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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作為詩人的翻譯家
來源:安慶晚報 | 王家新  2018年04月13日12:58

作為詩人的穆旦

穆旦(1918—1977),本名查良錚,生于天津,祖上為浙江海寧望族,1932年入南開高中后開始寫新詩,1935年9月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1937年10月,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校南遷,在西南聯(lián)大繼續(xù)學業(yè)(除主修英語文學,還選修了俄語),1940年畢業(yè)后留校,1942年加入中國遠征軍,任隨軍翻譯,赴緬甸對日作戰(zhàn)。1945年出版第一本詩集《探險隊》,1947年自印詩集《穆旦詩集》,1948年出版詩集《旗》。1949年初隨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赴泰國,同年8月赴美,在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攻讀英美及俄羅斯文學。

穆旦生性敏感多思,在中學時即顯露出文學才華。1934—1935年間曾以本名和筆名“穆旦”在《南開高中生》上發(fā)表詩文,1936—1937年間以“慕旦”為筆名在《清華周刊》及其他刊物上發(fā)表詩作。1937年末到1948年這十余年間,是“穆旦”作為一個新銳詩人嶄露頭角,充分展現(xiàn)其創(chuàng)作潛質和能量、并達到一個令人矚目的狀態(tài)的時期。聞一多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編選的《現(xiàn)代詩鈔》,就曾破例選入穆旦詩11首,數(shù)量之多,僅次于徐志摩。

在經歷了長期的不公正待遇和排斥后,作為詩人的穆旦重新被人們發(fā)現(xiàn)和認識。在今天,穆旦已被普遍視為中國最為杰出的現(xiàn)代詩人之一,尤其被視為是一個充分體現(xiàn)了新詩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及其成就的詩人。正是從這種意義上看,在中國新詩史上,穆旦代表了一個時代。

早年穆旦之所以不到三十歲就達到這樣的境地,除了他過人的詩歌才賦和時代的因素,眾所周知,和他所受到的英國現(xiàn)代詩的影響分不開。更可貴的是,穆旦的創(chuàng)造和整合能力與他的敏感性和吸收能力一樣令人嘆服。他接受的影響促成了他的藝術銳變,但他的詩卻不是西方現(xiàn)代詩的“讀后感”,更不是有人所說的所謂“復制”。他那些交織著現(xiàn)代意識、民族憂患和時代批判性的詩篇,體現(xiàn)了強勁的創(chuàng)作活力。如果穆旦的創(chuàng)作能夠持續(xù)、深入下去,他很可能會將他自己及那個年代的中國新詩帶向一個更高的境地。很“可惜”的是,在這之后,穆旦基本上停止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代替他的,是一個詩歌翻譯家向我們走來。

從詩人穆旦到翻譯家查良錚

1953年初穆旦從美國歸國后,任教于南開大學外文系。從那時起到1958年,除了在1957年間發(fā)表少許詩作并給自己惹來麻煩外,他全身心投入、或者說“轉向”了翻譯。在那些年里,他以本名“查良錚”出版了翻譯的《普希金的抒情詩》(上、下集)和《波爾塔瓦》《青銅騎士》《加甫利頌》《高加索的俘虜》《歐根·奧涅金》等多部敘事長詩,雪萊、濟慈等人的詩集及季靡菲耶夫的《文學原理》《別林斯基論文學》等,此外,他還和袁可嘉合譯了《布萊克詩選》,以“梁真”為名出版了拜倫抒情詩選等。

回顧歸國后的這五年,他的夫人周與良說“那是良錚譯詩的黃金時代”。只不過這個“黃金時代”卻是以一個詩人的消失為代價的。

回溯中國新詩史,縱然許多詩人都曾從事過翻譯或是作為詩人翻譯家而存在,但穆旦的情況與他們并不相同:卞之琳最初是從譯詩開始,然后“寫新詩寄感”、譯詩與寫詩相得益彰,戴望舒成名后也是如此,在創(chuàng)作和翻譯上同時推進,而穆旦呢,在其早年全力投入創(chuàng)作,他是在三十多歲正當盛年的階段轉向翻譯的,而且不是作為與創(chuàng)作相伴隨的翻譯,是作為一個職業(yè)翻譯家開始了他的另一種生涯。

為什么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里有“外因”,也有“內因”。

首先,他在美國的那三年多時間大都在結婚成家、求學打工中度過,尤其是國內“翻天覆地”的巨變給他帶來的興奮和向往,這使他并沒有真正沉下來并觸到他的言辭之根。歸國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天真。歸國后所經受的一切,也使他明白了:他必須為他自己的過去送葬。他過去的那個自我包括他那種詩的寫作已完全與一個新時代不合拍了。

我想,這就是“從詩人穆旦到翻譯家查良錚”的主要原因。他轉向一個職業(yè)譯者(好在這樣的轉向對他來說并不難),就是他為過去的那個詩人“送葬”的一種方式。

至于為什么穆旦在那時會主要選擇普希金、雪萊、濟慈、拜倫來譯,原因很顯然,是因為在當時只能接受這樣的具有“積極浪漫主義精神”“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外國詩人。雖然穆旦被視為最具有現(xiàn)代主義性質的詩人,但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現(xiàn)代主義”和“浪漫主義”都并非是那樣截然不同、互不相干的。實際上,置身于五十年代國內的那種環(huán)境中,普希金的詩很可能會比艾略特的詩使他感到更為親切。普希金詩中的那種人情味,那種流放的命運和對自由的渴望,那種詩人與權力的對立,也都暗合了他內心中更深處

就這樣,詩人自上世紀五十年代直至文革結束后《九葉集》出版(1981),主要是作為普希金、雪萊、濟慈、拜倫等人的譯者出現(xiàn)并為廣大讀者所知。除了朋友圈子,無人知道“查良錚”就是穆旦。穆旦作為中國四十年代最為杰出的詩人之一已被徹底遺忘。

在回顧穆旦的“由來與歸宿”時,王佐良這樣感嘆:“詩人穆旦終于成為翻譯家查良錚,這當中是有曲折的,但也許不是一個壞的歸宿”。這就是命運的造就。蘇聯(lián)詩人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等人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受到沖擊的艱難時期,都曾轉向翻譯。對穆旦而言,他還必須轉得更為徹底,因為在那個年代,他已漸漸沒有了別的選擇。對他來說,從事翻譯甚至具有了“幸存”的意義——為了精神的存活,為了呼吸,為了寄托他對詩歌的愛,為了獲得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曲折的自我實現(xiàn)。

而這種“翻譯作為幸存”的意味,對穆旦來說愈到后來愈顯然,也愈深刻?!皻v史打開了巨大的一頁,/多少人在天安門寫下誓語,/我在那兒也舉起手來:/洪水淹沒了孤寂的島嶼”,這是《葬歌》中的詩句??v然他也希望融入歷史的洪流,但歷史的洪流卻容不了他這樣的“孤島”。歷史的洪流只需要它的犧牲品,而曾加入過“國軍”組織的抗日遠征軍的穆旦正是“很合適”的一個。1958年12月,詩人被宣布為“歷史反革命”,并被剝奪了教學和發(fā)表作品的權利,到校圖書館監(jiān)管勞動。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痛苦和沉默的三年。1962年“解除管制”、降級留用于圖書館后,穆旦又回到了翻譯上來。在繁重的圖書整理工作之余,他選定翻譯拜倫的2萬多行的長詩《唐璜》。他要抱著這個巨石沉入他命運的深處。文革開始后,他再次受到巨大沖擊1972年勞改結束回校后,他首先要做的事便是回到對《唐璜》譯稿的整理、修改上來。他還有什么可以寄托的?在給早年詩友的信中他“滿嘴苦澀”地這樣說:“我煞有介事地弄翻譯,實則是以譯詩而收心,否則心無處安放”。了解了這一切,我們再來看他對普希金的翻譯,那豈止是一般的語言轉換,那是一個人的全部痛苦、愛和精神世界的寄托!

如果我們以這樣的眼光來看,詩人穆旦成為翻譯家查良錚,這在那個時代不僅“不是一個壞的歸宿”,這對穆旦本人、對廣大讀者和中國現(xiàn)代詩歌,實乃大幸。周玨良在回顧穆旦時也曾這樣感嘆“穆旦譯詩的成就,使我們覺得可喜,但又有點覺得可悲。如果穆旦能把譯詩的精力和才能都放在寫詩上,那我們獲得的又將是什么——如果?”

這樣的惋惜聲和感嘆聲,自穆旦逝世后不斷傳來。但我們卻可以說,在那個很難有真正的詩的存在的年代,穆旦幸好沒有繼續(xù)寫詩!這就是阿多諾《最低限度的道德》中那句廣被引用的話“在錯誤之中沒有正確的生活”。幸好穆旦沒有以他的詩去努力適應或歌頌那個時代。他的才華沒有像眾多作家和詩人那樣遭到可悲的扭曲和荒廢,而是以“翻譯的名義”繼續(xù)侍奉于他所認同的語言與精神價值,并給我們留下了如此寶貴的遺產。

因此,詩人穆旦成為翻譯家查良錚,在今天看來這實在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甚至可以說,這恰好也正是“天意”所在。

在寫詩與譯詩之間

作為詩人翻譯家,穆旦晚年最重要的貢獻是《英國現(xiàn)代詩選》的翻譯。1973年,他得到一本周玨良轉贈的從美國帶來的西方現(xiàn)代詩選,他又回到早年曾對他產生影響的那些詩人那里了??梢哉f,這是一種歷經一生、付出了巨大代價后所達到的“回歸”。這不僅是對所喜愛詩人的認同,也是對自我的重新認識,是在經歷了種種迷惘、懷疑甚或自我放棄后,對一生的求索所達到的最終肯定。

在今天看來,詩人于1973—1976年間所傾心翻譯的《英國現(xiàn)代詩選》,無論對穆旦本人還是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都是一個極重要的詩學事件。

首先,這種翻譯體現(xiàn)了相當清醒、自覺的詩學意識。在這前后,詩人已看透了流行詩壇的“假大空詩歌”,并想通過翻譯帶來一些新鮮空氣。在他逝世前給杜運燮的信中他就這樣明確地說:“國內的詩,就是標語口號、分行社論,與詩的距離遠而又遠?!谶@種情況下,把外國詩變?yōu)橹形脑娋陀悬c作用了。讀者會看到:原來詩可以如此寫?!?/p>

這也就是穆旦這樣的詩人翻譯家和其他譯者的一個區(qū)別:他的翻譯和他所關注的詩歌問題深刻相關,和他自身的內在需要及其對時代的關注都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通過他的翻譯所期望的,正是一種“真正的詩”的回歸。正因此,《英國現(xiàn)代詩選》的翻譯有別于詩人之前對普希金和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翻譯。他在翻譯時完全撇開了接受上的考慮(他那時沒有想到它能出版,也沒有做過任何這方面的嘗試)。他在翻譯它時為我們展現(xiàn)的,完全是他作為一個現(xiàn)代主義詩人和翻譯家的“本來面貌”。他不再像過去翻譯外國詩人時,在譯序和注解中頻頻加入一些適應出版需要的批判性言辭。它不是“供批判使用”的,它也不是“客觀介紹”。他傾心翻譯的這些西方現(xiàn)代詩歌,深深體現(xiàn)了他對他一生所認定的詩歌價值的深刻理解、高度認同和心血澆鑄。因此完全可以說,詩人對英國現(xiàn)代詩歌的翻譯,是一次對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回歸。

《英國現(xiàn)代詩選》為穆旦的遺作,它在詩人逝世后才由友人整理出版。它只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如果詩人還活著,我想他還會對之進行修訂和和完善的)。但是,僅就目前我們看到的樣子,僅就其中那些優(yōu)異的譯作,詩人已完全對得起詩歌對他一生的哺育,也對得起他長久經受的磨難,對得起他那被賦予的“才賦”。

命運已是很難假設和逆轉的了,但我想說,這就是一個詩人在那個年代對詩歌、對精神和語言的至高價值所能做出的最可寶貴的奉獻。他使詩歌通過他的翻譯得以“幸存”,他自己也將永遠活在他的詩和這些杰出的譯文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