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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鶴:張伯駒與袁克文的交往
來源:澎湃新聞 | 周振鶴  2018年05月21日19:35

油印本《洹上詞》偶然在地攤買到,乃袁世凱次子袁克文所著,由《寒云詞》、《豹蠡詩余》與《庚申詞》三部分組成。前有張伯駒序、夏林虎序各一篇。袁克文號寒云,張伯駒乃其表弟。張在序中說起此稿來歷:“余與寒云為中表戚,方其盛時,未嘗見也。己巳歲始與過從,共相唱酬為樂,乃恨相見之晚焉。無何,寒云化去,余旋作過江之行。丙子春北歸,與方大地山訪寒云故廬,索其詞稿,謀付之梓,其夫人及方大之女公子手寫畀余,即今所刊稿也?!奔核葰q為1929 年,而袁克文似死于1931 年,張袁兩人過從僅二年而已,而張竟以付梓寒云詞為己任,足見相知之深也。張又評論道:“寒云詞跌宕風流,自發(fā)天籟,如太原公子不修邊幅而自豪,洛川神女不假鉛華而自麗。”又足見其對袁詞欣賞備至。張之序寫于戊寅秋,乃公元1938 年,《洹上詞》之梓當不早于此年。然因我寡見陋聞,至今似尚未見有此詞集之鉛印本或木刻本,概所謂付梓未必僅只此油印本耶?此謎之一。

《洹上詞》

謎之二為拙藏本上的一條注語。這條注語以毛筆寫在某頁的天頭之上,略云:“某歲寒云與余演戲于開明戲院。寒云與王鳳卿、少卿父子演《審頭刺湯》,寒云飾湯勤。余演《戰(zhàn)宛城》飾張繡,紅豆館主傅侗飾曹操,九陣風飾嬸娘,錢寶森飾典韋,許德義飾(——此數(shù)字寫脫,寫完注語全文后補上)許褚。散場已夜二時馀,寒云與余去妓院飲。夜雪,寒云作書,右揮毫,左持盞,賦此詞,余和之云‘銀燭垂消,金釵欲醉,荒雞數(shù)動還無睡。夢回珠幔漏初沉,夜寒定有人相憶。酒后情腸,眼前風味,將離別更嫌憔悴。玉街歸去闇無人,飄搖密雪如花墜?!臅r馀,余始冒雪歸家?!辈恢獙懘俗⒄Z之人為誰?會不會就是張伯駒本人?《張伯駒詞集》不知壓在哪一堆書里,未及細查。拙藏《洹上詞》當是該氏原有,歷經(jīng)數(shù)劫,不知怎生保存下來,最后又落到了地攤上。

寒云當夜所作詞為《踏莎行·宿粉房琉璃街靄蘭室》,亦錄之以做比較:“隨分衾裯,無端醒醉,銀床曾是留人睡。枕函一晌滯馀溫,煙絲夢縷都成憶。依舊房櫳,乍寒情味,更誰肯替花憔悴。珠簾不卷畫屏空,眼前疑有天花墜。”我于詩詞之優(yōu)劣了無悟性,不能判定這兩首《踏莎行》之高下,但由某氏注語所述頗知袁克文生活之一斑。當袁氏盛時,寒云公子寫詩賦詞,演戲宿妓,何異于古代之公侯王孫,而一旦失勢,則有如喪家之犬,1931 年潦倒死去。不過袁克文尚有詞集傳世,猶不沒其名,誠如張伯駒所嘆:“嗚呼!霸圖衰歇,文采猶存,亦足以傳寒云矣?!痹掀渌铀脛t煙消云散矣。

全書最后又有張伯駒《金縷曲·題寒云詞后》一闋,申其懷念袁克文之意。詞曰:“一剎成塵土。忍回頭,紅毹白雪,同場歌舞。明月不堪思故國,滿眼風花無主。聽哀笛,聲聲凄楚。銅雀春深銷霸氣,算空馀,入洛陳王賦。憶舉酒,對眉嫵。江山依舊無今古。看當日,君家廝養(yǎng),盡成龍虎。歌哭王孫尋常事,芳草天涯歧路。漫托意,過船商賈。何遜揚州飄零久。問韓陵,片石誰堪語。爭禁得,淚如雨?!睆埐x本人亦是一傳奇人物,非但寫詞卓然一家,而且保護國家文物建有奇功。據(jù)報載張氏生平已將上熒屏,不知其中也牽涉到袁寒云否?

袁氏諸子自以長子克定與次子克文最為人所知。而二人所追求者則天差地別。如克文者,吃喝嫖賭抽諸惡無所不來,然則琴棋書畫唱亦無所不精通。不但可以鬻字為生,且唱昆曲、唱京戲均是專業(yè)水平,上面提到的《審頭刺湯》就是其拿手好戲。據(jù)夏仁虎序所說,袁克文對自己的詞很頂真,“病中恒手自定稿,命其閨人錄之”。我不懂詞之奧妙所在,但見《張伯駒詞集》早已行世,袁克文之《洹上詞》若純粹從藝術角度而言,是否值得出版,愿知者有以教我。

附語:某氏注語后中一詞,經(jīng)查確是張伯駒所譜,收入其詞集中。更值得一說的是,該注語筆跡經(jīng)友人馮統(tǒng)一兄鑒定,斷為張伯駒親筆。這樣一冊自留之詞集,竟于數(shù)十年后在上海一冷攤上出現(xiàn),書之出沒蓋可以常理推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