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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似水流年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志榮  2018年05月07日09:13

1.

人生中一些事情的發(fā)生,往往是有端倪的??上У氖?,那些端倪常常不被人覺察,因此才感覺事情來得過于突然。

我知道我跟妻子不是一路人。但我沒有想到她這么早提出離婚?,F(xiàn)在想來,離婚是有跡象可循的,比如,那一陣她有點神秘兮兮,比如那一陣她頻繁地出人銀行,比如她偷偷摸摸查看我的手機支付寶、銀行信息等等。但我卻沒有任何防備之心。女人嘛,心眼小也不是不可原諒的缺點。所以,我當時有點蒙了。

我不想在這件事上做過多的評論,畢竟我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年,況且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一年之久。俗話說,一只巴掌拍不響,我想在離婚這件事上我一定也是有責任的。因此,再抖摟妻子的不是,反而顯得我這人不太厚道。離都已經(jīng)離了,沒有必要再落下這樣的口實。原本不是一路的女人,早離早自由。

話雖如此說,離婚對我的打擊還是很大的,給我造成的經(jīng)濟困難是殘酷的。我在深圳打拼幾年,好不容易積攢的一筆財富,被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帶走了三分之二,劃我名下的三分之一后來也成了鏡中月水中花。這是后話。

和妻子辦完離婚手續(xù)后,我拿出一筆錢給三個在公司一直跟我干了幾年的員工發(fā)了三個月工資,又把剩余的手機殼打包讓她們帶走。她們都是在這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打工的農(nóng)村女孩,一直都相信我能把事業(yè)干大,突然辭掉她們,我心里很不忍。臨出門時,她們一一與我擁抱,有一個說,張哥,你這么好的人,一定可以找一個比她好十倍的女人。我淡淡地笑著,送走了她們,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一邊把這房間重新打掃了一遍。第二天開始,我去了市政府政務大廳,遞交了公司注銷申請,向淘寶網(wǎng)提交了店鋪關閉申請,向物業(yè)公司提交了房屋提前退租申請。

做完這一切,我覺得我徹底放松了下來,整整在床上躺了二十個小時。那種放松是無所思、無所念的放松,像一片羽毛隨風飄搖,不上升,不下降,似靜非靜,似動非動,整個人懸在空中,無依無憑。我想,這大概就是虛脫的感覺吧。

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受到婚姻的打擊才變成這樣,我尚未落伍到把一紙證明當成相伴一生的保證。離婚只是一個引子,讓我的疲憊與厭倦找到一個出口而已。我厭倦這平淡如水的婚姻,厭倦這平淡如水的生意,我也厭倦我自己。我那時的一切行為通通都與厭倦有關——包括容忍妻子對財產(chǎn)不公平的分割,包括遣散員工、注銷公司、關閉網(wǎng)店等等。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這些決定是對的。去年的手機美容市場生意越發(fā)清淡,淘寶上的手機美容店大部分在虧損,假如我硬撐下去,僅房租、人員工資、店鋪租金、水電費加起來,一年至少損失十幾萬。

應該損失的確實省下了,但應該在我名下的收益卻損失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正應了古人的一句話——禍不單行,而且損失的不是十幾萬,而是整整五十萬啊!我聽到這消息時的震驚遠遠比妻子提出離婚時的震驚大了很多倍。這消息意味著我在深圳奮斗幾年,一夜就回到解放前。

事情跟一個四川女孩有關。她叫劉曉婉,我們叫小婉。

小婉是我來深圳最早認識的女孩之一。認識時在深圳南山區(qū)一家有名的私立美容院做美容師,后來自己開了一家小型美容院。小婉具備了所有四川女孩的優(yōu)點:小巧玲瓏,皮膚嬌嫩,潑辣能干。美容院一開,許多老顧客就跟著跑到她這兒,所以生意一直很穩(wěn)定。她租的住房和我租的在一幢公寓樓,我們時常見面,算是有緣。曾經(jīng)有一陣,我不斷地向她獻殷勤,試圖把她變成女朋友,但被她拒絕了。不過,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是她老鄉(xiāng),不久成了我妻子。我很少見她帶男朋友進出公寓。這么好的女孩卻一直沒有結婚,在我心里一直是個謎。好在深圳是個開放的城市,各色人等見的多聽的多,與我無關的也懶得去深究。我和小婉都有相同的愛好,時常相約一起在小區(qū)的場地打打羽毛球、游游泳什么的。我們的友誼除去那段試圖打她主意的時間,基本上是純潔的朋友關系,彼此都很信任。我和妻子結婚時,伴娘就是小婉。

離婚的前一年,妻子過生日,我們邀請了幾個朋友到家里聚了一次餐,小婉是其中之一。聊天的時候,小婉說她正在參與一個叫“愛美相伴”的互聯(lián)網(wǎng)美容項目,項目的發(fā)起人是她原來做美容師的那家美容院的老板。那家美容院對深圳女人來說,自然大名鼎鼎,實力之雄厚也非我們這些在深圳小打小鬧求生存的人可以想象。按小婉的說法,互聯(lián)網(wǎng)美容就是美容行業(yè)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一場革命,代表著美容行業(yè)的未來,潛力無限。美容的話題本就是女人們之間的熱門,再加上小婉又是行內朋友,話題就越聊越熱,未等小婉鼓動,幾個女人當場就表態(tài)要參與這個項目。我雖然對美容不感興趣,但對互聯(lián)網(wǎng)+并不陌生,況且,手機美容這一行已顯明顯的頹勢,轉行勢在必行,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方向,所以妻子提出拿五十萬投資互聯(lián)網(wǎng)美容項目時,我沒有反對。其他幾個人有出五十萬的,有出三十萬的,小婉最多,投了一百萬。

項目的運作還是正規(guī)的,網(wǎng)站建的也有水平,遠景很誘人。微信群上定期公布著每筆資金的用途、數(shù)額,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問題出在我們只看到了前途無限光明,卻沒有看到道路無限曲折,看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巨大潛力,卻沒有看到互聯(lián)網(wǎng)的巨大風險。三千多萬的眾籌資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砸了一年,美容行業(yè)并沒有掀起什么大波瀾,發(fā)起人先動搖了,停止了繼續(xù)投資。項目的資金鏈戛然斷裂,所有的投資頃刻化為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

這時,我已經(jīng)辦完了離婚手續(xù),這筆投資的錢作為財產(chǎn)劃在我名下。妻子帶走了真金白銀,留給我的是預期的投資。我沒有證據(jù)證明妻子看到了這筆投資的未來,只能說,她選擇了一個好時機。

投資失敗后,好長時間我沒有看到小婉,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那晚參加妻子生日的朋友不斷向我打聽小婉的去向,那意思我聽得出,是要把賬算在小婉的身上。別說我本已懶在家里多少天不出門,確實未見小婉,即便見了,我也不會告訴她們。這幫人都是妻子的朋友,我恨不得說出活該兩個字呢!

大概半個月后,我接到公安局的電話,說是要了解我們幾個當時投資“愛美相伴”美容項目的情況。我趕到公安局時,見到了那幾個女人,她們以不同的方式暗示我,想把投資的原因與小婉的鼓動關聯(lián)在一起。輪到我做詢問時,我把當晚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說,是我們這幫人缺乏投資經(jīng)驗,只看到前景,忽略了時機。我說,我認為這個項目依然是個好項目,但需要不斷地預熱市場環(huán)境,不斷地往互聯(lián)網(wǎng)砸錢,得有大筆的資金進行不斷地運作。警官看著我問,小婉是你朋友?我說,算是吧,我們很早就認識,我老婆是她介紹的,不過已經(jīng)離婚。警官又問,你們是受了小婉的鼓動才投資的?我說,不是。她只說她正在湊錢投資這個項目。她們這幾個人,當然也包括我以前的妻子,就讓她詳細介紹了這個項目。投錢的事都是她們主動提出的,小婉只告訴了渠道。警官又問,你們家投資的五十萬現(xiàn)在在誰名下?我從口袋里掏出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警官,這筆投資是離婚的老婆做的決定,離婚后成了我的。警官掃了一眼協(xié)議書,微微一笑,看來你老婆還是很精明的!我回了一個淡淡地笑,這些投資的女人哪個不精明?只有我傻。問話的警官和埋頭記錄的警官都笑了。詢問結束時,問話的警官拍拍我肩膀說,別灰心,在深圳只要有信心,就有自己的一條路。

再見到小婉是一個月后。那天,我正獨自坐在家里,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瀏覽著招聘信息,有人敲門,是小婉,比上次見時略顯憔悴,露出一臉的疲憊,徑自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只張口說了聲謝謝。

玩了一個月失蹤?失蹤到哪啦?我淡淡地問。

回老家。面壁思過。

滿世界的人找你,就差公安的通緝令了。

我知道,她們在公安局報了案。說我攜款潛逃,說我騙她們投資。你妻子給我打電話,讓我想辦法把她朋友的錢追回來。我哪有什么辦法?沒日沒夜辛辛苦苦掙來的一百萬打了水漂,我都有了尋死的心。哎,沒事是朋友,有事時,連敵人都不如,我算看透了。小婉幽幽地道。

回來了,有什么打算?我瞟了她一眼。

能有什么打算?繼續(xù)踏踏實實地做我的美容唄,就靠它生活了。昨天我到公安局去,他們告訴我,朋友里只有你說了公道話,不然,他們真可能通緝我呢!你不在乎那五十萬損失?

你當我是富二代啊,我都成窮光蛋啦,能不在乎?在乎有什么用?聽說公安局已經(jīng)以非法集資的名義把項目發(fā)起人抓了,可錢是實實在在地沒啦,殺了他也變不出錢啊。

聽說你跟老婆離婚時,這筆投資劃在你名下?

我點了點頭。

難怪你老婆只提她朋友的事,不提自己的事。你老婆可真自私,你也太傻。

我沒有吭聲,只悶頭喝啤酒。

小婉默默地坐在沙發(fā)上,好一陣,才緩緩道,聽說你的網(wǎng)店也關了?那你以后靠什么生活呢?

一個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還能餓死???大不了我去賣血。

說實話,我覺得最對不起的是你。介紹的女朋友害了你,投資吧,又害了你,這賬我都不知道咋還呢。要不,你把我賣了,東山再起?小婉突然歪頭開起玩笑。

我盯住她,笑了笑,賣你?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賣了多可惜!還不如留給我自己用劃算。

小婉起身在房間轉了一圈,這么大的房間,一個人住是不是太奢侈了點?要不我搬過來,算我倆合租?我的房租馬上到期,這兩天物業(yè)天天催我,我正發(fā)愁呢,這樣正好省一筆錢。

好啊,老婆走了,我也覺得空蕩蕩的。我嘻嘻笑道。

幾天后,小婉整理好東西,搬到我租的二室一廳公寓房里。整理好衣服,鋪好床,小婉攤在沙發(fā)上,感慨道,奮斗了幾年,想不到又窮到付不起房租的以前。

我回應,咱倆抱團取暖,共同挺過嚴冬。

小婉欠起身,正色道,我們這是同租,可不是同居。你可不許欺負我,咱各住各的房間,井水不犯河水啊。

我瞇眼道,我絕不欺負你,我讓你欺負我。

小婉瞪我一眼,鄙夷地道,一看就不正經(jīng)。

小婉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正經(jīng)人。隔壁就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哪能安穩(wěn)地睡覺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陣,我就悄悄溜到小婉的門口,貼耳聽了聽,抓住門把輕輕按下,門開了,床前的臺燈“吧”一聲也亮了。小婉看著我呆立在門口不知所措,撲哧一聲笑了,第一次做賊吧?做得這么小心翼翼!

我尷尬地笑笑,撲到床前,撩開被子,一頭鉆進小婉的被窩,一把摟住了她。小婉咯咯笑道,這才多少天,把你憋成這樣。我不吭聲,只顧把頭貼在她背上,兩手迅速捏在她乳房上。小婉的皮膚細膩光滑,乳房更加溫潤如玉,讓人愛不釋手。我的嘴唇從她后背開始,順著肩胛骨、脖頸,游走到耳垂,再從耳垂開始,游走到鎖骨、胸前,止于溫暖的目的地——雙乳!那乳房仿佛應和著我的呼吸一般微微地起伏,一股淡而迷人的芳香沁入我的唇齒間,我迷醉其中,流連忘返……

我聽到小婉一聲輕輕地呻吟,來自深深的胸腔,蕩人心魄。隨之,小婉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我微微抬頭,蜻蜓點水般滑向小婉的嘴唇。那是多么溫熱的嘴唇啊,充滿渴望的力量,充滿融化的熱度,充滿毀滅的激情……

就在我酣暢進入的一刻,小婉發(fā)出了一聲尖利的喊叫。那是與呻吟極不相容的尖叫,甚至是刺耳的尖叫。我停住。小婉微一轉身,把我的進入阻攔在門外,痛苦地道,疼啊。對不起,實在太疼!仔細看去,她的臉上是絕無掩飾的痛苦表情。我把手伸到她兩腿間,發(fā)現(xiàn)她下身沒有應該有的濕潤。我躺在她身旁,不解地問,怎么回事?小婉沉默了一會,猶猶豫豫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面一點都不出水。男人一進入就疼,疼得要抽筋。別的女人都說是享受,對我卻是真正的受罪。自從知道自己的問題,很長時間我都睡不好覺,也再不敢跟男人深交,怕最后還是走向這個結果。我緊緊地摟住她,沒有看過醫(yī)生嗎?小婉道,幾乎所有的醫(yī)院都跑過了,檢查也不知做了多少遍,醫(yī)生說這種病太罕見,沒有什么有效的辦法,可能是心理問題,只能自我調節(jié)。怎么可能呢?我跟你沒有一點兒心理負擔,怎么還是這種情況呢?是不是我一輩子都不能做一個正常女人呢?我輕輕拍著她,安慰道,不會的,不要想那么嚴重。即使真的不能,我們就這么摟著,一起過一輩子,也挺好。小婉卻輕輕抽泣起來,淚水滾落在我胸上,熱熱的。好一會兒,小婉收起淚水,羞澀地道,要不,我?guī)湍闩鰜戆桑课覔u搖頭,重新開始親吻小婉,撫摸的乳房,撫摸她的全身。小婉的臉上漸漸泛起潮紅,我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這次,我沒有莽撞,我只是一點一點慢慢地進入,當她皺起眉頭時,我及時停止了。我在她柔軟的兩腿間完成了男人的高潮。

小婉爬在我胸前,支起頭,一臉歉意地問,是不是沒有爽?我壞笑道,自己的快樂不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這下你知道我是一個高尚的人了吧?小婉用拳頭捶了我一下,不正經(jīng)!

我和小婉就這么住在一起,有時候各睡各的床,有時候睡在一張床上。雖然我依然不能進入她身體,但我們似乎彼此習慣了這種方式,我走出了厭倦,她走出了恐懼,我們在抱團取暖中,享受了快樂。

2.

一個人走了,一個人來了,在同一間屋子里,像季節(jié)的輪回——冬風從窗子溜走,春風從門里進來。有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會想,小婉的走進是不是過于突兀?我們之間是因為愛情還是一種現(xiàn)實的需要?她替代的難道是那個曾經(jīng)是我妻子的那個女人嗎?這個對我而言足夠溫暖的女人因為缺乏時間的印記,讓我對她的真實性產(chǎn)生了懷疑。這個想法過于古怪而又毫無邏輯。

進入九月時,我靠僅存的一點錢和幾張銀行卡的透支,在海岸城盤下了一個小小的鮮飲店。雖然早出晚歸,比開網(wǎng)店時辛苦許多,但生意還算不錯,能夠付得了銀行卡的最低還款。忙碌是切割時間的最好方法,我用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跟過去做了一個了斷。

小婉很替我高興,每天都在家興致勃勃地調制各種果汁,滿意一種,小店推出一種。因為隔幾天就有新品推出,嘗新鮮的人還真不少,鮮飲店的人氣越來越旺。為了能讓我每天吃上熱乎飯,小婉堅持每晚回家自己下廚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她的廚藝像她人一樣好,僅此一點,我就心懷感激。

忙忙碌碌的日子總是很快,一回頭,發(fā)現(xiàn)又過了一年。但注定要在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絕不會拖到下一年。

元旦前,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喂!你是張大平嗎?我是劉文安,中學同學,記得嗎?我從那濃濃的家鄉(xiāng)口音中,辨出了一張依稀的面容。

哦,記得,記得,老同學嘛!我嘴上雖然如此說,但心里卻在嘀咕,他怎么知道我的電話呢?

說實在的,大學畢業(yè)后,我已經(jīng)很少跟中學同學聯(lián)系,尤其我來深圳闖蕩后,和中學同學的聯(lián)系基本就中斷了。每年春節(jié)回家,也只在家里陪陪父母,走幾個不得不走的親戚,從未走訪過中學同學。他能打聽到我的電話,也必是費了一番周折。

果然,電話那頭說,我打聽了好多同學,都沒有你的電話。這電話還是到你們村從你大哥那兒要來的。老同學的解釋里含著無奈,也含著急迫。

不好意思,多年沒跟老同學聯(lián)系了。能接到你的電話,我特別高興!你來深圳啦?

沒有,我在老家。停頓了一下,老同學猶豫地問,你最近忙嗎?有沒有時間回老家來?

你是有什么事嗎?放心說吧,千萬別客氣!

我倒是沒有什么事。有一個人想見你一面。英子!記得嗎?是我老婆,醫(yī)生說可能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我的腦海驀然閃出一個農(nóng)村少女的影子——高挑的個子,嘴角微翹,一笑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我仿佛聞到她身上雪花膏的芳香。

楞了一刻,我才回過神來。英子!她怎么啦?

得了癌癥,醫(yī)生說可能捱不過今年。她想見你一面。我知道這么大老遠的,你不一定有時間。不過,我還是得親自告訴你。不然,我……老同學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謝謝!我把手頭的事安頓一下,盡快回去。

掛了電話,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陣悲涼。英子!英子!隨著這蟄出的名字,我的眼前閃出一張一張泛黃的畫面,那些本以為已被我塵封的歲月像猝然決堤的潮水,洶涌地淹來,把十二月深圳的陽光沖擊成浮泛的碎片。

那晚,我有些魂不守舍。因為一個人,一段藤蔓纏繞的歲月像是有了依附,伸展著四肢,在我所在的空間吱吱生長。我坐著的時候,它們在窗前,在四壁,我躺下的時候,它們在屋頂,在窗外的山頭。我恍然明白,我曾經(jīng)以為埋葬的不過是一些事件的外衣,而那曾經(jīng)的歲月卻是無法隔斷的河流。

小婉看出我的心神不寧。她走到我房間,推了推我,躺在我身旁問,好像有什么事吧?能告訴我聽聽嗎?我像是對她,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一個曾經(jīng)的同學,在生命即將結束前,要見一個人,這意味著什么?小婉說,是女同學吧!她一定也是個感情執(zhí)著的女人,一定有一個未了的心愿!我看著她道,是她主動跟我斷了聯(lián)系,結束了一段虛幻的感情。小婉說,女人對感情的執(zhí)著,有時候不是你們這些男人能理解的。你總不能讓一個生命即將結束的女人帶著不安離開這個世界吧?我默然不語,轉身摟住小婉,緊緊地,仿佛她就是那失去的流水般的歲月。

定好機票的那天,小婉說,我跟你一起去吧,看看你那位女同學,順便也看看你的父母。這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跟妻子離婚的事,我一直沒有給家里說過,怕父母嘮叨是一方面,主要還是不知道怎么解釋離婚的原因。現(xiàn)在有小婉一起去,省了許多解釋不說,也能讓他們安心接受我離婚的現(xiàn)實。

我和小婉回家在父母跟前只呆了一晚,我不知道父母和大哥、大嫂怎樣理解我和小婉之間的關系,我只能給他們提供一個信息——我離婚了,我身邊又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們只能接受這一現(xiàn)實。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乘班車趕到了鎮(zhèn)上。一下車就看到了來回踱步等待的劉文安。雖然十幾年不見,但他同學時代的輪廓還在,像是同學時代的拉長版,高了,胖了,黑了,茂密的胡茬象征了風霜的磨礪,只有一張厚實的下唇依舊保持了當年的風貌。和老同學握完手,介紹了小婉,我們便隨他向他家走去。一路聊的過程中,我才知道,劉文安已是副鎮(zhèn)長,家就在鎮(zhèn)政府大院。說是大院,其實并不大,只四幢樓,都不高,樓與樓間距很寬,一道土灰的圍墻上面拉著一道鐵絲網(wǎng),隔出了與外面的界限。每幢樓前都是一片鐵絲、竹條之類圍起的菜園。院子里的樹倒是很多,高的是楊樹,矮的是柳樹,但樹葉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片,幾只灰色的斑鳩和黑色的烏鴉站在樹枝上,縮著頭,像是為逝去的秋天默哀。菜地上,草坪上,到處是堆積的黃葉,透出北方季節(jié)特有的肅殺與蕭瑟。

我們進去的時候,屋子里靜悄悄地,一間臥室的門關著。老同學說,可能是睡著了,最近她特別能睡,大部分時間在床上。我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一面喝茶,一面低聲閑聊。臥室傳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老同學進了臥室,我們聽到老同學輕輕地拍打聲,像是拍背??人月暆u漸平復了,老同學說著我們來的消息。一會兒,我們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說,讓大平進來吧。

看到英子的時候,她的臉一半隱在窗簾的陰影里,一半沐浴在窗戶透過的陽光里,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明暗世界。沐浴在陽光中的一半,仿佛透明的一張紙,除了陽光下清晰可見的幾根細如游絲的血管外,那臉幾乎是純凈的白,似乎任何的光線都可以穿透。又感覺很脆,隨時都可能折斷或者碰碎似的。暗處的一半,因為隱去了蒼白,反顯出一種病人的真實的黯淡。英子的臉實在是過于瘦削,脖頸細得像鵝,少女時代的酒窩已經(jīng)被歲月徹底填平,高高的鼻梁顯得像刀削一般,讓人想起枯枝上立著的一只孤單的鷹。這是英子嗎?是在我心里活著的英子嗎?這個眼前奄奄一息的英子與那個少女英子的聯(lián)系在哪呢?我的心吹過一陣寒風。

英子的眼窩慢慢沁出兩灣淚水。她虛弱而艱難地擠出一抹笑容,低低地道,沒有想到讓你看到的是這樣的丑樣。你媳婦真漂亮,我真羨慕她。小婉握住英子的手,眼里是無法掩飾的悲戚,我知道你是大平的同學,我叫你姐姐吧!大平雖然從未說過你們之前的事,但我猜想你們曾經(jīng)有過一段難忘的感情。大平從知道你的消息起,一直心神不安,可見他心里留著你的位置呢!他是那種把過去藏在心里的人,是個好男人。英子艱難地轉了一下身,喘了口氣道,我是捱日子的人啦,也沒有什么好遮掩的。我和大平其實也沒有什么,說感情那也是不諳世事時候的事,他上大學后,我寫了好幾份信他沒回,我們就斷了。不怨他,我們本就不可能有結果。我們當時都很傻。

英子停下,歇了一會,繼續(xù)道,可能是我這人太認真,什么都想有頭有尾,我就在文安跟前念叨了一下,沒想到你們真來了。真得謝謝你們!英子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小婉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摸著,淚水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屋子里靜極啦,能聽到樹葉飄落的沙沙聲,能聽到心臟的跳動聲,空落而寂寥。

英子撫著小婉的手,繼續(xù)道,我和大平那時候有個約定,四年后如果我們各自有了婚姻,一定讓對方看看自己選的人,沒想到今天還真實現(xiàn)了。我還有樣東西要給大平,雖然已經(jīng)沒用了。英子雙肘撐在床上掙扎著,說,我要起來。小婉抱著扶她坐正,劉文安拿枕頭墊在背后讓英子靠在床頭靠背上。

英子喘了一陣,慢慢平復下來,臉上竟然有了一點血色。英子把目光轉向劉文安道,文安,你去打開我衣柜,最下面一層有一條駝色的圍巾拿來。那是折疊得四方四正的編織品,英子的手輕輕撫摸了一會,緩緩打開,是一條很寬的毛線編織的圍巾,駝灰色,兩端底部用紅毛線勾了兩個心形!英子抬頭看著窗外,仿佛自言自語,這圍巾我從秋天織到冬天,想趕在第一場大雪來臨前圍在你脖子上。完成的時候,斷了音信。我猶豫好久,終究沒有能寄給你。它已經(jīng)安靜地藏在我柜子里好久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給你,它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該那么小氣,知道不可能在一起還計較回信不回信的事。哎,人的命天注定,該了的了啦,輕輕松松地走最好。

英子輕輕地嘆了口氣,仿佛如釋重負一般坦然地道,大平,這是給你織的,今天交給你,算是個念想吧。我捏著圍巾,鼻子有些發(fā)酸。從看到英子那一刻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沒怎么說話,我沒有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英子還念念不忘那段早已發(fā)黃的感情。就像這條已經(jīng)顯得無用的圍巾,依然穿越時光而來,賦予那段時光真實的質感。結果是命定的,我不想給英子一個虛弱的安慰,但我想至少應該在她最后的時光,聽到我真誠的解釋吧!眼前存在的不一定真實,已經(jīng)過去的也不見得是虛無。我剛張口說出英子,劉文安的手就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頓了一下道,英子,不要想得那么傷感,有時候留在心里的過去其實比現(xiàn)實要美好。英子粲然一笑,其實,見你一面只是為了證明那時候的一切不是虛幻的,不然,我一直都不能踏實。文安其實對我挺好,可惜我身體不爭氣,不能陪他到老。我走以后,你再找一個能陪伴你的女人吧!劉文安黯然地道,你休息一會吧,說了這么多也累了。英子點了點頭,艱難地躺倒在床上,我們退出,劉文安關上了房門,把一聲輕輕地嘆息也關在里面。

坐在沙發(fā)上,我盯住劉文安一言不發(fā)。我想他知道我的疑問。劉文安看了我和小婉一眼,轉身到去了書房,我看到他從書柜里挪出一摞書,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紙袋。他在窗臺上拍打了信封上的灰塵,又用抹布仔細擦了一遍。走到我面前時,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一句話到了牙齒邊,生生地被咬碎一樣,發(fā)出意義不明的聲音。他的眼睛里罩著一層霧,像是迷茫,也像是無奈。他把信封遞給我,說,你看看吧。一封也沒有少。是對是錯我都認了。說完,他的眼中的霧終于凝結成水,極不情愿地從眼眶里流出來。

打開紙袋,里面是同樣經(jīng)歷了歲月磨礪的顏色泛黃的十幾封信,那筆跡透出一種穿透歲月的溫暖,令人想起那些田野里擺動的向日葵,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燦爛得讓人心碎。

我明白了我和英子中斷的原因。

3.

我常常想,假如沒有劉文安,我和英子會怎么樣?我們會像兩個被虛幻的初戀迷醉的傻子一樣,繼續(xù)說著一些熱烈的傻話,傻傻地規(guī)劃我們未來的海市蜃樓。然后呢?等待海市蜃樓的自然消失,還是有一個人先告訴那是一個虛幻的景象呢?或者,我們像童話里說的,灰姑娘最終和白馬王子生活在一起,下文又該怎樣的結局呢?

雖然因為英子的狀況,我和小婉甚至是劉文安都覺得氣氛有點壓抑,但劉文安堅持要盡同學之誼。他找鎮(zhèn)政府食堂的廚師在家做了幾個菜,安頓英子喝了粥睡下,我們一邊吃飯,一邊敘舊。也是在他低聲地敘述里,那段空白的時光,在一片迷離的時間隧道中,發(fā)出真實的回聲。

你考上大學后,我在村上當了文書。你寄給英子的信,郵局的人只送到村上,都是我捎給英子。英子寄給你的信也是先放到我這兒,等郵局的人來了,再讓他帶走。我知道英子天天盼著你來信,你也盼著英子的來信。剛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是替你們高興的。但是,漸漸地,我覺得你們之間的關系少了很重要的一樣,就是人間的生活味。你們同時陷進了自己編織的童話中不能自拔,但我知道,童話一旦破滅,你能夠很快出來,而英子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我開始為英子擔憂。作為旁觀者,我很清楚,你畢業(yè)后不可能為了英子回到當初拼命要跳出去的農(nóng)村。換了我,我也不會。你也不可能把英子帶到你要去的城市,你沒有城市的根基。你們不論怎樣情投意合或者死去活來,都不可能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傷害最大的其實還是英子。我那時真想罵你一頓,讓你清醒清醒。后來,我就把你的信偷偷壓下了。英子的信我也壓下了。給你的牛皮紙袋里的信就是。我一封也沒有打開過,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我從來沒有給英子說過,她一直以為信是你斷的。我認為我這樣做是對的,起碼英子不會受到那么大的傷害。

那時候,我也沒有想到要娶英子做自己的老婆。不是不想,是她從你們那段童話式的感情里還沒有走出來,她的心里除了你根本沒有放進別人。她對我說,她要等你四年畢業(yè),她才嫁人。農(nóng)村女孩像她這樣很少,村里人都覺得她有些精神不正常,只有我知道她只是過于執(zhí)著,過于認真。我和她結婚真的是在你大學四年后,她守了四年的承諾,把自己守成了農(nóng)村大齡姑娘。我娶她并不是同情,我內心是喜歡她的,雖然我不贊同她什么事都較真。我們有一個孩子,你沒有看到,在縣城中學讀高一,住校。一周回來一次。個高,長相很像他媽。

我到鎮(zhèn)政府上班后,又把英子也活動到鎮(zhèn)上安置了工作,一家人徹底離開了種田。前幾年鎮(zhèn)政府蓋了家屬樓,我們買了一套,就現(xiàn)在這。有了自己的樓房,我們全家當然都很高興。誰知道,住上樓房不久,英子身體就出現(xiàn)了不適,腹痛、厭食、嘔吐,我們以為是房子裝修的氣味引起的,又搬回平房,還是這樣。縣醫(yī)院一檢查,說可能是胃癌。趕緊到省人民醫(yī)院找專家做了檢查,說已經(jīng)到了晚期。醫(yī)院要做化療,英子死活不同意。她說,她不想讓醫(yī)院把錢折騰光,把人變成禿頭僵尸一樣。她說,她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像人樣。

從省人民醫(yī)院回來后,她像換了個人似的,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有說有笑,好像根本不把自己當病人。但飯越吃越少,疼痛的越來越重,疼得無法忍受時,她就吃大把的去疼藥。一頭一頭的汗過去后,又像沒事人似的,忙這忙那,好像要把以前的日子和以后的日子都要補回來。其實,她越這樣,我越難受。

劉文安講到這里的時候,把身體仰到椅子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端起一杯酒,一干而盡。作為回應,我也將一杯酒一口喝下去。

劉文安擦了擦臉,端一杯晾涼的水走進英子的臥室。一會英子被他攙扶著出來,向我們笑了笑,向衛(wèi)生間慢慢移過去。英子的睡衣空空蕩蕩,像是掛在樹枝上晾曬的衣服,一陣風就可以飄起來。

那晚,劉文安安排我們在鎮(zhèn)上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一晚。送我們過去的時候,劉文安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那時候不是我壓了你們的信,你會和英子一起生活嗎?我默然不語。

第二天,我和小婉去告別。英子出乎意料地坐在沙發(fā)上,穿一件黑白相間的高領毛衣,似乎噴了香水,描了淡淡的眉,化了淡淡的妝,就連嘴唇也抹了淡淡的口紅,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雖然臉部的瘦削無法掩飾,但已經(jīng)沒有了形銷骨立的虛弱感。令人更加意外的是她的頭發(fā),依舊烏黑發(fā)亮,整齊地梳在腦后,用黃色皮筋扎了個馬尾,隱隱顯出過去的影子。

英子靠在沙發(fā)上,臉上帶著寬厚而淡然地微笑,拉著小婉的手,姐妹一般親密。英子說,小婉一看就知道是個好女人,有福。她說,希望小婉和我相伴一輩子。小婉一邊點頭答應,一邊說我們以后還來看你。英子凄然一笑,從手上褪下一枚戒指,戴在小婉的手指上,說,這枚戒指送給妹子,算我的見面禮。不容小婉推辭,英子的手按在小婉的手上,說,留個念想吧!

走出鎮(zhèn)政府大院時,我回頭看了一眼,一片黃葉包圍中的小樓顯得孤單而凄涼。劉文安神色落寞地把我和小婉送到汽車站,把裝著我和英子信件的袋子塞在我手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像是要躲避我們的目光。也好,免得我們告別是不知道說什么而難堪。

和英子的這次見面,我自始至終是恍惚的,總像有一層霧隔在我眼前,隔在我腦海里,把我已往的歲月與現(xiàn)在拉開了距離。就連面對英子時產(chǎn)生的隱痛也像發(fā)生在遙遠的地方,發(fā)生在與我不相干的時間。英子在一個地方,我在另一個地方,一團氣流模糊了視線。

直到一周后,我收到劉文安發(fā)來的短信,那團霧才倏然散去,我忽然心里一痛——不是遙遠的隱痛,而是真實的揪心的刺痛!

英子昨夜離世……下午她自己起床,穿好衣服,就是你們走時的那套,也描了淡眉,化了淡妝,抹了口紅,頭發(fā)扎成了馬尾……她走的安靜,面帶微笑……她說死也要死得了無遺憾,她大概是做到了……

我一遍又一遍讀著短信,淚水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英子走了!那片時光卻從遙遠的地方款款地向我走來。

我慢慢打開劉文安保存的信件,一封一封讀起來。

大平:

上次寄給你的信不知道收到否?沒見到回信,我總是失魂落魄。我好羨慕你們的大學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你都看什么書呢?能講給我聽聽嗎?

家里開始秋收了,忙碌了。干一天的活,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不說了,等秋收結束,我給你織一條圍巾,冬天第一場雪來的時候,圍在脖子上,保證讓你暖暖和和。

注意身體!

你的英子

10月9日

英子:

好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是不是病了,還是別的原因?

進了大學才知道,我以前讀的課外書實在太少太少,可以說少得可憐。外國文學名著除了你借給我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外,我連一本完整的都沒讀過,實在慚愧?,F(xiàn)在我除了上課、吃飯、睡覺的時間,其余時間都用在補讀老師開出的必讀書目上。我不能落在別人的后面。我的愿望是畢業(yè)后當一個作家,這樣我們就可以自由地在一起。我寫,你抄,好不好?

一定給我回信!

愛你的大平

10月10日

大平:

這兩天我感覺非常不好,滿腦子都是為什么?

我認真地想了想,我覺得我們之間真的是純粹的友誼,根本算不上是愛情。但即使是友誼,也是美好的。誰說男女之間就沒有純粹的友誼呢?我非常珍惜它,即使以后可能中斷,我也會把它放在心里,一直放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美好的東西就像陸游詩里寫的“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p>

我堅信美好的東西一定是世界上最珍貴的。

盼你來信,即使你想結束,也請告訴我。我能接受任何結果,不愿了無生息。

英子

12月25日

親愛的英子:

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呢?你難道忘了我們之前的約定?無論發(fā)生什么情況,我們都有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方。哪怕我們最終不能在一起,也要像朋友一樣,把自己的伴侶帶給對方相見。難道你真的忘了?

我知道農(nóng)村生活一年到頭都忙忙碌碌,我知道你本不該在那風吹日曬的田間干那些粗苯的農(nóng)活。你姣美的面容和一顆善良而敏感的心,本應安放在另一個世界,可是命運太殘酷!你能忍受得住嗎?

我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文學,我覺得文學的世界是那么美好,它調動了我所有的喜怒哀樂!

盼你回信,別無聲無息不理我!

愛你的大平

12月13日

大平:

我知道我們該結束了,雖然這種方式我一點也不喜歡。

這段日子,家里來了許多說媒的,弄得我很煩。不知為什么,我很厭惡這樣的方式,我希望我的婚姻由我做主。

不過,我不想這么快成家。我要等你大學畢業(yè)。不是為了等你,而是給自己一個約定,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已經(jīng)定下心做一個踏實的農(nóng)婦。老天安排的就應該接受。這不是悲觀,而是為了讓心安定下來。

希望新的一年一切順利!

英子

元月12日

親愛的英子:

你是要了結我們之間的這段感情嗎?為什么不直接說,而要用這種方式呢?

我知道我們對于未來的認識都很膚淺,但不代表我們不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我們的未來!

這幾天,我常常想起那片燦爛的向日葵,想起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時電流通過全身一般的震顫,想起你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好,想起你輕盈地邁過田埂時那婀娜的身姿……總之,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包括你身上芬芳的氣息都讓我深深地沉醉。可以說,沒有你愛情的激勵,我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和愿望,更不可能有我現(xiàn)在的大學生活。

然而,一切都要結束了嗎?但我仍會把與你有關的一切深深藏在心里。

祝福你!

仍然愛你的大平

元月19日

…… …… …… ……

我閉上眼睛,任由淚水簌簌地落下。我的眼前絢麗著一片金黃的葵花林,葵花林里滿是英子跳躍的身影,捏著辮梢羞澀的笑容,那彌漫在田埂上的動人的芬芳……

小婉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坐在我身旁,輕輕地說,也該讓她讀到這些信吧?!不然,她心里不安呢!她認認真真地活了一場,你也應該認認真真活給她看,也不枉她對你一番心意。

我默默地收好信,下樓買了祭奠品。

這晚的南山,清風習習,月光如水。我和小婉沿著山路爬到半山腰找到一塊空地,擺好祭品,燒了紙錢,又一封一封地燒了那些發(fā)黃的信——愿所有的遺憾都化作這裊裊青煙隨風而逝吧!愿英子的在天之靈永遠安寧!

4.

假如沒有和英子的這次見面,那段時光,或者代表那段時光的感情,是不是會像風中卷起的一陣塵土,了無痕跡呢?假如沒有這次見面,我和英子是不是會像曾經(jīng)熟悉的陌生人似的,偶爾想起,像輕風拂過水面,只是泛起一絲漣漪呢?英子了結的心愿,我以前對于婚姻的厭倦會不會與英子冥冥之中有著關聯(lián)呢?

一連幾天,我陷于一種無止境地混亂里,心亂如麻。我與已往歲月的聯(lián)系到底在哪?

小婉也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似乎與我拉開了某種距離。

那天,她終于鉆到我床上。她的乳房以柔軟的力量抵達我脊骨的每一條神經(jīng)。她的氣息在我的背部制造出一處又一處熱乎乎、癢酥酥的漩渦。她的手在我的胸前春風般滑過,激起我內心的漣漪。我剛一轉身,她的嘴唇就熱烈地迎接我,那溫熱而芳香的氣息像火焰的神經(jīng),頃刻之間擊中了我。我們緊緊地相擁著,親吻著,用夜色一樣無所不在的愛浸潤每一寸肌膚,每一寸神經(jīng)。

小婉發(fā)出迷離地呻吟。我在那曲徑通幽處,小心翼翼地緩步前行。小婉的手摟到我肩上,給了我一種我能理解的微弱的暗示的力量。順著這力量,我酣暢地抵達了小婉身上從未抵達的勝景。瞬間,小婉發(fā)出一聲沉郁的嘆息一般的呻吟,仿佛來自深深的山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沖撞、迂回,終于激蕩而出,帶著沉厚的意味,帶著積蓄的委屈,也帶著動人心魄的召喚。這召喚激發(fā)了我全身的激情和力量,我一往無前……

小婉在我懷里痛哭著,淚水在我的懷里緩緩滾落,又在我懷里變成絲絲帶著體香的氣息悠悠散去。我做了真正的女人,我終于成為真正的女人!

那晚,我們做了三回!一次比一次暢快,直到我們徹底地精疲力盡。小婉像是要在這一晚,將以前的耽誤的快樂補回來。

小婉枕著我胳膊,仰起頭,目光清澈地說,我想認認真真地做個女人,認認真真地做個妻子!我們結婚吧!

我撫著她的臉,道,四年后吧。我想給自己一個約定,娶一個相伴終生的女人!

小婉點了點頭。低頭看著那枚發(fā)出柔光的戒指,喃喃道,也許是她在冥冥之中讓我做了完整的女人,她想看到我們幸福的在一起呢!

那晚,我們睡得無比香甜,就像窗外南山上的樹木,沐浴在安寧的月光里。

2018年4月4日 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