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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郭老漢
 | 李愛林  2018年05月16日08:34

郭老漢膝下無子。老伴在改革開放的頭兩年因“乳腺癌”去世,后來就是一個人單過。那年,他剛剛五十出頭。

改革開放的時候,實行土地承包,隊里家家戶戶統(tǒng)一執(zhí)行隊長的分配辦法。

隊里有個出了名的懶人,人稱“三癩子。”分田的那陣子,隊長心里明白,這個人難纏,他的田挨著誰,誰都會倒霉,總有扯不完的皮。這事比較棘手,思來想去,最后決定來個抓鬮,抓在哪,就得哪。恰巧郭老漢抓的鬮跟三癩子的田挨著,他的田在上面,三癩子的田在下面,這樣一來形成了鄰里關(guān)系。

那年春天犁耙水響了,各家各戶都忙著躬耕整田下肥。郭老漢一貫是勤快人,心里放不得事,只要有點事,不睡覺也要把它干完。郭老漢又是一把種田的好手,他應(yīng)用的老辦法,下餅肥。餅肥下土后,通過發(fā)酵,肥效奇佳,那就看著莊稼蓬長。

一天,郭老漢一人忙里忙外,他先把田耕完,再下肥料,然后堵住放水的缺口,否則肥料會流失。晚上,忙碌了一天的郭老漢有些累了,就早早地上床睡覺,直到天亮,吃過早飯繼續(xù)下田干活。當(dāng)他來到田里一看,田埂被人挖了幾個大缺口,水在“嘩嘩嘩”地往外流,頭天下的肥料一晚上被沖得精光。郭老漢看著此事,心里火冒三丈,這不明擺是有心害他嗎?

郭老漢正生氣的時候,三癩子也來看田了,口里還哼著二郎調(diào),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郭老漢先還準(zhǔn)備和他打個招呼,看到他那副德行就沒理他。

三癩子心里在盤算:只要他一開口說放水的事,我就可以說,我田里需要水,水是高處往低處流,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

郭老漢心里明白,猜死了是三癩子干的好事,不就是他把上田的肥沖進(jìn)他家的田里嗎?如果讓肥料沉一天,再放水也不遲,可他就是瞅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占便宜。再說那點肥料值不了幾個錢,關(guān)鍵是耽誤了下種的時間。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寸光陰一寸金。

三癩子看著郭老漢沒什么反應(yīng),心里在暗暗自喜:這個郭老漢是不是有點那個?其實郭老漢是在裝糊涂,懶得與他吵。

接著郭老漢趕緊回家,又背來幾袋豆餅粉,繼續(xù)撒在田里,下種只好推遲一天了。在他撒肥的時候,那個三癩子明目張膽地當(dāng)著他的面又挖開缺口,想繼續(xù)放掉撒下的肥料。郭老漢看到這種欺上人頭的行為,就上前與他理論:“你何必這樣昧著良心撿便宜呢?你去買點餅肥,撒到田里不就得啦?”

三癩子痞著臉說:“老哥,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可我是家大口闊,哪有錢去買肥呀?”郭老漢一聽這話,像是在戳他的心,本來郭老漢失去老伴,心里一直都還痛苦著,他說這話,不是在傷口上抹鹽嗎?郭老漢狠狠地說了一句:“你說話道德點?!比]子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惡狗咬一口,說:“你忘了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嗎?你的意思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吧?”他這一句話又一次戳進(jìn)了郭老漢的心窩。因為那是郭老漢心里始終揮之不去的一塊傷疤。一聽這話,心里就疼,淚往肚子里流。

那是解放前的事。郭老漢的母親年輕時嫁給了外村五里路遠(yuǎn)的一個姓郭的年輕人。在他母親懷上他五個月時,他的父親突然得病去世了。他的母親自然成了寡婦,但他的母親年輕時非常漂亮能干,紡棉織布,針線活、田地活樣樣能干,村里沒人不夸的。但是他的父親死后,自然會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單身男人。就在那年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他的叔伯弟弟突然摸到她家,執(zhí)意要娶他的母親,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意思是怕他的母親以后再嫁人。他的母親一聽這話,嚇得直打啰嗦,渾身顫顫巍巍,加上那個年代她又被纏了一雙小腳,這可如何是好???在這關(guān)鍵時刻,他的母親急中生智,清理了一些較為貴重的東西,打起背包,立馬穿上蓑衣,帶上斗笠,連夜冒著風(fēng)雨趕回了娘家。從此,她就在娘家住著,再也沒回婆家了。

住在娘家的母親,村里一個輩分的人都叫大姐,晚輩叫大姑,到我們這一輩就叫姑婆了。她回娘家五個月后,就順利地生下了郭老漢。以后郭老漢就是這個村里的外甥,也是這個村里的唯一雜姓。因為我們村就只一個大姓,姓張。不用說,郭老漢就成了這個村里的雜種。

從小到大,郭老漢聽母親的教誨:“你是這個村里的外甥,處處都要尊重舅舅、姨、外公、外婆們。還要和老表輩分的人處理好關(guān)系,千萬不要在村里惹事生非。”從此,這把世俗的枷鎖就牢牢地套住他的手腳,不敢有絲毫的犯叼。在他十七八歲時是集體年代。在生產(chǎn)隊勞動時,他從不挑肥撿瘦,隊長無論分配什么任務(wù),都是盡心盡力去完成。別人能趁隊長不在場投機玩巧,可他從不敢,工分還跟別人一樣拿。年底評先進(jìn)總輪不到他,更談不上有什么好事臨頭。就是這樣事事順從,只是贏來村里沒有誰明顯地欺負(fù)他。對此,郭老漢和他的母親就感到十分滿足了,認(rèn)為只有在娘家才能安身立命。

在他娘去世的時候,郭老漢痛心地哭得驚天動地,悲悲戚戚地一生都不曾忘記母親的囑咐。

如今不同了,改變了種田方式,土地承包到個人,私利矛盾凸顯出來。過去年間吃盡悶虧也就算了,如今盡然欺到眼皮底下了。郭老漢最忌諱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句話。他放了我家的肥不說還挑釁我。郭老漢實在是忍無可忍,迅速上前舉起鍬把想拍他幾下。這也是郭老漢沖出枷鎖,對仗勢欺人行為的第一次反抗!再說兒子護(hù)娘是天經(jīng)地義的,哪怕閻王老子爺也要跟他拼了。三癩子看來勢不對,來個惡人先告狀,口里不停地喊:“郭老漢要打人哎——”

三癩子身性不強,就像個癟三。瘦瘦的,還彎腰駝背,做事有氣無力。集體化的時候,靠投機玩巧過日子。如今單干了,躲不脫,必須自己處處到位。要說跟人干,絕對甘拜下風(fēng)。

他這一喊,被不遠(yuǎn)鄰村耕田的大貴聽到了,他急忙過來勸解。當(dāng)他聽完郭老漢的講述后,便大致明白誰對誰錯了。然后就推著三癩子說:“你回避一下,不要在氣頭上繼續(xù)耍潑,鬧出大事,對誰都不好?!比]子看著大貴一副嚴(yán)厲的臉色,灰溜溜地離開了。

看著三癩子離去的背影,郭老漢的氣也慢慢消下來。大貴知道這事把郭老漢傷得蠻狠,忙上前遞一根煙給他,勸說道:“郭老哥,悠著點,不要太累了。年齡大了,學(xué)會照顧自己?!?/p>

郭老漢說:“種田人最在乎季節(jié),這季節(jié)不饒人,所以才趕緊忙著施肥的,哪曉得他在中間插一杠子弄成這樣?!?/p>

大貴說:“是啊!這世道人狠三分理,他不就是仗著自家房頭大,狐假虎威嗎?”

郭老漢說:“本來嘛,我根本沒惹他,全是他挑起事端,還強詞奪理。”

大貴說:“是??!農(nóng)村歷來的矛盾焦點就是講宗派、房頭,誰的勢力大,誰就占優(yōu)勢。以后,對這種人采取冷戰(zhàn),老著臉不理?!?/p>

郭老漢:“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沂侨f不得已,才給他點顏色看的,要不然老騎在我頭上屙屎?!惫蠞h說著說著有點欲哭無淚的樣子。

大貴說:“老哥,男子漢大丈夫,心胸寬闊點,遇事提得起,放得下,別跟小人一般見識?!?/p>

聽大貴這么一說,郭老漢果真豁然開朗了。笑著對大貴說:“嗯,說得好,遇事提得起,放得下。”說完,他一轉(zhuǎn)身,握著大貴的手激動地說:“朋友不要多,知己一個足矣!”

話落,兩個大男人哈哈哈地開懷大笑起來。

大貴跟著郭老漢有說有笑地在田埂上轉(zhuǎn)了幾圈后,忽然提議:“老哥,我建議你在田的兩頭挖出放水溝來,以后下面田放水,可以直接從溝里走,免得從你田里放,影響你施肥。你看這個辦法如何?”郭老漢一聽,忙回答:“嗯!這道也是個好辦法,等我把這陣子忙完了就挖?!?/p>

其實挖溝要占去一點田間面積,為了不扯皮,過點安寧日子,郭老漢只好委曲求全了。

時值仲春時節(jié),田埂上的小草吐出嫩芽;遠(yuǎn)處的月季也在發(fā)綠;高坡地上的油菜已經(jīng)開滿了黃花;田里的青蛙一個勁地“呱呱呱”直叫。各家各戶都在自家田里忙碌,整田,下肥,育秧苗,看上去像集體年代一樣,個個都干得熱火朝天的,那勢頭一如打響春耕第一炮。

那天,郭老漢心情格外好,看著這么好的景色,整個身心都舒暢了。他在田里畫出一小塊,作為苗床。他想:一年一季的育苗非常重要,苗好半個收成。所以他把苗床的土揉得碎碎的,又把它整得平平的,再撒下事先窩好的發(fā)芽谷粒,最后才放心地站在田埂上看看。

正在這時,三癩子來到他家的田。一副懶散的模樣,在田埂上晃來晃去,他完全沒有打算整田下種的意思。沒錯,他是來看看郭老漢育苗的面積的,如果有多的,就扯來照樣插秧。

本來郭老漢蠻好的心情,一看到他,心里自然緊縮一下,但馬上平靜下來與他打個招呼:“三癩子,你不打算整田育苗呀?到時拿什么插秧呢?”

三癩子厚著臉皮說:“老哥,到時你們有多的,一家勻一點不就夠了?!?/p>

郭老漢說:“哦,原來你是這種打算。真會打算盤,老弟?!?/p>

三癩子說:“這不錯啊!多下來的,丟還不是丟,我都一起利用起來,有什么不好呢?”

郭老漢說:“那不出現(xiàn)品種不同嗎?”

三癩子說:“品種不同沒事,谷碾成米一樣吃,沒什么區(qū)別?!?/p>

郭老漢聽了一愣,搞半天還有這回事,跟他說話簡直是對牛彈琴。郭老漢無可奈何地輕蔑一笑,感覺“話不投機半句多?!边@懶人還真有懶人的理由!

村里人一貫?zāi)萌]子的一張油嘴沒辦法,說犯法,又談不上;說害人,又是一套一套的。他大事不犯,小事不斷,這個禍害總算被郭老漢給撞上了。

郭老漢將下肥育種的幾行事情忙完了后,就開始挖溝了。

一天郭老漢早早地來到自己的田里,畫好線,計劃一下,該挖多寬,多深。他一個人邊計劃邊思量,測量完后,就開始舉起鎬鋤,一鋤一鋤地挖。

他挖的時候,隊長過來問:“你挖水溝啊老哥?也不叫個幫手?”

郭老漢看著是隊長來了,很客氣地說:“沒事,我一個人搞得完?!?/p>

隊長十分了解郭老漢,對于這點事,郭老漢是不在話下的,只是出于關(guān)心的態(tài)度寒暄幾句。但是隊長心里非常明白挖溝的目的,只是這時沒必要去捅破。說完就自個兒忙去了。

當(dāng)郭老漢彎腰去干活時,忽然從身后竄出個人影來。他起身一看,是三癩子,心里一愣:哎!怎么是他?郭老漢還沒開口說話,三癩子就先開口了:“我說老哥,你這不是吃飽了撐不過嗎?沒事找事干。”

郭老漢先一愣,馬上平靜下來說:“三癩子,我正準(zhǔn)備去找你。你來了正好我給你說說,你也看到了,我在我的田兩頭挖放水溝,以后你家田里需要水的時候,就直接從溝里走,就不要從我田里放了,這樣既方便你,也方便我?!?/p>

三癩子十分明白郭老漢的用意,勉強又無奈地說:“好??!你的主意好,以后就是河水不犯井水喲!”

郭老漢接過話說:“也不是那樣,主要是方便起見?!?/p>

郭老漢看著三癩子田里的幾塊大泥渣仰天長嘆,心想:他還在無動于衷,真不可思議。

不一會,大貴過來了,他看三癩子也在,就上前遞了根煙,說:“我說三癩子,你還不趕快把田整好了下種,到時你指望誰呀?”

三癩子見大貴這么說,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這田嘛!到時翻一翻就行啦!翻一遍,一樣把秧苗插下去?!?/p>

大貴說:“你又沒育苗,田又不整好,哪能出谷呀?”

三癩子理直氣壯地說:“沒事,到時就在郭老哥田里扯點秧苗,或者再在別家也扯一點,一湊合,不就夠了么?”

大貴聽他這么一說,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個三癩子,別到處害人,別人家都是有計劃的,到時搞得人家的秧苗不夠?!?/p>

三癩子還把與郭老漢的一席對話重復(fù)了一遍給大貴聽。真叫人哭笑不得。大貴忙說:“好好好!你哪里好哪里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贝筚F是鄰村的,不怕得罪他,干脆明說了,省得在旁邊打嘴巴官司。三癩子見大貴這么一說,多少還有點刺耳,自討沒趣地走開了。

大貴雖是鄰村的,其實也隔不遠(yuǎn),就是兩條田埂的距離,有什么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彼此都有所了解,挖水溝是他出的主意,所以今天也過來看看,說不定還有需要搭手的事,就幫幫忙。

郭老漢看著大貴來了,遞給大貴一把鍬說:“今兒個你就幫幫我,我挖,你撮,兩人快些?!贝筚F聽郭老漢這么一說,接過鍬,卷起褲腿和袖子就跳下田里,跟郭老漢一起干起來。他們邊挖,邊看,覺得這條溝的下方連接著西湖,如果一直挖到,以后遇到暴雨,春潮泛濫,就會有魚蝦上水,到時把撈魚蝦的簍子放在溝里,就是收獲,這不一舉兩得么。兩人看準(zhǔn)了這事,然后決定溝不用挖那么寬,但是埂子要填寬一點,便于以后收割,或者來來去去走路方便。這樣既方便了自己,還可以方便別人。兩個大男人越說越高興;越說越在理;越說越有勁,甩開膀子大干起來。

都說事情好做,人難逢。兩個知心人在一起,干活不覺累,就那么一兩天的時間,兩條溝就挖好了。

說來也是,那個季節(jié)正是春潮泛濫的時候。郭老漢在鎮(zhèn)上漁具店買回幾只撈魚的竹簍子,那種簍子就是一頭大,一頭小,大的那頭有倒須,魚進(jìn)去了,是出不來的;小的那頭用棉布軸得緊緊的,就可以了。再說郭老漢平常就是打魚撈蝦的內(nèi)行,這下就得心應(yīng)手了。

一天,郭老漢吃罷晚飯,在簍子里放上米糠還有在茅廁里撈的蛆,就到田里來了。他趁天一黑,就把簍子放好,然后就在簍子的兩邊用泥巴圍牢,以免被水沖跑了。他也看好了,上水與下水不像潮水沖撞,覺得無大礙后,才放心回家。到家后他又忙了好一陣,把屋子都收拾妥當(dāng)了,才心情舒暢地上床睡覺,只等天亮就去起簍子,希望有點收獲。

當(dāng)他剛剛眼睛一閉時,怎么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人在他床邊站著,還隱隱約約地說:“哥,你好嗎?今兒個我來找你沒別的,求你幫我那苦命的媳婦一把,這分田到戶,家里沒個男人,犁田打耙可不是女人干的活?!惫蠞h聽得是是非非的,心里有些毛骨悚然。他一骨碌翻身起床,立馬點燃一支煙。郭老漢知道,鬼是怕火的,在他坐靜以后,又什么也沒了。吸煙的郭老漢想:這不是村頭五伢子的聲音嗎?是他,前年因為得了肝癌去世的。集體的時候,他媳婦靠著大家的幫襯,熬過來了,這一分田到戶,就犯難了。沒想到這個五伢子還真有情有義哈,埋在土里還托夢找人幫幫他媳婦。你個臭小子,還真把人給嚇了一跳。

這又扯出郭老漢一些回憶。在小的時候,村里一幫放牛娃在一起玩的時候,總有人有意無意地欺負(fù)他。只要五伢子一看到,就挺身而出為他兩肋插刀,哪怕被打得鼻青臉腫,也在所不辭。作為單人獨姓的郭老漢,對他感激不盡,久而久之兩人便慢慢地變成了哥們。村里就這么一個能幫他的人,卻在二年前去世了。就在五伢子還剩下最后一口氣時,郭老漢去看看,病人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卻說不出話來。五伢子走了,丟下兩個兒子。想到這里,郭老漢早已是眼淚盈眶,想著天長地久,人生苦短,何必附閑愁呢!

郭老漢這晚一夜沒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五伢子的媳婦是要人幫襯,就怕惹出是非話難聽,本來鄉(xiāng)村的世俗觀念十分嚴(yán)重。她是寡婦,我是單身,這一接觸,不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嗎?到時怕是“黃泥巴掉進(jìn)褲襠,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解放這么多年,各種運動,都在整頓,尤其是作風(fēng)問題,絕對犯不得,一整起來要人命。再說,我也犯不著去無事惹出一身騷。郭老漢一再叮囑自己,還是謹(jǐn)慎點好,不能把自己陷進(jìn)泥潭里去。

第二天,郭老漢仍是早早起床。煮好飯后,先放在鍋里,他想看看簍子有魚沒,如果有,就可以回來弄口下飯菜。想到這里,郭老漢趕緊下田去起簍子。他打著赤腳,卷起褲腿,三步兩步來到他的放水溝旁,一看,兩只魚簍放得好好的,他喜出望外地去起,當(dāng)他一提起來的時候,里面的細(xì)魚小蝦活蹦亂跳,這讓郭老漢高興得合不攏嘴。不由分說,郭老漢拎著兩個簍子就往家里走,倒在盆子里一看,有半盆呢,這太好啦!郭老漢麻利地將細(xì)魚小蝦分別摘了一碗,反復(fù)洗干凈后,拌上鹽就下油鍋,然后加點上醬油,撒上生姜末,再加上點陳醋,一碗香噴噴的魚蝦就上桌了。

郭老漢又在櫥柜里找出半瓶二鍋頭,便悠哉悠哉地品嘗起來。郭老漢想:如果平常不出麻煩事兒,就這樣咱老百姓過著平常日子,有什么不好呢?再說,如今又不是往日兵荒馬亂,到處逃荒,妻離子散,時下共產(chǎn)黨統(tǒng)一天下,老百姓安享太平,有什么不好呢。

郭老漢正在如意的時候,五伢子的媳婦——迎秋哭哭啼啼地來到門前,說:“老哥,你幫幫我吧?犁田的事,非得男人才行,我這婦道人家實在干不了?。 惫蠞h一看,果然應(yīng)驗了昨晚的夢。再看著她一臉的傷心,蓬頭垢面,一身破衣爛衫,越看越可憐,真的沒男人的女人好凄慘?。∮浀梦遑笞釉诘臅r候,她還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女人呢!怎么才兩年就被生活糟蹋成這副模樣了?

郭老漢一陣心酸,便滿臉惆悵地一口答應(yīng)了。隨后,郭老漢趕著自家的牛,扛起自家的犁,拿起牛鞭,就下田忙起來。那天,他僅僅用了一上午就把迎秋的田給耕完了。一耕完田,郭老漢就趕著牛去山上放牧了。

迎秋看著田耕完了,心里異常高興,想說聲謝謝都來不及,只是對著郭老漢匆匆離去的背影大喊了一聲:“老哥,謝謝您啊!”

郭老漢只是回頭笑笑,表示領(lǐng)情,沒說一句話。

一個晴朗的晚上,月光照在屋簾下。忙活了一天的郭老漢拿出自己平常曬好的魚蝦,炸好了,又配上一碗自家種的青菜,拿著二鍋頭,坐在門前吃著。這時大貴來了。郭老漢一看大貴來了,連忙客氣地說:“哎,正好,來來來,咱弟兄倆喝一杯,乘著這么好的月色,喝個一醉方休?!?/p>

大貴端過酒杯說:“好啊!你真快活??!這才叫神仙過的日子?!?/p>

郭老漢:“哪有,還不是辛苦討個快活吃。”

大貴:“老哥,你就這么一個人過著?真的從來沒考慮再娶一個嗎?”

郭老漢:“沒沒沒,真的沒,撒謊是小人?!?/p>

大貴:“我說老哥,你還是考慮一下吧!如今,你才五十出頭的人,就社會上說的‘精品男’,乘還有個看頭,往后日子多如牛毛,一旦不能動的時候,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p>

郭老漢:“還是不考慮的好。人嘛,走一步看一步,想那多干啥?”

大貴:“你可別太死心眼?!?/p>

郭老漢:“我這人嘛一直信奉感情專一,我再娶一個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她呀?”

大貴:“不是你感情不專一,是你已經(jīng)單身了,再娶不會違背良心?!?/p>

郭老漢:“俗話說女人要守婦道,我男人也要守道??!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如果不去遵守,就亂套了?!?/p>

大貴看郭老漢的態(tài)度這么堅決,忍不住笑著說:“你沒考慮,怎么前天為迎秋耕田呢?”

郭老漢:“我就知道你要說這話。你說一個女人能耕田嗎?我不能見死不救啊!”

大貴:“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幫迎秋耕田時,整個村的人都看在眼里,就是沒人敢說,知道你是謹(jǐn)慎干凈的人?!?/p>

他倆那天聊得很晚很晚,特別是五伢子生前幫過他,郭老漢談得最起勁。他深深地覺得人不在強弱,在于要講道理。遇事要以理服人,還說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決不能忘恩負(fù)義。都說朋友妻不可欺,人家五伢子不在了,我怎能做那個缺德事。

最后還是郭老漢說服了大貴。大貴只好抱著遺憾回家去了。

郭老漢還有一個說不出的苦衷,當(dāng)年母親不是跟迎秋一樣的情況嗎?如果我做那種事,人家怎么能在灣里立足???

郭老漢是村里有名的會過日子的人。往后,郭老漢很有規(guī)律地把每天下的魚蝦取回,然后分撿好,用鹽腌制,一般曬干或風(fēng)干,就收藏起來,防止沒菜吃的時候,就拿出來炸著當(dāng)菜吃。后來慢慢攢多了,吃不完的就拿到鎮(zhèn)上去賣,換點油鹽錢,再說農(nóng)家人也沒什么其他來路,賣一個錢是一個錢,有多余的就慢慢積積攢攢,一次他全部拿出來一數(shù)有千把塊,這讓郭老漢喜出往外。真是細(xì)水長流,積少成多??!

郭老漢數(shù)著數(shù)著,心里突然生出一個概念,這不是虧了三癩子嗎?如果不是他逼的,真不會有這筆收入。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币彩窃坂l(xiāng)下人說的“有心種花花不發(fā)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惫蠞h想著想著不免苦澀地笑了。

郭老漢來到田間看看,整塊田的稻谷基本垂下頭了,顆粒飽滿,長得齊涮涮的,豐收在望??!起收了,除去口糧,多余的還能賣個千把塊,這樣的日子算是好過了。

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就到了夏糧收割的季節(jié)了。郭老漢的計劃是把夏糧收割了,抓緊時間種晚稻,一年種兩季,多產(chǎn)多收,不能把土地閑著,那樣浪費太大,這樣雖然人是累了些,累中有樂吧!

那天郭老漢在田間割谷子的時候,一個人彎著腰,頭也不抬地一個勁往前割,在他快割到一半時,五伢子的大兒子——虎兒過來說:“郭伯伯,媽媽說您一個人割谷很累的,就叫我來幫幫您?!?/p>

郭老漢一看,一個白面書生的孩子,受得了嗎?便說:“孩子,不用你幫忙,我一個人能行,別把你累著。”

虎兒說:“伯伯,您就別客氣了,媽媽說,我家的田還不是您幫忙犁的,割谷子我做得動。”

郭老漢問:“你放假了???”

虎兒說:“嗯,高考完了,就回來了,現(xiàn)在等錄取通知書?!?/p>

郭老漢詫異地問:“你高中畢業(yè)啦?”

虎兒回答:“嗯!”

郭老漢心想,時間過得真快啊!看,孩子們都長大了,虎兒小的時候我還抱著逗樂呢,現(xiàn)在都長成大小伙子了。難怪我都老了呢!

有了虎兒的幫忙,到底還是快多了。俗話說:“一人不抵二手?!庇绕涓赊r(nóng)活,人越多越好。

郭老漢心里明白,虎兒的媽也是講臉的人,割谷叫她兒子來幫忙,以免別人說閑話

很快,郭老漢就把谷子打場,曬干,然后運到鎮(zhèn)上去變賣了,預(yù)想的結(jié)果也都實現(xiàn)了。幾天來郭老漢一直樂顛顛的。接下來就是種晚稻,晚稻必須搶在立秋前,要不然過了季節(jié)等于白忙活了。

種晚稻,也是虎兒來幫了幾天忙,這讓郭老漢省不少的事,虎兒干活有一股勁,讓郭老漢越看越喜歡。他認(rèn)為這個小青年有出息,除讀書外,還能干農(nóng)活,不像社會上的那些青年,借機會好好玩一陣子?;哼@孩子爭氣,一言一行蠻疼人心。

自然,迎秋家里耕田的事,郭老漢是主動去幫忙的,這次再不用迎秋哭著來求他了。

兩家的夏糧收割,晚稻下種,一切都進(jìn)行得非常順利,這叫村里人羨慕不已,有人在私下里竊竊私語:“如果他們能組成一家該多好?!?/p>

一個“雙搶”的季節(jié),是太陽最毒的時候,南陽風(fēng),高溫酷暑,汗流浹背,裹著萬般艱辛,這也是最考驗人的時候,但是虎兒頑強地挺過來了,渾身也被曬得黑不溜秋的??粗@一切,郭老漢真還有一點心疼,盡管不是他的兒子。

不解的是,三癩子田里的早稻收割后,他沒再打算種晚稻,他覺得那樣很累,種一季有吃的就行了,種那么多干啥?村里一貫熱心快腸的王嫂說:“三癩子,你家大口闊,還不種兩季,到明年春天還有糧食吃嗎?”三癩子說:“你操多了心,我家的事不要你管?!比]子不但不接受別人的意見,反而還把王嫂嗆了一句。

“雙搶”季節(jié)一過,剩下的就是田間管理。一天郭老漢在田里扯稗子的時候,他看到老遠(yuǎn)一個推著自行車的郵遞員匆匆忙忙地向村里走來。剛到村口,郵遞員就拿出一個大大的信袋,揚手高喊:“誰是張虎兒,你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到了,請接通知?!币粫?,虎兒的弟弟——小虎從家里跑出來說:“張虎兒是我哥,他和媽媽種田去了,我去喊他?!笔畾q的小虎很懂事,他知道這是哥哥十年寒窗換來的希望。聽到通知的小虎高興得連蹦帶跳地一邊往田間跑,一邊大聲地喊:“哥哥,哥哥,你的大學(xué)通知書到啦!”聽到喊聲的虎兒和他媽丟下手里的活,跟著弟弟三步并二步地跑過來,從郵遞員手里一接到通知時,高興得兩眼熱淚直涌?;旱膵寢尶粗鴥鹤哟藭r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一把抱著兒子,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

聽到哭聲的鄉(xiāng)親們都聚了過來,隊長、王嫂、三癩子、郭老漢也都來了。原來虎兒考上的是武漢大學(xué),是國家名牌大學(xué)。熱心的王嫂說:“這是喜事,應(yīng)該高興才是,怎么哭起來了呢?”聽到這話,虎兒媽又破涕為笑了。

虎兒媽哭的是兒子為考大學(xué)付出得太多太多,這也是虎兒爸生前的希望,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如果他爸在世該多好!一家人該有多高興啊!

晚上,虎兒的媽特地做了好幾個菜,叫孩子們先吃,自己來到房間打開抽屜,把平常舍不得用的錢,全部數(shù)了又?jǐn)?shù)。這些錢加起來還不到一千塊,這還是前些時賣夏糧的一點收入。一個婦道人家,含辛茹苦,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活,能得到這點收入,是多么不容易??!

虎兒的媽叫過虎兒問:“開學(xué)得用多少學(xué)費?”虎兒看著通知書說:“大概五千左右吧!”

虎兒的媽看著手里的錢直嘀咕: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k呢?高興一過,接著就是犯愁。學(xué)費像一座大山壓得虎兒媽喘不過氣來。

虎兒看著媽愁眉不展的臉,說:“媽,算了,大學(xué)我不讀了,在家和您一起種田,您也少吃些苦?!?/p>

小虎一聽這話,一把跪在哥哥面前說:“哥,你一定要去讀,我小些,可以不讀,我陪媽媽種田?!被旱膵尶粗鴥蓚€這么乖巧的孩子,一下把他們都摟在懷里說:“辦法我去想,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誤你的前途,要不然你的父親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的!”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虎兒的媽跑遍了娘家所有的親戚,每次回來都是沮喪的表情,學(xué)費沒希望湊齊。

媽媽的行動,小虎都看在眼里,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激起一股勇氣:我去借!

那天清晨,小虎早早起床,打著赤腳,悄無聲息、躡手躡腳地出了門。他鼓足勇氣壯著膽子,來到郭老漢家,一看,郭老漢家的門開著,想必郭伯伯一定在家,推門進(jìn)屋便喊道:“郭伯伯在嗎?”郭老漢正在做早飯,見小虎來了忙答應(yīng):“在。”小虎急忙上前,一下跪在郭老漢面前說:“郭伯伯,您知道我哥哥考取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學(xué)費還沒湊齊,請伯伯幫幫忙?!惫蠞h見孩子這般膽量,又是驚喜又是愁。驚喜的是孩子有志氣,愁的是自己也無能為力?。〉怯峙聜⒆?,便語重心長地說:“伢,你先回去,讓我想想辦法?!?/p>

虎兒的媽見小虎一回來了便問:“你到哪里去了?”小虎回答:“我到郭伯伯家借錢去了?!被簨屢宦?,上前就朝他的屁股摔兩巴掌,吼道:“這么小一點,誰叫你去借的?別人還認(rèn)為是大人不懂事……”

看著小虎離開的背影,郭老漢想起自己當(dāng)初讀完初小,要讀高小的時候,家里窮,讀不起,回家跟著母親在隊里一起賺工分。后來,再也沒有機會讀書了,如果當(dāng)時能讀完高小,回來起碼也能當(dāng)個小隊會計。想到這里,他長嘆了一口氣。

郭老漢拿著前天剛剛理好的二千塊錢想了想,這是自己計劃一年的日用開銷,還要防止三病二痛。借嘛,手頭又空了,不借嘛,良心過不去??粗粋€好好的孩子,關(guān)鍵的時候,沒人幫一下,不就毀掉前程了嗎?送人一程,留有余香。郭老漢必定是過來人,經(jīng)歷過生活的磨難。再想想虎兒是個聽話的孩子,前幾天幫自己割谷插秧,處處都搶著干,生怕我累了。郭老漢認(rèn)為這孩子吃得苦,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值得幫。再說他父親在世也幫過自己不少。滴水之恩,乃涌泉相報。一想到這些,郭老漢揭去世俗面紗,鼓足勇氣來到虎兒家。

他一來,一家人像見到救星似的,虎兒急忙為郭伯伯倒水,客氣地說:“郭伯伯費心了?!被旱膵屢彩謨?nèi)疚地說:“讓您老費心了。”郭老漢看著這一家孤兒寡母的,心生憐憫,一個婦道之人,實在不容易。他急切地問道:“虎兒上學(xué)還差多少錢?”虎兒媽聽郭老漢這么一說,連忙把錢湊在一起說:“還差一點。”郭老漢說:“哦,那我再想想辦法?!?/p>

郭老漢回到家里,反復(fù)思量,錢對誰都重要。咱們都是鄉(xiāng)下人,有誰能理解?他思來想去,哦,對了,家里還有一枚金戒子,這是母親當(dāng)年落難帶過來的,后來就戴在了媳婦手上了,媳婦去世時執(zhí)意要取下來,說是在關(guān)鍵時,換點糧食填填肚子,郭老漢一想起它就痛斷肝腸。

郭老漢在衣柜的一只小盒子里取出那枚戒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這是咱家唯一的家當(dāng),看來要派上用場了。其實家里本來就是四堵墻壁。想來想去,郭老漢不再磨蹭了,他果斷地拿著那枚戒子到城里當(dāng)鋪換來了現(xiàn)金,然后把這筆現(xiàn)金又全部給了虎兒。

虎兒開學(xué)了,全村的人都來為他送行。他背著背包和日用品,向鄉(xiāng)親們一一告別。當(dāng)他心情沉重地來到郭伯伯的面前時,“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說:“郭伯伯,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

秋天很快就過去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接踵而至,三癩子拖著一雙破了后跟的鞋子,在雪地里晃來晃去,看上去好可憐。一天他媳婦拿著根棍子,攆著要打他,說:“跟你這個不爭氣的男人,一天到晚游手好閑,害得我一起造孽。家里糧食不多了,一開春就接不上氣,也不知道操心?!比]子像當(dāng)年魯迅描寫的“阿Q”一樣,口里哈著冷氣,有氣無力地哼哼作擺,他媳婦實在拿他無可奈何。

這一切,郭老漢都看在眼里,心里又氣又恨,氣他沒出息,恨他,恨鐵不成鋼。

日子晃眼又開春了,青黃不接的日子真的到來了。家家戶戶都忙著下種春耕,三癩子家顆粒無存,日子該怎么過呀?一天郭老漢把自家碾好的米,滿滿地盛了一袋子,乘著月色,悄悄地放在了三癩子的家門口。

很快十年過去了。這十年里,郭老漢不知幫助過多少鄰里鄉(xiāng)親,那些幫助人的錢糧都是從自己牙縫里省出來的,從衣服補丁里摳出來的。但他無怨無悔,多數(shù)時候幫了別人,他都不留名姓地悄悄離開。

又是一個春耕開始了,大家忙得熱火朝天??墒枪蠞h靜靜地睡著了,永遠(yuǎn)地睡著了,他累了,該休息了。

那年的清明節(jié),鄉(xiāng)親們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他的墳冢旁,祭奠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虎兒帶著全家為老人立下了墓碑,碑文為:光榮的郭伯伯,品德端莊,厚道忠實,剛直不阿,勤勤懇懇,豁達(dá)明智,舍己為人,助人為樂,不計名利,心胸寬闊,操守醇正,摯愛情懷,忠貞不渝,名垂千古!

遠(yuǎn)遠(yuǎn)的大貴拎著一瓶北京二鍋頭和半碗炸好的魚蝦過來了,放在他的墳頭說:“老哥,沒事的時候,就喝兩杯,別苛著自己?!?/p>

因為那是春天,墓地處,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競相綻放,仿佛那里是人間天堂。待到山花爛漫時,他在叢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