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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 | 須一瓜:會有一條叫王新大的魚
來源:《青年作家》微信公眾號 | 須一瓜  2018年04月17日16:17

須一瓜 現(xiàn)居廈門;著有《淡綠色月亮》《提拉米蘇》《蛇宮》《第五個噴嚏》《老閨蜜》《國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說集,以及《太陽黑子》《白口罩》《別人》《雙眼臺風》等長篇小說;獲華語傳媒大獎、郁達夫文學獎、柔石文學獎以及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部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其《太陽黑子》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

會有一條叫王新大的魚

陰雨天持續(xù)了三周半,劈頭而來萬里晴空,讓人們有點中獎的呆怔。住高層的人不太敢多看天,因為天藍得透黑,令人眩暈。放晴才一小會兒,家家戶戶的陽臺上,就競相披掛出萬花筒一樣潮濕的衣物,好像太陽把每一家都炸得雜碎流溢。小區(qū)里一棟棟高樓,就像剛升出海面的大方柱,掛滿了筋筋吊吊的“海蠣海帶”之類。

一樓,兩家相鄰的院子里,也都架著洗曬的被單、床單,綠籬上還有一匾紅艷的枸杞。幾只指甲大小的五月灰蝶,在兩家院子的綠籬中翻飛。一個四歲左右的孩子,仰著臉張開雙手,像盲人一樣在院子里慢慢游動。她的手碰到攤曬被單的金屬晾衣架,小身子停了停,貓下腰從被單下穿過,然后,繼續(xù)張著小手慢慢地移動,又碰到綠籬,她慢慢轉身折回。那是院子的邊界,小女孩沿著綠籬矮墻,摸索到兩家院子中隔綠籬的稀疏處,用力把自己擠了過去。身上黃白格子的背帶工裝褲,都沾上了綠籬嫩枝上的積水和綠汁。

這樣,她就到了隔壁鄰居的院子里。小女孩依然保持張開雙手的盲人姿勢,進行探險似地摸索游走著。蹲在院子水池邊修整水龍頭的男人,站起來注視著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小客人。他覺得這個盲人小孩會摔倒,但是,他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淘氣。

果然,小女孩說:“你在干什么?”

“龍頭壞了。”

“怎么壞了?”

“關不緊了,漏水?!?/p>

“魚呢?”

“什么魚?”

“原來在這!”小女孩指著四季桂樹下。

“原來你不是小瞎子?!?/p>

“魚呢?”

“吃掉了。”

小女孩瞪大了她的小眼睛。她不再假裝盲人,走到四季桂下,彎腰張望尋找了好一會兒,走到水池邊。

“你真的把魚吃掉了?”

他在水龍頭連接口纏生料帶。小女孩又看看他家的防蚊紗門,小心翼翼地問:“魚在不在里面?”

“嗯,在我肚子里。”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應了一句。小女孩說的是四季桂樹下那一瓦缽金魚,里面一直有幾只金魚在深綠色的水草里生活著。母親前天晚上,就是在這里滑倒,魚缸被倒下的一盆月季砸破了。月季本來在花架子上,花架子是母親摔倒時,企圖用手去抓而拉倒的。母親從醫(yī)院回來,現(xiàn)場就被鐘點阿姨收拾掉了。流出來的金魚自然都干死了。

“——你是誰?”

小女孩的怒責是突然發(fā)出的。嚇了他一跳。低頭一看,那張仰起的小臉上,一顆氣急敗壞的眼淚在閃閃欲落。他笑起來,如果不是施工的手太臟,他可能會拍拍孩子。但是,他只是笑了,沒有任何認錯表示。小女孩哇地哭起來:“你敢吃掉金魚……”

他有點慌張,看看隔壁鄰居并沒有人出來。他對小女孩做出噓的手勢,請她止哭。

“這是爺爺奶奶的魚!也是……我的魚。”小女孩說到后面,因為吹牛而底氣不足,聲音小了下來。但是,很快她又厲聲說:“就不是你的魚!”

“是我的魚。是我送給我爸媽的?!?/p>

他們在哪里?

“就是你叫爺爺奶奶的?!?/p>

小女孩怔愣著,臉憋得死白:“……你是騙子!——壞人!”

? ? ?

“以后再漏水,也別接了,讓它流。接兩桶水才省了多少錢?這醫(yī)院一趟,兩千多塊錢,可以買多少噸水啊,你自己算!”

一個灰發(fā)老太太愁苦地坐在餐桌邊。她的右邊胳膊打著雪白的石膏繃帶吊著。餐桌另一邊是個幾乎禿頭的長眉老頭,他拿著放大鏡在看報紙,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到糖果盒里,拿到了一顆巧克力球。老太太啪地打了他的手一下,那顆糖球掉在盒子里。手自然縮回的老頭,好像壓根沒有偷糖這么回事,低下腦袋,假裝更專注地用放大鏡閱讀報紙。

做兒子的把客廳頂燈、壁燈啪啪啪地全部打開。那個重重的動作,看得出他很不高興。但灰發(fā)老太站起來就過去關燈。兒子吼:“你省這個電費干什么?老爸都快趴到報紙上了!”

“大白天的,開什么燈啊?!?/p>

“這是一樓!采光差!這么昏暗不難受嗎?”

“暗點我才舒服?!?/p>

“你舒服我不舒服行不行?!”兒子又把燈打開。

“太刺眼了我?!?/p>

“你到我家怎沒說刺眼?——成天不舍得開燈,哪天半夜起來摔一跤,你就知道住院費比電費貴!

“誰家大白天開燈啊?!?/p>

“——別這么省行不行啊,我的老媽,水啊、電啊、煤氣啊,你就放手用吧。都一把年紀了,你可以享受了。難道摔斷了手腕還教訓不夠?要是你也像馮欣公公那樣摔成偏癱,那你就要害死我和馮欣了。”

“親家快出院了吧?”

“不知道?!?/p>

“我和你爸是鍛煉太極拳的,我們才不會像他那樣不經(jīng)摔?!?/p>

“拜托!”

“他成天打麻將,不愛運動……”

“你管好自己吧。老爸又不能當人用,你再有問題,馮欣要瘋了,她公爹都照顧不過來,小卷馬上中考,我可是請了年假來陪你的,拜托你了!”

“我叫你不要來,誰讓你請假?我指揮你老爸他還是會幫我兩下的。鐘點阿姨不是上午都在家里?”

“好啦好啦!夠了!”

“上個月搬來的鄰居也很好,他們有個保姆,很勤快的,叫好春。有急事,我可以叫她。”

“……他家有個三四歲的小女孩?”

“你看到小襪子了?她媽媽眼睛瞎啦?!?/p>

老太太來了興致,“聽保姆說,是車禍哪。只剩一只眼睛有一點點視力,根本看不出她瞎,聽說老公還是老板。”

手機響了,那兒子在接電話。

“一米二,對,裝在馬桶前面的墻上做扶手。夠了。我量過了。哎對,你們那有沒有防滑墊?我要把衛(wèi)生間鋪滿,對,防滑的。九十乘一米三,要扣除馬桶位置,謝謝謝謝!——你們幾點到?不要太晚,老人吃飯比較早,我會在,你們盡快?!?/p>

“又買什么?!我從來沒有滑倒過!別亂花錢?。 ?/p>

兒子打了“你去你去”的手勢?;野l(fā)老太太以為兒子說沒買沒買,便寬心地繼續(xù)說:

“他們一搬過來啊,就送了一個臺灣鳳梨過來。大大的綠綠的,沒想到非常甜。你爸爸愛吃得不得了,害得我趕緊送了一大碗餃子過去,我們可不欠別人的情……”

兒子又在接電話。

“……行,那你直接跟主任匯報,直說!就說那犯開設賭場罪的家伙,又被判監(jiān)外執(zhí)行,入矯宣告完他就說,賭場我還得接著開,不然我沒法活——你直說?;仡^我也找主任。尿毒癥他不收監(jiān),我們社區(qū)矯正又能拿尿毒癥怎么處理?!”

兒子沖著電話大發(fā)雷霆,眼眉兇悍丑惡,唾沫星子用力飛濺在茶幾玻璃面上。老太太尋望著那顆唾沫星子的落地處,有點出神。她覺得兒子很了不起,干的事業(yè)很威武。

兒子放下電話,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把餐桌上的茶點盒子收藏到柜子上了。醫(yī)生不讓父親吃糖,日益嚴重的老年癡呆癥,幾乎讓父親忘記淡漠了歲月帶來的一切,但是,他牢牢記著糖的美好。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把糖塊放進嘴里。

“偉啊你再跟物業(yè)反映一下,我們住一樓,車庫又沒有車,你的車多久來一次啊,憑什么收我們的電梯使用費?”

兒子在看手機。

老太太說,“我們老了,說話根本沒有人聽。哼,他們不知道,我們孩子都是公務員。老頭子也是搞民政退下的,再不行我找人大反映去——你去就要穿司法局的制服去談?!?/p>

兒子看著手機在微微發(fā)笑,后來干脆笑出來。老太太困惑地看著兒子,看著看著,老太太也笑了。兒子看著手機的傻笑,讓母親很舒心,雖然她不知道兒子為什么忽然開心了。馮偉比馮欣小五歲,也快四十了,一臉橫肉銅鈴眼,不笑的時候,表情穩(wěn)重里透著乖戾,其實討人嫌。但在母親眼里卻都是孩提時的好看樣子。老太太笑瞇瞇地慢慢走近墻壁頂燈開關。她又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太陽光,確定應該關燈。這半個月陰雨天的白天都沒有開燈,今天大太陽天開燈,實在太可惜了。就像捉迷藏勝利似的,老太太偷偷把頂燈開關輕輕按掉。她以為可以像以前那樣,不被兒子發(fā)現(xiàn)。但馮偉馬上跳了起來。

跳起來的兒子真是兇相畢露:

“——錢、不、是、省、出、來、的!!”

“要吃人啊?!崩咸樣樀匦χ?。

“你怎么不點蠟燭過去!”

父親慢吞吞地插了一句:蠟燭更貴哦。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老太太調頭就對老頭子猛烈開火,霎時就沒有了對待兒子的嬌寵慈和。

? ? ?

從租來的停車位走到自家門道電梯口,要走二百零一步。但是,這個大型小區(qū)人車稠密,能租到車位就不錯了。妻子車禍失明后,他就決定租個帶院子的一樓房子,方便妻子安全進出曬太陽。電梯門出來,左轉幾步就是家了。和往常一樣,兩層門都開著,妻子和小襪子站在門口等他。出電梯還沒有左轉,小腳步噗嘰噗嘰地奔了過來,小丫頭撲進他懷里。照例,他蹲下讓小丫頭騎在脖子上。

前進!小丫頭喊。

妻子的眼睛完全看不出瞎了,但是她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暴露了她用手替代眼睛的習慣正在形成。她偏著臉,那個角度的狹窄視線里,她能模糊看到光與人影。妻子天籟的沉靜的美,似乎并沒有被致盲的車禍損壞。每當如此,他都會感到心尖微顫。他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在他被捕時,駕車失控逆行。

撞擊時,她的頭狠狠地磕在方向盤上。但是,今天,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拍扶妻子,而是沒換鞋就快步進屋,掏出一個類似老人手機的黑色手機,馬上充上電。

“今天怎么這么早?”妻子說。

“真他媽厲害。居然知道它沒電了,我自己還不知道,一個電話過來惡狠狠地命令馬上充電?!?/p>

“昨天我提醒過你呀?!?/p>

“充了,可能誰碰歪了,接觸不良?!?/p>

“我沒有!爸爸。上次媽媽說不能動,我就沒有動了?!?/p>

“你乖,去給爸拿拖鞋?!?/p>

“爸爸,我昨天做夢了。讓媽媽說?!?/p>

“你自己的夢自己說?!?/p>

“媽媽說?!?/p>

“媽媽想再聽一遍?!?/p>

“通知明天政治學習,在區(qū)司法所。——天,更早一個短信是后天到馬口山西園勞動?!?/p>

“我夢到爸爸被壞人綁在樹上。媽媽睡在水里。”

“明天后天不是云南合作方要來?!”

“現(xiàn)在不能也不敢叫他們改時間了,已經(jīng)改過一次了?!?/p>

“后來很多人來救爸爸,誰都解不開繩子?!?/p>

“我看這個合作會黃掉?!?/p>

“黃就黃吧。沒辦法的事。社區(qū)矯正是絕對不允許請假的,都說那個管教很變態(tài)?!?/p>

“ 我自己做的夢,后來我自己都哭了……”

“要不,我們就跟云南合作方說真實情況?”

“說一個刑事罪犯在緩刑期,諸多不便請多關照?”

“嗯。”

“如果是你,在那么多請求合作的對象中,你會選擇這樣的人嗎?”

小丫頭把手里騎自行車的娃娃玩具,使勁摜在沙發(fā)上。

“哦!哦哦,我們在聽呢。你說。你的夢。讓爸爸先停?!?/p>

“不禮貌!都說大人說話不要插嘴,為什么我一說,你們就插嘴?”

“好吧,你說,爸爸聽?!?/p>

“后來一個哥哥來了,他用很大的刀割斷繩子,把爸爸的手都割破了,血流了很多很多。爸爸就把媽媽從水里抱起來了。你們就去照相,旁邊有一座綠色的、很高的滑滑梯,很好玩的滑滑梯?!?/p>

“你在滑滑梯上哭嗎?”

“不是。我還在做夢,我是醒來才哭的?!?/p>

“為什么哭呢?”

“醒太快了,不然,就可以夢到我們?nèi)齻€一起去滑滑梯!天那么高的、綠色的滑滑梯!

它真的有天那么高!

男人把孩子再次抱了起來。

“張姐、姜總,小明會來,餛飩餡還放姜末嗎?他討厭生姜?!?/p>

妻子的臉偏向丈夫。他想了想,咕噥了一句:大學念了,工作也幾年了,怎么就是學不會吃姜呢?上輩子是寒流嗎?

妻子對廚房里移動過來的腳步聲說,“還是放吧,春好,減半。老姜愛吃。小明的女同學好像也會吃姜?!?/p>

“我不要哥哥的女同學來!”

“為什么?”

“就不要!哥哥是我的!”

“嘉子姐姐要嫁給你小明哥哥的,是一家人?!?/p>

“我嫁給哥哥!我和哥哥是一家人!”

“ 哈哈,等你長大,小明哥哥都老啦——”

“春好,別跟襪子說這些?!?/p>

? ? ?

“噓——別鬧。我抱抱你就走。”

“裝什么乖,為什么不敢說我們早在一起了?!”

“我爸媽死板的人。尤其是我爸,他痛恨沒有責任感的狀態(tài)?!?/p>

“——你弄疼我了!”

“噓——噓!我家隔音不好?!?/p>

“襪子真的是你爸媽親生的?他們都五十幾歲了嘛?!?/p>

“哎喲喲!嘶——這么狠,謀殺親夫???!”

“你上次就說,會告訴我家里的事?,F(xiàn)在說?!?/p>

“都幾點了,不說我尖叫了。”

“尖叫干嘛?”

“讓你爸媽知道,你從客廳進來強奸我!”

“哦喔,我的蛇蝎心肝。你想知道什么?”

“你愛我多少,就告訴我多少。”

“你能嚴守秘密嗎?”

“能?!?/p>

“襪子是一對高中生的孩子?!?/p>

“啊——?!”

“兩人都是學霸,面臨幾個月后高考的那個春節(jié)初二,女孩突然早產(chǎn)下小襪子,全家人快瘋了。女孩的家在鄉(xiāng)下,她的姑姑是鎮(zhèn)里醫(yī)院的護士,她的朋友的朋友和我媽媽是好閨蜜。好閨蜜知道我媽媽喜歡孩子,就勸我媽說,你有錢又有閑,干脆把寶寶接過來養(yǎng)。不然,這個小寶寶肯定會被女方父母弄死,而這對高中生的前途可能也完了?!?/p>

“太恐怖了?!?/p>

“我父母在兩個小時內(nèi)做出了決定,還有我。我支持?!?/p>

“怎么養(yǎng)啊!”

“很難,幾次小襪子差點就死了。出生時,她不到八個月,比一棵大白菜還小,我看到她紅紅小小的一團肉,整個手掌,只有我一個拇指大?!?/p>

“嚇死人啦!”

“終于可以接回家的那天,我們一家三口都去了。一見到那團紅肉,我看到我爸爸有一點后退,但是當他接過襁褓時,一下子換成了盡力保護的姿勢,好像要把襪子抱進自己身體里;我媽媽,也是這樣。就像第一次看到那團小東西,她似乎有點害怕,脖子直了直,但很快,她把臉貼在了襪子很難看的小巴巴臉上。

那個時候,我的眼淚都熱了,覺得不保護她根本不行?!?/p>

“那對高中生,你見過嗎?”

“從沒見過。本來說好,我們家和他們永不相見。但是,那兩個學霸太聰明了,高考完,不知怎么的,還是找到了我父母。男生說,絕不再來,只為了對恩人說聲謝謝?!?/p>

“你父母怎么說?”

“我父親揍了他一頓,說,有的事責任如山,你給我記??!”

“那你媽媽怎么說?”

“我媽媽說,你們安心讀書吧。這個事情永遠過去了。小襪子的身世,在她合適的時候,我自己會告訴她。請你們從此不要再來了?!?/p>

“我父親事后說,那個男孩根本不相信女孩生了孩子。他是想眼見為實,不受人訛詐?!?/p>

“女孩家里人訛詐他了?”

“將心比心,肯定有點麻煩吧,但我父母沒問?!?/p>

“不過,怎么會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女孩懷孕?真是太奇怪。”

“媽媽的閨蜜說,女孩體形比較胖。到六七個月開始顯肚子時,又進入了冬天。而女孩自己不知道懷孕,是她生理期本來就不準。早孕反應的時候,她以為是胃病,男孩還買了腸胃藥偷偷給她?!?/p>

“他們高考順利嗎?”

“男孩上了北大。女孩成績大受影響,只考上了省師大。后來我父親又揍了男孩一頓。我媽說,差點把他踢死了?!?/p>

“早戀鴛鴦分手了?”

“早就分了,大學第一年好像?!?/p>

“那你爸為什么揍他?”

“太晚了,下次說吧?!?/p>

“不行!”

“我真的困了。”

“這樣吊我胃口,我會失眠的!”

“改天一定說——別吻了,我不吃美人計——哎哎,天哪?!?/p>

“我尖叫了?”

“求你。我明天要接機,睡不了懶覺?!?/p>

? ? ?

馬口山西大門前。三十多個社區(qū)矯正對象排成三排,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張紙。隊伍男多女少,全是被法院判處管制、拘役、被宣告緩刑及假釋或在監(jiān)外執(zhí)行的其他社區(qū)服刑人員。矯正人員“入矯宣告”時要保證,其隨身攜帶的定位監(jiān)督手機每天二十四小時開機;每周到司法所報到一次,每半個月向司法所上交一份思想?yún)R報和矯正心得體會。還有,每月參加社區(qū)服務不少于十二小時,每月參加學習受教育時間不少于八小時。

矯正小組的助理們,流動性可能很大。不時變換新面孔。唯一不變的是馮組長。聽說他是轄區(qū)司法所唯一的公務員。但是脾氣很不好,一雙“Ω”似的奇怪大眼睛,透著吃驚與不耐煩,成天不是自己不高興,就是別人讓他不高興。平時組織社矯服刑人員學習勞動的,都是司法助理們和司法志愿者。只有兩會期間或其他重要日子,或者助理不在崗時,馮組長才會親自來。社矯服刑人員都知道他的暴躁和不高興。

馮組長殺氣騰騰地一走過來,隊伍就自動整齊了一些。

“心得!”司法志愿者一聲吆喝。

隊伍紛紛舉起那張寫好了的紙片。

“定位手機!”

隊伍里的三十多條胳膊,刷刷舉起黑黑的定位手機。

“邱婷婭!出列!”馮組長暴喝。

一個懨懨而狐媚的女子,扭著胯,走T臺似的,用扭胯的貓步,從最后一排走了出來,站到了馮組長跟前。她翻著眼睛懨懨地看天。

“為什么關機?!”

“沒錢續(xù)費呀?!?/p>

“去借!”

“名聲不好,人家都不借——馮組長,你借我兩百?”

“姜順東!”馮組長突然沖著隊伍,又一聲暴喝。

姜順東連忙高聲應答:到!

“出列!”

“是!”

“昨天沒打電話!”

“報告政府!打了,是沒人接?!?/p>

“沒人接?!”

“那電話沒人接,我就打了張助理的電話?!?/p>

“他怎么說?!”

“他也沒接,但是肯定有電話記錄?!?/p>

“我警告你!姜順東!若核實出你撒謊,我立馬撤矯收監(jiān)!”

“是!”

今天的勞動是清掃西園垃圾。

邱婷婭好像認為姜順東是同類,干活一直走在他身邊。但是,她不太肯彎腰撿垃圾,有時把空礦泉水瓶踢給姜順東讓他撿,就算是參加了勞動。

“神經(jīng)??!哪有勞動不發(fā)工具的。昨天我剛做過美甲?!?/p>

姜順東不理她,也不接話茬。其實,所有社區(qū)矯正服刑人員彼此都不說話。潛意識里,都是彼此相忘最好。邱婷婭好像是個例外。

“喂,你什么罪?”

姜順東彎腰一路撿著果核、紙屑、食品空袋。邱婷婭跟了過去。

“我是詐騙,判三緩三,我懷孕了?!?/p>

姜順東站直了,回頭看她。

“嘿嘿。這是女人最好的法律武器,他們每次都拿我沒轍。你什么罪?”

邱婷婭在休閑椅上,拿過遺棄或忘記的一本雜志,把它塞進姜順東的垃圾袋里。

——“喂,說說話嘛,時間過得快一點。

你什么罪???”

“偽造國家機關證件罪。拘役五個月,緩六個月?!?/p>

“厲害啊!你騙到了什么大項目?偽造海關報關單?進出口證明?還是礦產(chǎn)木材什么的許可證?”

“撿了一個棄嬰。想給她上戶口。”

“什么什么?!你說什么?!”

姜順東走遠了。

“哎,你不會是人販子吧?喂!”

姜順東沒有回頭。全憑手撿垃圾,讓他的腰彎得很難受,但是他也并不想按摩捶打腰部而停留。邱婷婭再度追了上來。

“看你也不像壞人,我告訴你吧,我以前的男朋友就有這個線。在貴州還是云南那邊,他們是和真正的醫(yī)院內(nèi)部人員合作,弄來的是真正的“出生醫(yī)學證明”。從沒一個失手,購買方都上了戶口。你還自己偽造!太傻太太傻啦!

姜順東呆呆地看著這個女詐騙犯。

“棄嬰呢?得不到了吧?——真是笨到家了。”

姜順東突然啐了口:“你懂個屁??!”

“姜順東!”

遠處傳來馮管教的怒吼,姜順東嚇了一大跳。

他連忙大聲喊:“到!”

馮組長一棍子敲在休閑椅背上:“勞動還是聊天?!”

半坡上,馮組長的短棍子,槍筒一樣直指他們。

“過來!八角亭這邊,你倆包干!”

“操雞巴!”邱婷婭低聲詛咒著,“人人都躲著呢!都是醉后嘔吐物,用手刮?。 ?/p>

姜東順大步跑向八角亭。

他不敢也不愿再跟邱婷婭講話。

? ? ?

在院子里單手澆花的灰發(fā)老太太,目不轉睛地看著隔壁院子里的盲眼女人。那個女人在翻曬一個大竹匾里的鮮紅枸杞。那女人視而不見的睜眼瞎面容,一開始讓老太太很不習慣,甚至不高興。但是,通過那家人的碎嘴熱情的保姆,老太太把自身的優(yōu)越慢慢轉化為憐憫。

所以,當那女人失手把那匾枸杞打翻而茫然呆怔的時候,老太太不顧自己一只打了石膏的胳膊還吊著,急忙到了隔壁院子里。

“我來我來——好春呢?”

“說春好啊?帶襪子去買菜了——謝謝您。也可以放到春好回來撿的?!?/p>

“那不還潮了?你們家成天曬枸杞。是治療眼睛嗎?”

“嗯,是。反正也吃不壞?!?/p>

“有個偏方,你試試。十九號樓那對退休體育老師,都脫掉老花鏡了!很簡單,你記一下。每天桂圓干三顆、這枸杞放十粒、紅棗一顆,棗皮要劃破。然后用一小紙盒奶那么多的水,燉。一日兩次當茶喝。很有效!

“謝謝啊,我吃了很多偏方……”

“這個肯定有用!我眼睛越老越糟糕,我是沒那個閑工夫,我們老頭你也看到,已經(jīng)是海默癥了——知道嗎?就是老年癡呆癥了,不能當人用的?!?/p>

“啊?!?/p>

“他記不住很多人,經(jīng)常忘記回家的路。我也不讓他單獨出門,他就是記著回來,也會撿很多垃圾帶回來,偷偷藏到自己床底下——上次,帶了一根可怕的舊皮帶,還有一頂假發(fā),嚇得我女兒尖叫跳腳?!?/p>

“??!”

“對了。我跟春好和小襪子說了,不要給爺爺巧克力吃,什么糖都不能給,醫(yī)生交代的。小襪子喜歡爺爺,老給他糖?!?/p>

“是嘛,最近是襪子老要糖吃。昨天還向我要了瑞士糖,各種顏色的。以前,她不怎么吃糖,包括巧克力。她喜歡吃咸的,魚蝦肉蛋?!?/p>

“肯定是死老頭子向她要的!”

“不會吧?!?/p>

“會!我親耳聽到過,一老一小隔著這個院子樹籬笆,襪子問,爺爺你要幾個?老頭子說,全部。小丫頭說,不能全部。三個。我趕緊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他們倆已經(jīng)分完糖了。小丫頭看見我把老頭子的糖奪走,沖著我一直翻白眼。跟她講道理,三四歲的人哪里懂。后來好久,她一看到我就狠狠翻白眼?!?/p>

“不好意思。我等下就跟小襪子說?!?/p>

“沒事,她現(xiàn)在跟我和好了。那天我一出院,她就過來問候我。告訴我要多吃骨頭湯,要不然手會很痛?!?/p>

“呵呵,她自己摔斷過手。太頑皮了,這孩子,所以我們才搬過來,因為我現(xiàn)在更看不住她了。原來我們住高樓,有一次,她爬到碰窗里,差點打開逃生保險鎖頭,如果鉆出去,就直接掉下七樓了;還有一次,更小,我?guī)松蠘强磳拵盘柧€,忽然感覺小家伙沒有聲音,我趕緊下樓,到處找,在陽臺上,看見一只小凳子擺在洗衣機前面,洗衣機桶里伸出一只小手來,摸索著想按操作鍵要開動洗衣機;就在我們搬來的前半個月,她不知怎么旋轉的,把自己吊在窗簾上。不是保姆及時進門,她可能就被吊死了。這個孩子,只要五分鐘沒有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動靜,我們都會緊張害怕。”

白發(fā)老太太笑得喘氣。“我會幫你看著點。聽保姆說,這是你自己家的房子?我還以為你是租戶?!?/p>

“本來是買給我父母住的,但他們后來更喜歡住海南我弟弟家?!x謝您啊。您大概把手都撿臟了,您自己也不方便。”

“沒事沒事!最近我兒子成天往這跑。在衛(wèi)生間裝扶手啊,地板上鋪防滑墊啊,還把我倆的拖鞋也扔了,又買了防滑拖鞋?!阏f,老骨頭哪有那么嬌氣啊,怎么可能一直摔跤?”

“孩子一片孝心呢?!?/p>

“小題大做!我女兒也是,她公公摔中風了,還在住院。所以,我一摔,他們姐弟就大驚小怪了。她自己忙得要死,昨天晚上還送了兩瓶鈣片過來,還有一罐蛋白粉。很貴的!唉,真是!浪費錢!”

“您真有福氣啊。不過還是要小心點?!?/p>

? ? ?

老姜在給妻子脛骨涂跌打油的時候,妻子一直把頭偏到窗外。那里青紫了一大塊,她摔到木箱子上,箱里是沉重的樣品。他知道很疼。那總是丟三落四的保姆,總是想起什么就撒手不顧眼前。春好看出男主人陰郁的臭臉,大聲辯護說:“襪子拿生日蠟燭去廚房灶頭玩火,我沖過去都來不及??!”她不說奪下蠟燭后,接了津津有味的長電話。妻子被客廳中橫倒的拖把桿絆倒時,她還在廚房門口眉飛色舞地講電話。

老姜早就看出,妻子有點怕得罪保姆,因為看不見。他想,如果當時他沒有替妻子去拿戶口手續(xù),那么,妻子肯定不可能車禍弄瞎了眼睛?;蛘咭黄鹑??不過,那會兩人都陷入麻煩嗎?真難說。其實,去遞交申請材料的時候,倒是他和妻子一起去的。當時妻子緊張地抓緊他的手,一下子,那只手都是汗水。

主意是妻子朋友的朋友出的。說很多人都這樣,順利辦下了戶口。老姜的河北老家還有人,他通過老家堂叔問了問,堂叔就去打聽。

堂叔回復說:“可以辦,但是對方要收錢?!?/p>

“多少錢?”回復說,“假的一百五,真的一萬一?!?/p>

當然要真的,一萬一匯過去,一周后,真的“出生醫(yī)學證明”就到了。襪子(姜丁芽)的出生地點成了河北邢臺威縣婦幼保健院。

“孩子在父親老家出生?”戶籍女警說。

“是,好照顧些?!?/p>

“半個月后,過來拿結果吧?!?/p>

看來這個花一萬一買的“出生醫(yī)學證明”靠譜。老姜得意感慨:“堂叔他們本來也就是膽小本分人,回頭我們再寄點感謝費去。”

最有風險的接觸,看起來完全平安無事。那么,半個月后,妻子說自己去拿落戶結果,老姜也沒有異議。但是,那一天,妻子重感冒發(fā)燒不退。老姜便自己前往。這一去,就一夜未歸,直到取保候審手續(xù)辦理后才出來。

他們得意得太早了。

老姜一到辦證柜臺,里面的女警就招呼他進里面辦公室。

“這份出生醫(yī)學證明,到底哪來的?”

“……有問題嗎?”

“你說實話吧?!?/p>

“是……弄來的?!?/p>

“孩子哪來的?”

“晨練的時候,在中山公園門口撿的,她在襁褓里哭,天很冷?!?/p>

“有證人嗎?”

“有幾個人圍著。我妻子覺得可憐,童毯上都是螞蟻。我們就抱回去了?!崩辖v述的是他親眼目擊的另一個棄嬰畫面。

“這出生證明哪來的?”

“豐厝天橋下,買的?!?/p>

“多少錢?”

“一千多塊吧?!?/p>

“為什么要這樣干?”

“我妻子喜歡那個女孩。我們也有能力撫養(yǎng)。所以,就商量接受她?!?/p>

“為什么不通過正規(guī)途徑呢?”

“臨時起意,我們有個兒子,二十多歲了。聽說,有孩子,就不能領養(yǎng)?!?/p>

“你知道這是造假嗎?”

“唔……算吧。只想給孩子一個公平教育的機會,沒有這證明,沒有戶口,她連正常幼兒園都進不了?!?/p>

“嗯,我理解。等一會派出所的警察過來,你就這么實話實說吧?!?/p>

“還有警察要來?”

“對,程序如此?!?/p>

“那孩子能落戶嗎?”

“你說呢,這出生醫(yī)學證明是假的?!?/p>

“你不給我辦?你不是說我態(tài)度好嗎?”

“走法律程序吧?!?/p>

辦公室過道里傳來調侃問候的嬉笑,音聲漸近,那未落的話音把兩個警服人影送進來。進門來,就變成兩張嚴肅臭臉。其中一個一對大刀似的刀眉下,兩只豆莢眼眼圈青灰,小煙灰缸似的。滿臉是蔑視和不耐煩。這令老姜非常不高興。大刀眉一指老姜,另一個年輕警察立刻過來銬他的手腕。

老姜猛然抽手,不讓銬。他的手甩到了給他上手銬的人鼻尖。那警察一腳踢在老姜大腿上。大刀眉也一腳猛踹:蹲下!

戶籍女警:先別銬他吧,態(tài)度挺配合的。

老姜硬挺挺地站在窗邊,他連那個假模假樣的戶籍女警都惱火,半擰的身姿,憤怒而防衛(wèi),隨時提防著警察銬他或揍他,一張臉因為怒火而憋得很猙獰。

他們帶他上了警車,去了他們所在的派出所。

“孩子哪買的?——昂?”

“我說了,是撿養(yǎng)的棄嬰?!?/p>

“在做好事是不是?!還要表揚你是不是?!”

“麻煩你們請去查查,我有兒子,事業(yè)穩(wěn)定,生活小康。別以為人人都是人販子。納稅人不是養(yǎng)你們瞎打拐!”

“嚯,你以為你是他媽的誰?!”

“再推!注意對群眾的態(tài)度!”

“群眾?好,請問群眾,你這假證明,哪弄的?”

“別拿我手機!”

“假證明哪來的?!”

“你把手機還我!我妻子高燒,母親偏癱,寶寶晚飯都沒人弄!”

“這證明,到底哪來的?”

“豐厝天橋買的。手機給我!”

“你提供家庭資訊,讓人幫你偽造一份假的出生醫(yī)學證明?”

“不然孩子上不了戶口。我用手機打個電話。天黑了?!?/p>

“這證明是不是你偽造的?”

“我沒有別的辦法?!?/p>

“是不是?”

“是。請讓我打個電話,再不打家里會出事的!”

“偽造這個假證明,你花了多少錢?”

“要不用你們的電話打?”

“做假證明,你花了多少錢?”

“我家里現(xiàn)在,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如果你執(zhí)意忽視我的一再請求,出了事,你要承擔一切后果!”

那時候,老姜的內(nèi)心,比外表還囂張。

? ? ?

“師父,阿彌陀佛?!?/p>

“阿彌陀佛?!?/p>

“早就想來了,可我的眼睛已經(jīng)不能開車了。對我來說,現(xiàn)在寺廟太遠了。”

“阿彌陀佛。在家誦讀經(jīng)書、誠心修行也一樣。若是經(jīng)典所在之處,即為有佛,若尊重弟子?!?/p>

“有個問題,一直想請教師父。為什么,我們抱養(yǎng)棄嬰替人消災,卻遭遇這么大的苦難?!?/p>

法師輕緩地給女施主布茶。眼盲的女施主,基本準確地把目光聚焦在茶盅輕響的茶盤附近。

“從出事那天起,我就基本看不見了。我也按照師父在電話里教導的做了,誦經(jīng)、放生,我都做了。孩子父親取保候審后,一年半都過去了,我們以為免訴了,可是,三個月前,突然開庭了。判了拘役五個月,緩刑六個月。我們變成罪人了?!?/p>

法師點頭。

“出院后這一年半,我試遍了各種治療眼睛的偏方,都沒有用。做夢的時候,突然恢復了視力,結果醒來人就更難受。醫(yī)生讓我不要哭了,我哪里忍得住眼淚呢,不是善有善報嗎?而師父說的前世業(yè)力,我這一世怎么知道啊?!?/p>

“生命就像河流,怎么能拒絕上游帶來的東西呢?好壞都下來了?!?/p>

“我覺得一世承擔一世,才公平的啊?!?/p>

“孩子好嗎?”

“啊,本來還想帶她來的。很聰明,就是非常頑皮。我們第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她就能長時間地看著我和她爸爸,那個眼神,一點都不像沒有滿月的嬰兒。”

“什么樣的眼神?”

“就是……嗯,就是很依賴我們的那樣子。好像她知道自己無依無靠了?!?/p>

“她爸爸后來說,那小眼神看得他心都哆嗦了。兒子出生的時候,我們都沒有這樣在心里發(fā)顫過,兒子也沒有這個眼神。說起來,這和親生的沒有區(qū)別啊?!?/p>

“還是有吧。你沒有十月懷胎之苦,現(xiàn)在的刑勞之災、眼盲之禍,是不是一種平衡呢?”法師微笑。

“哦,師父,您說得有點道理。不過,這比懷胎生產(chǎn)的痛苦太多了呀?!?/p>

“假如,你們不救她,情況是不是就一定更好呢?會不會也許正因為救她,你們才避過了更糟糕的處境?換句話說,她使你們轉境了。用比較糟糕的結果,替換了非常糟糕的結果?有沒有可能?——請用茶吧?!?/p>

“師父在寬慰我?!?/p>

“業(yè)障是寬慰不掉的。”

“那么,師父,我的眼睛是不能恢復了?”

“該恢復的自然會恢復?!?/p>

“如果最后的這點光感都保不住,我可能堅持不下去了。”

“不會的,請用熱茶。一個人,生生世世的生命就像大海,每一世的人生,不過是海上的浪花。”

“唉,師父……這朵浪花……太難了。我先生那天跟我說,他現(xiàn)在在外面,感覺人人都在蔑視他。他覺得自己額頭上就像刻了恥辱記號。真的難……”

“挺好啊。這也是消除先世罪業(yè)的方式啊?!?/p>

? ? ?

律師是高中的同學,發(fā)小。取保候審是律師同學弄的。

那天晚上,警察到底還是同意姜順東給家里打了電話。一個小時后,妻子車禍的消息就過來了。她在趕往派出所的路上,把車開上了逆行道。律師同學過來的時候,姜順東差點哭了。他認為是妻子高燒燒糊涂了。律師是兒子搬的救兵。

妻子住院半個月后,姜順東偏癱的母親突然去世,好像是不忍心再給兒子添亂,醫(yī)院家里兩頭奔忙。醫(yī)院是眼睛失明妻子,家中是屎尿在床的娘。取保候審的兒子的心弦也快繃斷了。小襪子倒和每一任保姆都友情深長,雖然每一任保姆都恨不得每天把她綁在小椅子上。否則,她們的心智就必須每天都跟著她進行真心大冒險。

律師同學最終沒有出庭辯護。

“如果你不說實話,我沒法為你洗脫罪名。你又何必浪費委托費?!?/p>

“說了實話,我堂叔那邊怎么辦?”

“現(xiàn)在嚴打拐賣兒童,你說實話,我的非罪辯護才有基礎。這最多是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處理一下就夠了。你說實話就好,說實話!其他交給我!”

“說了實話,那兩個高中生不也完了?”

“扯淡!都什么時候了?!”

“問題是,都抖落出來了,對小襪子也沒一點好處,只有麻煩?!?/p>

“喂,你想好了?”

“你不是說,就是判也不是重罪?”

“是。至少我認為是,我也在努力?!?/p>

“那就這樣吧?!?/p>

“撤了委托吧,出庭我也沒什么可辯的?!?/p>

“……”

“……”

“心里真堵啊。央企二十年,自己的事業(yè)也挺順的,嘿,忽然就成了階下囚?!?/p>

“你活該?!?/p>

“清白了一輩子,晚節(jié)不保。”

“活該!”

“那孩子非??蓯?。”

“小眼睛,奔兒頭,丑丑的?!?/p>

“你沒仔細看。”

“一眼就夠了,希望她長大孝順你們。”

“到底還要等多久,我說開庭。”

“等他們閑的時候。這種小破案子!”

? ? ?

“你爸為什么又揍了那個男高中生?”

“他討厭他。”

“講啊,講故事!”

“案子拖了一年九個月才審,襪子都快三歲了。也就是說,那對高中生已經(jīng)在大學快兩年了?!?/p>

“他們不是已經(jīng)分手了嗎?”

“女生不愿分手,以此要挾男的。而男生家因為這個丑事,當時就給了女生家一筆錢,后來還協(xié)議補償資助女生大學費用什么的。男家后來不知是飛來靈感,還是資助得累了,就懷疑這個事情是女生家虛構的?!?/p>

“不可能!誰會用這個訛人?!?/p>

“對,本來也過去了,畢竟揭開瘡疤誰也不體面。當男的要分手,女的不干時,這個舊事又成為武器。”

“他們想干什么?”

“女生要維護愛情,男生要毀滅過去。見過世面的名校男生,和父母達成一致意見。農(nóng)村女孩,即使曾經(jīng)學霸,門戶也錯了,就是感情消失了?!?/p>

“男生想把過去毀尸滅跡?”

“差不多吧,他來查證虛實,居然說頭發(fā)拔幾根,就可以做親子鑒定,說準確率有百分之九十九點幾?!?/p>

“天啊,他真有勇氣?!?/p>

“我父親被糾纏不過,最后同意在公園門口見他。他送了花籃,然后塞給我父親一點撫慰金,說是他父母的一點心意,然后就開始自以為是地打聽收養(yǎng)細節(jié),談親子鑒定?!?/p>

“你爸怎么說。”

“我父親什么也沒有說。后來,我爸爸說,這個男人即使名校畢業(yè),也改不了骨頭低賤?!?/p>

“你爸什么也不說?”

“對。他把男生給的錢,刷刷刷地全部撕碎,直接拋進湖里。男生還在訝異中,老爸就出手了,說是連掄好幾個巴掌?!?/p>

“不是差點踢死他嗎?”

“怎么可能?氣話了。老爸說差點一腳把他揣進湖里,結果還是一腳踢飛花籃?!?/p>

“該踢那混蛋啊。”

“今非昔比了,老爸現(xiàn)在很害怕法律。”

“為什么???”

“有時候法律就是正義的魔鬼?!?/p>

“啊,好像……”

“就是!就看你處于法律的哪個時空節(jié)點上。有的點長滿青苔,你一不小心就會滑倒的?!?/p>

? ? ?

十一

“——爺爺!——馮爺爺!”

“小襪子,你干嘛?”

“爺爺呢,奶奶,我想下跳棋?!?/p>

“爺爺在廁所,你又拿糖來了!”

“不是,這是跳棋。”

“那只手!”

“是我自己吃的,QQ糖。奶奶幫我跟爺爺說,我在院子里等他下棋好不好?!?/p>

“不好,你老給他吃糖,醫(yī)生說他不能吃糖!”

“醫(yī)生怎么沒有說我不能吃糖?”

“爺爺是病人,吃糖會死的!”

“也沒有死啊?!?/p>

“你說什么?!”

“以前他都吃了?!?/p>

“小襪子!你要是再帶糖來找爺爺玩,我就不讓你來了!”

中午之前,小襪子和馮家爺爺在馮家院子里的小石桌上下跳棋。春好說,她把小襪子拎回家吃飯的時候,馮爺爺那時還在石桌旁整理報紙。等馮家奶奶出來招呼爺爺吃面條時,發(fā)現(xiàn)院子里什么人也沒有。人呢?

慢慢地明確,整個小區(qū)都找不到馮爺爺了。老人八成又丟了。

下午快下班時,馮偉接到姐姐馮欣火燎火急的電話:

“老爸可能又迷路了,你趕緊去找。我把晚自習的小卷接回來后,也會去找?!?/p>

馮偉開著車,不斷擴大搜找范圍。父親不帶手機、不帶錢,能走多遠呢。晚上找人也比白天難。上次走迷路是白天,是熱心人發(fā)現(xiàn)了,告訴巡警說,老人肚子餓了,想吃快餐。他想不起來家在哪個小區(qū)了。

一個小時后,馮偉接到母親的電話:

“回來吧。你老爸被鄰居撿回來了?!?/p>

“在哪里撿到的?”

“在小廟街。小襪子爸爸開車路過,正好看到他坐在馬路邊發(fā)呆。”

“跑那么遠?”

“老頭子說他是去買個老花鏡。一下子想不起來坐幾路車?!?/p>

“你不是說他沒帶錢?”

“他有老人免費乘車卡,還有私房錢——不是你就是馮欣給的!”

“人都沒事吧?”

“沒事,在吃爛糊面呢。隔壁家讓春好送了海鮮面過來。他胃口好得很。”

“不要再讓他亂跑!”

“他很久沒犯迷糊了,說現(xiàn)在什么都想起來了。放心。告訴馮欣不要趕過來了?!?/p>

“——別再舍不得開燈!拜托!老爸看不見才會想去換眼鏡!”

“胡說!我們家水電費每個月都要繳六十幾塊呢!”

“行啦行啦!放開用!以后水、電我替你付——行不行!”

“哎,馮偉,你要幫我找物業(yè)去掉電梯使用費——”

兒子按掉了電話。

十二

春好牽著小襪子買菜回來,發(fā)現(xiàn)隔壁棟獨居胖老太的院子前圍了好多人。老太太因為肥胖而不像快八十歲的老人。春好想胖老太太恐怕是死了。春好好奇心重,可一手提菜,一手牽著小襪子,是不是擠進人圍的,她很糾結。當她看見人墻中突圍出一個圍裙上沾染血跡的老漢,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

春好拽著小襪子,緊走幾步,就聽到胖老太和眾人的洶涌爭吵聲。

“誰看見我勒死它?!它是被車撞的?!迸掷咸穆曇粝裆硢〉募饨?。

“那你求林老頭殺阿黃時,怎么又說是別人送你的?”一個聲音喊。

“他胡說八道!我就是說,撞死的。是他想分肉吃!”

“林老頭還沒走遠!去問!”

“問屁!老太太在撒謊!”

“老太婆就是兇手!”

“去年那只流浪狗小花,也是她吃掉的,也說是車禍!”一個女聲在哭訴。

“她到底偷殺偷吃了幾只流浪狗?”

“有人看到這老太婆還偷殺貓吃!”

“這么老了,還這么貪吃!”

——“嗷!閃開!她潑開水??!”

——“燙脫狗毛的開水!”

——“小心!快搶掉那把刀!她瘋啦!”

“這死老太婆瘋了——??!拖把!拖把!小心——”

“啊——阿黃的頭!“

“砍下整個頭??!滾過來啦!”

“天啊,看!阿黃死不瞑目啊!”

有幾個哭出來的女聲。

“砸這死老太婆的窗!”

春好抱著小襪子奮力往前擠。她想擠到最前沿。但一個人擋住了她,隨即把小襪子抱了過去。

“走,回去看新魚缸!”

“哎,嚇我一跳!——大哥!里面在吵什么?!”

“叔叔,先抱我看看!舉高高!”

“已經(jīng)吵完了,地上都是垃圾,很臭。”

“看看!我看看!”

“老太太把阿黃的頭割下來了嗎?我們剛到?!贝汉靡酪啦簧岬卦谌巳哼叄瑳_著抱著襪子轉身走的人喊。她的意思是讓她看看再走。

抱著小襪子的“大哥”,并不理睬春好。

“我不要走!姐姐,春好姐姐也沒有走!”

“走吧!你想不想看看新魚缸?”

“新的?”

“昨晚我?guī)н^來的?!?/p>

“里面有幾只魚?”

“魚下午才來,要先有魚缸。”

“他們絕對會打起來的!”春好著急地沖著走遠的一大一小背影喊。

那人轉頭,牛眼暴突地瞪她一眼。

“你是傻還是蠢?!”

春好很不高興,慢慢移動身子,又分心諦聽到人圍里的動靜,好像是老太婆的女兒殺進包圍圈了。老太婆的援軍到了。走了好幾步遠的春好,不由轉身踮起腳往那里看。

“春好,不要東張西望!”一個嚴厲的奶聲奶氣的童聲響起。

“你叫我什么?!”春好惱怒。趕將過來,給了小家伙一下。

“春好,管好自己的事!”

鄰居男人被小襪子的嚴肅持重逗笑。

春好不明白鄰居大哥為什么要兇巴巴地瞪她。他目光里的怒意,讓她心虛。他并不是她的東家,只是她東家的鄰居,但是,這個表情,讓她由衷地有了畏懼和服從感。不過,她實在難舍人群那邊正在升級的血腥與熱鬧。

小襪子轉頭看春好:

“爺爺奶奶家下午又有魚了!叔叔會讓我選一條最好看的,做我的魚!”

“對。你可以給它起名字?!?/p>

“就叫它wangxinda!”

“王新大?”

“對!”

“為什么叫王新大?”

“好聽呀!——春好!快跟上!”

提著菜的春好,懶得回應。她也不打招呼了,悶悶地徑直把菜提回了家。襪子跟著隔壁叔叔到院子里看新魚缸。和原來的一樣,都是廣口大肚子的鼓形缸,也放在原來樹下的位置。

“我以后會喂它吃蚊子?!?/p>

“它們吃魚食?!?/p>

“什么叫魚食?——嘿爸爸!”

隔壁院子,正走出一個男人。小襪子興奮地大喊,令他轉身。這一個轉身,他和新魚缸前的另一個男人都僵住了。用腳尖踢著新魚缸聽響聲的小襪子,沒有發(fā)現(xiàn)她頭上兩個男人的呆怔。

“呃,——馮組長!”

“姜順東?”

“是?!?/p>

“這就是……那個孩子?”

“嗯?!?/p>

“咳,咳”

“……”

“我正好來母親這找張發(fā)票。”

“啊。這樣?!?/p>

“沒想到是近鄰啊?!?/p>

“是。”

“……法律就是法律,對吧。”

“嗯。對。”

“你不要忘記放原來的水草。它們要在里面做游戲?!?/p>

“當然,我會放很多水草?!?/p>

“對,寶貝?!?/p>

“呃,嗯……”

“……”

“那個……謝謝你上次把我父親帶回家?!?/p>

“順便了。”

“啊,是啊?!?/p>

“小事?!?/p>

“爸爸,魚食是蟲做的嗎?”

“不是?!?/p>

“不是?!?/p>

“爸爸,明天我就有一條自己的魚,它叫wangxinda!”

“為什么叫王新大?”

“你跟爸爸說!”

“呃,小襪子說,叫王新大,好聽!”

姜順東不得其解,他一直不知道面對馮管教該如何接話。

馮組長轉譯完“wangxinda”,一直清理著嗓子,好像喉嚨里一直痰癢來著。

最后,他猛力咳嗽了一聲,嗯……嗯哼!——老姜你,要不過來喝喝茶?

直到這個時候,姜順東才感到一陣松弛暖和,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回到了舊軌道,又像是和某種嚴酷如鐵的對抗,終于達成了幽微的和解。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