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 ——記張元濟與蔡元培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馮泮文  2018年05月04日12:10

“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span>

——張元濟

在1894年翰林院的散館考試(庶吉士在翰林院學習三年后的選拔考試)中,有這樣兩個同齡人,一個考取第31名,留任翰林,另一個考取第36名,調(diào)到刑部。然而,他們的同事之誼并沒有因此而斷絕。幾年后,是1902年的冬天,當年調(diào)轉刑部的年輕人,如今棄政從商,又在盛宣懷先生創(chuàng)辦的南洋公學輾轉三年之后,最終選擇投身于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新業(yè)務。他叫張元濟。而當年那個留任翰林的同年好友,在數(shù)年后執(zhí)教南洋,后又協(xié)助商務印書館成立編譯所,提議編制教科書。他叫蔡元培。兩位同道好友,殊途同歸,在二十世紀初葉的中國近代歷史上,指揮起一首波瀾壯闊的文化交響曲。

“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名句,用來形容張元濟與蔡元培的某個側影,再合適不過了。只不過到了他們這里,民貴君輕,假若君改做民,自然也是貴的。

與“居廟堂之高”的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蔡元培相比,張元濟無疑是“處江湖之遠”的那個。

1902年8月15日,由管學大臣張百熙制訂的《欽定學堂章程》頒布,這一年為陰歷壬寅年,史稱“壬寅學制”?!叭梢鷮W制”是中國近代第一份以政府名義正式頒發(fā)的學校系統(tǒng)文件,標志著新學制的開端。

1902年冬,張元濟推薦蔡元培擔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當時蔡元培任中國教育會會長,創(chuàng)立愛國學社、愛國女學,公務纏身,不便就任。當時,“壬寅學制”方興,蔡元培便依勢提議編制教科書。三年后,袁世凱聯(lián)合張之洞上折,要求廢除科舉,通過新學考試選拔人才。這是中國教育史上前所未有的變革期。

其間,蔡元培在心系教育之余,為革命竭力奔走,建立光復會,后并入同盟會。而張元濟則在商務大展拳腳,為全國各地紛紛成立的新式學堂提供國文教科書。到了1906年,商務版教科書在清朝學部第一次選定的初等小學教科書目中,足占半數(shù)以上。后來,商務的教科書便從小學拓展到中學、大學領域,充分實現(xiàn)了張元濟“輔助教育為己任”的江湖夢。

1912年,蔡元培就任教育總長的時候,張元濟已在商務呆了近十年。不論是出版還是教育,是江湖還是廟堂,他們一心為民,則萬民歸心。

早年間,張元濟退守江湖,大隱于市,努力踐行“昌明教育,開啟民智”的教育理念。這意味著接受著舊式精英教育的張元濟,充分認識到教育領域的“兩極分化”,因而將目光轉向了普及教育,期望能夠普惠平民,開展基于教材出版、國史鉤沉和經(jīng)典譯作的公眾教育,達成教育強國的目標。

類似地,蔡元培在任職北京大學校長后,在精英教育上著力的同時,也逐漸明確了平民教育觀,認為“平民”的意義在于“人人都是平等的”。1919年3月23日,講演團在北京大學校長室召開成立大會,確立宗旨為:“增進平民智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1920年1月18日,北大學生會創(chuàng)辦的平民夜校開學,為工人和貧民子弟提供受教育機會。

張元濟與蔡元培二人同在平民教育領域開拓探索,不論商務掌柜還是北大校長,都是垂范后世的杰出教育家。

“整理國故”與“兼容并包”

“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yǎng)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yǎng)成學問家之人格?!?/span>

——蔡元培

“整理國故”這一表達是由胡適先生提出,意在推動本國傳統(tǒng)文化的良性發(fā)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理清脈絡。胡適還說,整理國故不是復古守舊,而是一種“評判的態(tài)度”,并非對于新文化運動的反叛?!八枷胱杂桑嫒莶眲t是蔡元培對北京大學的殷殷期望。值得注意的是,“整理國故”與“兼容并包”并不矛盾,可以說是相輔相成,也可以說是根本上的同一件事。

“富于新思想的舊學家,實踐新道德的老紳士?!?/p>

這兩句話,是張元濟先生一生的精到寫照。兩對聽起來矛盾的詞語,高度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

商務人張元濟首先是國學的傳承者。

1913年6月袁世凱為復辟帝制做宗教準備,發(fā)表“尊孔令”,次年舉行“祀孔典禮”,迅速掀起了一股尊孔復古的逆流。1915年,《新青年》創(chuàng)刊,標志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同袁世凱封建“孔教”逆流展開斗爭。

在此期間,張元濟沉浸于《四部叢刊》,網(wǎng)羅散佚,鉤沉國史。在當時看來顯得“保守落伍”“格格不入”的商務印書館,站在當代看來,卻是在做具有長遠歷史價值的事情。同樣的,胡適的“整理國故”也不免被少數(shù)激進派認為是復古逆流,著實是冤枉了。

經(jīng)歷過戊戌變法的張元濟,并非全然一個保守派。受到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沖擊的張元濟,帶領商務印書館度過了一個轉型期,對介紹西方文化到中國也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在商務印書館,張元濟主持編譯了多種西方社會科學和文學著作。嚴復先生翻譯的《原富》、《天演論》,林紓等人翻譯的《伊索寓言》及眾多歐美文學作品,都是其中的鎮(zhèn)館之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張元濟帶領下的商務印書館,聚集了各方能人異士。不單有像他自已一樣飽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舊學家,也有像杜亞泉先生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學者。

杜亞泉,會稽傖塘(今屬浙江紹興上虞)人。杜亞泉原本醉心西方文化,但隨后接踵而來的世界戰(zhàn)爭令他猛然驚醒,重新審視中西文化,認識到中國文化的優(yōu)越性,提出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彌補西方文化遺留的問題。這與當時中國社會普遍的聲音背道而馳。1918年4月,杜亞泉在商務創(chuàng)辦的《東方雜志》發(fā)表《迷亂的現(xiàn)代人心》,對執(zhí)迷于西方文化救中國的思想進行了激烈的批評。

不難想象,張元濟掌管的商務印書館,因為杜亞泉這等人物的存在,曾受到陳獨秀先生等新文化倡導者多么猛烈的抨擊。五四運動前后,商務印書館持續(xù)出版文言文書籍,一度遭受冷遇,以致向遠在北京的蔡元培求助。此后,張元濟厲行改革,對商務實行了“大換班”,投身到白話文運動中,吸納借鑒民主與科學的新文化精神??墒?,這一切并未影響他對《百衲本二十四史》等中國古典著作的校勘出版,可以說是“整理國故”運動的一個側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張元濟也是一位“兼容并包”的學界翹楚。

談到學界翹楚,自然少不了蔡元培的名字。翁同龢講他“年少通經(jīng),文極古藻”。后人對他的評價,或是“學貫中西,術通文理”,或是“博通中西,領袖群倫”,無外乎一位學富五車的教育領導者。不惑之年,自費留學德國萊比錫大學,成為飽受儒家文化熏陶,同時又具有世界眼光的學界翹楚,蔡元培獲得了珍貴的跨文化學習經(jīng)歷和交際能力,決定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學學術氛圍。

二十世紀初葉的北京大學一度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也是五四運動的發(fā)祥地。

1919年青年學潮爆發(fā)后,學術界受到波及。6月15日,蔡元培發(fā)表《不愿再任北京大學校長的宣言》:“我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后由于北大師生極力挽留,蔡元培答應繼續(xù)做,但只做北大師生的校長。

自此以后,蔡元培充分發(fā)揮了“領袖群倫”的本領,將“兼容并包”的自由思想之種播撒到北京大學師生乃至廣大社會群眾的心中。

自1920年起,李大釗先生在北京大學先后開設“唯物史觀”、“社會主義與社會運動”等課程,系統(tǒng)介紹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1922年1月,北大研究所改組,成立國學門,任沈兼士為主任,導師有劉半農(nóng)、周作人、胡適、林語堂等,兼職教授有王國維和陳寅恪等,以及一些外國學者。

此外,由蔡元培等人發(fā)起成立于1913年的歐美同學會,以“修學、游藝、敦誼、勵行”為宗旨,在新文化運動及五四運動期間,對中外學術交流起到了非凡的作用,從始至終奉行了海外游子的愛國主義精神,直至今天。

1919年至1921年,美國哲學家、教育家杜威受邀在北大講學。1920年至1921年,英國哲學家、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羅素在歐美同學會等地舉辦講座,系統(tǒng)介紹了相對論及其他哲學問題。諸如此類的學術交流活動,吸引了社會各界人士廣泛參與,在民間掀起了一輪又一輪西方文化學習狂潮。

由上可以看出,“江湖派”張元濟與“廟堂派”蔡元培在保持著幾近半個世紀的友誼之余,在出版界和教育界各領風騷,二人無疑都極力踐行了“整理國故”與“兼容并包”的具有跨文化眼界的愛國主義思想。

“非為現(xiàn)在,功在將來”

今天,是五四運動紀念日,是中國青年的節(jié)日;是個舊話題,也是跟隨時代不斷演進的新話題。

2018年是戊戌年,戊戌變法“二甲子”。二甲子以前,兩個而立之年的中華學子,帶著青年的銳氣和壯年的韌勁,一步步成長為攪動風云的文化大家。

2019年是五四運動一百年。一百年以前,兩個年過半百的文化大家,承前啟后,銳意改革,終將無愧于天地、萬民、己心。

二甲子也好,一百年也罷,時間已經(jīng)給予我們階段性的回應與答復。

每個人都是青年,曾經(jīng)是,當下是,將來也是。

中國是青年的中國,曾經(jīng)是,當下是,將來也是。

只有保持著青年的精神,勇于參與時代大潮,不懼艱難險阻,中華血脈才能真正得以傳承——“非為現(xiàn)在,功在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