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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永恒的夜與月——細(xì)讀《春江花月夜》
來源:《文化與詩學(xué)》 | 錢翰 李蘭芳  2018年05月28日17:29

張若虛(生卒不詳,約初唐)僅有兩首詩傳世[1],其中《春江花月夜》自誕生起雖沉寂了近七八百年,但其魅力終于在明代為胡應(yīng)麟(1551-1602)、李攀龍(1514-1570)等人發(fā)現(xiàn),并在此之后光芒四射[2],廣受歷代人喜愛,聞一多(1899-1946)先生甚至稱之為“唐詩中的唐詩,頂峰上的頂峰”[3]。這首詩之所以得此盛譽,正是因為它具有難以窮盡的闡釋性。程千帆(1913-2000)先生曾在《<春江花月夜>集評》里匯集了前人對此詩主要的評論,其中包括“句釋、節(jié)解、眉批、總評”[4],今人劉學(xué)鍇(1934- )亦在《唐詩選注評鑒》中承續(xù)了程先生的工作,選錄了聞一多(1899-1946)、李澤厚(1930- )、羅宗強(1931- )三家之言,自己也作了較為細(xì)致的闡釋[5]。目前學(xué)界也有學(xué)者反對聞一多“宇宙意識”說、李澤厚“人生哲理”說。王文生(1931- )認(rèn)為此詩只是抒寫離愁,顯示出中國美學(xué)“美在情味”別于西方美學(xué)“美在知識”的特點。[6]以上種種,可以說代表著目前為止關(guān)于《春江花月夜》比較重要的評價。綜觀之,在聞一多之前的古人,除了王堯圃(生卒不詳,約明代)、徐增(1612-?)對其作了較深入的分析外,余下大抵為印象式批評,而王與徐二人又多因襲前人之言。聞一多先生《宮體詩的自贖》是從唐詩史的角度來把握的,他用“神秘”、“迷惘”、“宇宙意識”等關(guān)鍵詞來詮釋此詩[7]。李澤厚則審視其整體意境,說這首詩的意象“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悲傷、悵惘的激勵和歡愉”[8]。羅宗強依然著眼于唐詩史,稱贊“它創(chuàng)造了完美的詩的意境”,盛唐興象玲瓏的詩歌到來也就自然而然了。[9]此外還有一些研究者也嘗試借鑒西方理論如現(xiàn)象學(xué)、認(rèn)知理論對《春江花月夜》進行新的解讀,開發(fā)了解讀經(jīng)典詩歌的另一個視角[10]。

前人讀詩,以直感為主,今天則試圖細(xì)解,各有所長,互相補充。雅各布森關(guān)于隱喻和換喻的語言學(xué)理論對于詩歌是非常有力的分析工具。他根據(jù)對失語癥的研究,結(jié)合索緒爾的聚合和組合理論,把隱喻和換喻從修辭學(xué)術(shù)語發(fā)展為基本的語言學(xué)模型,并進一步擴展為認(rèn)知學(xué)模型。隱喻源自形象的相似性,而換喻則是時空的相近性(contigu?té)。相似的范疇可以是任何方面,無論是音響、色彩、象征抑或是語法位置,例如動詞和動詞相似。同時,所有的對立都是相似,因為反義詞是建立在共有語義素的基礎(chǔ)之上的,例如:黑和白之所以構(gòu)成隱喻,是因為它們都是形容顏色的詞。而相近性則包括具體時空的關(guān)系和邏輯上的前后順序。[11] 《春江花月夜》這首詩的魔之魅力,若要窮盡其豐富的闡釋性,揭示其詩歌“文本”的生成過程,雅各布森的這一理論依然有鮮活的生命力。

“春江花月夜”,郭茂倩(生卒不詳,約北宋后)《樂府詩集·卷四十七》載此曲屬清商曲辭中的吳聲歌曲,書引《晉書·樂志》云為“陳后主所作”,“主常與宮中女學(xué)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常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12]。后以此為題者眾多,較早的有隋煬帝(楊廣,569-618,605-618在位)等人作的五首四句五言詩,而張若虛卻以七言歌行體入題。張若虛與前輩們相同的是,緊扣“春江花月夜”的題目來寫,可以說此樂府古題就已經(jīng)暗示了詩的內(nèi)容。而張詩之魅力之所以在明代重綻光彩,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七言歌行的體式讓他有足夠的空間來揭示這首清商曲名的秘密,達到聞一多先生所謂“宮體詩自贖——一種自我超越”[13]的高度。

作為清商曲名,“春江花月夜”多用江南荊楚、吳歌西聲來演唱,其五種意象組合恰能完全吻合清商樂自有的清朗麗淡、哀而不怨的風(fēng)格。

《春江花月夜》作為曲名,本身就頗有審美的情趣。分析春、江、花、月、夜這五個意象,若從陰陽的觀點來看,其組合的特點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春天陽氣始出東北而南行,陰氣始出東南而北行,陽氣向正東運行,陰氣則漸至正西,到春分時節(jié),陰陽相半,萬物中和。僅從此樂府古題來看,“春”在四時中屬陽,然而春有一個陰陽轉(zhuǎn)化的過程,屬少陽。五個意象中,與“春”一樣屬陽的是“花”,而花隨春深而開落,亦屬陰陽變化之形?!敖睂偎c“月”、“夜”皆主陰,然間以“春”、“花”這兩個主陽的意象,暗示著陰陽氣息相通。即“江”與“月”是生命力旺盛、飽滿、明媚、溫暖的春江春月,而非衰颯寒冷的秋江秋月,故減卻了陰氣,中和平衡。尤其是“月”,勾連著前后的“江”、“夜”二象,“氣”在一個更廣袤的空間內(nèi)流動,內(nèi)在本包含著的陰陽二氣,騰騰蒸蒸,清輝所至,萬物明朗,使“夜”疑為“晝”了。而“夜”把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的夢幻之中。因此,在中國古代的詩詞曲中,“春江花月夜”不僅僅是一首詩的標(biāo)題,而成為了一個特殊的意象。

再從格式塔心理學(xué)的“圖形背景”理論來看[14],空間中的“江”與“花”在下,“月”在上,因“春夜”的特殊時間背景,“江”、“花”都因“月”而由暗轉(zhuǎn)明,“月”成為背景中最主要的圖形,所以最能引發(fā)月下詩人的思考。對“月”所構(gòu)成的意象系統(tǒng),將放在本文的第四部來討論。

詩中幾乎句句不離“月”,據(jù)筆者統(tǒng)計,凡15次,而春、江、花、夜分別出現(xiàn)4、12、2、2次,且“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一聯(lián)也是朗月光輝的側(cè)面烘托。而詩人由“月”而對宇宙和個體分別生發(fā)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兩種疑問,則是全詩的關(guān)鍵所在。時在春分,明月千里,萬物陰陽中和,而作為宇宙之一員的個體,卻客居漂泊,這恰恰打破了詩人前半部分對宇宙均衡之美的審視,引發(fā)感慨。全詩以“夜”為背景,以“月”為主線,凡36句,前16句、后20句兩部分分別是對宇宙和人類個體的審視。

春江花月夜[15]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第一部分共八聯(lián),前后四聯(lián)分別寫月下無垠的空間和時間,表達對個體之外宇宙萬物的觀照和思考。

第一聯(lián)“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所描繪的是一幅生氣流涌的江海潮月圖。首字“春”的隱喻如上文所析,是流蕩生發(fā)的陽“氣”,春天里的一切,包括夜幕時分的“潮”和“月”,似乎都是從這股“氣”中“共生”出來。雖然江海浩瀚,視覺的焦點卻落在天邊的一輪孤月。上聯(lián)春水東流入海,既是空間上由江而海的換喻,也是時間上由暮入夜的隱喻。這一時空轉(zhuǎn)換的中介,恰是“月”和“潮”?!俺薄痹诖寺?lián)中出現(xiàn)兩次,前后分別指江潮和海潮。江潮因春雨而綠漲,流入海中成為海潮的一部分,故此聯(lián)用了“連”一字,準(zhǔn)確地表達出江潮漲滿時江海高平的狀態(tài);因匯入了江潮,海潮更為浩瀚,其激蕩之勢,不可力擋,似乎月就是從這樣旺盛的力量中托生出來。“共生”一詞,隱喻著潮水和明月似乎像春天一般的生命力;同時,海潮本因月而生,而在眼前的圖景中,則似乎由潮水生出明月,兩者相互生成的關(guān)系難以分辨。水月都是陰柔之氣,隱喻了本詩女性化的情愫。

隨著時間的推移,由海潮托涌而生的明月,漸漸向西高升,海潮成為背景,只留明月為天上唯一的圖形。

第二聯(lián)“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寫江天一色中流蕩不居的月光?!颁黉佟笔撬ㄊ幯W光的樣子[16],水波與光波,水色與天色,在“滟滟”中交匯在一處,是光與水的共同作用,并且這個光影從視覺過渡到想象,從眼前到千萬里之外,最后到無所不在的“何處”?!颁黉佟保蜒壑?、心之所觀與思之所及,具象與抽象都包容到這個朦朧閃爍的形象之中。江天一色,宇宙流光,整個天地都顯得明艷動人。一切皆拜天月所賜,天河西行之月,是孤獨的一輪,夜里明亮、有形而獨立,隱喻著宇宙生命本源的孤獨;而水中之月,則隨著流波,幻化成無數(shù)個閃爍明滅的月亮,介于有形與無形之間,隱喻著地上千里萬里浮沉漂蕩、難以把握自身命運的蕓蕓眾生。所以“滟滟隨波”之義,既是正面贊嘆無處不在的明月,也是對總體的宇宙生命和人類個體命運的感知?!昂翁幋航瓱o月明”的疑問,以質(zhì)問的語氣來加深了這種孤獨與浩瀚、冰冷與溫暖共在的矛盾效果。詩人所問之“月”,同樣包涵了江月和天月兩種可能。往上看,春江之上皓月千里,變夜為晝,隱喻著春天的希望。往下看,水月在春江中沉浮,兩種陰氣疊加,雖是春暖陽舒之節(jié),寒冬之陰冷卻揮之不去。這時,“夜”朦朧,“春”模糊,加深了整首詩的夢幻色彩。

從第二聯(lián)到第三、四聯(lián),實現(xiàn)了從江天之月到江岸之月的換喻。從“水月”傳達出來的寒冷感,在第三、四聯(lián)才順理成章地自下到上擴大到汀岸、空中之寒月的描寫?!敖魍疝D(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寫月下之春花,芬芳潔白,繁盛而清冷。江流之“繞”,曲曲折折,脈脈柔情,環(huán)芳甸于抱,隱喻著江水含納萬物,滋養(yǎng)生命。下句再由平遠的“芳甸”到眼前的“花林”,視野在水平上收縮;下句看春花繁密,因月光潔白,產(chǎn)生了恍如霰雪的錯覺。在此,題目中“花”與“月”的關(guān)系也凸顯了:寫花之月,非月之花,是為了歸之于“月”明。此聯(lián)的“霰”,是細(xì)小的雪粒,表現(xiàn)花之細(xì)密繁盛,與下聯(lián)的“流霜”、“白沙”一起,都隱喻著月之寒冷和潔白。再從空間上來看,月光和霰是從上天落到地上和人間,也隱喻著花是從月光中幻化而出,而月下之花,實際上也是鏡中之花,與上聯(lián)之水中月同為夜里夢幻之象。

第四聯(lián)“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從上聯(lián)“月下花林”到此聯(lián)“空里”和“汀上”,再次實現(xiàn)了從上到下、從近到遠、從天到江的空間轉(zhuǎn)換。月光所及之處,也因此而有了微妙的變化。此處所謂“不覺”和“看不見”,實際上也是覺和見。在覺與不覺之間,見而不見之間,目光漸遠,纖塵皆白,真實世界與幻化世界都是既可見又不可見,白色的感覺漸漸化為混沌一片。

第五聯(lián)“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币曇霸俅斡上露稀⒂山h。在上一聯(lián)末尾,近處的視覺虛化,達致視野極限處:“江天一色無纖塵”。純粹的空明,儼然成為了無垠的背景,當(dāng)視覺不斷向上,聚焦于明月,明月復(fù)又成為最注目的圖形。與第一聯(lián)中“海上明月共潮生”不同的是,此時月上中天,漸與水分離至最高點。這兩幅圖形之間,隱喻了明月“生”與“升”的兩個過程。

其中,明月“生”的過程隱喻了“水—月”共生的關(guān)系:明月雖與海潮共生,然自與其分離西行,就已經(jīng)開始漸漸地為萬物積累光明,然而卻是若有若無、虛空夢幻的光明。明月最高,月光最明亮的時候,恰恰虛幻色彩最濃,此時明月在天空之頂,孤獨感也最強烈。這首詩所隱含的月亮運行的動態(tài),與人生無常流轉(zhuǎn)的動態(tài)之間形成了同構(gòu)關(guān)系。當(dāng)“月”完全升起,與“水”似乎完全脫離了母體關(guān)系,然而“江天一色”又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更隱晦地暗示了“水—月”共生的關(guān)系。此時,生命力最旺盛的明月,具有最強烈的光,與纖塵等眾生的虛無相比,乃“有”的極致,此時的月表現(xiàn)出強烈的雙重性:極度的孤獨,同時又光華散播,與萬物相連??梢哉f,從首聯(lián)至此,江月的軌跡隱喻了一個從有到無、以無證有、若有若無、有無相生的過程和狀態(tài)。由下而上,地而天,獨人望孤月,此聯(lián)的“月”和下聯(lián)的“人”構(gòu)成了既是空間上換喻,也是生命內(nèi)在的隱喻關(guān)系:孤獨不是明月獨有的,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也是孤獨的?;趯Α肮陋殹泵}的思考,詩人生發(fā)了下三聯(lián)對宇宙與人類在時間關(guān)系上的思考。孤獨的個體,恰恰可以隱喻全人類。人作為整體,其最單純的本質(zhì)就是一個個人的集合,孤獨之時,恰恰剝離了小集體的歸屬,正是體味人類整體的時刻。

富有哲學(xué)意味的六、七、八聯(lián),反復(fù)出現(xiàn)了“月”、“江”和“人”,實際上這三者的空間換喻,又隱喻了“天—地—人”的同構(gòu)關(guān)系?!敖笔恰霸隆焙汀叭恕惫苍诘膱鏊[喻的是自然的永恒存在;而作為光源的“月”,隱喻的則是宇宙的起源和變化,介于變與不變之間;“人”既是單獨的個體,也指人類群體,都處于不斷的變化狀態(tài)。

第六聯(lián)兩問中出現(xiàn)了兩次“初”,隱喻了對生命在過去源頭的追問。上句追問“何人初見月”,追溯人類的源頭,歸根結(jié)底是對宇宙起源的追問,然“何人”“何年”的對舉,又隱喻了這一層層追問終歸落空。表面上,這里有一個初,然而實際上,這個沒有答案的“初”意味著月與人都無始亦無終。事實上,古人沒有今天的進化論和宇宙論的概念,人的“初始”之想象,不是科學(xué)探究,而是一種思古之幽情。

第七聯(lián)“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承上聯(lián)對“源”的探討,轉(zhuǎn)入對宇宙生命“流”變之過程的思索?!叭松迸c“江月”對舉,形成相互的隱喻。詩中“代代”與“年年”的用法,化自比張若虛稍早的劉希夷(551?-680?)《代悲白頭吟》“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聯(lián)。在劉希夷的這句詩中,“年年”與“歲歲”的含義并無差別。而張若虛使“代代”與“年年”放在相應(yīng)的位置分別修飾“人生”與“江月”,則有所差別:“代代”所指涉的時間比“年年”要長。“人生代代”與“江月年年”,表面上是人生慢而宇宙快。實際上,“年年”恰恰說明宇宙之不變化,無論何年,江總是江,月總是月;而一代代人則必然是不同,人生無論就個體而言,還是就群體而言,總在無常變化之中。人作為整體,代代更替,無有終結(jié),猶如江月之不變。但是人作為個體,則生死無常,逝者如斯,死亡是人生永恒的恐懼。

第八聯(lián)“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上句的“待”字,指向未來的時間。而“不知”在這里其實隱涵著“知”:一方面詩人不知后代具體為何人,另一方面又知道,必定有人跟自己一樣,看長江之水東流不返。人與人都是相似的,人與人又是不同的,江月不變,江水長流,逝者已逝,來者無窮?!爸倍安恢钡拿?,強化了江月與人類的兩種孤獨。江月是無情之孤獨,人是有情之孤獨。江月無言,所待何人?詩人不得而知,只能把握此刻的感受:長江送流水。長江,隱喻著自然的永恒不變,而流水則隱喻著飛逝的時間和人類的更迭無窮;“送”與“待”構(gòu)成了對立的隱喻,猶若生死,大自然迎接人的到來,又送人離去,兩個對立的動作,構(gòu)成了自然與人類最根本的關(guān)系。至此,這三聯(lián)的“江-月-人”的關(guān)系完成了對“月”與“人”雙重孤獨的驗證:無始無終的江與月,無情而永恒;有情而短暫的人,代代相因,一個角度看是易逝的生命,另一個角度看,何嘗不是另一種永恒?

第九聯(lián)“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從“思”到“看”,詩人從自然宇宙的遐思回歸到眼前具體生命的觀照。縱向來看,上聯(lián)“長江”與此聯(lián)“白云”、“青楓”構(gòu)成了“地—天—地”的空間換喻。白云與青楓給一色的江天抹了兩筆淡彩。以五行觀之:“青”屬木,“白”屬金,分別隱喻東西兩方。方位上,則與中天的“明月”共同構(gòu)成了鼎立的圖形,高高在上的明月照耀著兩極,成就了春秋變換的輪回。從量詞的語言運用角度看,詩中一片白云,實際上也暗示了下聯(lián)孤獨的“扁舟子”。詩歌雖只寫“一片”白云,但卻不只是一片,而是無數(shù)片孤獨的、去留無意的無情的“白云”。這與下聯(lián)用“誰家”這一不定主語來修飾“扁舟子”達到了異曲同工的效果:以強調(diào)個體的方式描寫整體。由此我們也就可以讀出詩人真正想表達的另一層意思是,來去無定、去留無情的白云之所以惹發(fā)“不勝”的孤獨愁情,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自然與人類個體之間密切相關(guān)而又互相對立的矛盾關(guān)系。而此聯(lián)的“去”,與上聯(lián)的“送”也構(gòu)成了相似的隱喻:一片白云飛去,扁舟飄蕩,正如滔滔江水東流。人類無論是群體還是個體,都處于孤獨的漂泊中。江淹一句“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傳開之后,江浦送別,成為多少離人心中的塊壘!浦上青楓,因時而紅,隱喻著秋天的別離,恰與句末“不勝愁”與上句“去悠悠”隱喻的離愁一脈相關(guān)。與無定的“白云”相對的“青楓”,雖是離別之所,卻扎根江岸,給人一絲慰藉。

第十聯(lián)“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游子離別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古老的話題,江淹《別賦》說“黯然銷魂,唯別而已”。上聯(lián)以自然物象隱喻的別愁,此處則具體化了。一葉扁舟,正如一片白云,悠悠而去,徒留兩地孤獨的相思?!罢l家”與“今夜”,是詩人由“此時此刻”之所見而生起疑問,這個沒有答案的“誰家”,恰恰意味著他可以是任何一個游子,也把詩人納入到主體間性的境遇之中:那位扁舟子何嘗不會問“詩人是何方的游子?”這個包括讀者在內(nèi)的共同體,都有一個相似的命運:何處相思明月樓。他們相互觀之,正好是:游子不知何人,相思不知何處。

此聯(lián)從青楓浦到明月樓的空間轉(zhuǎn)換,逗引出了樓中思婦的形象。樓者,“愁”也,樓高顒望,思婦欲一解相思之情,然而望斷天涯,離人更在青山之外。無奈離情因明月而生,卻難因明月而了。思婦盼望扁舟子的歸來,想念扁舟子的所在,卻不知漂泊何處,空惹閑愁?!氨庵圩印迸c“明月樓”的對舉,即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典型隱喻。[17]既然此間的孤獨無法排遣,那彼人的相思,當(dāng)是她夜里最溫暖的安慰吧。

詩中“今夜”,也是個虛幻模糊的時間,每一個夜晚都是“今夜”。后面的詩句中還會出現(xiàn)“昨夜”,在這樣縹緲的詩境中,它們構(gòu)成了一種特別的時間指向,留待后面詳細(xì)展開。

第十一聯(lián)“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應(yīng)照”說明這是游子想象中的明月樓里思婦“此時此刻”的離愁。此聯(lián)在空間上承上聯(lián)構(gòu)成“樓—月—樓”、“室外—室內(nèi)”的換喻。此聯(lián)上下句沒有明確的人稱,構(gòu)造了兩個人在“思念”中互為主體和客體的關(guān)系。游子對家里人的思念沒有直接抒發(fā)出來,而是想象家人的孤寂和對自己的思念,從而表現(xiàn)了自己的孤寂和寂寞。

明月徘徊,人在徘徊,離愁別緒自然也徘徊難去。一切都似去而未去,時間似乎停滯。把視野放闊,“樓月”其實也隱喻著“江月”,通過“月”的媒介,江與樓既相連又分離,猶如游子與思婦在想象中聯(lián)系,在具體的生活中分離。宋人呂本中的《采桑子》曾將這種“藕斷絲連”的相思更細(xì)膩地表達了出來:“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團是幾時?!贝寺?lián)出句中的“可憐”即可愛可恨意,因為“明月”終究只是相思的中介,“千里共嬋娟”不過是為虛妄的夢境罷了。

對句中“鏡”和“月”是相似的隱喻,都象征著團圓。所不同的是,“妝鏡”不是“銅鏡”、“鸞鏡”,其隱喻指向了更深遠的傳統(tǒng)?!芭疄閻偧赫呷荨笔恰对娊?jīng)》時代就有的傳統(tǒng),“妝鏡”隱喻著這樣一層心理:思婦如果看到了圓鏡中的明月,應(yīng)會梳妝起來,然而妝容所為何人?

接下來“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轉(zhuǎn)換了角度,直接描寫明月樓中思婦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愁。明月映在了玉戶簾和搗衣砧上,“玉戶簾”是較為精致的生活布置,隱喻著古代身份地位較高的女子,而“搗衣砧”則隱喻著普通人家的女子。這二者對舉,也意味著離愁對于女性來說,是一種普遍的超越身份的情感。“玉戶”、“搗衣”二句,分別從室內(nèi)、室外,視覺、聽覺來寫明月的幽光如影隨形,如離愁“卷不去”、“拂還來”,是不能承受之輕,也是不能承受之重。

上句寫的是春夜之月,而“搗衣”句則明顯是寫秋夜之月。“搗衣”在古代是女子在秋天趕制冬衣前必須做的活動,即將衣料放在石砧上用棒槌反復(fù)捶打,使其綿軟便于裁縫,且一般在夜里進。比如李白《子夜吳歌·秋歌》謂“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寫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所以說“搗衣”句隱喻著秋夜。秋天的歸藏的季節(jié),秋夜搗衣,冬天將至,思婦心中企盼的團圓也將到來,也越發(fā)對扁舟子產(chǎn)生更深沉濃烈的思念?!胺鬟€來”,隱喻著月影拂不去,愁思也拂不走,該回來的人沒有回來,這與上句的“卷不去”構(gòu)成了一對相似的隱喻。前者隱喻思婦相思乃因月而起,她天真地以為簾可卷走天邊的明月,相思離愁便可了斷,便起而卷簾,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卷不去”。所謂離愁的產(chǎn)生就在去來之間,而 “不去”“還來”的愁緒長駐心上,欲遣而愈濃?!胺鳌迸c“卷”一樣,都是比較輕柔的動作;意味著水邊月影可拂,而天上明月不可拂,簾可卷而月不可卷,思念越發(fā)深重。再聽搗衣之聲,在秋夜的江邊回蕩。由此讀來,“處處相思明月樓”,雖在春夜,卻包蘊著無限的秋意。此聯(lián)春秋的對立轉(zhuǎn)換,進一步模糊了詩歌主題中“春”的時間,“春秋”也隱喻了年復(fù)一年的歲月,從春江花月到春花秋月,使整個詩境涂抹得更加朦朧、夢幻,不知何地何時。

第十三聯(lián)“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從前面的“望之不得”轉(zhuǎn)到想象中的“愿逐”?!按藭r”的本義是一個點,但這個點是不斷推移的,實際上變成“時時”:時時相望不相聞。思婦與扁舟子僅能通過月的中介來慰解相思,只是人月相望,人與人的相望卻是癡妄。唯一的排遣是“愿逐月華”的無邊想象。而這里的“月華”,既指天月,也可能指水月。承上聯(lián)而來,搗衣的思婦,看到水月,更容易引起相思。且“流”字,也隱喻了是水月。通過波光粼粼的江月抑或高懸頭頂之月光。“愿逐月華”與“不知乘月幾人歸”是一組換喻,夢幻般的乘月之旅似乎成真。中國傳統(tǒng)中,月是神秘的物象,充滿神仙與傳奇故事,朦朧的月光似乎能夠幫助我們避開冷酷的現(xiàn)實,借月洗愁,在美麗的幻想中滿足心的愿望。

第十四聯(lián)“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由于句法的復(fù)雜,此聯(lián)的涵義學(xué)界頗有爭議,其中不乏誤解者。今人饒建斌指出此聯(lián)的正解應(yīng)是:“因光不度又怨鴻雁長飛相思難傳,水成紋而想魚龍潛躍尺素在望?!盵18]此說較為合理,然而這僅是表面意思。上一聯(lián)“月華”不明指天月之光,抑是水月之影,存在兩種換喻的可能:聯(lián)想到在天邊“鴻雁”和水中“魚龍”這兩種傳信之物。鴻雁南飛,隱喻著情緒上的秋天?!傍櫻恪迸c“魚龍”,都暗指傳達思念的書信。而雁之為鴻者,魚之為龍者,皆為大,可致遠。思婦逐天月,卻有鴻雁長飛,遮住了月華,即思念無法親自傳達,須托鴻雁傳信;月華“光不度”的結(jié)果,實際也隱喻著即使鴻雁傳信,思念也不能送達扁舟子的手中。乘船逐水中之月是第二個選擇,而魚龍躍動,月影破碎,故只好托魚龍傳信。雖曰“水成文”,實際上也隱喻著如水紋的“信”僅是虛文,流蕩漂泊,隨時可消泯。無論思婦親自前往尋覓扁舟子,還是借助書信來傳達思念,內(nèi)心難以消散的思念都無法傳達,一切希望僅是虛幻的夢境。水成文隱喻著詩的后四聯(lián)可能是思婦寫給扁舟子的書信內(nèi)容。一方面是因為只有信作為中介,才能較自然地生成從樓月到舟月的換喻,另一方面也因為后面四聯(lián)的語氣與之前也有明顯不同。也就是說,此聯(lián)實際上是此詩形成“詩中詩”顯與隱復(fù)合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鍵句,這種結(jié)構(gòu)與“以樂景寫哀情”的手法相吻合。

第十五聯(lián)“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為之一轉(zhuǎn),從今夜過渡到昨夜。從時間來看,“昨夜”與前面出現(xiàn)的“今夜”一樣,表面上都只是一個夜晚,然而,每一個今夜都將成為昨夜,昨夜和今夜就成為似水流年中的每一個相思不眠之夜。每個悲哀的夜晚都是“今夜”,而昨夜之夢總是更加美好,今夜的不眠難以消受??臻g上,此聯(lián)寫的“潭”與前面扁舟子漂泊的“江”構(gòu)成了一組相對的隱喻。江水流動不居,潭平靜深沉。潭水看似“閑”靜,那是從今夜觀之,昨日落花之夢,凋零且美,與第三聯(lián)的“芳甸”、“花林”構(gòu)成了相對的隱喻。昨夜的落花,今天的花林,這不是時序的顛倒,而是從昨天對明天的暗示。人生無常的悲劇,早已前定,就像代代無窮已的人生,望月愁思,是詩人已經(jīng)為后人擬好的曲調(diào)。出句寫思婦,對句換到寫春半不還家的扁舟子。此聯(lián)的“可憐”,與樓上徘徊的“月”構(gòu)成了相似的隱喻。明月樓里的思婦、江中漂泊的扁舟子,和一輪江樓月,縱然相思,但年復(fù)一年的“春半”時節(jié)都遠隔天涯,孑然一身。他們的“可憐”——是可憐、可愛、又可恨。

“春半”點明了第一部分自然宇宙陰陽平衡的隱喻。然而,春秋往復(fù),年年歲歲,在春天這個萬物生機的時節(jié),游子思婦都不得團圓?!按喊氩贿€家”,不僅隱喻著春分這一天,還隱喻著整個春天,乃至整個生命,相思構(gòu)成生命的基調(diào)。古人雖然交通不便,一旦地方隔絕,便難通消息,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必然生活在相思而不得的境遇中,團圓之家,合歡之時,也不在少,何以這首普遍化描寫人類的詩歌,把別離的相思看做了人生的底色?這就是所謂青春的敏感吧,年輕人旺盛的生命力激情追求一個完美的世界,與此相應(yīng),對于世界的缺憾格外敏感細(xì)膩,對于人而言,相思不分年齡,但是青年人于此感觸尤甚。所以陳文忠先生稱此詩為“一個偉大青春時代的文學(xué)象征”[19],是很有見地的。人生無常,人老天不老的自然法則,使人無法躲避孤獨的感情。此聯(lián)的“家”,不僅隱喻著生存歸宿,還隱喻著人精神歸宿,無常生滅之中,“可憐不還家”是人終生難以解決的疑惑。

第十六聯(lián)“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描繪了一副江潭月落西斜圖,是全詩只以“月”為圖形的第三幅畫面。前兩次分別是潮月共生、月上中天的畫面,此圖中“明月”已為西落的“斜月”,背景也由江轉(zhuǎn)向潭,這暗示著隨時間流逝,哲思和情感都向小、靜、深的方向轉(zhuǎn)變?!敖迸c“江潭”這組對立的隱喻,前者隱喻時間流逝和流動的世界,后者隱喻時間凝固,代表沉靜的世界。從“江水”到“江潭”的換喻,暗示著一切流動終將復(fù)歸于平靜,每一個體從生到死、存在到消亡,都是如此過程。江水流春、落月西斜,隱喻著“江去-春去-月去”,這是一個即將離去的世界,一個即將消失的世界,夜的夢幻將為現(xiàn)實世界繁忙的白晝所取代。時間流逝,晝夜交替,四時輪轉(zhuǎn),生命榮枯,是不可阻擋的規(guī)律。然“去欲盡”也隱喻著“未盡”,死亡的宿命縱不可逃,然絕望中仍有希望,西斜之月又將從東方升起,春秋輪回,是無盡的悲哀,又是無窮的生命。

第十七聯(lián)“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寫月沉沒時對宇宙和個體生命的感慨。這一聯(lián)在空間上的夢幻感十分強烈:“斜月”隱喻著明月行至西方的天空,而“海霧”與第一聯(lián)相呼應(yīng),本應(yīng)在東方。這二者之間看似矛盾,其實恰恰如上面所說,預(yù)示著月的再一次升起。西天這一輪斜月:出句“沉”與“藏”二動詞,隱喻著天月西斜,江月沉沒。天邊月盡天明,江中月影漸滅,一切都在沉沒,“月”的死,換來的是“日”的生:夢境即將醒來。若與詩第一聯(lián)的“共潮生”聯(lián)系來看,月從水中生,在水中亡,生死歸于一處,輪回?zé)o窮。第一聯(lián)“月”之生,是高調(diào)、明亮而急切的,而此聯(lián)“月”之死,是藏躲、黯淡、安靜,如人的一生。下句中“碣石”與“瀟湘”相對,分別指代東方和西方,隱喻著明月東升西落、長江西起東歸的整個歷程,也隱喻著天地間月與江相生相滅的互化關(guān)系。“無限路”是指水之來程,月之去程,隱喻著與“有限人”的對立,在無限的宇宙母體中,人的生命可以永恒輪回,逝者如斯,雖逝而有生。

最后一聯(lián)“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上一聯(lián)寫明月即將沉沒至西方的水中,因見證了明月從東到西的無限路程,映襯了人生有限的感慨。看天邊斜月照水中,化而為數(shù)葉扁舟,飄飄蕩蕩,隱隱約約,早行的“我”也該順流而歸了吧。上句“不知”還隱喻著相對的“知”?!拔摇弊鳛闊o數(shù)游子的一員,所“知”者是“我”的狀態(tài):也許正駕舟歸家,也許仍羈絆天涯;所“不知”者是“他人”:有多少“他人”正乘月而歸呢?而“幾人”,也許是寥寥無幾,也許很多。上句月夜將去,天昧?xí)r分,無論“我”是否身在歸棹途中,總有扁舟子在歸家的途中牽動了“我”的歸思。下句“落月”與前詩的“斜月”、“落花”、“流春”、“青楓”、“搗衣砧”等構(gòu)成了模糊晝夜、春秋的意象群,都隱喻著時間流逝和人生的漂泊不定?!奥洹迸c“搖”相似的隱喻性,使相連的“月”與“花”、“情”構(gòu)成了相似的隱喻:花、月如相思之情,都有一個生滅的過程。隨著月夜的結(jié)束,相思之情終于可以稍微搖落,減輕了孤獨的重量。那么情感真的就這樣輕易地?fù)u落了嗎?詩人未給出明確的答案?!扒椤边€隱喻著“青”、“春天”、“生命”;“搖情”則意味著青春雖頹敗,情思卻豐滿。“落月?lián)u情”,之所以傳達出如此復(fù)雜的感情,都是因為天將明,夢將醒。這種強烈情感若外化出來,也唯有詩末的“滿江樹”才能承受得起。“滿江樹”和了第一部分的“芳甸”、“花林”和第二部分的“青楓浦”、“明月樓”構(gòu)成了相似的隱喻:滿、芳、花、青、明,都是生命希望永遠保持飽滿、明亮、生機的隱喻。而樹、月、江、花都不可能始終保持生命中最完美的狀態(tài),隱喻著一個個實在卻盛衰不定的生命個體??梢哉f,“滿江樹”隱喻了集常態(tài)和最佳狀態(tài)于一身的生命個體,無論情思是昂揚還是低落,都可以承載其重量,從而復(fù)歸于自然宇宙的平衡。痛切的感受讓我們體會到現(xiàn)實人生的悲劇,美麗則以幻夢的形式拯救青春的哀愁。正是有如許的哀傷,才有如許的美和生命!

下面重點分析月的隱喻系統(tǒng)。全詩描寫最多的是“月”的意象,而在詩詞世界中,月本身包含著豐富的涵義,與“樓”、“江”等組合,構(gòu)成更為復(fù)雜多變的隱喻。明人王堯衢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了“月”在這首詩中的重要性:“于月則用天空、霰、霜、云、樓、妝臺、簾、砧、魚、雁、海霧等以為映。于代代無窮乘月望月之人之內(nèi),摘出扁舟游子、樓上離人兩種,以描情事。樓上宜月,扁舟在江。此兩種人,于春江花月夜,最獨關(guān)情。故知情文相生,各各呈艷,光怪陸離,不可端倪,真奇制也?!盵20]他所謂的“情文相生”,正由“月”引出的扁舟游子、樓上思婦而來,惜乎沒有具體分析“月”的意象與其他意象組合所產(chǎn)生的更為復(fù)雜的內(nèi)涵,對由“月”如何生發(fā)出“乘月”、“望月”的游子思婦仍語焉不詳,而對于比游子思婦之相思更為深廣的哲思又是如何生發(fā)出來的則更是只字未提。今人亦有不少研究者對《春江花月夜》中“月”的意象作不同的分析,如:胡鵬分析了“月”包含的禪宗美學(xué)精神[21],王力堅分析了“月”的時空意蘊[22],楊柳則分析了“月”的多重象征系統(tǒng)[23],周惠萍分析了“月”包含的人生、宇宙的思考[24]。本文與前人不同的是,側(cè)重于分析分析“月”之意象是如何在這首詩歌的文本內(nèi)部生成一個自足的隱喻系統(tǒng),又如何與其他意象構(gòu)成內(nèi)涵更為深廣復(fù)雜的隱喻和換喻空間。

隱喻是相似性,重復(fù)是最大的相似,而意象的重復(fù)使用以及組合,由簡單意象一變?yōu)閺?fù)雜意象,其隱喻內(nèi)涵也更為豐富呈現(xiàn)。也如高友工在《唐詩的魅力》中分析杜甫《秋興》詩時所說的那樣:“復(fù)雜的意象則是由較大的語言單位(一個完整的句子)表現(xiàn)的,媒介的擴大造成這樣的可能:不但句子中各種因素間呈現(xiàn)出交叉的聯(lián)系,而且整個句子的客觀與主觀意象之間的聯(lián)系也變得錯綜復(fù)雜。正是以這種形式,那些意象隨著內(nèi)在復(fù)雜程度而獲得相應(yīng)的隱晦意義?!盵25]本詩“月”凡15見,通過不同的組合、轉(zhuǎn)換生成了一個復(fù)雜多變的隱喻系統(tǒng)——春江花月夜,遠比自然世界中月的感性形象更富有意蘊。在這個隱喻系統(tǒng)中,最關(guān)鍵的部分是“江月”和“樓月”,其次是“明月”、“落月”,再次是“孤月”、“斜月”;而以月為主體的表述方式有“月明”、“月照”、“月華”,以之為客體的有“望月”、“逐月”、“乘月”。詩歌正是通過月本身、“月-人”關(guān)系、“人-月”關(guān)系構(gòu)建了一個以“月”為中介的體悟和思維方式。在“月”所表達的內(nèi)涵背后,還潛藏著詩人所悟所思的巨大冰山。

首先,“月”的意象以“江月”的組合出現(xiàn)得最多,凡3次:

S1:江月何年初照人?

S2:江月年年望相似。

S3:不知江月待何人。

在這三句中,其中前兩句“江月”被放置句首。從古代律詩的節(jié)奏與停頓來看,七律以“四三”或“二二三”的結(jié)構(gòu)暗示了律詩的一句中頭兩組語詞占據(jù)著意義的重要地位。如果這些語詞是名詞,還符合漢語運用中“話題主語”的特征。也就是說,“江月”的意象,在前兩句詩中起著話題的重要作用,且在“江月”與“人”的關(guān)系上是無情與有情之對應(yīng),江月什么時候照人不會因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它只是一個自足自立的存在,故有“江月年年望相似”的絕望感。而在第三句中“江月”的重要性則退居其次,由人之“不知”占據(jù)了主導(dǎo)。此時,江月作為人的審美和思考對象,江月無情,而人作為思維情感的主體,把無情之世界感情化,人格化。所以人會錯以為江月“待人”,只是不知“待何人”。然而實際上,江月畢竟還是無情不老,如“長江送流水”,“年年望相似”,反諷地面對感情的人間。

除此三句之外,“江月”意象的組合除了上述顯性的方式,還有下列隱性的方式。在全詩的第一部分(1—8聯(lián))中,幾乎每一聯(lián)都是上聯(lián)寫“江”,下聯(lián)寫“月”的對舉。如第一聯(lián)“春江潮—海上月”和第二聯(lián)“萬里波—萬里月”,如本文第一部以分析的那樣,顯示出“潮”與“月”共生而“江”與“月”同構(gòu)的關(guān)系。而游蕩在江舟和夜月之下的人,存在于江與月的天地間,是江與月得以聯(lián)系的媒介,也即人與“江月”的關(guān)系是人類自己建構(gòu)的。人存在于自身建構(gòu)的有情的世界,而這一世界——“江月”未必能予以回應(yīng)。這是發(fā)出對“江月”的兩個問題的開始,也是全詩悵惘情緒的潛在波瀾。第四聯(lián)中“汀”以換喻的形式表明“江”的存在,“流霜”與“白沙”則以隱喻的而形式暗示了“月”的存在。對“江”與“月”分別采用顯性和隱性的寫法,而表達的重點卻發(fā)生了置換。天月之空明,似隱而顯,江汀之有形,似顯而隱,第一、二聯(lián)中江月的同構(gòu)關(guān)系在這里發(fā)生了分裂,在“江-月”的關(guān)系中,“月”處于強勢的地位。“月”在這種關(guān)系中的力量不斷強化,與下聯(lián)中“江天一色”的無垠背景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人在此情景之中怎能不對皎皎明月產(chǎn)生有情的遐思和向往呢?所以,有了前幾聯(lián)對“江”與“月”兩個意象的對舉描繪,不斷層層鋪墊,最后生發(fā)“江月”并置的意象,也就水到渠成了。而在這個意象生成的過程中,所暗含的“人”與“江月”的關(guān)系也呼之欲出——人有情而月無情,成為了“無窮已”的“代代人生”永恒孤獨的原因。而詩中倒數(shù)第三聯(lián),江水流春,江潭落月,月復(fù)西斜,春盡復(fù)來——即隱喻著詩中開始所思考的“江月”與“人”的關(guān)系,又將引發(fā)后來人無限的悵惘。最后一聯(lián)寫月落江中,聯(lián)系第一聯(lián)來看,表明“月”生于“江”到歿于“江”的整個生命過程到此完成了一個輪回。這意味著通過人建立的“月-江”關(guān)系即將被打破,人何以自處?不過是歸去歸去,趁著月落的最后時光,好好享受“落月?lián)u情”的生命悵惘。月,從詩的開篇到結(jié)尾,從生到滅,從無情到有情,與“江”構(gòu)成的隱喻系統(tǒng),所隱喻著的并非只是詩人此時所思所感的短暫的、微觀的時間,更是人類無限的抽象個體必將感受的永恒的、宏觀的時間。

下面是“樓月”的意象。詩中并沒有直接以“樓月”直接組合,結(jié)合得較為緊密的是這兩句詩:

S4:何處相思明月樓?

S5:可憐樓上月徘徊。

其余皆在詩中的第二部分(9—18)中通過樓上人(思婦)具體的活動和情感來隱喻“樓”與“月”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先來看詩歌是如何從上一部分的“江月”過渡到“樓月”的,關(guān)鍵就在第九聯(lián):“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鄙暇渲小鞍自埔黄?,既是江天之景,亦是江上之景——借著月色倒影在江水中的一片白云,悠悠飄去,不就像夜行江中的一葉扁舟嗎?所以這句的隱喻功能是將“江—人”的關(guān)系引渡出來。在下句中,繼續(xù)通過江云(江舟)之悠悠然而去換喻到“青楓浦”,進而從“浦”引渡到“愁”。雅各布遜隱喻理論中的對等原則主要是基于韻律的角度提出的[26],所以在分析意象的隱喻時,我們不能忽視其韻律的成分。在此聯(lián)中,“悠”、“愁”不僅在意象層面反過來隱喻著江云、江浦與江樓,也在音韻層面隱喻著下聯(lián)“月樓”的意象?!俺睢迸c“樓”的雙層隱喻,成功地實現(xiàn)了“江月”—“樓月”的意象轉(zhuǎn)換。而“愁”作為人的情緒,也即意味著人在這一轉(zhuǎn)換過程中起著至為關(guān)鍵的作用。也就是說,由此得來的“樓—月”關(guān)系,在“人”的主體的不同關(guān)系中,形成了與江月的差異。這也是為什么在“江月”與“樓月”這兩個意象的表達中,何以前者需要不斷通過顯性形式來強調(diào)而后者只需要輕輕點染來表達即可。也就是說,“樓月”的意象所隱喻的“人—月”關(guān)系比“江月”所隱喻的更為切實、具體和感性。

“何處相思明月樓”的疑問,是由上句的“扁舟子”引出的,這里的“月樓”被冠以“相思”的稱述,與“扁舟子”處于聯(lián)中對舉的位置,故產(chǎn)生了以下幾層可能隱含的意義和關(guān)系:

1)扁舟子在思念明月樓(里的女子)。

2)明月樓(里的女子)是相思的。

3)扁舟子在詩人的視野之中,明月樓里的人在想象之中。

4)兩者都被普遍化,“何處”也就成為“處處”的經(jīng)濟表達,“月樓”所隱喻的相思關(guān)系被擴大為人類普遍的情感。

5)因為樓里人與江中人之差異,“月—樓”關(guān)系穩(wěn)固,“月—江”關(guān)系飄忽,二人共同的相思并不能同時使二者關(guān)系穩(wěn)固下來。

上聯(lián)中“月樓”所隱喻的“月人”關(guān)系是模糊的,介于定與不定之間;下聯(lián)中的“可憐樓上月徘徊”則通過對月的形態(tài)描寫,用“可憐”、“樓上”、“徘徊”三組詞匯來描述之,將“月”具體化了。而這三組詞除了稱述“月”外,實際上是對思婦的刻畫,形成了“月—人”的同構(gòu)關(guān)系。 我們在分析“江月”意象時,也得出了“江—月”的同構(gòu)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又因為月在兩組關(guān)系中的形態(tài)不一,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差異:江中月生于江歿于江,流蕩不居,看似有情(宛轉(zhuǎn)繞芳甸)而無情;而樓中月被賦予了相思的情感,它可憐(可愛),它徘徊,無情中略微施與一份感情。但江月與樓月,它們共同的特點——永恒輪回的孤獨,卻不會因人的相思而改變。人的情緒——可憐、徘徊、對鏡梳妝,都化為徒然的感傷。“樓月”所隱喻的“人—月”關(guān)系,所謂同構(gòu)只能歸之于自作多情的遐想:愿逐月華流照君。

無論“江月”還是“樓月”,都是明亮的,是共筑全詩“月”這一隱喻系統(tǒng)的精魂。關(guān)于“明月”之陰陽關(guān)系的隱喻,我們已在第一部分討論過,茲不贅述,我們這里重點討論的是“明月”隱喻著的“月—人”關(guān)系。“明月”在詩中共出現(xiàn)2次:

S6:海上明月共潮生。

S7:何處相思明月樓?

S6句寫“海(江)月”,S7句寫“樓月”,二句都是“江月”、“樓月”的第一次出現(xiàn),這隱喻著詩中的“月”,生而有“明”的特征。我們來看詩歌的第一部分,每聯(lián)所寫的江景都在從海而生的“明月”籠罩下,呈現(xiàn)出一種玲瓏剔透的意境,仿佛江夜里所有的一切,都賴“明月”以生存。所以才有了“何處春江無明月”、“月照花林皆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見”、“皎皎空中孤月輪”這四組意象,構(gòu)成了江中“明月”的意象群?!懊髟隆睆摹昂I稀钡健按航薄ⅰ盎帧?、“汀上”、“空中”的視覺空間換喻,同時隱喻著“明月”對一切生命主宰的力量,當(dāng)然也包括飄蕩與江海之上無數(shù)的扁舟子。也就是說,在江中“明月”的意象系統(tǒng)中,人處于“月—人”關(guān)系極弱的一端。在這一意象系統(tǒng)中,包括“月明”、“月照”、以及達到中空的“皎月”,其中“皎月”達到了“明”的頂峰,同時“明月”也成為一輪“孤月”!詩人也由此從“感”進入“思”的境界。人在“思”的過程中,從“江月”過渡到了“樓月”。而“何處相思明月樓”之句也表明“樓月”最突出的特征也是“明”,下幾聯(lián)對樓月的描寫也是圍繞著“明”的特征而展開。那在詩的第二部分中,“明月”的意象系統(tǒng)又是如何的呢?除了“愿逐月華流照君”種的“月華”之語有對“樓月”之“明”作了簡單地點染之外,其他諸句都沒有明顯地表白“樓月”之“明”的特征。也就是說,相較于“江月”之“明”,“樓月”顯得較為晦淡,甚至因為“鴻雁長飛”而黯淡無光!這隱喻著“明月樓”實際上遠非“江月”那般明亮嫵媚,而是被離愁別緒、相思情懷籠罩的黯淡幽約。同樣處于“明月”的隱喻系統(tǒng),何以于“江月”系統(tǒng)中則空明澄澈、玲瓏剔透,而到了“樓月”則變得黯淡?回到之前所說的陰陽觀念,月雖然屬陰,但是明亮的月的形象則增添了陽氣,成為主導(dǎo)要素。而在詩歌的第二部分中,我們可以看到“樓月”之明,幾乎為人的心理活動和行為所掩,人仿佛在“人-月”關(guān)系中掌握了主動的地位,但實際上卻如上文所分析的“樓月”無情那樣,人的情感是無力的。所以說,在“明月”的意象系統(tǒng)中,“江月”與“樓月”分為陽陰兩極,所隱喻的“人-月”關(guān)系卻都處于不對等的狀態(tài):“月”強“人”弱,月的恒久,人生的無常,成為詩中反復(fù)詠嘆的主題。

“落月”的意象在詩中出現(xiàn)了2次:

S8:江潭月落復(fù)西斜。

S9: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本文在前幾部分已論及以“月”為背景的三幅圖形:“潮月共生”、“中天孤月”、“潭月西斜”,其中第三幅是在倒數(shù)第三聯(lián)的“江水流春去欲盡”才逗引出來的,“落月?lián)u情滿江樹”則是對這一幅圖情感的具象補充,都與上兩幅圖景的文本距離甚遠,形成了同一意象密度不均勻的分布。這種意象/圖像的不均勻分布,恰是詩人情感變化的自然韻律,詩歌的和諧也有來于這一形式與內(nèi)容的自然吻合。此外,具體到圖像中,明月“生—盛—滅”的過程所引發(fā)的思緒濃度也是不一樣的。從“明月”的峰值到“斜月”之間的轉(zhuǎn)變,詩歌語言并沒有太多的過渡,但從“皎皎中空孤月輪”到“斜江潭落月復(fù)西斜”的中間十聯(lián)正是明月逐漸西斜,所描繪的是游子思婦相思而不得的哀傷情緒,相較于“生”的過程,詩歌更加關(guān)注“滅”的過程。意味著每一個生命循環(huán)的過程,最終都是夜去則夢醒,日升則幻滅,自然與人類個體是同命運、共呼吸的密切關(guān)系。全詩的宏大開闊不止于圖像本身的元素,更在于所構(gòu)圖像之關(guān)系共筑的一個思考空間所包蘊的廣度和深度。

最后一聯(lián)的“乘月”實際也隱喻著“趁月”的勸諫——趁著月亮還有最后一點光明,趕緊歸家吧!此時“月”已如“舟”,乘之而歸,“落月”似乎搖變?yōu)橛星榈闹黧w。所以說,“落月—斜月—乘月”構(gòu)成的隱喻系統(tǒng),恰與“明月”所構(gòu)成的系統(tǒng),是“有情”與“無情”的對立。全詩歸結(jié)到這里,人與月的主客倒置,無情與有情的急劇變化,使全詩看似渙散的“明月”隱喻系統(tǒng)凝聚成“有情”的結(jié)晶。自然人生,生死共滅,都?xì)w結(jié)于“情”的運轉(zhuǎn)。

中國詩歌中,借月抒情的傳統(tǒng)超過了其他任何文明,也許是中國古代的王朝統(tǒng)治形式使文人更容易背井離鄉(xiāng),睹月而思人,留下萬千感人至深的作品?!洞航ㄔ乱埂凡粌H僅刻畫了離人之相思,而且是把個人的思念與宇宙人生的觀照結(jié)合在一起,同時在一種夢幻般氣氛中使悲哀得到美的救贖。與后來的東坡先生成熟的曠達境界不同,《春江花月夜》是少年人的柔美之夢幻,在月光營造的夢境中慰藉人生無常的永恒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