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guī)矩
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
一
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想忍一忍好歹捱到天明，可那尿意是越來越迫，伸手觸之，有噴發(fā)之感！沒法，為了前列腺，起吧！
迷迷糊糊伸腳在床下找鞋，想起昨晚被迫喝的那兩杯，憤憤的心情依然不能平復。
自兩年前健康出了問題以來，小C不沾酒已一年余，即使領導施壓，他也不為所動。小C的理論是，反正經(jīng)不起酒精考驗，我也不去做官了，既不做官也沒必要怕官！倒是那些至親好友有時讓他很為難，多年不見喝一個人之常情，可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有時對方并未勸酒，他自覺已矮了半分！
中國人的飲酒惡習——小C現(xiàn)在越來越感到這是一種惡習——簡直可以用野蠻來形容！工作帶進酒桌自不必說，很多時候，酒場就是赤裸裸的自虐和虐人表演！自虐的目的，無非是表示忠貞、臣服或是展示自己能力；而虐人則是要對方臣服，是一種要你為我上刀山下火海你不能拒絕的考驗，是虐人者對被虐者有足夠控制能力的證明。小C很懷疑，在這種游戲中，虐人者與自虐者均能獲得滿足感甚至是快感！
而且我們國人還將此惡習標榜為“文化”！真是玷污了“文化”這個詞！所謂文化，是以文化之的意思，是以文明高雅的東西去教化野蠻粗魯?shù)臇|西，而酒場這種虐人和自虐的方式，實在看不出有任何文明高雅之處，倒是野蠻粗魯更多一些。
看看吧。
“酒杯滿上直至溢出，這叫“下流”，端起壺來喝叫“豪華”，又叫“胡(壺)搞”，倒酒一定要下流，喝酒一定要胡搞！”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我敬你一杯，你得陪三杯，這是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尊重有這樣的嗎？
“領導來敬酒了，這個你必須得喝！”明明看見領導端個紅酒杯，抿了一小口，可桌上的所有人必得恭敬站立干了杯中的白酒。這是否也算人人爭當領導的緣由之一呢？
還好，反“四風”以來，喝酒之風退勢不少，有走向“文明”的跡象！明顯的兩點，一是不再公然勸酒，二是酒瓶換成水瓶。昨晚那個科長，說來也并不熟，又是被檢單位，可說話有點霸氣。一句“不行”，首先端個大壺，“胡搞”了一下，小C一下感覺無助又無力，身邊人勸道，就陪一小杯吧，這也是規(guī)矩！這下好了，一開戒，桌上其余人都找上來了，沒法，打了一圈。幸好那時桌上已沒幾個人了。恨！
這家酒店的檔次在本縣是一流的，他們昨天入住，省里的領導住套間，科級以上住單間，其他人員兩人一間。同行的還有外聘的專家——曾幾何時，這個高尚的詞匯也被社會給玷污了——小C認為現(xiàn)在社會上對“專家”的揶揄，和“小姐、同志、干爹”等并無二般！其實就是從省內(nèi)幾家大企業(yè)抽調(diào)的，所謂檢查也就是省內(nèi)的幾大企業(yè)間的“互掐”，你今天絆了我，我明天必報之；你若順了我，我也會照顧你！
上了廁所，小腹一陣輕松，可再無半點睡意，要不是為稀釋酒精后來多喝了幾杯水，他一般是能一覺到天明的，恨！打開手機，酒店的wifi信號不好，時有時無，一篇帖子都看不完，只剩下了恨！
小C入職已十年，在單位已不算年輕，80后現(xiàn)已開始步入處級行列，一些規(guī)矩他不懂，甚而至于鄙視，內(nèi)心深處一直堅信權(quán)力是人民給的，所以至今仍在科員級別上混。
“你提了沒？”
“……，沒，沒提……”
對方看你的眼神立馬就淡了！你只好訕訕的自嘲，“咱不會走上層路線！”可身價自覺矮了半截！
這次檢查本輪不到小C下來，這種事他也從不主動爭取，但年底為了保安全，局里的人基本都下去了，為湊人數(shù)領導就叫上了他。
二
吃過早飯，老H早早等在酒店門口。礦上給檢查組的每一成員都配有一名接待人員，老H是專門接待小C的。
老H剛過五十，可腦袋瓜上已沒剩幾根頭發(fā)，頂著一個明晃晃的大腦奔兒。在礦上干可以提前五年退休，這樣算來已沒幾年干頭了。老H算是比較務實的，說起現(xiàn)在剛來的一些小年輕，一臉的憤恨，“剛來幾天，就敢去領導那里講待遇！自己都不知道啥是隱患，倒成了檢查隱患的！這不笑話嗎！我們那會，是這樣嗎？不務正業(yè)，企業(yè)遲早要敗了……”也正因這樣，他現(xiàn)在依然在副科的位置上混。
老H非要替小C拎包，小C很不適應，但也沒法，知道這是規(guī)矩，入鄉(xiāng)隨俗罷，周總理不也被傣女潑水嘛！瞥見他往包里塞東西，小C的性格總是要推辭一番的，但大抵不管用，因為這也是規(guī)矩，索性也就坦然了。今天天氣還不錯，不似昨兒那么冷了。
到了礦上，照例是開介紹會。先是介紹領導，從省到縣，其次是礦方。其實大家都認識。“四不兩直”聽上去很好，可這樣一來，領導的“譜”就沒法擺了！再說萬一遇什么事，就尷尬了！
接著是介紹此行的目的意義，傳達相關(guān)文件。接著由礦方介紹礦井基本情況，上級文件落實情況、災害現(xiàn)狀及治理情況。
最后由省里領導老M發(fā)表重要講話。老M清了清嗓子，開始了發(fā)言。無非是要求礦方提高認識、全力配合、轉(zhuǎn)變觀念、不藏不掖，要求檢查人員秉公執(zhí)法、不卡不要、深入細致、全面準確云云。最后又扯到了國家政策及當前煤炭形勢，提高安全意識到反腐倡廉，海闊天空！老M講話抑揚頓挫，說到重要的內(nèi)容會加重語氣，并適時頓一下，等待大家的反應。
這一通流程下來，已過去了半晌。小C掏出手機，翻看著最新的煤礦技術(shù)報道，這樣的會早就聽膩了。
Y礦設計120萬噸每年，這在S省只能算小型礦井，但Y礦標準化建設程度高，地質(zhì)條件也相對較好，災害少，所以各級各類檢查組專愛來，成了L集團名符其實的接待礦井。礦辦的老L作過統(tǒng)計，前幾年煤炭市場好的時候，每年要接待大大小小三百多次各級各類檢查，平均每天一次，有一年達到了四百次！這幾年市場形勢不好，煤走的慢，來的人相對少了點?！暗案獯罅?，誰都想啃一口！”老L打了個比喻。在這樣的嚴重騷擾之下，一方面要保安全，另一方面還要保證出煤，干煤礦不易呀！小C天生愛替別人考慮。
開完介紹會，檢查人員各奔崗位，下井的下井，查資料的查資料。
“井就不下了吧？”老H笑著遞過一支煙。
“昨天喝得有點難受，看看你的資料吧。”
小C對這個礦還是比較底清，畢竟是在他們的轄區(qū)。地質(zhì)條件好，水的情況不嚴重，瓦斯也不高，不會有太大的事，至于一般細節(jié)上的不按規(guī)定執(zhí)行，只要不涉及安全，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了。
小C雖為監(jiān)管部門一員，但對某些監(jiān)管方式是有看法的。就是政府對煤礦的監(jiān)管太多太細，讓煤礦放不開手腳。比如縣局對煤礦怎么干，在哪塊區(qū)域干，甚至探水布幾個孔都要管，他們認為管的越細越安全，這不是胡扯？安全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得抓大系統(tǒng)，而不僅僅是堵幾個窟窿眼！企業(yè)是以盈利為目的的，卻背負了太多的社會責任。煤礦為了應付檢查，為了執(zhí)行合理不合理的規(guī)定，已是疲憊，玩躲貓貓有時實是迫不得以！
小C常想著一個比方，軟件測試分白盒、灰盒、黑盒測試，現(xiàn)在的監(jiān)管模式相當于白盒測試，雙方均累，但效果不是很好，可以搞灰盒測試甚至黑盒測試。僅僅是想法。
“把真圖拿來！”
干煤礦的一般都有兩套圖紙，典型的“人來說人話，鬼來說鬼話”！他愿意看真圖，盡管這樣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看了一會資料，規(guī)定的內(nèi)容基本看到了，也煩了，這樣的檢查騷擾大于幫扶。小C還是誠墾地向老H指出了安全技術(shù)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提出了整改措施?！斑€是你理解我們！”老H豎起了大拇指。最后按規(guī)矩寫了幾條問題，老韓一條一條字斟句酌，生怕出點差錯。
三
通報是一個重要儀式，不亞于檢查本身，必須得字斟句酌，十分小心，這就體現(xiàn)了溝通的力量與文字的藝術(shù)！有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僅僅就在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上！
先是各專業(yè)通報所查隱患。經(jīng)過會前的一番溝通、消化，此時所謂的隱患也就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無關(guān)痛癢，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真正的大隱患是沒人敢提的！
接下來是紀檢的同志發(fā)言。這是反“四風”以來新設的一項內(nèi)容，每次下去紀檢的同志總要跟著。小J就站起來焉焉的說道：“經(jīng)查，未發(fā)現(xiàn)吃、拿、卡、要等不正當現(xiàn)象，未發(fā)現(xiàn)收受禮金、紅包等現(xiàn)象！”全會場里的人都斂聲屏息，控制著臉上即將溢出的表情！
重頭戲自然是領導講話。老M環(huán)顧一下四周，各色人等立即展開筆記本，“時間關(guān)系，就不多說了”，老M開始了他的長篇論述。從隱患點評到對礦方工作的肯定，從當前安全形勢到對本次檢查的認可，從人員素質(zhì)到“四風”的危害，最后是對礦方的要求與希望。
市局一位女副局長對老M的講話很是配合。隨著老M的聲調(diào)適時點一下頭，或報一個微笑，緊要關(guān)頭會帶頭鼓掌，而老M也會時不時拿眼瞟一下。這位副局長姓Z，年歲不甚大，同行人都稱小Z，倒有幾分顏色，打扮也很入時。上身一件開衫隱隱露出胸前兩點激凸，下身一件緊身牛仔破洞褲襯出玲瓏曲線，是那種人人都想多看幾眼但又不忍直視的類型，因為這，人們背后談的最多的也就是關(guān)于她一路升遷的手段了。
“為了不占用大家寶貴的時間，就講這三點，別的不說了！”老M終于收了口，掌聲緊跟著響起，大伙也長吁了一口。
中飯是在一個臨湖的農(nóng)家樂。飯店不打眼，一排農(nóng)家建筑掩映在一片樹林中，路標都沒有。飯菜卻很豐盛，野味十足。煤礦對吃向來是毫不含糊的！雖然反“四風”以來有所收斂，墻上和桌上都置了嚴肅的諸如“工作日禁止飲酒”、“崇尚節(jié)儉，禁止浪費”的標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單是那盤鮑魚就可見一斑！
飯后照例是去“轉(zhuǎn)轉(zhuǎn)”。礦方早預備了幾輛私車，一行人剛好！
終于要離開了。車內(nèi)早被放進了幾個箱子，Y礦領導一一同檢查組成員握手道別，目送上車，雙手上舉，機械的搖著，臉上的笑劃破了僵硬的肌肉，嘴上的“慢走,歡迎再來”很程式化，整個一套動作都是“規(guī)矩”！
四
回到駐地，收到老H一條信息，應該是一首詞：
虞美人 檢查
煤礦檢查何時了，吐槽知多少！小礦昨夜又遭檢，弄虛作假斛籌交錯中！
安全督查應猶在，只是味道改！問君能有啥妙招，恰似一腔熱血在心頭！
最后還寫道：請小C雅正！
這個老H，平時也好舞個文弄點墨，這倒和小C有相同之處。去了礦上，小C是因公，自然有因公的規(guī)矩，而私下里兩人關(guān)系是不錯的。小C立即回復：老哥文才見長！
此次出來，小C聽局里的同事說，上邊定的任務是一縣兩礦，一座生產(chǎn)礦井，一座基建礦井。生產(chǎn)礦井不必說，自是Y礦，可基建礦井本縣僅有兩座，一座手續(xù)不全，一座因老百姓征地問題一直停建，這都沒法去，W局有點犯難。
小C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張由各種規(guī)矩編織的盤根錯節(jié)的大網(wǎng)，每個結(jié)點上均有人，只要一人抽動一根線，其余人都會受影響。
這一天下來，雖沒干什么活，但小C感覺很累，身心俱疲！很奇怪領導為什么那么精力旺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