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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坡上三棵樹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鞏勇  2018年05月03日15:39

鄂東老家屋后是一座山,是本姓二房世代相傳的祖墳山。我至今還能夠識別的是:我的爺爺,爺爺?shù)母赣H,和爺爺?shù)臓敔?,以及他們的老伴們,化作一個個緊緊挨著的土饅頭。逢清明節(jié)和元宵節(jié),墳前磕頭和祭祀是后人的必修課。

老屋的東側(cè),是一個小山坡,浠水方言叫“山咀兒”。據(jù)說,最先來此的鐘姓人,搶占了村莊周邊的這些山咀兒,其它土地則歸我們塆鞏姓、王姓等人家所有。

出了村莊往后邊小路走,再翻過兩座山,有個塆名就叫“鐘家咀崗”。偶有老年鐘姓后人,來到這些山咀上放鞭祭奠,據(jù)說地下埋有鐘氏先人的魂靈。

父親一生勤勞,門前的土地,是大自然賞賜給他的“作業(yè)本”。他種下了桃樹,請人嫁接長出了大蜜桃;他植上了棗樹,引來了喜鵲啄食和歌唱;他移來了桂花樹,年年八九月香透了大半個村莊……

東向的山咀上,本來有雜樹野草任性地生長著。父親收拾歸整后,最早引種了幾株竹子。春去秋來,幾度輪回,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擋住了冬天的寒風,遮住了夏天的烈日……

父親在門前種下了竹木,在我心中種下了人生的夢想。他當了三四十年農(nóng)村干部,從不敢多占集體的財物。唯一貪占的是,父親會悄悄帶回幾頁過期的報刊,公款訂閱的《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而不去爭搶眾人急切傳看的《參考消息》……

我從一個高中理科生,到機械專業(yè)畢業(yè)生,再到新聞學研究生,并不是我有多大的能耐。而是父親如諸葛孔明,早早在我人生逆旅中預(yù)備好了“錦囊妙計”,只須緊要關(guān)頭捧著打開來……

父親很高大,我用了幾十年的努力,沒有長過他的個頭。父親一生很隱忍很和藹,而我卻遺傳了母親的急躁,甚至壞脾氣。

我上大學之后,特別是參加工作之后,難得的家人相聚,常常會言語不和,互相生著氣。最終,父親總會遷就著我,而我并不領(lǐng)情。

父親差不多是最后才退下來的村干部,但他依然有些失落。晚年的父親,漸漸有點禿頂了。兒子一周歲那年,父親竟然短暫得了什么病,導(dǎo)致精神有些恍惚。醫(yī)生說壓力大,需要好好調(diào)理……

后來,我將要遠赴南寧,讀研究生的頭一年夏天,專門回了一趟浠水老家。父親顯得格外高興。我的家信中,曾多次提及報考碩士的事,他本來不大相信。對一個因貧輟學的孩子,后來做了一輩子大學夢的父親,仿佛這屬于我的錄取通知書和學位比頒給他還要滿足……

茶余飯后,父親帶著我“檢閱”了他的領(lǐng)地,指指這里是一片掛滿果子的桔園,點點那里是一畦西瓜地。我這才注意到,東邊小山坡上,曾經(jīng)的竹影斑駁和風過沙沙的響聲消逝了。

原來,隨著洶涌的進城務(wù)工潮興起,全塆幾處成片的竹園漸漸無人來維護,又遭遇了瘟疫般的竹子病蟲害,如此繁茂的故園竹林就如恐龍般銷聲匿跡了。

父親從來見不得人閑和地荒。經(jīng)過一番籌劃,他平整了土地,挖掉了奄奄一息的竹根當柴燒。坡上種上了三棵樹:李樹、柿樹和板栗樹。

于是,父親以考官的口吻對我進行面試:這三棵樹,連起來是什么意思?我用浠水方言喃喃自語:李、柿(浠水方言讀作“自”)、栗。

“你自立?”

“對,你自立,你要自立!”

父親說,三棵樹,代表你們兄妹三人。如今都長大成人了,該自立了。

幾年后,父親突然辭世,沒有留下任何遺囑。父親和爺爺奶奶又依偎在一起,以另一種方式團聚了。

這些年回到老家,母親總會絮叨說,每年先收獲紅皮的李子,其次是黃皮的柿子,最后是帶刺的大青栗包。

“你老子活在的時候,總擔心三個伢兒,他最后的一句交待的話,就是這三棵樹:李柿栗,你自立,你要自立……”

每次回故鄉(xiāng),門前一抬頭,又見坡上的這三棵樹。如今枝繁葉茂,亭亭如蓋。一低頭,我的眼里滿是淚水。朦朧之中,父親又在眼前,又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