股了嗎？你們無緣無故把它摔死？！你們?nèi)绱舜醵荆B虎狼都不如??！難道你們就不怕遭報應，遭雷劈嗎？！……”
傍晚時，二嬸子胸口疼得厲害，早早躺下了。
晚上，昏黃的煤油燈下，二叔和孩子們圍坐在一起，都心疼地看著那只死鵝。也許孩子們根本沒有察覺，二叔的眼角淌下了淚水，這是他第一次被“黑”、“惡”勢力折磨得悄悄流淚。
這淚水，不為“黑”、“惡”勢力的殘暴，而是為這只被他帶災的鵝的不白之死！還有一整個春天，他和二嬸子薅草、喂鵝，他們跟這只鵝處下了不可名狀的情感；這只鵝向他們引頸高歌、亮翅歡躍，為他們一家?guī)淼臍g樂與希望！
萬萬沒想到，這歡樂與希望，卻在大隊“棒子隊”來后兩分鐘內(nèi)變成了“死亡”！
這是人性、靈魂與那只鵝的一同死亡！
二叔的小兒子天瑞扯著二叔的衣服說：“爹，我餓，我想吃鵝肉?！?/p>
二叔用他粗糙的手指，很快抹了一下眼角說：“瑞娃，這只鵝死得冤屈，你看它的眼睛還瞪著呢，咱們可不能吃它的肉?！?/p>
“為啥呀？”天瑞不解地問。
“因為鵝跟人一樣，也是有魂靈的。咱們把它埋在咱家的桃樹根下，咱們想它了，就去樹下看看它吧。還有啊，咱們不吃它的肉，它的魂靈，就能找到摔死它的人，去和他們算賬……”
“好啊，我不吃鵝肉了。你把鵝埋在咱家的桃樹根下，鵝就像是在睡覺一樣，我想它了，我就把它叫醒。冤死的鵝，是有魂靈的，它就會在黑夜里，去摔死它的人的夢中和他算賬！”
“對啊，讓鵝在摔死它的那個人的夢中找他算賬！你快去拿小鏟子，咱倆一起挖坑去……”
二嬸子連餓帶氣，躺下后，胸肋處疼得直打滾，第二天起不了床了。胸口像磚塊堵著一樣地瓷實，連稀粥也喝不下去了。
后來，一連三天，二嬸子連茶水也不進了，愁得二叔的頭發(fā)一夜間變白了……
在那個信息不通的時代，在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報紙、識字人不多的農(nóng)村，什么最大？大隊干部最大！什么最高，大隊干部的權力最高！高到了胡謅國法、愚弄人民、滅絕人性，甚至高到連二叔的“社員”日子也不讓他安生過的地步！！
“棒子隊”，顧名思義，是一支手拿棍棒的隊伍，由十多人組成。在崗洼大隊那個巴掌大的地方——
這支“棒子隊”是由哪些人員組成的？
是由誰提議、舉薦成立的？
是為誰服務的？
棍棒揮舞的對象又是哪些人？
“棒子隊”人員的工資是誰給發(fā)的？
這部分資金從哪里來的？
老百姓們?nèi)绾慰创鞍糇雨牎钡模?/p>
那個時候，老百姓對于崗洼大隊“棒子隊”的胡作非為，真是苦不堪言，怨聲載道，卻無處說理，奈何不了?。?/p>
而“棒子隊”所到之處鬧得雞飛狗跳的出格行為，在大隊支書胡巖看來，“棒子隊”是他開展工作的開路先鋒，體現(xiàn)了他在崗洼大隊至高無上的存在感！“棒子隊”氣焰越囂張，他越欣賞。
今天想來，大隊干部胡巖，作為黨的最基層的干部，他的工作理念不是人民至上，時刻把人民群眾生活的冷暖掛心上。而是個人私、欲膨脹，個人的權力與存在感至高無上！他不以耍弄和欺壓人民群眾為恥，反以揮舞“棍棒”為榮！這真是那個時代農(nóng)村令人發(fā)指的社會問題！
自崗洼大隊的“棒子隊”“棒殺”了二叔家的那只母鵝后，二叔在自家門前的兩個碾盤大小的宅基地上種了幾棵小蔥和芹菜，以給孩子們調(diào)劑生活、補充營養(yǎng)。不料，這也叫“資本主義尾巴”。
胡巖、李春光又揪住了二叔的資本主義尾巴，在崗洼大隊和雞鳴村多次組織召開會議，批判二叔的資本主義思想。
在一次崗洼大隊的群眾大會上，胡巖叫囂著：“二叔的資本主義思想，就像是臘月的大蔥——心不死！讓二叔在大會上做檢討，限雞鳴村生產(chǎn)隊干部兩天內(nèi)拔掉小蔥、芹菜，收回二叔家門前的宅基地?！?/p>
此后，二叔在自家門前，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了啊……
那天傍晚，二叔獨自坐在冷鍋、冷灶前嘆息：這是哪輩子和他們結下的冤孽，他們這樣，真是要把人往死里逼?。?/p>
晚飯后，二叔哄睡了孩子們后，他在星、月相伴的老槐樹下，一邊抽著悶煙，一邊思考、反省著他所遭遇坎坷的各種原因——
考上大學后；
海軍征兵體檢合格后；
被推選當上大隊革委會主任后；
當雞鳴村會計后，
不干雞鳴村會計后……
這一路下滑、多事多非、坷坷絆絆退縮的生命，有大舅家沒說不清、沒道不明的成份原因，有“家不和外人欺”的原因，更有胡巖這個歪嘴和尚念歪“經(jīng)”、亂舞權力棍棒打擊報復的原因。
俗話說得好：“弟兄和睦家不散，妯娌和睦是順氣丸?！比绻覀兊苄秩齻€能夠團結一心，三個妯娌能夠和睦相處，加上堂兄杰子、敏子家，沒出五輩的有子家，可說，王姓在雞鳴村是一大戶，大家齊心協(xié)力，互相幫襯，誰敢欺負？
唉，都是些愚昧、敗家的東西！人啊，什么都可以選擇，什么都可以重來，唯獨這出身不可以選擇！這家風，不可以敗??！
除了大舅家成份不好和家不和睦的原因外，是不是我為人、處世不夠低調(diào)，才招胡巖嫉妒？是不是我太耿直清正、不夠圓滑，才惹李春光、丁婆娘們惱恨？
可話又說回來，我就是學會了圓滑，再低調(diào)、低頭，他們就能容得下我嗎？他胡巖擔任崗洼大隊的支書，我又沒反對，可他為啥要把我當成對手，甚至是死對頭，把我往死里整呢？
他們這伙人，都聽胡巖的炮響，而胡巖又不是“宰相肚里可撐船”的君子、大丈夫之人，他狹隘自私、陰險狡猾，翻臉，比脫褲子都快。
嗨，說白了，他這人就像“蘇修”的赫魯曉夫——剛愎自用，專橫霸道！
二叔平時愛聽廣播，愛看報紙，他關注國際、國內(nèi)時政要聞。他非常清楚，人與人之間有矛盾，而國與國之間亦然啊。
這世界上的國家，也是人領導的。這人啊，有愛好和平的，也有恃強凌弱者；有為利益而爭吵、爭搶的；有先是朋友，后又反目的等等，不一而足。
不管是國與國之間的矛盾，還是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歸結起來，不就是“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各自利也” 。
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我，一個大男人，挑起一副家庭的擔子都這樣艱難，何況黨和政府、國家領導人要在復雜的國際、國內(nèi)形勢下挑起治國興邦的擔子呢！
如今，國家剛解放不久，剛推翻三座大山，又遇到復雜的國際、國內(nèi)政治形勢。比如國際上，蘇聯(lián)赫魯曉夫上臺后，改變了對華政策。他為了尋求與西方國家，特別是與美國的和解，不惜以犧牲中國的利益為代價，從而以達到實現(xiàn)和美國共同主宰、稱霸世界的目的。他們撕毀和我國簽訂的幾百個合同，其中，有專家合同和科技合同。停止正在建設的援建項目，撤走在華所有專家，并帶走了正在建設項目的所有設計圖紙。更有甚者，代表赫魯曉夫的來華談判者，還咄咄逼人地催逼中國政府還債。
這些債務，有斯大林時期蘇聯(lián)政府給予中國政府的貸款。但中國抗美援朝戰(zhàn)爭期間，向蘇聯(lián)購買的武器，為啥也要以貸款形式讓中國人還賬??？
這蘇聯(lián)不是社會主義陣營里的老大哥嗎?在保家衛(wèi)國、抵御外敵侵略社會主義陣營國家時，蘇聯(lián)也是有義務和責任的啊，況且當初斯大林也是贊同和支持的，中國出人，蘇聯(lián)出武器，怎么現(xiàn)在卻把中國在抗美援朝時，向蘇聯(lián)購買的武器也要當成貸款來讓中國人還債?。窟@些，怎能不給我國的經(jīng)濟建設造成嚴重的損失？怎能不使我國在三年困難時期的經(jīng)濟建設更加雪上加霜??！
這個赫魯曉夫啊，我看就是跟崗洼大隊的支書胡巖一樣，人品，真是不咋的。他的險惡用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不就是為了傍上美國佬，美國佬又借助臺灣的敵特勢力，企圖再一次顛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無產(chǎn)階級政權、毀滅中華民族嗎？他的手段也太陰險、毒辣、卑鄙了！
中國人民是有志氣、有骨氣的！中華民族是世代生生不息、不屈服于一切反動勢力的偉大民族！中國即使正處在嚴重的三年自然災害困難中，我國偉大的人民即使“勒緊褲腰帶”，也要齊心協(xié)力還清“蘇修”的債務！
在三年困難時期，除了“‘蘇修’卡我們的脖子”外，三年的自然災害，仿佛是上天對新誕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全體公民的一場集體考驗！更是對中國共產(chǎn)黨在關山重重困難中能否突出重圍、帶領中國人民渡過難關的集體考量！
那三年中，我國的沿海地區(qū)經(jīng)歷了嚴重的臺風災害；
我國的東北和西北地區(qū)遭受了嚴重的霜凍、冰包災害；
江蘇、山東、遼寧等地發(fā)生了嚴重的洪、澇災害；
河南、安徽等黃、淮流域農(nóng)田遭受嚴重干旱，一度出現(xiàn)黃河斷流……
這臺風、霜凍、冰包、干旱和洪澇悉數(shù)登場的自然災害，使我國大部分地區(qū)農(nóng)田、農(nóng)作物、農(nóng)莊受到毀滅性打擊；使河北、山東、河南三個糧食主產(chǎn)區(qū)小麥減產(chǎn)大半，春荒、饑餓人口高達十多萬。
三年自然災害，危害范圍之大、危害程度之深、持續(xù)時間之長是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在如此特大災害中，最終，中國共產(chǎn)黨人經(jīng)受住了天災的考驗，帶領中國人民戰(zhàn)勝了這“前所未有”的自然災難！
“中華兒女多奇志，
敢叫日月?lián)Q新天 ！”
如今，我國剛剛還清蘇聯(lián)的債務，又剛剛渡過三年自然災害。目前我國的社會主義政權和經(jīng)濟建設都還處在初期階段，那么，社會主義道路究竟該如何走？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該如何搞？如何進行我國的政權建設等等，這一系列的問題，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政府雖說有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可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和多民族的文化史，這使我黨和政府在帶領中國人民搞建設的過程中，既不能照搬、又不能模仿，而必須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在探索中前進！
就說五十年代初期的“三反·五反”運動吧，那是我黨針對在黨、政機關工作人員中嚴重滋生的“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現(xiàn)象，開展了“三反”運動，以整肅、廉潔黨的隊伍、肅清不良影響，挽救共產(chǎn)黨隊伍中的革命干部，不使他們在資產(chǎn)階級的腐蝕和影響下，走向墮落、變質(zhì)的道路！
同一時期，一些不法私營工商業(yè)者資本家，為了牟取暴利而不惜進行違法活動，我黨在私營工商業(yè)者中開展 了“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chǎn)、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jīng)濟情報”的“五反”運動。
如果說這“三反·五反”運動，是為了打退資產(chǎn)階級思想對我黨隊伍腐蝕進攻的需要，是為實現(xiàn)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的需要，是社會主義初期階段進行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的需要，是捍衛(wèi)國家政權的需要！那么，這剛剛聽說的“割資本主義尾巴”，它的實質(zhì)究竟是啥？在中國，難道像我這樣的農(nóng)民養(yǎng)了一只鵝，在門前種了幾棵蔥和芹菜，到集市上賣幾個小錢，再換點油、鹽、醬、醋，就算資本主義尾巴？這不可能吧？如今，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水平連溫飽都沒達到，還在生存線上掙扎，哪能長出資本主義“尾巴”來？
記得以前在學習毛主席指示和中央政策時，曾多次學習過要“以糧為綱、農(nóng)林牧副魚全面發(fā)展”啊，這崗洼大隊以胡巖為首的大隊干部們唱的究竟是哪出戲啊？連只鵝都不讓我養(yǎng)，這不是連家庭副業(yè)都不讓搞了嗎？這到底讓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日子怎么過？中國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啊？中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何時才能真正實現(xiàn)大發(fā)展？中國大地上的農(nóng)作物，何時才能真正實現(xiàn)穩(wěn)產(chǎn)、增產(chǎn)、高產(chǎn)？中國農(nóng)民，何時才能衣食無憂、不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中國農(nóng)村、農(nóng)莊，何時才能成為文明、和諧、宜居的村落？
思接“千載”、視通中、外的二叔，仿佛陶公筆下的“武陵人”那樣，獨自沿著他的神思游、走著。他渴望能夠忽逢那片“桃花林”，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安寧、祥和、沒有紛爭的生活圖景！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二叔寂然凝思中，忽如祥林嫂般，在回想中又說：“我的鵝被他們摔死了，門前的那片宅基地也被沒收了。
可是，老菜把兒不是還養(yǎng)一只老山羊嗎？
丁婆娘家還養(yǎng)了一群鴨呀？
副隊長李同然家、李春光家，都養(yǎng)著一群雞呢？
難道羊、鴨、雞與鵝不同嗎？！
難道只有鵝才是資本主義尾巴嗎？！
顯然，這道理說不通??！
以胡巖為首的大隊干部和生產(chǎn)隊干部，他們就是曲解、念歪了“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政策！他們分明是在利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國家政策，在嚇唬人！在愚弄人！在鈍割著我一家大人、娃子的脖子?。∷麄冞@般蛇、蝎心腸，真的是連社員都不想讓我當啊，連社員的日子都不讓我好好過啊，他們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p>
唉——，在如此平凡、瑣屑、世俗的日子里，二叔真真是“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啊！”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
唉——，貓子在家時，還能和貓子聊聊天、說說話兒?？涩F(xiàn)在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啊。
貓子讀完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伤谏钪杏龅竭~不過去的心坎時，還能走出雞鳴村，到外面城市去，并且還當上了文藝兵。在軍營里，練練武，唱唱歌，吹吹笛子，多瀟灑的人生??！而我？這路不通，哪路不通，這真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p>
“百無一用是書生”，“春鳥秋蟲自作聲”。唉，誰讓我走出校門時，不能尊從自己的內(nèi)心，而是盲目地聽了老娘的話，早早地結婚，接連生養(yǎng)了一群兒女，讓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盡受這些人的窩囊氣啊！
“風攪長空浪攪風，魚龍混雜一川中”！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崗洼大隊和雞鳴村里，二叔終于按捺不住他被困囿、被欺辱、被壓抑的靈魂，他詰問蒼天：在這偏遠的雞鳴村，在我生活的天空，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清除像胡巖、李春光、丁婆娘之類欺壓、愚弄群眾的基層干部？什么時候才能真正“雄雞一唱天下白”，讓老百姓過上公平、平等、自由、舒心的日子啊！
二叔在石凳邊上憤憤地嗑去第三鍋煙灰，那絲絲縷縷的絕望，緊緊包裹著他的思想。他再也無法忍受胡巖一伙“翻手作云覆手雨”玩弄人、折磨人的勾當了。
他走進灶堂，拿起那條他每天從井里汲水，維護著全家人生命的井繩，來到老槐樹下。
他絕望而又依戀地仰望著老槐樹，愧疚、絕決地把那條井繩搭向了它南側的枝桿上，他雙手向上扽了扽兩邊井繩的長短……
在歲月風雨中、在二叔家門前日益粗壯起來的老槐樹，它天天都在看著二叔一家是如何艱辛度日的。此刻，在銀色的月光下，就在二叔向它的枝桿搭上井繩的瞬間，它仿佛一位有靈犀的慈眉長者，它所有的枝葉，立刻緊張而又和善地向二叔發(fā)出“颯颯颯，颯颯颯”的勸導聲——
孩子，“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生命是可貴的，又是脆弱的。你病中的妻子和幾個兒女需要你啊，你再咬牙堅持堅持，隱忍以行！
厄運，并不可怕。它就像霧，它怕太陽，很快就會霾散見晴天的……
二叔再一次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一把摟抱住了老槐樹，心靈再一次哭泣道，老天爺啊，你為啥讓我連死路都走不通?。繛樯蹲寧讉€兒女拽著我，讓我連死都死不成啊？！
在融進月光的風中，那老槐樹又颯颯颯，颯颯颯，仿佛一個來自異域的聲音，他多情、詩意、智慧地回復了二叔，撫慰著二叔那顆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冰冷的心靈——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 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zhèn)靜
相信吧 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xiàn)在卻常是憂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唉——”二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清醒了。
他羞愧、慌亂地取下了那條一念之差間，就有可能毀掉一個家庭的井繩……
我用靈魂的哭泣寫下這些文字！行文至此，我對著電腦上的文字，那往事，那磨難，曾經(jīng)對我父母的折磨，對我幼小心靈的傷害，歷歷在目，使我禁不住再一次落下了童年時我流下的眼淚！使我的心情因不能平撫而無法再敲鍵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