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8年第4期|陳丹晨:我實在有點氣悶
來源:《上海文學》 | 陳丹晨  2018年04月23日15:36

原載于《上海文學》2018年第4期

“文藝女神不會喜歡……”

有一次,我問錢先生:

“錢先生,你看到香港報刊對你的報道了嗎?”

“說什么事?”他鋪開了紙,磨磨墨,正將筆伸在硯池里蘸著。

“說你有兩位夫人,還說楊(絳)先生死了……”

“哦!……看到了。還有說我有三個老婆……唉!這些東西都讓他們去說吧!愛說什么就說什么?!?/p>

“也有說他第一個老婆,也就是我,死了。后來又娶了一個楊絳……你看,我變成三位一體了?!睏罱{先生站在旁邊,溫柔地微笑著嘲諷說。

“我寫一篇報道去澄清一下?”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放下了筆,眼鏡后面閃爍著機警、智慧的眼神看我一眼,接著就抱拳向我一拱手說:“謝謝!你可不要寫,你若要寫,下次就不歡迎你再來。”說完,他就埋頭去寫他的字了。

近來國內外朋友向錢先生索要墨寶的愈來愈多了。他的書法瀟灑飄逸,俊美而有風骨。過去外界只知道他是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學者,卻并不太熟悉他還是個書法成就相當高的書法家,只是近些年才漸漸為人注意。我寫了一本小書,也來請錢先生題寫書名,錢先生慨然允諾,一下子橫豎各寫了幾條。楊先生先接過來鑒賞、品評:

“有點斜了……不行……還是打格重寫吧!”楊先生一邊將那幾條書名遞給我,一邊又另找了一張紙,拿

起鉛筆和銅尺劃了幾道線,請錢先生再寫幾條。可以看出楊先生做事極細致嚴謹、一絲不茍。這樣的鑒定、打格、寫字的事情,也是他們經(jīng)常合作的。

記得有一次錢先生拿著新出版的楊先生翻譯的《堂·吉訶德》問我:

“你看,這字誰寫的?”

我看看書名,又看看錢先生的神情,遲疑地說:“你寫的?!?/p>

他笑著默認了。他笑得那么愜意而快樂,是對自己的題字滿意,還是給楊先生的譯著題字而高興,也許兩者都有。

這次,楊先生又拿著《圍城》笑著說:

“這是我寫的,寫得不好,我想到下次重印時,另寫一個。”

“我覺得寫得挺好的?!蔽液苷嬲\地說。

“不!字是他寫得好,寫得漂亮,我寫得笨。這兩個字我要重寫?!睏钕壬鷪詻Q而溫柔地笑著說。

錢先生又拿著《管錐編》問我:

“這是誰寫的?”

我又遲疑了。我覺得有點像錢先生的字,但又覺得不像。

“為什么?”錢先生問。

“好像這字秀氣了些,不大像你的字?!?/p>

錢先生笑了,指著楊先生說:“女人家的字么,嫩一些……”他的揶揄使楊先生忍俊不禁。

原來,他們兩位的著作經(jīng)常互題書名。錢先生的《管錐編》《圍城》等是楊先生題寫的書名,楊先生的《堂·吉訶德》《春泥集》以及不久前發(fā)表的《干校六記》都是錢先生題寫的。早在1946年,錢先生在《〈圍城〉序》中就說:“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于楊絳女士不斷地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應該獻給她?!钡钟X得,“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己的?!币虼?,我想他們互題書名大概也正是他們幾十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共同凝聚融和的藝術精粹和深沉感情的象征吧。

錢先生輕易不大贈人以書和字,我曾有幸得到他的贈書包括《圍城》《宋詩選注》等四種,楊先生的《堂·吉可德》等兩種。有一次,我向他索要《談藝錄》,他不肯。但他看我非常想得到,就說:“這樣吧!我給你寫幾個字。”當時我沒有立時請他寫。過了一些日子,在給他信中順便提起他還欠著這事,他在復信中就開玩笑地說:“屢承惠顧,均不能酬尊愿,抱愧之至!昨日得書,方知《文藝報》第一期,亦出嘉惠,感荷感荷!寫字贈書,有言在先者,決不賴賬,金釧兒所謂:‘是你的總是你的?!?/p>

錢先生是我極尊重仰慕的老師,盡管我沒有趕上錢先生在清華執(zhí)教的時代。當我進入北大讀書時錢先生已經(jīng)轉到曾屬北大的文學研究所工作。這些年那許多次的談話聊天不比上課更豐富更生動么?遺憾的是,我有私淑之意,卻不能學其萬一,所以應該說是一個不爭氣的學生。但是錢先生卻把我當成一個小朋友,從來極為親切隨和,說話寫信也是這樣頗多戲謔。

楊先生說:“我們倆人今年都是七十歲了,不過錢先生是足歲,我是虛歲?!?/p>

如果從他們兩位外貌舉止看,至少都可以少看十歲。錢先生的深邃機智,楊先生的溫柔婉約,都顯得既是學者儒雅的風度,又保留著年輕時的靈韻健談。

很多人把他們看成是不問世事、幽居在書齋里的學者。其實,在平靜恬淡的表面下,隱藏著兩顆憂國憂民的火熱的心。試想,能夠寫出《圍城》《丙午丁未年紀事》的作者的心,又怎么可能對于現(xiàn)實生活是冷漠的呢?

每次,我去看望問候兩位先生,他們總是滿懷興趣詢問社會上的各種事情。他們也常常鮮明地直率地評論各種問題。

我曾經(jīng)請教錢先生:“為什么高等學術研究機關的有些學者不致力研究學問,卻喜歡計較追逐‘名位’,爭著當個什么委員,出席個什么會議,見個什么報……學者、學者,應該靠學問去贏得群眾的敬服,而不是靠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某些社會場合,發(fā)點什么慷慨的時論?!?/p>

錢先生指著我說:“小鬼頭?。∧阍趺吹浆F(xiàn)在還不懂:在中國,孔老夫子的名言到現(xiàn)在還是有用的,‘學而優(yōu)則仕’嘛!當學者,也還是為了想當官嘛!”

這話講得真是鞭辟入里。錢先生平日最厭惡那些在名利場加官場里混來混去的知識分子,滿口都是迎合別人口味的虛情假意,他罵他們是市儈、風派。有一次,他邊說邊比畫,說:“有的人不久前還激烈地表示要把某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現(xiàn)在又慷慨地表示要在這個人領導下意氣風發(fā)搞革命。有的人在學術問題上也是這樣翻來覆去,既要充當某個學問的權威,又去迎合政治風向把這學問說得十分不堪,來表示自己的革命。有的人在生活上錙銖必較,在對待外國人的態(tài)度上有失體面,缺乏一個大國學者的堂堂正正的風度?!?/p>

每當他生動地描述這些人物和事件時,他就顯得激動、憤懣,但又是機邃、幽默而尖銳,使我常常想起《圍城》中的某些人物和細節(jié)。因此,我就向他建議說:“你再寫一個新的《圍城》吧!這些材料足夠你寫的了?!?/p>

他卻安詳?shù)匦π?,搖搖頭說:“現(xiàn)在該你們去寫了。”

從這些憤世嫉俗的議論中,你能說他不問世事嗎?

錢先生正準備繼續(xù)寫《管錐編》,楊先生準備寫小說。錢先生不肯多講他的寫作計劃,只是說:“我現(xiàn)在要應付各方面的事,忙得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光做計劃沒有意思。還是我在《〈圍城〉重印前記》中說得對:‘開得出菜單并不等于擺得成酒席?!劻撕芏嘤媱潱霾怀梢矝]有意思。她——”他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得特別歡,戲謔地指著楊先生,抱拳作了一個揖,說:“她要寫小說。我說過,文藝女神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老頭子,至于是不是喜歡老女人,也許有例外,這我就不管了……”

“我實在有點氣悶……”

這已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關于錢鍾書先生的小文,刊載在香港《明報》上。但在寄稿之前,猶豫再三,還是把其中一段刪除了。這在當時雖是事出有因,事后心里卻總是不能釋懷。近日在寫這組關于錢先生的短文,想到這件事也不要再付闕如了。

事情是因批判電影《苦戀》引起的。1981年4月,北京一家大報頭版發(fā)社論,接著幾天又發(fā)讀者來信和批判文章。有些報紙以及《時代的報告》增刊跟進響應,后者甚至在王府井叫賣“號外”,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這是“文革”結束后第一次較嚴重的政治上“上綱上線”公開批判一部文藝作品。文藝界更是議論紛紛,文藝領導層也有很大分歧,有的主張讓作者修改后再考慮是否可以上映;有的認為根本沒有修改的基礎,主張立即進行批判。但是,電影只在文化界內部放映過幾場,一般讀者民眾不知怎么一回事,批判一開始就引起了強烈的反彈。

就在一次“學習貫徹中央工作會議文件精神”的座談會上,吳祖光有一個發(fā)言,說他出門時他太太新鳳霞叮囑他“今天無論如何不許你講話”,“絕對不要講話”,要汲取五七年的教訓。但是,他到了會場還是忍不住發(fā)了言。他認為某些批判文章“無論在邏輯的不通、內容的蒼白,和態(tài)度的粗暴上都是文化大革命“大批判”的再現(xiàn)”,“我甚至認為,現(xiàn)在發(fā)表這樣的文章,是給我們的黨抹黑,給我們的解放軍抹黑”。他希望“好不容易在付出無數(shù)血與淚的代價之后”,能有一個“合理的、友好的、沒有戒備的、暢所欲言的好的環(huán)境”,從而產(chǎn)生大批新的年輕作家和好作品。吳祖光的發(fā)言剛剛說完,就有人過來與他熱情握手,表示支持。吳祖光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人就是錢鍾書先生。到了散會時,錢先生又走近去與吳祖光再次握手。這件事使祖光大為激動。

過了一些日子,在又一次會上,祖光講述了此事,說:“錢鍾書同志是一個非常有學問、有修養(yǎng),也是我很敬佩的同志。他因身體不好,很少出頭露面參加這種活動。可是那天表示最熱烈的恰恰是他,我確實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彼菑腻X先生的這個舉動來證明他的發(fā)言得到了有力的響應和受到鼓舞,也還可以看出他對錢先生的重視和高度評價。

我想,為什么錢先生僅僅一個無言的握手讓吳祖光如此感動。一方面是因為1980年代初,“解放思想”的口號鼓舞著人們,同時“文革”的陰影卻徘徊不去,“心有余悸”成了人們形容當時心態(tài)的最有代表性的詞。錢先生能做出這樣的反應也是極不容易的。另一方面,正因為錢先生平日不介入不評說政治時事,難得有此表示更說明其內心之不可抑制的激動。

于是,在下一次我到錢府去問候時,很自然地談起了此事。我說:“錢先生您平時不大介入這類事,這次您怎么反應這樣強烈,引得祖光如此興奮?”

錢先生皺著眉頭說:“是這樣的。因為我不習慣在這種場合說話。但我實在有點氣悶。在這次會上,聽了許多人發(fā)言,只是聽到祖光的發(fā)言,才感到表達了我心里的意思?!苯又劦綄ε小犊鄳佟返目捶ǎ麤]有正面說什么對這個作品褒貶的話,但對批判文章用了一個英國人的譬喻,說:“現(xiàn)在有一種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不愿意把灰塵掃到屋外去,寧可掃在地毯下面,以為看不見就算沒事了?!?/p>

錢先生、楊先生雖然幽居書齋很少出門,但對外面發(fā)生的這類事件非常關心和重視。他們沒有看到電影,但特地專門找來登載《苦戀》電影劇本的雜志看。他們認為對一個電影不要再這樣搞大批判,可以好好地進行正常的分析和批評。楊先生早年就是一位出色的劇作家,寫過許多優(yōu)秀的劇作,對戲劇創(chuàng)作十分內行。她說:其實這個作品并不是很成功的,“很多方面是從概念出發(fā)的,有許多情節(jié)、細節(jié)存在漏洞和敗筆。思想、藝術都不算很好?!彼e了一些例子,“譬如其中有一處描寫主人公夫婦回到祖國進入中國領海時,他們的新生兒降生了,于是為孩子出生在新中國而狂歡落淚。作者不懂主人公坐的是外國輪船圣女貞德號,在船上出生的孩子就如出生在他們的領土上,而不在于領海是哪國的。但是,像現(xiàn)在這樣簡單地亂扣帽子,搞政治大批判是不對的。”

從這件具體事情也頗說明他們伉儷并非對社會生活冷漠,對政治時事不關心;他們是有自己看法的,是懷著熱情的。錢先生不滿意會場上許多發(fā)言言不及義的情況而獨鐘情于吳祖光,正是說明了他獨恃己見而不從俗。這也使我想起錢先生的老同學曹禺同樣是在會上對《苦戀》發(fā)言,說:看了這部電影,“氣憤極了,恨不得一頭把銀幕撞碎!”這種像似舞臺上夸張的戲劇性臺詞似的語言讓人感到矯情,顯然是迎合某個方面的一種姿態(tài)。張光年在他的當天日記中點評說:“曹禺發(fā)言激昂慷慨,是表態(tài)性的?!北M管我對曹禺老先生一直懷著極大的敬意,但從對同一件事他們同為清華同學出身卻作出不同反應來看,也表現(xiàn)了不同的為人,說明錢先生在那時有這樣的表示已屬不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