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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離開了三十年,我們依然在他前半生里尋找赤誠之源
來源:文學報 | 張新穎  2018年05月10日18:17

沈從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今天是作家沈從文逝世三十周年的紀念日,他離開世間雖有三十年,卻讓讀者愈發(fā)喜愛這位作家,這位從湘西山水之間走出來的作家,以赤誠文字將中國文化點點滴滴浸入讀者心里。我們總是會想起他逝世后,張充和女士撰寫的挽聯:“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這十六字如此恰如其分地形容了沈從文先生。

繼 《沈從文的后半生》之后,復旦大學教授、學者張新穎帶來了下面這部沈從文前半生的傳記,在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歷史變動的時空中敘述沈從文生命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敘述他的輾轉流蕩,他的“傳奇”與他的平常,他的“人格放光”與他的精神痛苦,他與時代密切相連卻持續(xù)強韌地保持緊張的“對話”——這是一個人自己的故事,也是牽涉各種社會關系,承載文學、思想和感情的重量,交織進現代中國復雜紋路里的故事。

01

沈從文與張兆和

一九三三年八月初,沈從文與張兆和同到北平,暫時寄住西城西斜街楊振聲家,中小學教科書的編輯工作場所也在這里?!耙惶鞐罴掖笏緞账蜕蚨缪澴尤ハ矗l(fā)現口袋里一張當票,即刻交給楊先生。原來當的是三姐一個紀念性的戒指。楊先生于是預支了五十元薪水給沈二哥。后來楊先生告訴我這件事,并說:‘人家訂婚都送給小姐戒指,哪有還沒結婚,就當小姐的戒指之理?!?/p>

很快,沈從文就租下西城府右街達子營二十八號,與張兆和籌備起婚禮來。

八月二十四日,他給大哥寄去喜帖,報告近況:

我因為初初搬家,處置一切,極其忙碌。我們兩人到今天還不曾縫一新衣,必等其大姐來安排。結婚以后兆和每日可過北大上課,我則每日當過楊家編書,這編書工作,報酬每月雖只一百五十元,較之此時去作任何事收入皆少,但所編之書,將來版權則為私有,將來收入,必有可觀。并且每日工作,時間不多,欲作文章,尚有余暇,故較之在青島尚好。近來此后天津大公報即邀弟為編副刊,因條件不合,尚未談妥。若將來弄得成功,人必忙些,也更有趣些。近年來也真稀奇,只想作事,成天作事也從不厭倦,每天飲食極多,人極精神,無事不作,同時也無一事缺少興味,真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耶?

九月九日,婚禮在中央公園水榭舉行?!叭愦┘\豆沙色普通綢旗袍,沈二哥穿件藍毛葛的夾袍,是大姐在上海為他們縫制的??腿舜蠖际潜狈綆讉€大學和文藝界朋友?!币苍S是因為不怎么講究儀式,張充和的記憶里“沒有主婚人、證婚人”,其實是由張兆和三叔張禹齡證婚,由胡適主婚。周作人寫了副喜聯:“傾取真奇境,會同愛麗思?!鄙驈奈牡谋淼茳S村生從廈門、大姐夫田真逸從張家口趕來,張兆和大姐元和、四妹充和、大弟宗和參加了婚禮。

新居“小院落,有一棗一槐。正屋三間,有一廂,廂房便是沈二哥的書房兼客廳”,“新房中并無什么陳設,四壁空空,不像后來到處塞滿書籍與瓷器漆器,也無一般新婚氣象。只是兩張床上各罩一錦緞百子圖的罩單有點辦喜事氣氛,是梁思成、林徽因送的”。

婚后“家中空氣極好”,沈從文十月初向大哥描述道,“媽若見及弟等情形,必常作大笑不止,因弟自近年來處處皆顯得如十三四歲時活跳,家中連唱帶做,無事不快樂異常,誠意料不到之情形也?!睅啄昵八烷_始說自己“老了”,現在竟如十三四歲之少年,唉聲嘆氣的習慣一變而為“連唱帶做”,幸福的強烈程度及其對人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十一月中旬,沈從文又向大哥談及家庭的日常生活:

這里一切皆好,有時三個人一同過北海圖書館去,我在小房子,他們在大房子,看書到十二點時,又一同回家。且來回皆走路,不以為累。有時則我過楊家編書,他們在家看書,總而言之則是無日不看書,一時雖仿佛無多大成績可言,久些則大有進步了。

02

(編者注:一九三四年一月,沈從文回鳳凰探望母親,并在短暫的行途中創(chuàng)作了《湘行書簡》。)回北平后,沈從文即刻接續(xù)上《邊城》的寫作。《國聞周報》從一九三四年元旦起連載這部中篇,四期后中斷;三月十二日恢復連載,四月二十三日載完。前后共載十一次。

動筆時正在新婚后的幸福期,如此開篇: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我準備創(chuàng)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毙⌒≡郝渲幸换币粭椣?,放一張紅木小方桌?!耙幻孀尲毸殛柟鈺裨诩埳希幻嬉矊⑽夷撤N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故事上的人物,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所見的一個鄉(xiāng)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邊黑臉長眉新婦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良善式樣。一切充滿了善,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良善與單純的希望終難免產生悲劇。……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xiāng)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與彌補。”

續(xù)寫時母親死去,非常悲傷。小說里的祖父死了,翠翠喜歡的人離鄉(xiāng)遠走,溪邊的白塔倒塌了。四月中旬收尾作結,卻并非全然傷感,反而轉生出沉隱的力量: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四月二十五日,《大公報·文藝副刊》刊出《〈邊城〉題記》:

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span>

照目前風氣說來,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讀者,對于這種作品是極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后者“太擔心落伍”,目前也不愿意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落伍”是什么?一個有點理性的人,也許就永遠無法明白,但多數人誰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話想說:“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人而寫的?!薄@本書的出版,即或并不為領導多數的理論家與批評家所棄,被領導的多數讀者又并不完全放棄它,但本書作者,卻早已存心把這個“多數”放棄了。

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里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當前農村是什么,想知道過去農村有什么,他們必也愿意從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一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业淖x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03

一九三六年沈從文發(fā)表《習作選集代序》,其中這樣談到《邊城》:

這作品原本近于一個小房子的設計,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經濟而又不缺少空氣和陽光。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分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

在這段解釋的前面,有這樣“指責”讀者的話:“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蹦敲矗髡咴谧髌繁澈箅[藏的,到底是什么呢?

許多年后,時代大轉折迫在眉睫的一九四八年,沈從文為《邊城》寫《新題記》,只三百多字,敘及不同時期與這部作品相關的經歷和事件,最后說:“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惟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希奇結合,儼若可以不死,其實作品能不死,當為其中有幾個人在個人生命中影響,和幾種印象在個人生命中影響。”

一九四九年,他在《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中又說到《邊城》:“不幸得很是直到二十四年,才有個劉西渭先生,能從《邊城》和其他《三三》等短篇中,看出詩的抒情與年青生活心受傷后的痛楚,交織在文字與形式里,如何見出畫面并音樂效果?!庇终f:“這個作品原來是那么情緒復雜背景鮮明中完成的。過去的失業(yè),生活中的壓抑、痛苦,以及音樂和圖畫吸入生命總量,形成的素樸激情,旋律和節(jié)度,都融匯而為一道長流,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鑄造?!边@就說得比較清楚了,原來這個美麗精致的作品里面,融匯了作者個人 “年青生活心受傷后的痛楚”,“過去的失業(yè),生活中的壓抑、痛苦”。

敘述得更清楚的,是同時期這一類文字里面的《一個人的自白》。自白談到個人從小由于家道中落和體質孱弱等等而形成的內向型性格,等到年紀稍長,接觸到的現實愈發(fā)可怕,“一面是生活屈辱,一面是環(huán)境可怕,唯一能救助我的,僅有一點舊小說,和鄉(xiāng)村簡單生活和自然景物,小小的農家水磨拜訪,掘藥,捉鳥,捕魚,獵狐等等小事,沖淡了現實生活一面。這兩者卻同樣影響到將來的生命或工作,這就是在我作品中對平靜鄉(xiāng)村人民生命的理解基礎”。“也因此,在十年后作品中出現的一切鄉(xiāng)下人,即或娼妓,品性無不十分善良,為的是我所見到的那個階層,本來全是善良的。與外人的關系,甚至于近乎‘家庭’的。因為正需要家時,我已沒有家,什么時候由軍營走入一個鄉(xiāng)村土娼家坐坐,怯怯的坐在一旁,看那些人做做家務事,或幫她們燒燒火,切切菜,在當時,對我正是一種如何安恬與舒適。我需要的也就只是那么一點點溫暖,屬于人情的本來。我得到可說已十分富饒,它把另外一種可怕生活完全沖淡了,調和了。這點印象既在生命成熟時保留下來,到后自然便占了我作品主要題旨,由《丈夫》、《邊城》都可見出。里面自然浸潤有悲哀,痛苦,在困難中的微笑,到處還有‘我’!但是一切都用和平掩蓋了,因為這也有傷處。心身多方面的困苦與屈辱烙印,是去不掉的。如無從變?yōu)槌鸷?,必然是將傷痕包裹起來,用文字包裹起來,不許外露?!薄瓉怼哆叧恰愤@樣的作品是包裹了傷痕的文字,是在困難中的微笑。“一切都在‘微笑’中擔當下來了?!@微笑有生活全部屈辱痛苦的印記。有對生命或人生無比深刻的悲憫。有否定。有承認。有《舊約》中殉教者被凈化后的眼淚。”

“微笑”擔當了什么?“微笑”背后不僅有一個人連續(xù)性的生活史,而且有一個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來救助自己、糾正自己、發(fā)展自己的頑強的生命意志,靠了這樣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沒有因屈辱而生長出狹隘的自私、仇恨和報復心,也是靠了這樣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支撐自己應對現實、挫折和傷痛,來成就自己“微笑”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