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瓊布拉克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艾貝?!岷下?#12288; 2018年04月28日10:10

瓊布拉克即大泉。在我們村上,有兩個生產(chǎn)隊有泉眼,一是二隊,一是隔河相望的三隊。我們家在二隊,從小學(xué)到高中,我一直生活在這里。二隊向東是一條溝谷,呈喇叭狀朝西延伸,從最上面旱地梁坡下,到蘆葦?shù)馗浇訙吓裕植贾蟠笮⌒〔簧偃?。尤其旱地梁坡下那片濕地,三五處泉眼一字排開,成了二隊最重要水源地,很早就修建了澇壩。澇壩蓄滿水,也就三五天時間,閘門一打開,水就順著渠溝流到地里,土地墑情好,莊稼長勢旺。

那些年放了暑假,我們都往旱地梁上跑,一是拾麥穗,掙點小錢貼補家用;二是碰上食堂改善生活,我們可以解嘴饞。來回的路上,趴在泉邊喝水成了規(guī)定動作,然而有一件事情搞不明白,那就是泉眼里不僅咕咕往外冒水,同時伴有指甲蓋大小的蝦米。蝦米背部暗紫色,腹部泛白,仿佛千足蟲,爪子多而細(xì)小。喝水一急,弄不好將蝦米一起吞進肚子,別人一嚇唬,還真的感覺胃里東西動彈,忐忑不安好幾天,像個病人無精打采。

都不知道蝦米從何而來,就像不知道大泉的水老鼠源自哪里。二隊和三隊被一條季節(jié)河隔開,河里春秋時候水多,特別是發(fā)洪水,轟隆轟隆打雷一樣,隔老遠就能聽到。到了夏天,河里幾乎不淌水,圓的扁的石頭,裸露在河床上,要顏色有顏色,要圖案有圖案??上切┠瓴欢檬詹兀敹鄵鞄讐K回去洗吧洗吧,到了秋天缸里壓咸菜。

過了河就是三隊,而大泉就在路邊。大泉年代久遠,出水量也很大,因地勢低洼,看上去更像一個大坑。泉水很清,也很深,扔一塊石頭下去,“噗通”一聲,似乎深不見底。當(dāng)時學(xué)校不燒水,下課鈴聲一響,三五成群跑向大泉喝水。清涼甜潤的泉水,真的就像甘霖一樣,滋養(yǎng)著我們干渴的肺腑。有一天突然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大泉發(fā)現(xiàn)了不明“稀罕物”,不是一只,而是好幾只,三角頭,長尾巴,白天看不見,夜晚撲騰泉水嘩啦啦響。我們哪里聽說過這樣的東西,人在教室,心在大泉,不但喝水的次數(shù)一天天增多,在大泉邊逗留的時間也長了許多,有的時候干脆曠課,為的就是看一個究竟。

還真如人們所講的那樣,我們白天全部撲空,連“不明物”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倒是被老師一次次訓(xùn)斥,紅著臉、低著頭,像個罪人似的,不敢吭聲。后來還是不死心,就相約著幾個人抹黑溜到泉邊,屏聲斂氣,一動不動,不相信“稀罕物”不顯影。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們最終還是看到了泉中“稀罕物”。先是輕輕游動的聲音,繞泉一周,稍停片刻,再次反方向游動。繼而水中開始躁動,急忙打開手電一看,泉中央露出兩只類似老鼠的頭顱。只是看上去比老鼠大很多,胡須長而明亮,顏色一片灰黃,突然見到亮光,一個猛子扎下去,長尾巴就像樹條子,一晃再不見蹤影。后來才聽說不明“稀罕物”,叫水老鼠,晝伏夜出,近水而棲,具有潛水功能,卻不能長時間生活在水里。

那么白天水老鼠鉆到哪里去了,又是靠什么而生,泉里無魚,莫非吃一些小蛤蟆,一直是個謎。后來看了人與自然,就說海豹源自于大海,而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的海豹,出生地到底在什么地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知道到底誰說的對。

過了三隊大泉往西,還有一眼泉,自然形成一個小澇壩。我們家的自留地,就靠這眼泉澆灌。地不多,種著卻麻煩,一是春天不能把肥料直接運到地里,只能卸在渠邊。然后靠肩挑,把肥料一擔(dān)一擔(dān)挑到地里,堆成一個個小墳堆,隨后用鐵锨再均勻散開;二是秋天收了玉米和土豆,還要靠同樣的方法,把收成先一麻袋,一麻袋背到渠邊,而后才能裝上車,運回家去。不要小看地邊一條小渠溝,平常時候,稍微一運勁,腿一抬就跨過去了。然而身上一負(fù)重,退就像兩根粗木頭,挪動起來非常吃力,尤其是兩腿跨渠一剎那,不但要保持平衡,還要湊準(zhǔn)時機,借助慣性一越而過。不然稍一猶豫,失去重心,就很有可能栽進渠溝,傷了腰身。

農(nóng)村娃娃,夏天地里勞動,冬天也閑不住。有的時候拾糞,有的時候拾炭。拾糞在村里繞圈子,爬犁一拉,鐵锨一扛,看到馬糞鏟馬糞,看到驢糞鏟驢糞。因為拾糞不止一家,而牲畜頭數(shù)又有限,拾半天筐也不滿。于是想辦法摻雪充數(shù),可是大人眼尖,很快就看出破綻,使勁一搖糞筐,幾乎雪把糞都掩蓋了,挨一頓罵在所難免。

拾炭要走出村子,好在煤礦不遠,而且都是大礦,指頭縫隨便漏一點,就夠我們燒上十天半月。不能到井口漏槽跟前拾炭,那里是作業(yè)區(qū),閑人不得靠近。要在邊角廢料處,也就是廢棄的煤矸石堆邊轉(zhuǎn)悠,或者跟在拉煤車后面,等汽車一顛簸,或多或少漏下一些小炭塊,跑過去撿了,裝在爬犁上的炭筐,一天下來,收獲不小??捎腥丝偸浅灾肜锏?,看著鍋里的,一有機會,就摸溜到炭堆上下黑手,一大塊,一大塊烏黑錚亮的大塊煤,那可是人見人愛的頭等煤,就這樣被別人不勞而獲,自然礦上不能放過。一次礦上突然襲擊,拾炭的偷炭的一起抓,沒收了爬犁不說,還把我們就像趕羊一樣,一個不剩關(guān)進了一個大房子。天冷肚子餓,我們縮著脖子,跺著腳,聲音像擂鼓一樣回蕩。最后村上出面,好說歹說,礦上才放我們一馬,一個個灰溜溜拉著空爬犁,頭也不回跑回家。

因為隊上有泉,到了冬天,泉水流一截,凍一截。時間一長,形成幾百米長的冰灘,白凈,透明,就像一面面鏡子,陽光一照,熠熠生輝。于是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溜冰的,打陀螺的(俗稱打“牛兒”),玩羊拐骨的(髀什),扔沙包的,誰有空,誰就在冰灘上玩得不亦樂乎。而我們除了玩,還有一項任務(wù)要完成,那就是挖冰。一開始我家住在二隊最下面,夏天還湊活,洋灰渠不來水,對面四隊的土渠里說不定就有水,挑著擔(dān)子去了,十幾分鐘就回來了??墒堑搅硕?,就以挖冰化水為主了。最好的冰就在冰灘上,找一塊干凈的地方,一斧頭挖下去,冰塊就像翡翠一樣,晶瑩、翠綠,棱角分明,光可鑒人。一塊一塊裝進麻袋,扣子一提,再一搖,冰塊嘩啦啦響,一麻袋變成半麻袋,從而顯得瓷實。反復(fù)幾回之后,麻袋總算可以扎口了,隨之一前一后兩個人,一人抓一頭,使勁往爬犁上一扔,平穩(wěn)妥帖,一個滿下坡,好不費事就回去了。

那時候鄉(xiāng)下貧窮,然而貧窮并不影響人們追逐時尚的要求。先是期盼著頭上有一頂草綠色軍帽,后來想象著胸前戴一枚像章,又是什么派頭。有一段時間,時興頭戴鴨舌帽,身穿黑杠褲(窄褲腿),腳蹬回力鞋,而且黑杠褲褲腳,必須露出下邊紅秋褲。如此一配套,用今天的話說,才算酷斃了,帥呆了,最最范兒。那時鄉(xiāng)上一個女干部老家在上海,有次回家?guī)Я耸畮纂p回力鞋,裝備了一小隊整個一個籃球隊。齊刷刷腳下都是回力鞋,白鞋綠底子,不但好看,穿著也很舒服,籃球場上一運動,就像腳底下安了彈簧,跑得快,跳得高,瀟灑飄逸,虎虎生威,撐足了面子。

到了弟弟追逐時髦時節(jié),最明顯的標(biāo)志是:長頭發(fā),麥克鏡,喇叭褲,外加一部收錄機。走到哪,港臺歌曲唱到哪,尤其是鄧麗君的歌曲,纏綿、傷感,還有那么一種特殊的甜蜜。父母非??床粦T弟弟留長發(fā),到了山里爺爺和大伯家,一見面先說他的頭發(fā),雖說弟弟按風(fēng)俗戴了帽子,然而因為頭發(fā)長,兩耳被遮住不說,腦后也像鼓起一個山包,帽子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頭發(fā)長得獅子一樣,褲子長得掃把一樣!”老人們總愛這樣奚落弟弟。

那時候把港臺歌曲泛稱靡靡之音,而把弟弟那樣的穿戴,說成是奇裝異服,總之都是貶義,不太討人喜歡。然而年輕人就是不吃這一套,該留的頭發(fā)照樣留,該彈的吉他照樣彈,一如今天那些鐵桿粉絲,不但迷醉,而且充滿感情。而我們則對電影充滿幻想,中國的,外國的,只要真實感人,跑再遠的路也不后悔。當(dāng)時就聽同學(xué)說,有一部朝鮮電影叫《賣花姑娘》,寬銀幕,彩色片,不管誰看了都要從頭哭到尾,悲慘得不得了。一天正好山后的一分廠白天放映此片,于是幾乎全班傾巢出動,爬過山梁先睹為快。確是如此,一個個哭得一把鼻泣一把淚。看完片子,聽說晚上三分廠還要再演一場,就又顧不得吃飯,翻過一座山,再爬過一道梁,一群苕子(傻瓜)一樣,苦苦等著又看了第二遍《賣花姑娘》。等氣喘吁吁、身心疲憊回到家,公雞已經(jīng)開始打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