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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身是寶說絲瓜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鞏勇  2018年05月07日08:51

故鄉(xiāng)湖北浠水是個土壤肥沃、雨量充沛的山區(qū)。勤勞的人們,春天只要播下種子,就能收獲碩果累累的秋天。那種恬靜和諧的田園生活,后來被城市化的躁動打破了格局,青壯年人都陸續(xù)進城打工去了,鄉(xiāng)村留下無盡的寂寞和荒涼……

我家老屋門前有一片開闊的場地。春來的時候,父親愛種樹,如同養(yǎng)育他的孩子一樣。妹妹愛種花,種下女孩子眼中粉紅色的夢。哥哥愛種下蓖麻,秋來收獲的蓖麻籽可以送到合作社換錢。我喜歡在樹木和竹林之間穿梭,仰望藍天白云,傾聽鳥兒歌唱,默念自己寫的新詩……

母親是個現(xiàn)實派。春天一到,就催大家:該種絲瓜了,不然好幾個月沒有菜咽(吃)了。父親是總指揮,取下墻上掛的老絲瓜,剝開干巴的外皮,敲出一顆顆黑色的絲瓜籽兒。種子播在門前的菜園一角,還用一小塊保溫膜保護著,等著他們快快出苗兒。

幾天后,絲瓜苗兒從泥土中拱出了頭。頭上還大多帶著著絲瓜籽最外層的黑殼。好像是工人師傅腦袋上戴的鴨舌帽兒,以這種很俏皮的模樣出場了。

父親帶領孩子們在門前的幾棵大樹旁邊刨好坑。從田野里取回肥沃的泥土,再拌上雞糞或者豬糞。這樣,才可以從菜園的“小溫室”中請出來,像迎接新娘一樣,每個坑里移栽來兩三棵絲瓜苗兒,讓他們在一起結伴成長。

絲瓜苗兒剛種下,嫩嫩的兩片小綠葉兒,最容易招惹“亮末蟲”(螢火蟲)。一不留神幾只黃色的小蟲兒聞著嫩嫩的葉片香氣飛來了,趴在絲瓜苗的葉背后,大吃大嚼搞破壞。咬上一個洞兒、兩個洞兒,一兩天功夫,絲瓜苗就千瘡百孔,淪為小蟲的腹中物了……

絲瓜苗兒移栽后的頭幾天,我們總是要小心看護著,發(fā)現(xiàn)亮末蟲兒就抓下來,就地狠狠地“處決”。后來,我們還找來換下的舊窗紗,洗干凈,再裁剪成一個個小塊,輕輕地覆蓋在絲瓜苗的四周。這個樣子,絲瓜苗兒儼然是那信仰伊斯蘭教的女子,裹著藍色的紗巾,從此隔絕了亮末蟲的騷擾和蹂躪……

移栽之后的十天半個月后,絲瓜苗兒的兩片葉子就慢慢長大長開了,呈現(xiàn)出了絲瓜葉子的本來形狀。這正如人類,剛出生的嬰兒都是肉嘟嘟的,睜不開的小眼睛,緊緊攥著的小拳頭,誰家的伢兒都不好區(qū)分。稍稍長大一些,自然就分出來,龍是龍,鳳是鳳,哪家的種兒就是哪家父母的模子,如翻砂澆鑄成型的……

南方陽光雨水充足,絲瓜長勢很猛。葉子長大了,中間又分出一根新藤兒,一個勁兒往上躥個頭。此時,父親教會我們用竹桿或者木棍兒,在大樹底下搭個架子。我們起初多用小手兒,引導絲瓜藤兒往架上攀,再往近處的樹上纏。

絲瓜藤兒,每天要長半大截,像一條綠色的長蛇,匍匐前行。青藤攀過的地方,還長出長長的藤絲,如大象的鼻子帶著鉤兒。又如嬰幼兒伸過來要大人摟抱的小手,所觸之處牢牢地纏住。藤上的葉子越長越大,葉子的縫隙之間,開出了一朵朵黃花兒。無數(shù)的金燦燦的絲瓜花兒,招惹著蜂兒蝶兒盤桓其間,那是一派多么有生機的春天的畫面呀。

絲瓜花的花期并不長。幾天之后,花兒蔫了,花下的小小絲瓜兒顯露了出來。這正如女性,最艷麗的青春是短暫的,最后的枯萎,卻是伴著兒女們長大成人的喜悅。如果花兒謝了,下面沒有長出絲瓜,要么就是營養(yǎng)不良夭折了,要么就是雄花,只能開開花……

小絲瓜往往是朝天長,這應該好理解:花兒是向著太陽開,花兒的下面就是瓜兒子。絲瓜長得也很快,前幾天看還是一根煙的長短,過幾天就是一炷香,再過幾天就是半個手臂長了……

絲瓜慢慢長大了,就會翻過身子,從綠葉青藤之間紛紛垂下來,掛在空中顯擺著自己成長的身段。許許多多多的絲瓜,掛在藤上懸在樹上,像是冬天屋檐下一排排“冰吊錘兒”(方言,冰凌兒),又像是漁民提起網兜兒的時候,網眼上掛著的大大小小的魚兒蝦兒……

絲瓜是個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植物。只要肥料足夠,澆水足夠勤,一根絲瓜藤兒到底能長到多長,我還真是沒有辦法描述和估計。在我的印象中,家門前的樹木有多高,絲瓜藤兒就能爬多高,甚至爬過了高高的樹梢,直指天空。

如果再搭著竹架和草繩,絲瓜藤兒還能爬到瓦屋頂上,爬到周圍的樹木或者竹子上。于是,我家門口變成了絲瓜競長的綠色世界。綠葉青藤的絲瓜架下,是家人鄰居納涼休憩的好所在,盡可以讓一個炎夏的陽光和熱浪隔絕開來……

據(jù)說,每年的七夕節(jié),月明星稀的日子。大人孩子們在絲瓜架下,可以看到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甚至可以靜聽到他們兩人的私語。我從來不相信這樣的傳說。心想,即便是有這等事,每年才見一次面的苦難夫妻團圓,我們也不應該打擾才好。我寧愿相信,在絲瓜架下,睜大眼睛尋找月宮中嫦娥的身影,只要有月光的夜晚,都可以嘗試一番,何況嫦娥寂寞難耐……

生活中沒有太多的浪漫,絲瓜最重要的還是其食用價值。絲瓜成熟了,該摘下來做成菜來下飯,幫助我們長身體。低處的絲瓜,一伸手就可摘下。一手護著瓜藤,另外一手穩(wěn)穩(wěn)地摘下來,否則是要拽斷瓜藤,毀了整棵絲瓜。

高處的絲瓜,成人也夠不到,只有借助工具了。取一把鐮刀綁在竹篙頭上,對著瓜蒂輕輕地一拉。絲瓜自由落下的區(qū)域內,另外一人捧著倒扣的一頂大草帽,或者眼疾手快者徒手也可以接住。萬一有閃失,嫩嫩的一根絲瓜摔在地上,準會是兩三截兒,斷裂處還可能粘上灰塵。舍不得扔,洗干凈還能做菜或者喂雞喂豬……

記得絲瓜最肯結果實的時候,每天采摘都吃不贏。我十歲的時候,就“升任”自家的炊事員,或者說小伙夫。我那時就熟悉了絲瓜的很多做法:清炒,炒雞蛋,炒肉,煮絲瓜蛋湯……

但是,我兒時的農村,只有過時過節(jié)才會有吃肉的好事。絲瓜炒雞蛋也算是奢侈的伙食,因為那時家里養(yǎng)雞也不多。幾個雞蛋還想用個小瓦罐攢起來,一家人舍不得吃,提到集體的商店換成錢,換糖票,或者換回鹽……

但是,農民勞作是要拼力氣的,沒有一點葷油或者葷菜,是撐不住天長日久的強體力活兒。絲瓜炒雞蛋,炒一個雞蛋是見不到影子的,還夠不上粘鍋粘勺的。于是,絲瓜蛋湯是那時我做得最多的菜。

炒上幾根大絲瓜,然后舀上一大瓢清涼的井水煮開。事先打好的雞蛋在小碗中攪拌均勻。揭開鍋蓋,就著翻滾的開水和絲瓜片,倒入鍋中,一邊倒一邊攪拌,很快黃色的蛋花就彌漫開來,像天女散花,散成了一大鍋的湯……

擱進一點鹽,絲瓜蛋湯就可以出鍋了。也可以在起鍋之前,放一點點味精,鮮味更足了。一家人桌上吃飯,每人都可以端上一大碗絲瓜蛋湯,吃完米飯,好好澆灌一下胃腸的縫隙……

絲瓜吃不完,老了瓜肉空心化,整個如一團破絮,太可惜了。于是,母親會主動送給鄰居一些,讓他們也分享一下勞動果實。村里過路的人們,看得那滿院絲瓜,眼放光嘴發(fā)饞的,也可以打個招呼順手摘兩根帶走,反正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絲瓜的一身都是寶。沒有吃完的絲瓜,掛在藤上越長越大,越長越老,像大肚皮的孕婦一般,看著看著就凸起來。老的絲瓜,內面長滿來年作種子的瓜子。掏空瓜子就是蜂窩狀的粗纖維,是農婦們最喜歡的天然洗碗材料,也可以做成搓澡的用具……

絲瓜的葉子,據(jù)說有藥用價值。記得小時候,身上要是被蚊蟲叮咬了,大人們會摘幾片絲瓜葉,搗出汁液,敷在患處就可以消腫。兒時還有一幫調皮搗蛋的孩子,暑假期間的野孩子,滿村莊里游蕩,掏鳥窩、捕山炸子(蟬)。就連發(fā)現(xiàn)了某處有一個大馬蜂窩也會不放過,呼朋引伴,聚眾搗毀來取樂。

那個時候,我們如評書中描繪的梁山好漢,有人用石頭砸蜂窩,有人從家里找來火柴和草把子,點燃后用長的竹桿直捅向馬蜂窩。馬蜂們發(fā)現(xiàn)“家”被毀了,他們驚慌失措,四處亂飛……

有紅了眼的馬蜂就直接沖向“侵略者”拼命。撲向近處的孩子們,對著頭部,對著裸露在外的小胳膊亂咬一通。于是,孩子們亂作一團,哭爹喊娘的,頓時潰不成軍,很是熱鬧……

沒有受傷的孩子,飛跑去摘回幾片絲瓜葉子。學著大人們的動作,為“傷員”敷好紅腫的皮膚。絲瓜葉子,是我們兒時療傷的藥品呢。領頭的孩子王,還可以寬慰大家,我們大獲全勝了!據(jù)說,馬蜂就一個毒劍,螫過人的馬蜂一會兒就會死去的……

——童年漸行漸遠,我離開故鄉(xiāng)也越走越遠。光陰似箭,兒女忽成行。我也如同絲瓜藤上的黃花,慢慢從盛到衰,也會萎謝,該為培養(yǎng)下一代人盡力而為。我也會如同絲瓜藤上的瓜兒,一旦過了最有食用價值的絲瓜之后,就該當默默無聞的洗碗布了……

多少年以后,我難以忘懷這樣的場面:青藤,在一往無前地延伸;黃花,在最濃最艷地開放。抬頭看處,架上密密的絲瓜,如同一只只穿著綠袍的小獼猴,調皮地掛在空中,搖曳在風中。兒時,我就這樣一次次呆呆地抬頭仰望藤上的絲瓜。于是,我也會仰望更高遠的藍天白云,仰望并無限向往群山之外,那未知的世界。

流年似水。而今我安居在首都,卻常常情不自禁地思念起鄂東浠水的故鄉(xiāng),回味起過去的幸福時光,竟然恍若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