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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王占黑:香煙的故事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 | 王占黑  2018年05月22日08:44

年紀上去,要參加的婚禮也多起來了。每次出發(fā)之前,老王都會囑咐我,拿點香煙回來。

酒席上都是好煙,這我知道,可老王已經(jīng)戒煙十多年了。年輕的時候,一天一包是必不可少的。費錢,又害人,為此媽媽和他吵過不知多少回。他向來擺一句,不給我燒香煙,等于要我性命。老王十六七歲就開始抽煙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媽媽穿著冬天的拖鞋,把撒在地板上的香煙一支一支踩扁、踩爛,然后落著眼淚碾起來,那姿勢跟老王平時抽完一支后碾香煙屁股的樣子差不多,只是腳趾頭更用力些,晃得鞋頭上幾片藍色羽毛顫動起來,直到煙草屑從紙管里擠出來。老王似乎站在旁邊不響,具體我記不清了。記憶中只留下了那片柔軟的藍色。

老王成家很晚。他講,男人嘛,急啥,要多白相相。白相的地方大約就是舞廳、茶室、臺球吧、麻將桌這些煙味很重之處。白相到三十三歲,他才有了我。他講,我只要女兒,養(yǎng)個兒子,同我一樣拆天拆地,這戶人家就不用做了。我讀初中,老王已靠近五十了。2006年,我們?nèi)艺诳础冻壟暋泛贾莸貐^(qū)的決賽,他指著一個叫翟夢的胖選手笑,笑著笑著,突然不能動了,送到醫(yī)院,才知是得了中老年人常有的腦梗塞。住了院,打了很貴的針,掛了幾天進口藥水,老王緩過來了。臨走,醫(yī)生只說兩點,一是降壓藥不能停,二是戒煙斷酒。酒不擔心。老王從不喝酒,沒這個本事。小時候媽媽不在家,我和老王合伙開了一瓶叫健爾啤的飲料,抿了幾口,兩個人便昏昏沉沉躺著,直到媽媽回來,看到一大一小兩張通紅的面孔,笑得不行。煙呢,老王講,這樁事體恐怕是要慢慢來的,今朝減一支,明朝減一支,到后面總會少下來了。

可是煙還沒減到底,我初中也沒讀完,老王又發(fā)作了一次腦梗塞。這次之后,老王再不提煙的事了。走在路上碰到熟人,人家照例發(fā)一支香煙,老王搖搖手,搖搖頭,意思相當堅決了。我和媽媽有時嘲笑他,誰呀,老早講起來香煙是性命交關(guān)噢,隨便怎樣不能離手的噢,是誰呀。老王如何回應,我現(xiàn)在想不起了。畢竟對他來說,這是樁坍面孔的事體。幸而身體還在,工作也沒有丟。他瞞著單位里的。

老王下崗很早。離了廠,不肯吃苦,只陸續(xù)打一些不動腦筋的臨時工。看看大樓,看看路燈,看看倉庫,后來進到電力局看看變電所,總算是穩(wěn)定下來了。上一天班,休息一天,工作很輕松。老王很喜歡待在變電所里的一天,除非領(lǐng)導視察,在封閉的空間里是很自由的。有電腦玩,有電視看,空調(diào)隨便開,還可以研究彩票和翻閱地攤雜志,后來空了甚至在房子周圍種花種草。下了班呢,反而要買菜做飯,任務很重的。他講,我上班等于放假,下班等于上崗。媽媽卻說,正因你挑這樣的工作,才會賺不了大錢。老王講,做啥啦,又不是我一個窮,誰人誰人誰人,都在當保安喏。

老王說的便是他的一群下崗同僚們了。振作的、不振作的、有野心的、好吃懶做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大部分人最后都淪落去看大門了。誰人在哪里,誰人又在哪里,全城地圖可以畫起來了。大家只是從一個系統(tǒng)跳到另一個系統(tǒng),一類工種換成另一類工種,培訓的時候,又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了。老王因病退休之前,最后一任對班,就是幾十年的老同事?!堵閷⒌墓适隆防锏乃泥锖蛯?,有一部分確實借鑒了這兩個人的形象。

老王和鐵皮屋叔叔(這位叔叔的房子很老舊,在拆不起的市中心,我暫以鐵皮屋來指代他)的相處方式是相互挖苦,從不說對方一句好話。一人說一人胖得像吹氣球,一人便說一人瘦成非洲難民。又歡喜相互吹牛,屁點大的事情也能說上天。當個小隊長就說成是大官,吃個貴一點的瓜則算御膳,小孩明明認真學習,非要說成輕輕松松考上第一名。以前我以為這是阿Q的意思,立場毛卻跟我說不是,巴赫金在談拉伯雷時專門討論過吹牛的問題,它是一種勞動人民在精神上解放自我的手段,是個體自主性和意志力強大的表現(xiàn)。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這不是一種自欺欺人,而是大聲講出來,是集體宣誓和確認的姿態(tài),很硬漢的。

看著勢不兩立,老王和鐵皮屋叔叔實際上是最要好的朋友。至少在事實層面上,鐵皮屋叔叔給過的關(guān)心和鼓勵,比親戚更多更重。在老王因病退休的幾年里,他不間斷地來探望,別人帶些明面上的保健品,他專帶蘇州阿小的蜜餞零食。尤其是2013年突發(fā)腦溢血,2015年又發(fā)現(xiàn)直腸癌,2016年底復發(fā)造瘺口,每一次大手術(shù),他都在外面全程陪著。等到老王醒轉(zhuǎn)來,則又開始挖苦和教訓老王。老王是不會生氣的,能開口了就嚷著要出去吃茶。養(yǎng)足精力,便開始回罵?,F(xiàn)在想想,鐵皮屋叔叔白天陪著,晚上還要硬撐著去值班呢。只是當時我一心掛著老王,并沒考慮過鐵皮屋叔叔的身體。2017年4月,老王因為腸梗阻住院,一住就是半年,幸而那次他挺過來了。因為擔心他再次腸梗阻,大家都勸他別吃太多,只有鐵皮屋叔叔叫他多吃點。我也很害怕,心里卻總想著,一味去想的事情,現(xiàn)實中是不會發(fā)生的。于是豎著汗毛寫了《麻將的故事》。最后的片段,如果真的發(fā)生,我實在不忍心讓他餓死。腸胃病最可憐的就是不能隨心所欲開懷地吃,這對于喜歡濃油赤醬的老王來說,是很苦的。

對對吳的另一個原型,確實是一個同為保安的朋友,曾經(jīng)在下班后來看望過老王,當天回家休息心肌梗塞過世了。我和媽媽并沒有告訴過老王這件事。

鐵皮屋叔叔喜歡抽煙。也許廠里的人絕大部分都離不開煙。上大學開始,每到學期結(jié)束,我都要去五角場的第一百貨買一條上海牌香煙。實際上這種煙也是紅雙喜,不算名貴,只是這一硬殼金色的款式外地不多見。這是老王關(guān)照的,他說一定要買給鐵皮屋叔叔,多不要,一條就夠。我想他大概是想在朋友面前甩甩浪頭。有時我不回家,老王也要提醒我早點去買好。暑假寒假,我?guī)舷銦熑ヨF皮屋里吃飯,他會給我一百塊錢。后來打了工,我就說,算我送你的。他也不硬辭。男人畢竟不像女人們那樣,喜歡推推搡搡,扔來扔去。我還送了鐵皮屋叔叔的老婆一條夏天裙子。不是買的,也是別人送我的。吃完飯我?guī)Я藘善孔葬劦钠咸丫苹丶?。長大以后,我的吃酒本事超過老王很多了。

后來鐵皮屋叔叔到了退休年紀,領(lǐng)了雙份工資,就看不上我的上海牌香煙了。我想這是他甩浪頭的方式。他不抽紅雙喜了,改抽利群,利群的各種款式本地都能買到。再貴的呢,我也送不起。老王說,那就算啦。

婚禮上的煙,中華、熊貓、南京,都比利群高檔,老王叫我?guī)Щ貋恚褪且o鐵皮屋叔叔的。有一次媽媽很生氣,因為我聽了老王的話,把我那一桌的三包香煙全都拿回來了。她說,你這樣做太坍面孔了。可是老王卻說,做啥啦,香煙么,放在桌上本就是叫客人拿的,人家小姑娘不要,我們小哥拿回來,不是正好。媽媽還是堅持認為我們倆太不懂禮貌了。但是有啥辦法,拿都拿了,總不見得還回去。我把煙放到老王病床旁邊藏零食的小抽屜里。他關(guān)照我,小哥,香煙藏里面一點,不要抽屜一打開,就叫護工看見了??匆娏瞬话l(fā),不好意思的。老王的禮節(jié),和媽媽的禮節(jié)不是一種。我就把煙藏在抽屜最深的地方,看不見,手伸進去摸得到。

過幾天再去,香煙已經(jīng)摸不到了,抽屜里又多了幾罐蜜餞。一問,果然鐵皮屋叔叔來過了。

最后一次往抽屜里藏香煙,是10月4日。前夜我去參加同學的訂婚宴,拿了一包中華回來。第二天帶去給老王。照例,他關(guān)照我藏好一點,不要給護工看去。我已經(jīng)藏得很熟練了。我問他,鐵皮屋叔叔啥辰光來,他講,伊前幾天來過了,要過好幾天再來了。

10月5日,老王喘氣喘得厲害。腫瘤轉(zhuǎn)移到肺里,影響呼吸了。雖然呼吸困難,精神頭仍是很足的,老王跟小護士聊天,叫她拿吸痰儀器來。他一心覺得氣急是因為喉嚨里老痰太多了。小護士說吸痰太痛苦了,要不要考慮一下。老王說不要緊,不怕的。于是那根管子就插到他喉嚨里去,吸出很多痰來。問他,有沒有呼吸暢快一點,他說沒有。于是又吸了一次。我明白,吸痰已經(jīng)沒有用了。管子插進去,喉嚨里已經(jīng)長滿腫瘤了。吸出來的痰也都是紅色的。老王卻說,再吸一口,再吸一口。他想要好好地喘氣。

醫(yī)生說,呼吸不暢就帶吸氧器或是無創(chuàng)呼吸面罩吧。老王卻不愿意,戴了一會兒就拿掉了。他說自己鼻梁太高,戴著骨頭疼。實際上是他太瘦了,臉上沒有肉,撐不住那個機器。他想要自己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伴著很大的聲響,消耗著他最后一點體力。我和媽媽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點體力。因為他太精神了。頭腦清醒,眼神活絡,不斷地和護士說話,還蹺著二郎腿。我們想,這大概又是一個關(guān)口。從2013年到現(xiàn)在,老王已經(jīng)憑借自己的力量闖過很多很多關(guān)口了。他太厲害了。

到了晚上,老王因為氣急,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睡覺了,打了鎮(zhèn)定針,終于睡去了。醫(yī)生說,大概可以睡到第二天早上,明天再想對策,如何讓他呼吸順暢一些,但也該有所準備了。

睡到十二點多,是10月6日了。過了國慶,過了中秋。經(jīng)過了小哥的畢業(yè),也經(jīng)過了小哥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老王在睡夢中陷入了昏迷,監(jiān)控的機器嘀嘀嘀叫起來了。兩個鐘頭之后,老王走了。

人們都說,沒有痛苦,很好的。

他就是這么爽快,要活就好好活著,說走就拍拍屁股走了。這么多年的病痛,從沒有剝奪過他一天的尊嚴。他的每一天都是這么生動,除了最后的兩個鐘頭??墒钦l知道呢,也許那會兒他正在拚命打怪呢,就和從前在手術(shù)中昏迷的時刻一樣。打過了,又能醒轉(zhuǎn)來吃茶了。

去往殯儀館之前,我收拾了抽屜和衣柜里的遺物,放在提前準備好的袋子里。那包藏得很好的煙,我悄悄放到自己書包里。

第二天,鐵皮屋叔叔從值班室溜出來,給老王上了一炷香。他講,今天請不出假,明后天會來陪的。他沒有哭,這個叔叔好像從來不哭的,他向來只說自己的好,和說別人的不好。繞著老王的身體轉(zhuǎn)完一圈,他突然說,心肝啊,我有點腳軟。

老王總是叫我小哥,鐵皮屋叔叔則叫我心肝,我知道的,都是寶貝的意思。

我回轉(zhuǎn)去拿書包,把那包在病房里放了兩天不到的中華煙塞給他。動作很快的,別人都看不到。若是給人看到了又不發(fā),太不好意思了。這是老王一貫的禮節(jié)。鐵皮屋叔叔的手顫得厲害。我們都明白,這是老王經(jīng)手過的最后一包煙了。

他講,心肝啊,你爸爸這輩子真真是苦啊。然后開著電瓶車走了。

第二天一早,鐵皮屋叔叔一下班就趕過來了。他和幾個女同事一道坐著給老王折紙元寶。女人們折起來像裹小餛飩,一秒一個,很快的。他卻手腳很慢,嘴上也沒閑著,一直在談“山海經(jīng)”。談著談著,又要甩浪頭了,說到他的兒子不看書也能考一百分,而我是靠認認真真死讀書出來的。我笑聽著,心想如果老王能說話,不曉得會如何反戳回去??墒撬吞稍诶锩?,什么也不說,他的臉還和從前的一樣。濃眉毛,高鼻梁,眼睛又大又有神。只是入殮的人幫他把眼睛閉上了。

以前一個小護士來打針的時候說,老王啊,你這副眉毛多少粗,多少濃,一看就是標準的長壽眉呀。鐵皮屋叔叔在旁邊說,那肯定的,你聽伊講話,中氣十足,比我這種健康人還要健康。老王就哈哈哈大笑。

老王的喉嚨是很響的,笑起來更響,所以大家每次和他聊微信、通電話、見面,聽他一開口,就覺得他一定會好轉(zhuǎn)來。人們靠肉眼來判斷,只有儀器能察覺出他身體里的壞動靜。

腦溢血手術(shù)后,老王掉了半片頭顱骨,死里逃生。人家都講,老王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呀。果然,老王靠自己的本事鍛煉起來,沒幾個月就從癱瘓在床變成每日散步的大活人了。醫(yī)生都說,真是奇跡,真是奇跡呀。

老王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去爬單杠和行道樹,人家都講,真是奇跡呀,奇跡。

可是沒到一年,又出了別的毛病,更大的毛病。人家講,真是作孽啊,作孽。我心想,后福在哪里呢。

但不到最后一刻,老王還是講話這么響,脾氣這么大,待小護士和老阿姨還是這么好,和鐵皮屋叔叔吵來吵去,吵來吵去。

不知道鐵皮屋叔叔抽這包香煙的時候,會不會有一點冷清,有一點無聊。

以后的婚禮,或者別的場合,我還是會拿香煙的,攢著,拿回來帶到鐵皮屋里去,討一頓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