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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4期|易康:惡水之橋(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xué)》 | 易 康  2018年04月20日15:39

沈中是在觀光電梯上看到我的。當(dāng)時我正在二樓的首飾店,而他則是要去頂樓的餐廳。一個久未謀面的大學(xué)同學(xué)說要來看他。沈中說,好的,你來吧。于是,他們約定到這兒來吃飯。沈中走進預(yù)訂的包廂,發(fā)現(xiàn)那個同學(xué)還沒有到。他靠窗戶坐下,茫茫天宇如同一幅畫,盡收眼底。他想,從上面看,所有的東西其實都很有限很渺小。他覺得自己是龐大的,塞滿了整個空間。就在這時,老同學(xué)的電話到了,說她離這兒不遠了,但堵車,堵得厲害,要過一會兒才能來。沈中探身往下看,下面人如蟻群,車似蟲豸,密匝匝亂紛紛地聚成一撮,那位同學(xué)的車應(yīng)該就在其中。

沈中跟服務(wù)員要了一壺茶,自斟自飲。而此時我正在二樓周大福珠寶銷售區(qū)。

二樓的首飾店如同被金光所籠罩的水晶,晶瑩透明。在這片亮光中,我看到了吳孟宇。他站在陳列鉆戒的柜臺前,仔細地看著每枚戒指上標(biāo)注的價碼。女營業(yè)員杜蘭走了過來。她有一個托盤,里面有計算器、開票本和筆。她二十三四歲,負責(zé)白金專柜。白金專柜的柜臺里鋪的是墨綠色的絨布,打著白色的燈光。在燈光的映照下,杜蘭的臉像瓷一樣光潤。她不急于推銷,而是安靜地與吳孟宇一起注視著柜臺里的陳列品。

吳孟宇有一枚鉆戒,是他媽媽遺留給他的。媽媽在的時候,常夢想著將鉆戒戴在兒媳的手上。吳孟宇只要想到媽媽,就想起鉆戒;只要想起鉆戒,就自然要給鉆戒估價。

杜蘭穿著白色的襯衣,胸前別著一朵紫色的絹花。她扎著馬尾辮,露出寬寬的額頭,兩道羽翎似的長眉烏黑齊整。她眼簾低垂,睫毛投下濃蔭。臉上的線條如同墨筆描畫般的清晰。吳孟宇注意到她的左手腕戴著一只銀鐲,這樣的手鐲與柜臺里令人炫目的白金鉆戒相比,則顯得質(zhì)樸安詳。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朝我走了過來。他身材瘦小,臉色蒼白。他說,老師您好,您還認(rèn)識我嗎?我是您學(xué)生。我說,原來是你啊,記得記得,來玩啊?他說,我是來買鉆戒的,我要買只鉆戒送給媽媽。我跟他握手。我聞到一股很濃的蔥油味。他說,他一直在外地一家五星級的酒店做廚師,這幾天回來休假……那邊的薪水雖然很高,但十分辛苦,況且遠離媽媽很不好,所以還是想回來。

他像是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趁他略作停頓的間隙,往吳孟宇和杜蘭那邊一指,說:那個柜臺就是賣鉆戒的,不過去看看?

他又一次與我握手,然后悠悠蕩蕩地溜達開,但沒有去鉆戒專柜,而晃到另一邊,掏出手機開始通話。因為離我較遠,所以說了些什么,沒聽清。

樓下的車還堵著。交警乘著警車來了,要疏導(dǎo)交通,結(jié)果更堵了。交警沒有辦法,只好請求增派警力。沈中喝了半壺茶,去了一趟洗手間?;貋淼臅r候,同學(xué)又來了電話。她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喝茶看樓下,你呢?

老同學(xué)說在喝水、看前面的車。她抱怨道:與其是這樣,倒不如步行。沈中說,你現(xiàn)在也可以啊。老同學(xué)帶著幾分嬌嗔道,我總不能就把車扔在馬路上,至少要找到個停車的地方吧。沈中說,這倒是,還得慢慢等啊。接著他問她是輛什么樣的車。她說,白色奧迪。沈中探頭到窗外,那些擠作一堆的車至少有七八輛是白色的。于是,沈中坐回到椅子上,繼續(xù)依窗俯瞰。天氣晴朗,一層淡淡的淺藍色的霧氣籠罩在馬路上,下面的喧嘩隱約可聞。沈中想找出那輛白色奧迪。

看的時間長了,吳孟宇有些不好意思,便開始向杜蘭詢問是否可以優(yōu)惠這一類的問題。杜蘭微笑著作答。杜蘭說,這柜上的東西一般不打折,除非有活動,如果方便,先生可以留下聯(lián)系方式,等有了優(yōu)惠我就電話通知你。吳孟宇有點心跳臉紅,杜蘭白瓷般的臉上也泛起了桃花色。吳孟宇掏出了手機,杜蘭低下頭去,跟著也掏出了手機。他們像是在互留電話號碼。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這時,過來了一個保安。他看了我的那個學(xué)生一眼,就走開了。此后不久,又來了個同樣是矮個的、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他遞給那個學(xué)生一只挎包后,就離開了。

學(xué)生走過去,把挎包放在柜臺上,然后從包里抽出一把薄刀,接著用左胳膊肘卡住吳孟宇的脖子,并將刀刃抵住他的咽喉。學(xué)生對杜蘭說,把鉆戒都放到包里,不許按警鈴,否則他就沒命了。

學(xué)生的身體擋住了吳孟宇,所以我只看到杜蘭。她愣在那兒,但一只手正慢慢地往下挪。學(xué)生又說一句,不能按警鈴,否則他就沒命了。

就在這時,那個保安出現(xiàn)了。他在他們的身后大喊道,不許動!幾乎是同時,警報器尖銳刺耳地響了起來。

我看見學(xué)生右胳膊往外一拉,然后松開了左臂,身體一讓。我看見吳孟宇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背脊,雙腿一彎,頹然地倒在了地上。

此刻,樓上的觀光電梯正緩緩降下。沈中在電梯上。他只略微瞟了二樓一眼。他是要到底層去。

我眼前有黑色的星點在跳動,它們逐漸地密集起來,進而形成一片黑暗。我想喊叫,但發(fā)不出聲音;我想抬起臂膀邁開雙腿,但動彈不得。我拳打腳踢,幾經(jīng)掙扎,最終無濟于事。我困乏了,妥協(xié)了。我頭枕著黑暗躺下,閉上眼睛聽天由命。很快,我墮入了徹底的黑暗。

沈中在觀光電梯上看到二樓有些亂,但不知道出事了。他是要去底層找點東西吃。老同學(xué)的車還堵在那兒來不了,估計要等一段時間。沈中餓了。他想吃份西點,喝杯咖啡。這地方沈中不止來過一次,所以他還記得底層有家咖啡館。可今天他來回地轉(zhuǎn)了好幾趟,就是沒找到。底層的人不少,商店更多,一家挨著一家,大多是服裝店。燈光像層冰雪覆蓋在店門口或櫥窗里的服裝模特道具上,使這些假人的形象更加乖張。沈中只顧走路,有幾次差點碰到它們。當(dāng)沈中抬頭看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樣子比那燈光還要酷。

就在沈中茫然的時候,底層突然騷動起來,人們亂哄哄地往電梯那兒涌,一邊涌還一邊激動地說個不停。然而這只是一小會兒,很快這里又一切如前。那么多的人依然走來走去,他們偶爾進店,在跟營業(yè)員交談片刻之后就又出來繼續(xù)走。沈中被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晃得眼花,加上肚子餓了找不到吃東西的地方,有些暈乎。他在一家服裝專賣店門口找到一張長椅。他坐在椅子上,背靠著玻璃墻,注視著前方。在他左手邊的櫥窗里立著服裝模特道具,那是個滿臉胡茬的外國人,套著豎起衣領(lǐng)的咸菜綠風(fēng)衣,尖尖的腦袋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

在沈中的對面是商場的物品存放處,那兒沒有這邊亮。他看見一個女孩正從柜子里取出雙肩包,打算背上。女孩穿著白襯衣,緊身的牛仔褲。

黑暗其實不可怕。我在黑暗中睡去,居然睡得安逸。再睜開眼時,才發(fā)現(xiàn)情景依舊。我見到的人是吳孟宇。他告訴我,杜蘭下班回家了。我說,是嗎?接著我又問他,你沒事吧?他張開雙臂讓我看,說,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樣子嗎?

他帶我上了電梯,我們一起下樓來到商場外。他說,杜蘭正在吃晚飯,她對媽媽說,她不想在周大福干了。

杜蘭上下班一般是騎電動車。遇到特殊情況,也會乘公交車。這天,她騎著電動車順著商場前的一條馬路走,然后過了一座橋,繼續(xù)走。走到四岔路口,她往左一拐,上了另一條路,這條路要窄些,而且路兩邊都停滿了私家車,幾個肚大腰圓的男人站在街角談話。杜蘭騎得快了些,她的發(fā)絲在輕飄。她將車開過鬧市,又過了一座橋。在橋上有個賣水果的中年女子,杜蘭看了她一眼,略微放慢了速度,但沒有停下來。前面是一條林蔭道,再往前就是小區(qū)。暮色降臨,小區(qū)里燈開始亮了起來。那兒有杜蘭的家。杜蘭家里只有媽媽。

吳孟宇告訴我,當(dāng)杜蘭對媽媽說不想再在周大福干的時候,媽媽放下飯碗對她說,那怎么行。媽媽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有人給杜蘭介紹男朋友了,有一份金店的工作會使杜蘭在跟對方談條件的時候主動些。

杜蘭來了心事,她也放下飯碗,說,媽,你根本就不知道店里的事有多瑣碎,我夠了煩了,不管你怎么說,我肯定是不干了。說罷,杜蘭進了自己的房間,并隨手將房門帶上。

吳孟宇接著說,她們母女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談事,一般是談著談著就放下了碗筷。吳孟宇又說,杜蘭的媽媽有所不知,杜蘭對談男朋友很糾結(jié)很矛盾。

沈中背靠著玻璃墻,看著那個女孩關(guān)上柜門,手提雙肩包向他走來。等快到他跟前的時候,女孩將包挎到了肩上。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沈中還記得,當(dāng)時是那個女孩主動向他走來的。

女孩梳著馬尾辮,走過來的時候,發(fā)辮左右擺動著。沈中想,這跟她走路的姿勢有關(guān)系,跟她馬尾辮扎得高有關(guān)系。女孩轉(zhuǎn)眼走到了面前,沈中發(fā)現(xiàn)她長得很秀氣,寬闊明朗的額上的兩三粒細小的青春痘,顯得她更加可愛。然而就在這時,沈中的手機響了。是老同學(xué)的來電。她說,路上雖然增派了交警,但車依然無法往前開,她正在倒車,希望能繞道來,但沒有把握。她讓沈中先吃飯,因為究竟什么時候能到餐廳,她沒個數(shù)。

沈中掛了電話,扭頭發(fā)現(xiàn)那女孩已經(jīng)坐在了他身旁。沈中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輕松自如了。他像看老熟人似的看了女孩一眼,然后問道:這兒該有家咖啡館,我怎么找來找去都找不著?

女孩嘿嘿一笑,說,你要請我???

請你又何妨?

那好,咱們走吧。

女孩站起來,拉著沈中的手。

沈中想,就這么扯在一起了,是不是太快、太簡單了?

然而當(dāng)女孩靠近的時候,一股清新馥郁的氣息直沁入心脾,這股氣息使得他不再去多想。

沒走幾步,他們來到了一家咖啡館。沈中奇怪此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這地方。沈中問女孩:這兒你很熟吧,怎么一下就能找到?女孩說,我當(dāng)然熟。

他們選了一個包間。沈中要了兩杯咖啡、兩份糕點和一個果盤。女孩放下雙肩包,沈中以為她要掏錢,連忙說:我來我來。女孩笑道,當(dāng)然是你來,不是說好了你請我的嗎?

服務(wù)員送上咖啡、糕點。離開包間的時候,順手將門帶上了。

杜蘭在一家咖啡館相親。對方的年齡與她相仿,說是在一家商場做廣告策劃,業(yè)余時間還在經(jīng)營自己的小服裝店。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說,店我不想開了,主要是忙不過來,上班事多,好不容易等到下班還得照管店里,實在太累。錢是賺不完的,人活著要開心……

杜蘭有了想法,于是說,店里的生意還好吧?那男的說,還好,除去交稅、房租、水電、員工的工資,一年也能賺個二十萬。

杜蘭臉一紅,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銀鐲子,然后也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那男的端詳著她,輕聲問道,還在金店上班?杜蘭點點頭。

還好嗎?

杜蘭又點點頭。杜蘭覺得臉上持續(xù)發(fā)燒。她懊惱起來。

上班累嗎?

杜蘭伸手捋了一下腦后的馬尾辮,說:不累,就是成天站著,還有就是瑣碎,客人看了半天,什么都不買,是常有的事,我有點不想干了。

那男的說,不干好,到我那兒去,我就缺你這樣的人手……給你雙份工資,不,高薪聘你當(dāng)主管。

杜蘭笑了,那男的也笑了。

沒過多久,他們開始接吻,吳孟宇和我一起走出商場,他手指前方說,那男的想去摸杜蘭。杜蘭一手勾著他的脖子,一手緊攥著他的手往下按。

那男的說,到我家去吧。杜蘭說,不,不行。他們繼續(xù)接吻。過了好一會兒,杜蘭松開了手,輕輕推開了對方。然后理了理頭發(fā)和衣服,還像先前那樣坐好。繼續(xù)談心喝咖啡。

吳孟宇說:下午,杜蘭去周大福上班,剛到崗就被老板叫去了。

老板的辦公室里坐著兩個警察,警察一見到杜蘭就站了起來,老板隨即退了出去。警察讓杜蘭不要緊張,他們是請杜蘭來配合他們做好偵查取證工作。但杜蘭依然很緊張,她說,她沒做錯事,只是按了一下警鈴。警察說,按警鈴沒有錯,但刑偵工作中一些必要的程序還是要過的,請你配合。

警察做完筆錄剛走,老板跟著就進來了。老板說:最近店里生意不好,想必你是知道的,這個星期你沒做成一筆業(yè)務(wù),還出了事,當(dāng)然出事不能怪你,剛才警察也說了。老板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上網(wǎng),過了一會兒才說:還是你自己去找會計,把這半個月的工資結(jié)算一下。

杜蘭就這樣被開了,盡管她也不想干了,但心里還是很難過。吳孟宇一邊說,一邊帶著我走向遠處的廣場公園,其實,她滿可以去找那個男的,撒個謊說是自己把工作辭了,但是她沒有。在此后的一個星期內(nèi)任那人怎么打電話發(fā)消息,她都沒有赴約。

公園有一個橢圓形的廣場,廣場四周圍著十二根羅馬柱,柱子的頂上立著銅鑄的十二生肖。往常這兒是那些年輕夫婦常帶孩子來玩耍的地方,可現(xiàn)在除了遠處有個穿橘黃馬甲的保潔員,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我和吳孟宇在石柱下的一張石凳上坐下,凝望前方。對面是濃密的樹叢,在樹的縫隙間我們可以看見那邊的街上有汽車急匆匆地往來穿梭。它們只是一閃而過,當(dāng)它們再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全然不知,這些看似來去匆匆的車輛其實是在兜著圈子打轉(zhuǎn),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往復(fù)循環(huán)。

看到服務(wù)員將門帶上,沈中有些窘,但女孩滿不在乎。女孩從雙肩包里掏出一盒煙,先遞給沈中,沈中笑道,啊,抱歉,不會。女孩沒說什么,叼上煙問沈中,可以嗎?

女孩一邊抽煙,一邊拿出手機上網(wǎng)。沈中低頭吃糕點。過了一會兒,沈中才抬起頭來打量女孩。女孩噴了一口煙,也抬頭來看沈中,然后笑道,看來這兒你真的不常來,是個生客。沈中說,商場你很熟吧?女孩說:這話你已經(jīng)問過了。說完她掐滅了剛抽兩三口的煙,收起手機,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說,看來你喜歡談話,這樣的人我遇到過,其實更煩人。

雖然不便再問下去,但沈中能肯定這女孩就在商場上班。她穿的白襯衫說不定就是工作服。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是服務(wù)員來上果盤了。跟剛才的那位不一樣,這次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身材矮胖,樣子粗蠢,高顴骨小眼睛,經(jīng)過描畫的眉梢直吊向額角。她臨走前照例將門帶上。女孩一笑:就這些?都上完了?現(xiàn)在不會有人打擾了,想說什么就說吧。

沈中愣了會兒,站起身對女孩抱歉地一笑說,對不起,我還得打個電話。沈中沒說假話,他一出包間就問老同學(xué)是否還在路上。老同學(xué)說,來了110和120的車子,想退回去繞道而行根本不可能,現(xiàn)在她只能在車?yán)锵人瘋€午覺。沈中掛上電話就去找剛才送果盤的婦女,讓她上點酒水。等沈中回到包間的時候,那女孩已經(jīng)解開了馬尾辮,抬起雙臂理頭發(fā)。女孩的襯衣領(lǐng)口的紐扣解開了,隱約露出內(nèi)衣的粉紅色吊帶。

沈中說,我又要了點酒水。女孩說,那好,我們邊喝邊談吧。酒水很快就端了進來。女孩像喝咖啡一樣,喝了一大口。女孩問沈中,剛才你是在等人吧?

是的,等一個大學(xué)的同學(xué),轉(zhuǎn)眼都過去十二年了。

女孩找了一根吸管放到咖啡里慢慢地吮吸,若有所思地說,估計是女生,你是個重舊情的男人,誰都看得出來……但你要等好久的。

沈中告訴女孩,他本在樓上的餐廳,因為等的時間過長,而且同學(xué)堵在那兒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所以才想找家咖啡館吃點東西充饑。

女孩攏了攏頭發(fā),又將辮子扎起,然后有意無意地碰了碰沈中的手指,說,這么一說,剛才二樓首飾店出事的時候你正好在電梯上,那個男生被殺的情景你肯定是看到了?

沈中說沒有。他乘電梯下樓的時候,也曾往二樓看了一眼,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所說的殺人事件。沈中問,為啥要殺人,情殺?

也許是。聽說他在這之前想買一枚鉆戒。也許是打劫。最后是一個營業(yè)員按的警鈴,結(jié)果就死了人。女孩又抽出一支煙點著。

包間里的燈光曖昧,女孩的臉像玉似的白。此時,沈中已經(jīng)弄不清這會兒是中午還是晚上。

被辭退以后的那幾天,杜蘭心神不安。令她煩惱的不僅是失業(yè),更多的還是因為婚姻上的事。杜蘭的朋友同學(xué)都在戀愛,有的甚至已經(jīng)成家,這讓她感到自己的終身大事拖延不得了。但一想到戀愛結(jié)婚,杜蘭又多少有些疑慮。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杜蘭在兩年前曾經(jīng)與一位有婦之夫有過戀情,還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其中幾次是在娛樂場所進行的。杜蘭反復(fù)思考的是,一旦與男友確定了關(guān)系,究竟要不要跟他說明這事呢?

由于受了杜蘭的冷落,那男的就不再與她聯(lián)系了。吳孟宇盯著樹叢縫隙間穿梭往來的汽車說,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十天左右,最后打破僵局的還是杜蘭。

杜蘭說,我辭職了,可一旦沒了工作,待在家里,心情難免郁悶。杜蘭等著那男的邀她到服裝店里。但是沒有。那男的說,成天悶在家里不是個事,要出去走走。他約杜蘭去會所唱歌。杜蘭不肯。因為杜蘭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最后是那男的用摩托車帶著杜蘭到街上兜風(fēng)。

在喧囂的馬路上,那男的將車開得飛快。杜蘭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大聲地說笑。到了中午,他們到一家餐廳里吃飯。男的要了啤酒。杜蘭情緒很好,她也倒了大半杯酒。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杜蘭說,首飾柜上的活的確瑣碎,現(xiàn)在終于下了決心不干了,真高興。男的說,是啊,要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不能太委屈自己,過去的就都丟開,趁著年輕盡情地輕松快樂。杜蘭知道他話里有話,但還是誤解了其中的意思。

飯后,男的駕著摩托帶著杜蘭從馬路逛到公路。杜蘭問他是去哪兒?他說要帶杜蘭到一個十分好玩的地方。最后,那男的將車停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的賓館門前。杜蘭說,啊,這不行。男的說,沒什么就是進去休息一下。

他們擁抱在一起,接著就開始狂熱地做愛。杜蘭被歡愉所摧毀,她變得異常脆弱。吳孟宇面帶笑容地說,事實上,誰都可以證明,他們此時的愛是真誠純潔、無比美好的。

此后不久,杜蘭的媽媽給她又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專賣店做導(dǎo)購。而這時杜蘭已經(jīng)很清楚了,那男的根本就不是服裝店的老板。杜蘭不再為曾經(jīng)有過的戀情而糾結(jié)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雙方開始談婚論嫁。協(xié)商的焦點集中在房子和彩禮上。

那男的跟父母同住在一套六十多平方的屋里。他說,可以將房子裝修一下做新房。杜蘭和她媽媽都說不行。但那男的實在是無力買房了。一天,杜蘭上的是晚班,天氣十分悶熱。等到下班的時候,男的騎著摩托車來接她。杜蘭很累,緊緊地抱著男人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摩托車開得飛快,好像要在黑暗中駛向城市的盡頭。

當(dāng)那男的像以往那樣抱住杜蘭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酥軟了。這天杜蘭穿著粉紅色的內(nèi)衣。她說,我很累,累得要死。她貼著纏著他。她渾身是汗,悶熱的天氣使得她的欲望更加熾盛。她竭力仰頭張開嘴,拚命地喘息,恨不得將夜一口吞下。

他們所在的涼亭下面是一片空地,在蒼白的燈光映照下,空地上的石柱投下長長的倒影,這些倒影亂雜雜地交織在一起??盏氐哪且贿吺腔緟玻谥θ~的縫隙間可以看到前面公路上的車輛正急匆匆地來來往往,車燈惶惑地掃動著,時不時地掠過杜蘭白皙的胴體。那件粉紅的內(nèi)衣掛在她的左胳膊肘上,那只銀手鐲在車燈的照耀下不停地閃著光亮。

在退潮的時候,杜蘭說,我渴,快要渴死了。

月上中天。月亮被霧氣所籠罩,霧氣中的月亮黃得泛紅。此時,車輛依舊呼嘯往來。

他們歇了。杜蘭依著那男的絮絮地說著話。吳孟宇站起身來,帶著我往公園的出口走。一陣初夏的暖風(fēng)帶來一股草和花的馥郁之氣。但等我們走出公園的時候,這氣味就倏然而逝,取而代之是來往車輛噴出的尾氣。

等完全平靜下來,杜蘭的話題自然到了房子上。男的低頭不語。杜蘭說,如果沒有房子就不能結(jié)婚,我的姐妹同學(xué)沒有像我這樣的,我真的很慘。男的繼續(xù)沉默。杜蘭坐起來,對他說,你以為不吱聲就能糊弄過去嗎?

杜蘭開始穿衣服,一邊穿一邊說,騙子。那男的終于開口了,我騙你什么啦,這不都是你情我愿?杜蘭感到羞恥,聲音大了起來,你不是說自己是服裝店的老板嗎?那店呢?騙子。男的說,我是騙子,你是好人?男的嗓門也大了起來,在跟我之前,你何止睡過一個男人,比你大十多歲的你都要……人家有家有老婆……你就是個小三,還裝清純。一只銀手鐲就把自己賣了,講條件,配嗎?

杜蘭的心沉到了底。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輕松。她不再說什么,起身往亭子下面走,直走向空地,走向那片石柱的陰影交錯縱橫的空地。不久,她聽到身后有摩托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那男的走了。又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公路上傳來汽車的呼嘯聲,幾乎是同時刺耳的剎車聲和駭人的撞擊聲驟然響起。杜蘭愣住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坐了許久。等她跑到公路上的時候,120急救車已經(jīng)到了。

半年后,杜蘭又談了一個男友。這人開服裝店。初次見面后,他就告訴杜蘭:店不是他一個人的,有朋友的股份;此外,他還有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公寓,在認(rèn)識杜蘭之前已經(jīng)裝修過了。在與這位男友交往了三四個月后,杜蘭就住進了這套公寓。

在曖昧的燈光里,沈中放下了堵在馬路上的同學(xué),他甚至希望車就這么堵下去。

女孩見沈中不開口,就說,鉆戒有什么意思,俗氣。我倒是喜歡銀手鐲,有氣質(zhì)有文化。然后,她湊近沈中,輕聲道,給我買只銀手鐲吧,我要,我喜歡。

沈中喝了一口酒,說,照這么說,如果不按警鈴,那男生就不會被歹徒殺了。從道理上來講,營業(yè)員應(yīng)該首先考慮顧客的安全。營業(yè)員按警鈴成了歹徒行兇的誘因,所以有悖常理。如果我是金店的老板,也肯定會辭退這名員工。

女孩猛吸了一口煙,然后將煙對著沈中噴出,說,除了銀鐲,我還想要只手表,爸爸給了我一萬塊,我自己有一萬塊,眼下還差一萬塊。女孩的臉冷了下來,銜著吸管緩緩地吮著咖啡。

聽了這話,沈中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表。再過十四五分鐘就是下午一點了。

出了公園,我和吳孟宇一起走向鬧市區(qū)。我們開始看到一些客店和飯館餐廳,一家家銀行和事務(wù)所。走過一座橋以后,街上的汽車多起來,行人也多起來,嘈雜聲在街道上升騰。

吳孟宇說,在杜蘭住進男友公寓的當(dāng)天,法院開始了金店搶劫殺人案的庭審。在陳述作案動機時,嫌犯供稱,他最初只是想給媽媽買鉆戒,后來遇到了初中時的老師,結(jié)果便產(chǎn)生了挾持人質(zhì)打劫的念頭;至于動刀,那是個面子問題,騎虎難下,既然對方按了警鈴,那他總得有所反應(yīng)吧,更何況老師還在場。

可是,他沒有傷害到我。吳孟宇領(lǐng)著我穿過十字路口,他說,反而使我能夠從上往下清清楚楚地看那些人和那些事。

案發(fā)后,在警察還沒有進入商場之前,嫌犯一直很安靜地站在首飾柜臺前等候。其他的人大多退到一邊遠遠地看著他,杜蘭則蹲縮在柜臺的一角雙手抱頭。杜蘭偶爾也看嫌犯一眼。她的眼睛里布滿了驚恐,這使吳孟宇覺得很過意不去。

吳孟宇說,那時,我真想對她說,用不著這么害怕。那些看似很恐怖的事,其實真的沒有什么,有的甚至是好事。害怕是因為我們此前沒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一旦有了,那就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啊……

十字路口一帶盡是商場超市和酒樓賓館,還有一些娛樂會所什么的。白天,熱鬧的是商場和超市。人們被商場超市的大門吐出來,又吞進去。在一群青年男女當(dāng)中,我們看到了杜蘭。她背著雙肩包,一手拎著方便袋,一手挽著一個男人,邊走邊有說有笑。這個男人有三十來歲,身材高大,體態(tài)微胖。吳孟宇告訴我說,他就是杜蘭現(xiàn)在的男友,杜蘭叫他大建。

杜蘭還是那么清秀。她依舊穿著白襯衣牛仔褲,扎著馬尾辮,走路的時候,馬尾辮不停地左右擺動,很逗。她的臉是那么白,白得透明。嘈雜的人群、馬路上的塵埃、車輛排出的尾氣和發(fā)出的噪音都在襯托她,使她如同散發(fā)著幽香的蘭花。

吳孟宇說,杜蘭手上的鉆戒是大建送給她的,那只銀手鐲現(xiàn)在由她媽媽保管。

說話間,他們倆走向一輛黑色小車。杜蘭始終湊著大建說笑,而那男的不語,只是時不時地仰面看天。

我們一起停下來看他們。

我想,估計杜蘭不久就要結(jié)婚了。

要不是看表,沈中真的弄不清現(xiàn)在是下午還是晚上。包間是封閉的,沒有窗戶看不到外面。在黃色的燈光和女孩噴出的煙霧中,沈中恍若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他看著表上的指針想,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

女孩見沈中只是在看表,就從包里取出兩枚骰子,然后輕輕地按了按他的手臂問道,你說,是比大還是比?。可蛑姓f,比大。女孩首先擲起骰子,沈中跟著擲。女孩六點,沈中四點。女孩說,我六點,我喝。女孩倒了大半杯酒一飲而盡。沈中問,不是比大么?女孩說,是啊,我大,輸了,所以我喝。

他們繼續(xù)擲骰子。女孩對沈中說,你知道嗎,今天我就是特地來找你的。女孩擲出四點,沈中是六點。還沒等沈中開口,女孩就說,我輸了,我喝。說罷又倒了大半杯酒一口干了。沈中問,不是大的喝嗎?女孩放下酒杯,有抓起骰子說,不是,點數(shù)少的喝。

女孩一邊擲骰子一邊說,其實我們本來就相識,但你一直在裝。這次女孩的骰子又是六點,女孩說,你喝——我說起銀手鐲,你竟然賣萌。

酒很快就沒了。沈中按鈴叫來服務(wù)員。說話的時候,沈中的嗓門大了起來,像有了些醉意。這回進來的是個年輕漂亮的服務(wù)員。女孩只管往杯里倒酒。然后她說,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談?wù)劧鞘罪椆裨饨俚氖?,因為我抬頭往上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正在電梯上,那些事你應(yīng)該能一目了然。

沈中的點數(shù)又少。沈中哈哈大笑起來,端起酒杯像女孩一樣豪飲。沈中說,我說過了,那個營業(yè)員有責(zé)任,就是不該按警鈴,所以那男生是死在她的手上。

沈中又輸了,又喝酒。他醉眼朦朧。女孩坐到了他身邊,緊貼著他。女孩解開領(lǐng)口的第二粒衣扣,對沈中說,其他的都忘記了,這件內(nèi)衣總該記得吧。

黑色小車穿過十字路口,往橋的方向開。他們應(yīng)該是到南面去,這個方向與杜蘭的家正好相反。此時,杜蘭的媽媽正獨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的雙手抱著一只首飾盒,盒子里藏著銀手鐲。杜蘭的媽媽最近才知道手鐲有來歷。在此之前,杜蘭一直說,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從購物網(wǎng)上淘來的。

現(xiàn)在,杜蘭即將結(jié)婚。她不想讓這手鐲再隨著她。她說,她要放下過去,重新開始。

杜蘭的媽媽見過那男的。三十六七歲、高個、肩寬,理著短發(fā),穿著牛仔衫,模樣和衣著都干凈。杜蘭告訴媽媽,這是金店里的主管。其實,這個人根本就不在金店。杜蘭是在一次促銷活動中遇見他的。他盯著杜蘭看,看得杜蘭臉紅。那男的自覺失禮,連忙說杜蘭氣質(zhì)不凡很入畫。后來他邀杜蘭到他的畫室。在畫室里,杜蘭被油畫顏料和調(diào)色油的氣味所蠱惑,迷了心竅。她在那幅人體畫前解開襯衫的紐扣,一粒粒地解開。她一邊解,一邊仰頭凝視著她愛的人。那天杜蘭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內(nèi)衣。那男的說,他很喜歡。從此,杜蘭的內(nèi)衣大多是買粉紅色,如果偶爾買其他顏色,就只為了掩飾。而那男的僅送給過杜蘭一只銀手鐲,杜蘭視若珍寶。

黑色小車過了橋,就駛向商場那邊。杜蘭在車?yán)镆恢蓖ㄟ^反光鏡,注視著她現(xiàn)在的男人。但那男人只顧開車,幾乎不說話。杜蘭已經(jīng)有了身孕。

我目送著他們的車開向遠方。吳孟宇說,用不著目送了,還是過去看看吧。于是,我們一起過去。吳孟宇接著說,有些事看似重要,其實不過都是暫時的,這個道理我剛懂。

杜蘭他們的汽車駛過了商場,繼續(xù)往南開。這時,杜蘭的媽媽給杜蘭打了個電話,她說,今天超市有打折活動。她讓杜蘭去看看。杜蘭說,我們剛從那兒往回走,現(xiàn)在還在車?yán)?,再過一會兒就到家了。媽媽問,沒事吧?杜蘭說,沒事,今天請了假。其實,杜蘭已經(jīng)不上班了。就在這會兒,她的男人踩了一下剎車。杜蘭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沖。她往反光鏡看,看到她的男人還是面無表情。

等紅綠燈的時候,杜蘭說,我想回去,媽媽身體不舒服,要我過去看看。男人說,怎么不早說,這樣來回折騰好玩嗎?

車過了紅燈就靠路邊停了下來。男的打開車門,讓杜蘭下去。他說,自己打車吧,我還有事,跟朋友約好了,今晚你最好就睡在媽媽那邊。

我和吳孟宇一起回首。我們知道,杜蘭的媽媽其實并沒有讓杜蘭回去。我說,也許她知道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手里正緊攥著那只銀手鐲。吳孟宇說,我想是的。再過一個多月杜蘭就要結(jié)婚了,這段時間難免想得多。

我們回到了十字路口。就在這當(dāng)口,杜蘭乘坐的出租車“呼”地一下從我們面前駛過,搶在紅燈亮之前過了斑馬線。幾乎是同時,大建的車?yán)@了圈子后也往北開,直開到超市附近的一家酒店門口。他走進去定好包間,然后約人,一共約了四男兩女。

沈中離女孩很近。他能聞到女孩嘴里的酒氣,盡管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女孩說,上次你走以后,我就一直在這兒,我等你找你。沈中仔細地看女孩的臉,最后他好像從女孩的唇間看到了什么,但對粉紅色的內(nèi)衣沒有一點感覺。

女孩散開辮子,她的發(fā)絲刮擦著沈中的臉頰。女孩要沈中別怕,她不是來算舊賬的。女孩說,那天你說,頭發(fā)披散了更好看,更能增加畫面的神秘感。沈中發(fā)愣,說,我不會攝影。女孩急了,猛地坐到沈中的腿上,一口咬住他的嘴唇狠狠地吮吸。沈中剛開始是掙扎,而后他伸出雙手捧住女孩的臉。女孩松開沈中,說,你應(yīng)該記起來了吧……我不是來算舊賬的,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是來算舊賬的。

女孩說,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商場,甚至有一次還遠遠地看到過沈中,但沒有招呼他,今天之所以來找他是因為二樓出事了。

你知道,那個死者是誰嗎?女孩急切地問。沈中說,你說過的,是個男生。

他是來看鉆戒的,因為他家里有一枚,那是他媽媽臨終前留給他的。他來是想估個價,看看能值多少錢。但我不喜歡鉆戒。雖然我只要愿意,那鉆戒或許就是我的了。女孩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喜歡的是銀手鐲和手表,我要買一款價值三萬塊的手表?,F(xiàn)在,你應(yīng)該懂得那個營業(yè)員為什么要按警鈴了吧。這事不怪她,她不應(yīng)該被開除。

沈中抹了一下嘴唇,然后看著手指,對著燈光仔細看。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又是老同學(xué)的。沈中走到門外接電話。老同學(xué)說,她剛醒過來,是驚醒的……現(xiàn)在車進也進不了退也無處退,她要把剛才的覺再睡下去。她請沈中不要打擾她,她還抱怨自己輕率,不該來吃這頓飯。說完就將電話掛了。

日頭開始偏西,一望無際的盡是碧藍的天。杜蘭坐的出租車駛過兩邊盡是金屬護欄的馬路便開始減速,減速拐進林蔭道。此時,庭審在繼續(xù)。法庭上出示劫匪行兇用的薄刀,并開始宣讀證人證詞。給嫌犯送刀的小伙子說,嫌犯只是讓他將包送過去,他根本不知道這包里有兇器。吳孟宇說:在這份證詞后面,將宣讀杜蘭的給警察做的關(guān)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描述。我對吳孟宇說:他們頻繁地提到你,而你卻在這兒,跟我在一起。吳孟宇沒答我的話,而是拉了我一把說:別出聲,杜蘭到家了,正在跟媽媽談心,她們提到了銀手鐲。

杜蘭的媽媽問杜蘭,這手鐲到底是哪兒來的?杜蘭低頭不吱聲。窗外的陽光映到她的臉上,她側(cè)著臉,光的筆從她的前額到鼻梁再到下巴脖子一路描畫下來,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金色曲線。媽媽說,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瞞我,瞞著有意思嗎?

杜蘭將手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無名指上的鉆戒閃著冰一樣的光。

杜蘭說,其實,我比較依戀銀手鐲,我本想戴著它,戴一輩子。但在金店的那段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買鉆戒,所以我也只能這樣了。杜蘭長長地吁了口氣,將手移到領(lǐng)口,下意識地將領(lǐng)口的紐扣解開再扣上扣上再解開。她接著說,我不喜歡的是店里賣的鉆戒,但如果能找到一枚舊的我或許會心甘情愿地放棄銀手鐲。

杜蘭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笑起來的杜蘭是那么美。杜蘭說,那天,有個人來找我,我知道他有一枚舊的鉆戒,是他媽媽留給他的,留給未來的兒媳。我看到他就想,他能讓我摘下那一直不想摘的銀手鐲。我們當(dāng)時互留了電話號碼,我們完全是可以成功的……

杜蘭最終將紐扣扣上。她將馬尾辮解下,接著又重新扎上,扎得很緊。她繼續(xù)說,就是太短暫,太短暫了。還有,我不該按那警鈴。

杜蘭用那只戴著鉆戒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臉頰,冷冷一笑,我就是用這手,把那整個的攔腰截斷的?,F(xiàn)在,就只能這樣。誰有服裝店我就跟誰結(jié)婚,其他的容不得多想。結(jié)了婚再說。除了鉆戒,我還打算讓大建送我一塊手表,一塊三萬塊錢的手表。

最后,杜蘭打開衣柜,找出幾件內(nèi)衣打算帶走。這些內(nèi)衣都不是粉紅色的。而此時,那個男人的酒宴已經(jīng)開始。大家先喝白酒,然后再喝啤酒。等啤酒喝夠了,才去KTV。

沈中回到包間后,坐在了女孩的對面。這樣,他跟女孩換了位置。沈中接著剛才的話題,不管怎么說,那男生是被殺了,如果不按警鈴或許就沒這事。女孩說,你這是死心眼,死不開竅,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是死了呢?

沈中不說話了。他想喝咖啡,咖啡已經(jīng)冷了。于是他將杯里剩余的酒一股腦兒灌了下去。

服務(wù)員又進來上酒。沈中說,還是擲骰子吧。沈中接連輸,接連喝了幾大口酒。他的頭暈了。沈中對女孩說,你說得對,也許那男生沒有死。沈中抬起頭來看屋頂上的燈,自言自語道,他好像就在上面。

女孩說,事情也不像你說得那么簡單,他畢竟是挨了一刀,這一刀對我來講至關(guān)重要,它使我完全失去了得到傳世鉆戒的機會。

你知道嗎,我們自小就認(rèn)識,那時候還沒有你呢。后來你出現(xiàn)了,把順理成章的事情都打亂了。但不久你又走了,我本打算再按原先的路走下去。恰好那男生來了,這是重新開始的機會,然而警鈴響了,我就不該去按那警鈴。

沈中一頭霧水,怎么也聽不懂女孩的話。他想:她喝醉了。接著他又想,我也高了。

我和吳孟宇一起看了杜蘭的婚禮。我們看到接新娘的花車一共被兩撥人攔截,一次是乞丐,一次是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他們對著車?yán)锏亩盘m大罵。然而花車最終還是開到舉辦婚禮的大酒店。參加婚禮的長輩只有杜蘭的媽媽。在戴上結(jié)婚鉆戒的時候,杜蘭哭了。

吳孟宇告訴我,在新婚之夜,杜蘭沒有跟新郎睡在一起。五個月以后,杜蘭生下了一個男孩。在哺乳期,杜蘭和她男人做愛的次數(shù)達到了高潮。但與此同時,他們的爭吵也多了起來。那男的不再沉默不語,而是常常怒吼咆哮。他們在做愛剛結(jié)束的時候爭吵,在爭吵剛結(jié)束的時候做愛。他們爭吵時的怒吼和做愛時的嘶喊一樣激烈。杜蘭瞇起眼睛咬牙切齒大罵她男人的姿勢,與進入高潮的狀態(tài)如出一轍。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孩子滿周歲后,杜蘭夫婦一起發(fā)胖。爭吵漸多,杜蘭說話的嗓門開始變粗。孩子三歲時,杜蘭發(fā)現(xiàn)這男人有過一段婚姻史。但杜蘭并不意外。過去是猜測,現(xiàn)在明確了,如此而已。就在這段時期,這個男人的服裝生意越做越興旺。杜蘭不想把這些無聊的事鬧大,光吵架還不夠嗎?過了不久,男人常常夜不歸宿,有時甚至幾天幾夜都不回家。杜蘭煩躁不安起來。那家金店還在,專賣店已經(jīng)改換門庭,過去的伙伴大多各奔東西。杜蘭設(shè)法找到她們,為了炫富,更是想找個談天說地的地方。那些伙伴對她都比較冷淡,她約她們逛街或吃飯基本被拒絕。

男人只要一回家,杜蘭就死纏爛打不依不饒。他們性愛的次數(shù)沒有減少,但質(zhì)量卻越來越差。那男的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杜蘭憋不住了,就只有吵。吵的結(jié)果就是那男的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在經(jīng)歷了若干的性愛和爭吵后,杜蘭的婚姻終于結(jié)束了。當(dāng)時,兒子八歲,剛上小學(xué)。離婚是那男的提出來的,孩子和房子都歸了杜蘭。

離婚判決下來,財產(chǎn)分割完畢,杜蘭走出法院。法院門口長滿花草,夏風(fēng)吹來,幽香陣陣,杜蘭的心輕松了許多。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個與杜蘭年齡相仿的女法官,法官看到杜蘭就停下腳步,仔細地打量著她。杜蘭不由得也站住了。女法官說,你是杜蘭吧,十年前你為一樁金店搶劫案做過證,證詞我看過。那時,你真漂亮。杜蘭笑出聲來,您認(rèn)錯人了,我不是。法官也笑出聲來,沒錯,就是您,您在證詞上說,由于您在緊張之中按了警鈴,結(jié)果刺激了劫匪。您這話救了他。事后他家人積極賠償,加上此前他沒有劣跡,所以輕判了?,F(xiàn)在他應(yīng)該在監(jiān)獄服刑。

有段時間,我和吳孟宇一直在十字路口流連,我們暫時望不到杜蘭。只能看鳥來鳥去,聽人歌人笑。吳孟宇說,車來人往貌似忙忙碌碌,但一切都會很快過去。我說,的確,剛才我們說到法官即將宣讀杜蘭關(guān)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描述,可話頭一岔開,杜蘭的孩子都八歲了。吳孟宇沒有接我的話,而是遠眺前方,他的表情里有悵惘,也有期待。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再見到杜蘭,我會跟她說,我很感激她。

協(xié)議離婚半個月后,一個多次謝絕杜蘭約請的金店舊伙伴,突然給她打了個電話。伙伴告訴杜蘭,她的前夫有兩輛豪車,一套二百平米的公寓,一幢花園別墅。另外,那家服裝店的所有權(quán)其實是歸前夫一人所有??墒沁@些財產(chǎn)從戀愛到結(jié)婚離婚,一直都被隱瞞著。掛了電話,杜蘭想起,前夫在與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聲稱服裝店是與朋友合開的。杜蘭明白了,從開始,這個人就在為將來的離婚做準(zhǔn)備了。那他為什么又要跟她結(jié)婚呢?不久前,在法院門口的花草叢旁女法官對她說的那句話,又回響在她的耳畔:那時,你真漂亮。

報應(yīng)啊,杜蘭想。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金店被殺的青年,想起因車禍致殘的男友。她覺得前者無辜,后者可憐。他們都是她害的。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杜蘭說出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