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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君猶青蔥我蒼蒼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江蘇大豐朱國平  2018年05月07日08:54

蘿卜中麻辣的那種,叫麻蘿卜。不知何故,如果只叫蘿卜,便是胡蘿卜了。蘿卜姓胡,可知同胡椒、胡豆、胡瓜等植物一樣,同為本家,都由胡人胡地而來。當然,胡人胡地,其實也就是一個中轉(zhuǎn)站,胡蘿卜在內(nèi)的不少物種,都是在明宋時期,從阿拉伯、伊朗,經(jīng)由絲綢之路,輾轉(zhuǎn)而至。

蘿卜分為根和莖葉兩部分。莖葉宛如纓須,所以又叫蘿卜纓子,緊挨地面向上生長。根則隨著纓子漸漸茂盛、由嫩綠到青烏,在泥土里不斷長大、長壯。所謂的吃蘿卜,吃的便是蘿卜的根。成熟的蘿卜的根,一般六七村長,比大拇指略粗,頂端還有一條兩三寸長的尾巴——那么柔弱,不知為何能扎進深深的土層。

每年仲秋時分,是蘿卜的播種季節(jié)。雨水調(diào)順,種下去六七天,便會從土里泛出絲絲綠意,然后用不了幾天,便鋪出一層柔荑的新綠。在霜降之前的大約一個月時間,是蘿卜生命力最蓬勃的一段時期。此時,纓子擠擠挨挨,一片蔥綠。霜降之后,纓子停止生長,顏色漸漸轉(zhuǎn)深,葉尖漸至枯萎。但這卻是長根的最關(guān)鍵時期。凍凍響,蘿卜長,長的便是根塊了。過了立冬,開始從地下挖蘿卜。用大鍬撬開土塊,抓住纓子,一搖一提溜,蘿卜就出來了。即便是很冷的天,因為有蘿卜纓子護著,土塊也不會凍得堅硬。

蘿卜挖出來,運到家里,晚上,便有了一項工作,叫擇蘿卜。其實就是用剪刀,讓纓子和根塊分離。最初,纓子是豬的飼料,根塊是人的專享。雖歸入瓜菜帶,但常常被當成主糧。有一次,母親裝一籃子纓子,洗凈,用開水燙過后,涼拌,做下飯的菜。有一種苦澀之味,在嘴里任怎樣咀嚼,都難以下咽。之后,便不再豬口奪食。那年蘿卜豐收,父親曾經(jīng)把蘿卜挑到三十里河邊,賣給用船來收購的興化人,每斤兩分錢。還有些興化來的船,裝來許多家具或用物,如櫥柜、睡柜、床、大缸,都是換蘿卜的。我家有一只衣柜,就是爸爸用一擔(dān)蘿卜換的——是一張碗櫥,中間兩個抽屜,上下有對開的門,但上面透氣,底下封閉的那種。爸爸將其稍加整理,改為衣柜了。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大多數(shù)人家,蘿卜繼續(xù)種,但已由人豬共享,變?yōu)橐晕关i為主。挖出來的蘿卜,擇一些留著人吃,其余的連纓子一起,洗凈切碎,放在鍋里煮熟,加入麩皮米糠,壯豬。豬小時候的生活沒這么好,只吃豬菜和麩皮、泔水。集體飼養(yǎng)的豬,吃得要好些,因為集體每年都安排一定數(shù)量的飼料糧,集體有豆腐店,豆腐賣掉,豆腐渣喂豬,更主要的,集體專門安排一兩塊靠近豬場的地,專長用于喂豬的蘿卜。許多人家都把蘿卜當作人的重要輔食。除了吃鮮蘿卜,會將蘿卜切成條,攤到蘆柴簾子上曬干,留作煮飯或做粥時,放進一些。因為小時候吃怕了,所以,盡管做出的飯粥里有股甜絲絲的味道,但我猶躲之不及。

前幾年發(fā)現(xiàn)血糖偏高之后,我按照醫(yī)生的吩咐,注意控制米飯和干面等碳水化合物的攝入。既有控制,總得別有替代。于是把眼光投向小時候吃厭的瓜菜帶,南瓜、蘿卜,輪番和著做飯。當年吃蘿卜,用兩個水桶,各裝一半,帶一個從灶膛里扒灰的“出灰耢”,在水桶里加入能淹沒蘿卜的水,然后用“出灰耢”上下鼓搗十幾個回合,換水,再鼓搗,五六分鐘,蘿卜便洗得干干凈凈。有時候,蘿卜少,就直接用籃子提到河邊洗。所謂少,至少也有大半籃子的。但現(xiàn)在網(wǎng)上或上街買蘿卜,一回買兩三根,中午做飯時切一根,放入電飯鍋。現(xiàn)在的蘿卜比以前的蘿卜,金貴多了,五六塊錢一斤,是當時的兩百多倍。不知是因為吃得少還是因為價錢貴的心理暗示,竟然覺得蘿卜比飯好吃了。

挖蘿卜有講究。不是從某一面開始,把蘿卜挨著全部挖光,而是拉一根繩子,間隔著挖,挖出一條二尺左右的行子,栽上在別處育出的麥苗。第二年春天,在麥行子之間蘿卜挖掉的空地,種玉米。開始,玉米長在麥子中間,待麥子收割之后,就是一片玉米地了。農(nóng)村里,每個人口只有一分多的自留地,農(nóng)民們通過精打細算,精耕細作,盡力提高有限土地上的出產(chǎn)。盡管如此,每年夏收之前,都有將近一個月青黃不接的時候。這時,冬天曬的蘿卜干子,就顯示出不同尋常的意義。

那時蘿卜的種子,都是各家各戶自己收留。在蘿卜地的邊緣,留篩子簸箕大一小塊地方,把蘿卜留著,任其生長,開花結(jié)子,到夏初,將種子收集起來,留待秋天再種。長種子的蘿卜,長到兩尺多高后,開出潔白的傘狀的花。當潔白漸漸轉(zhuǎn)成暗黃,便是種子已經(jīng)能夠采集了。這時,用剪刀把花盤剪下,放一個匾子里曬干,收藏,待秋后再種。記得那帶著絨毛的種子,似乎特別喜歡朝人的身體上附著,一但附著,便癢癢的,揮之不去。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離開農(nóng)村,由吃土地變?yōu)槌远?。一晃三十多年的時間,還真的沒有再吃過蘿卜。即將退休的時候,因為身體的原因,蘿卜,又得以走進我的生活。這蘿卜,真有點像一個童年的玩伴,曾和我共度許多難忘時光,后來世事茫茫,各自東西。若干年后,忽然有一天,我和他又在一個路口偶然相遇。君猶青蔥我蒼蒼,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但我卻一眼便認出了他。我想和他說話,他卻又消失在人海里。然而,一些關(guān)于他的零星的記憶,卻在腦海里一一浮現(xiàn)。

201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