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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艱難地微笑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孫陽  2018年05月02日13:27

我接到姨娘(統(tǒng)稱娘娘,我們叫姨)電話,說大大出事了。

父親這一輩,姊妹弟兄四個,對于那個年代來說,婆算生的少了。父親為二,大大老三,上頭一個哥,下邊一個妹,到了我這一代四家子各是一個獨生子。婆時常說笑,等她死了,連個哭恓惶的孫女都沒有。大大屬狗,比我父親小兩歲,小堂弟卻小我八歲,姨娘便時常抱怨,她的命為啥這么不好,晚育了這么些年,同齡人的娃都上小學(xué)了,自己差點連個娃兒都沒有,這到底是該怪誰?。?/p>

第一次講起他,是在婆的窯洞里。我躺在炕上,聽婆說著她的三個兒子。大大比較淘,念書沒向,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不念了,大字也不識幾個。他和另外一個堂弟在年輕時,時常打架惹事,小伙伴給起了綽號:“孫武松”和“孫老虎”。十七八歲的時候,祖父帶著他在原上的小煤礦井下駕轅拉炭,個頭不高,力氣大,反而在很低的巷道里占了優(yōu)勢。從此便背著冷蒸饃,起早貪黑,往返于六百多米的天地之間,通往地殼之心的巷道,只有礦燈;爬上天堂之口的絞車,只剩月光。這一干便是二十多年。前多年,煤炭行業(yè)經(jīng)過“十五”期間的關(guān)井壓產(chǎn),取締關(guān)閉了一部分浪費資源、不具備安全條件的小煤礦,原上的煤礦也就關(guān)閉了,大大自然也告別了他干了這么多年的營生。

后來,我聽父親說,大大在街道干“釣魚”了,拿著麻袋和鐵鉤,坐在特定的地方,等需要勞力的人前來“下鉤”,和他一起的有兩三個人。他身子單薄,力氣卻很大,時常跟著大貨車司機(jī)裝水泥,別人一次扛一袋,他左右胳膊底下就能夾兩袋,有時候左手提起一袋扔到右肩上,一次可摞三四袋?;顑焊傻煤?,那些老板也很樂意找他做。水泥得趁熱裝,時常肩上、腰間燙的起泡,甚至是感染潰爛,休息三五天,接到老板電話,又提著麻袋和鐵鉤順著荒坡走下去了。他說,干這活兒工資大、掙的多,別人覺得苦,不樂意干,咱干的順手,反而覺得輕松。再說,咱這些沒文化的人,不能吃智就得吃力,不肯多出力咋能行哩?日子咋過呀?

再后來,我聽母親說,大大在新區(qū)買房了。這些年,他整天“釣魚”攢了不少錢,姨娘也一直在街道打工,交了首付,總算在城里買了房。農(nóng)村人通過勞動能在城里買套房子,簡直比登天還難。村里好多人說,人家勤勞,干活扎實,城里買了房,以后就享福了。

幾天前,我接到姨娘電話,說大大出事了,剛做了手術(shù),右手三個指頭截肢了。我和母親驚恐地趕到醫(yī)院。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右手裹著厚厚地紗布,見我們來,趕忙拾起身子,終于在沒能成功之后再一次躺下了,艱難地笑著說,“你們來啦?!蹦赣H問情況咋樣?他又笑著說,沒啥事,截了三個,歇一段時間就能干活了。我看見他額頭、脖子上冒出許多汗滴。坐在一旁的姨娘說,還說沒啥事,昨天晚上疼的一夜沒睡,剛瞇了一會,又疼起來了,一輩子都是嘴硬,寧愿自己受苦。話間,他又是艱難地笑著,看看我,看看姨娘。

大大的右手三個指頭是被大車門子夾傷了。剛把一袋水泥裝到車上,鐵門子掉了,他迅速地抽出手,但抽離手的速度往往比不上鐵門子自由落體的加速度,大腦瞬間的反應(yīng)速度卻只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一個可忽略不計的臨界值竟是那樣的渺小。三個指頭抽出來時,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肉,只剩下夾雜著血絲的光骨頭。醫(yī)院只能做截肢手術(shù)。

姨娘又說,昨天晚上準(zhǔn)備進(jìn)手術(shù)室,自己疼得都直冒汗,嘴里還不停地說,給老板把車沒停好,料也沒放好,讓趕緊打電話說一聲,不能耽誤人家事。我落淚了。

我低下頭偷偷擦拭完眼淚,抬眼看時,他平靜地望著天花板,嘴角依然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