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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文本到敘事》 第七章 文體、話語、故事的互為語境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彬  2018年05月30日15:04

提要:互為語境相當(dāng)于修辭學(xué)中的互文。在小說中,互為語境的主體可以是不同文體,也可以是敘述語和轉(zhuǎn)述語,甚至可以是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與事件。在形式上,互為語境可以是靜態(tài)的,也可以是動態(tài)的從而參與故事的發(fā)萌與生長。

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由贊與文兩部分組成,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實質(zhì)是贊與文的互動,現(xiàn)在的西體小說,贊的形式更加廣博。這種贊不妨稱為新贊,因此現(xiàn)在的小說,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究其實質(zhì)也不過是贊與文的互動而已。

關(guān)鍵詞: 文 贊 新贊 文體 話語 故事 互為語境

語境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的語境在文本中即上下文,互為語境則相當(dāng)于修辭學(xué)中的互文。“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是單句互文,“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是雙句互文。我們在這里運用雙句互文的概念來分析小說中不同文體與不同話語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相互映襯、呼應(yīng)、補充、彰顯與闡發(fā), 參互成文從而加強小說的藝術(shù)效果。

一 靜態(tài)的不同文體互為語境

文體有三種形式,即:科學(xué)文體、應(yīng)用文體與文學(xué)文體,在小說中,三種文體是可以互為語境的。

互為語境可以有不同形式,一種是靜止的,再一種是動態(tài)的。當(dāng)處于輔助狀態(tài)的應(yīng)用文體不是情節(jié)的生長點,不因為它的存在,而使故事發(fā)生裂變的可能,這樣的互補語境便處于靜止?fàn)顟B(tài)。反之,則處于運動之中,而發(fā)展成為動態(tài)的互為語境。

中國古典白話小說起源于變文。變文有唱與說兩種形式。說,包括韻文與散文,統(tǒng)稱詩贊。我們這里把韻文與散文再進行區(qū)分,舉凡韻文(詩、詞、曲,對句,包括賦和類似賦)部分,稱贊;散文部分稱文。贊,在說書人的口中與擬說書人的腕底,用來描寫人物容貌、服飾、總結(jié)、評論或者提示故事的題旨、進程與結(jié)束;文則是敘事,是小說的主體,故事在文的脈絡(luò)中發(fā)軔、蜿蜒與生長。從話語的角度,擬話本小說無非是贊與文的混合體,是贊與文兩種文體的語境互補。比如《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講述曹操在劉備的后園,曹操先是說到去年征討張繡時,發(fā)生在行軍途中青梅止渴的故事,之后說到天下英雄,歷數(shù)袁紹、袁術(shù)、劉表、劉璋、張魯、韓遂等人,曹操認為皆不足齒,這些人不過是碌碌之輩,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1)英雄應(yīng)該“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飽藏宇宙之襟,吞吐天地之志者”, (2)“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3)聞聽曹操這句話,劉備吃了一驚“手中所持匙筯,不覺落于地下?!?(4)他這個舉動,引起了曹操懷疑,問道:“丈夫亦畏雷乎?” (5)劉備不知如何回答,而這時恰好“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筯”,(6)說:“圣人迅雷風(fēng)烈必變,安得不畏?” (7)把劉備聽曹操說自己是英雄而感到可怖的失態(tài)遮掩過去,曹操于是不再懷疑劉備。之后,是這樣四句贊:

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殺人。

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yīng)變信如神。(8)

講述了一則發(fā)生在雷雨中的故事。在這里,敘述者以文敘事,以贊評論,通贊對用文講述的故事做出簡約的概述,從而與文互為語境。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通常是贊為輔而文為主,文是底色,贊則鑲嵌于底色之中,劉備與曹操討論天下英雄的故事便是這樣的典型范例。當(dāng)然,這是毛宗崗的態(tài)度,金圣嘆則持否定立場。在他批改的七十回本中,贊,被基本芟夷。那么,將贊刪掉以后,語境是否順暢?這樣便出現(xiàn)了兩種可能。第九回,林沖在野豬林被魯智深搭救之后:

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

前臨驛路,后接溪村,數(shù)株槐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熏風(fēng),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甕,白泠泠滿貯村醪;架上瓷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fā)田翁親滌器,紅顏村女笑當(dāng)爐。

當(dāng)下深、沖、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9)

金圣嘆將贊嘆刪掉,改為:“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深、沖、超、霸四人入來坐下。”(10) 文字簡練。然而,刪去贊以后,并不都是這樣,銜接難免斷裂。仍以《水滸傳》為例,第三十九回,宋江去潯陽樓飲酒,眺望江景時有這樣一個贊:

雕檐映日,畫棟飛云。碧欄桿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zhí)盞擎壺,擺列著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夫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11)

對此,在一百二十回本中,宋江的反映是:“看罷潯陽樓,喝采不已?!保?2)而在金圣嘆的七十回本中,略掉了贊,只有(宋江)“憑欄舉目,喝彩不已。”(13)喝什么彩呢? 略去了贊,也便略去了酒樓與江中景象,成為沒有對象的喝彩而使人困惑。

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在贊與文互為語境之外,有時也出現(xiàn)文與其他文體互補。秦可卿是《紅樓夢》中一位引人狐疑與思索的女性,她的喪儀在書中占了相當(dāng)篇幅,其中有這么一節(jié)文字:

旋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zhí)事擺的刀斬斧齊。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

防護

內(nèi)廷紫金道

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

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nèi)廷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圣恩普錫,神威遠鎮(zhèn),四十九日消災(zāi)洗孽平安水陸道場”諸如等語,余者亦不消煩記。(14)

“朱紅銷金大字牌”上的文字與僧道的“榜文”均是生活中的專業(yè)文體,鑲嵌在敘事的文的底色里,有一種突兀感, 但是卻通過兩種不同文體——文學(xué)的與非文學(xué)的語境互補,揭示了生活的多樣性與文學(xué)的脈動與姿彩。

這就是靜態(tài)的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

二 動態(tài)的不同文體互為語境

奈保爾是英國著名小說家,他在200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的《游擊隊員》第一章,有這樣一段描述:

突然,在這片荒原上,一塊嶄新的黃紅黑三色告示牌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牌子最上端畫著那個象征性緊握的拳頭。

畫眉山莊

人民公社

為了土地和革命

任何時間未經(jīng)事先批準

嚴禁入內(nèi)

奉最高統(tǒng)帥

詹姆斯·艾哈邁德(哈吉)之命

最下面一條,紅底白字上寫著立此牌的當(dāng)?shù)毓镜拿郑核_波利切。

羅奇說:“我們得叫吉米把語氣收斂些。”羅奇正是為薩波利切公司工作的。

“哈吉?”簡說。

“就我所知,哈吉指朝覲過麥加的穆斯林。吉米用他指代‘先生’或‘閣下’。只要他記得,他就這么用?!保?5)

從“畫眉山莊”到“詹姆斯·艾哈邁德(哈吉)之命”的文字是公司告示,屬于應(yīng)用文體,在互補語境中通過對哈吉的詢問與解釋,促使故事進入下一個階段,而此處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便從靜態(tài)進入動態(tài)了。而這個告示其實是相當(dāng)于中國傳統(tǒng)小說之中的贊,只是這個贊不僅僅是傳統(tǒng)的詩詞曲賦,而且涵蓋了許多應(yīng)用文體中的不同樣式。換言之,“畫眉山莊”的告示是一種新贊,相對于舊贊,其樣式上更為廣博。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由贊與文兩種文體組成,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實質(zhì)是贊與文的互動,而當(dāng)下流行的西體小說,也不過是兩種文體,應(yīng)用文體與文學(xué)文體。只是贊的形式更加廣博。 這種贊不妨稱為新贊,因此在當(dāng)下文體的小說中,其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也不過是贊與文的互動而已。

這樣的互為語境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也可以找到例證。引人注目的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傳》,其第二十三回,武松打虎之前即將翻越景陽岡時的那樣一段描寫。時間已是申牌時分,黃昏時分的落日即將下山。武松乘著酒興,走到一座敗落的山神廟前,見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上面寫道:

陽谷縣示:為這景陽岡上新有一只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xiāng)里正并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jié)伴過岡。其馀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16)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發(fā)步再回酒店里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zhuǎn)去?!保?7)存想了一回,說道: “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18)

這篇陽谷縣告示,對后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蘊藏兩種可能性,一是武松就此止住,一是繼續(xù)行走,武松選擇了后者,從而演繹出武松打虎的驚駭場面。

《三國演義》第四十六回,講述草船借箭的故事,諸葛亮與周瑜立下軍令狀,三日之內(nèi)打造十萬枝箭。三日之內(nèi),當(dāng)然做不出來,于是演繹出了借箭的故事。借箭的工具是二十只插滿稻草人的輕快船,再有就是借住大霧天氣,“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面不相見”。 (19)第三日五更時分,諸葛亮的船接近了曹操的水寨。諸葛亮吩咐軍士把船用鏈子鎖在一起,頭西尾東一字擺開,擂鼓吶喊,魯肅驚曰:“倘曹兵齊出,如之奈何?”(20)諸葛亮笑道:“吾料曹操于重霧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顧酌酒取樂,待霧散便回?!保?1)曹操果然不敢出營,讓兵士亂箭射之,驟雨一樣的箭都射在稻草人的上面了,如此這般,諸葛亮取得十萬只箭。待太陽出來,大霧散盡,諸葛亮讓船上的軍士齊聲高呼:“謝丞相箭!”(22)曹操懊悔不已。根據(jù)書中的解釋,曹操所以不出敢營御敵,是因為重霧迷江,恐有埋伏。諸葛亮,正是利用了曹操的這個心態(tài)而取得借箭的勝利。由此可知霧在這個故事中的重要分量,沒有霧,諸葛亮的計謀便無從實施。為此,書中征引了用敘述者所說前人做的一篇《大霧垂江賦》,抄錄于下:

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北帶九河。匯百川而入海,歷萬古以揚波。至若龍伯、海若,江妃、水母,長鯨千丈,天蜈九首,鬼怪異類,咸集而有。蓋夫鬼神之所憑依,英雄之所戰(zhàn)守也。

時而陰陽既亂,昧爽不分。訝長空之一色,忽大霧之四屯。雖輿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聞。初若溟蒙,才隱南山之豹;漸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鯤。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蒼茫,浩乎無際。鯨鯢出水而騰波,蛟龍潛淵而吐氣。又如梅霖收溽,春陰釀寒,溟溟漠漠,潔浩漫漫。東失柴桑之岸,南無夏口之山。戰(zhàn)船千艘,俱沉淪于巖壑;漁舟一葉,驚出沒于波瀾。甚則穹昊無光,朝陽失色,返白晝?yōu)榛椟S,變丹山為水碧。雖大禹之智,不能測其淺深;離婁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于是馮夷息浪,屏翳收功,魚鱉遁跡,鳥獸潛蹤。隔斷蓬萊之島,暗圍閶闔之宮?;秀北简v,如驟雨之將至;紛紜雜沓,若寒云之欲同。乃能中隱毒蛇,因之而為瘴癘;內(nèi)藏妖魅,憑之而為禍害。降疾厄于人間,起風(fēng)塵于塞外。小民遇之夭傷,大人觀之感慨。蓋將返元氣于洪荒,混天地為大塊。(23)

以此賦為界,前面的文是為借箭做準備,后面的文則是借箭。由于霧在借箭過程的重要性,因此在這里出現(xiàn)了這篇頗長之賦。當(dāng)然,如果沒有此賦,故事也依舊可以照常進行,但在藝術(shù)效果上必然要嚴重減色,而難以使這個故事的講述成為經(jīng)典。在這里,描寫彌漫大江的夜霧之賦,屬于贊而與敘事之文水乳交融,是不同文體的動態(tài)互補范例。

二十世紀前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大量采納應(yīng)用文體,描摹其時的社會板蕩與人性混亂,其所采用的文體計有:歌詞、咒語、日記、書信、電報、命令、宣言、傳單、通知書、法律判決書與執(zhí)行書等等。其中,第五卷第二十八章殺害紅軍的判決書與執(zhí)行書在金人的中譯本中占了五頁篇幅,略引如下:

? 判決書 ?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七日(五月十日),卡爾根斯克,博珂甫斯克和克拉斯諾庫特斯克等鎮(zhèn)的各村莊選出下面人員擔(dān)任代表:

瓦西列夫斯基村 馬克撒耶夫·司契潘

博珂甫斯基村 克魯西林·尼克萊

佛明村 庫摩夫·菲多爾

……

? 判決如下?

一、下列名單內(nèi)的全部與勞動人民為敵的強盜和騙匪,共計八十名,均判處槍決,但其中的二名——波得捷爾科夫和克里沃希雷科夫,認定為這一團體的首要分子——應(yīng)判處絞刑。

二、對米海洛甫斯基村的哥薩克安東·卡里特云曹夫,因嫌疑不足宣告無罪。

三、由波得捷爾科夫隊伍里逃脫,在克拉斯諾庫特斯克鎮(zhèn)逮捕的下列人犯;寬斯坦丁·梅利尼科夫、加甫爾·梅利尼科夫、華西里·梅利尼科夫、阿克肖諾夫和威爾西寧——均依照本判決的第一項(死刑)。

四、死刑定于明日——四月二十八日(五月十一日)上午六時執(zhí)行。

五、派賽寧上尉擔(dān)任守衛(wèi)押犯的工作,今晚十一時以前每村應(yīng)派兩名有步槍的哥薩克聽候賽寧上尉調(diào)遣;凡不執(zhí)行本項決定者,應(yīng)由選出的軍事法庭委員會處理;對守衛(wèi)人員的處罰由本村擔(dān)任;每村應(yīng)派五名哥薩克到刑場去。

判決原本簽字者:

軍事法庭庭長瓦·斯·波波夫

書記官阿·?!げúǚ?/p>

【名單】

一九一八年舊歷四月二十七日。經(jīng)由軍事法庭對波得捷爾科夫隊伍人員判決死刑的名單如下:

號數(shù) 籍 貫 姓 名 判 決

1 霍派爾斯克河口鎮(zhèn) 菲約陀爾·波得捷爾科夫 絞首

2 葉籣斯克鎮(zhèn) 米海伊爾·克里沃希雷喬夫 絞首

3 嘉桑斯克鎮(zhèn) 阿甫拉姆·卡庫林 槍決

4 布堪諾甫斯克鎮(zhèn) 伊萬·拉古琴 槍決

5 尼日郭洛得斯克市區(qū) 阿列克塞·伊萬諾維奇·奧

爾洛夫 槍決

6 尼日郭洛得斯克市區(qū) 葉菲姆·米哈伊洛維奇·瓦

賀臺里 槍決

7 貝斯特良斯克合河口鎮(zhèn) 葛利郭里·菲琪索夫 槍決

8 米古林斯克鎮(zhèn) 加甫里爾·科特喬夫 槍決

9 米古林斯克鎮(zhèn) 巴維爾·阿加豐諾夫 槍決

10 米海洛甫斯克鎮(zhèn) 亞歷山大·布勃諾夫 槍決

……

74米古林斯克鎮(zhèn) 伊萬·沃洛霍夫 槍決

75米古林斯克鎮(zhèn) 亞科夫·戈爾捷耶夫 槍決

另外有三個人不肯供出自己的姓名。

書記官把被告人的名單抄完以后,在判決書的末尾上點了一個大冒號,把鋼筆塞到坐在最近地方的一個人的手里去,說道:

“請簽字吧!”

……(24)

通過法律判決書與執(zhí)行書深刻地描繪出斗爭的血腥與殘酷。在這樣的語境下判決書已然超越生活,換言之,原本輔助性質(zhì)的應(yīng)用文體在與文學(xué)文體的互動中,凸顯出了時代、社會與生活本身的價值,從而取得了文學(xué)自身難以企及的震撼性的藝術(shù)效果。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之所以大量采納應(yīng)用文體,并將其處于大篇幅的動態(tài)語境互補之中的原因就在于此。

小說中可以有不同形式的文體,但是在內(nèi)容上一定要互補,從而形成同一個語境,而制造統(tǒng)一效果。所謂不同文體的語境互補其實質(zhì)的意義就是不同的文體納入了故事的因果鏈條之中,推動故事發(fā)展,成為情節(jié)的生長點與發(fā)展點?;蛘哒f這個文體所包含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一個可能生長的事件。靜態(tài)的與動態(tài)的不同文體互為語境的區(qū)分就在這里。

三 敘述語與轉(zhuǎn)述語互為語境

從話語的角度分析,小說無非是兩種話語——敘述話語與轉(zhuǎn)述語的合成。敘述語屬于敘述者,話語屬于小說中的人物,是人物在小說中所說之話。敘述語與轉(zhuǎn)述語在小說中構(gòu)成兩極,當(dāng)敘述語占主導(dǎo)地位,小說呈現(xiàn)講述色彩。反之,便呈現(xiàn)場景。分析人物的話,首先要分析其中的質(zhì)地,這些質(zhì)地殊異的轉(zhuǎn)述語與敘述語之間如何保持一致,如何保持整體的敘事風(fēng)格呢? 其中有一個基本的契合點,即:敘述語與直接引語互為語境。也就是說,人物的語言風(fēng)格與敘事風(fēng)格基本上應(yīng)該是統(tǒng)一的。

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以乾隆時期的北京話為主體的小說。主體之外還有非主體成分,而這個非主體便是淺近文言。這兩種不同風(fēng)格的語言融而為之,便構(gòu)成了《紅樓夢》整體的語言風(fēng)格。在這個背景下,敘述者便可以根據(jù)情況而施之于小說中的不同人物,從而為轉(zhuǎn)述語的不同質(zhì)地奠定一個較為寬泛的基礎(chǔ)。具體說,在不同的回目中,由于事件的質(zhì)地不同,或高貴,或清雅,或市俗,人物的話語風(fēng)格不同,敘述語的風(fēng)格也對應(yīng)地隨之轉(zhuǎn)捩。

我們看第十七回,賈政等人游覽大觀園:

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中。再進數(shù)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秀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沼,石橋之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賈政與眾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dāng)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辟Z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于兩峰之間’,競用他這個‘瀉’字?!庇幸豢偷溃骸笆菢O,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辟Z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 侍側(cè),便笑命他也擬一個來。(25)

無論是轉(zhuǎn)述語(諸如,“依我拙裁”,“有亭翼然,就名翼然”)還是敘述語(諸如,“清溪瀉雪,石磴穿云”)均采用淺近文言,所以如此,在于這些人物的身份:或貴族,或公子,或清客,都是腹有才學(xué)之士。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文言與高雅相聯(lián),只有如此,才能符合身份。這就是說,身份決定轉(zhuǎn)述語的話語質(zhì)地。為此,轉(zhuǎn)述語也隨之采用淺顯文言,從而使敘述語與轉(zhuǎn)述語互為語境。

下一回,元春省親,也如此處理: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然骨肉各方,終無意趣!”賈政含淚啟道:

“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p>

賈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yǎng),切勿記念”等語。(26)

元春的答話是淺近文言,賈政駢文 (啟奏) 形式的回答而更為古奧。所以如此,當(dāng)然是為了特定環(huán)境下的特定身份。相對轉(zhuǎn)述語,這里的敘述語——諸如“隔簾含淚,謂其父曰”、“含淚啟道”、“賈妃亦囑”也采取淺顯文言,從而保持一致的敘事風(fēng)格。

再舉一例。第六十一回,廚子頭柳家的,因為拒絕迎春的大丫頭司琪吃雞蛋而演出了一場鬧劇,我們且抄錄一段文字,看這里又是如何處理敘述語與轉(zhuǎn)述語的:

忽見迎春房里的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琪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得嫩嫩的?!绷业牡溃骸熬褪沁@一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得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回來。昨日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十個來。我哪里找去?你說給她,改日吃吧.”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她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么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zhèn)€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里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么厲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份例,你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保?7)

蓮花兒雖然是個小丫頭,年紀尚稚,但是人小鬼大,數(shù)落起人來,尖損刻薄,通是白話,夾槍帶棒,讓柳家的很是惱火,“忙丟了活計”,(28)上來說道“你少嘴里胡混唚,你娘才下蛋呢!……”(29)司琪聽說此事,帶著小丫頭們來到廚房,喝命小丫頭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去喂狗,大家賺不成!”(30)“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摔亂擲的,慌的眾人一面拉勸” ,(31)一面央告司琪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所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也才說她不知好歹,憑是什么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她已經(jīng)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保?2)“司琪被眾人一頓好勸,方將氣勸得漸漸平了,小丫頭子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琪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會,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琪全潑在地下了。那人回去,也不敢說,恐又生事。”(33)

分析上面的引文無論是轉(zhuǎn)述語,抑或是敘述語均是流利白話,在話語的質(zhì)地上浸透了大觀園底層人物身份的特征,在圓潤的流轉(zhuǎn)之中,相互彰顯,處于一種互為互補的自由狀態(tài)而使我們感嘆不已。

四 故事(或事件、情節(jié))互為語境

1992年,文學(xué)評論家蘇珊·桑塔格蹀躞倫敦街頭,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小說《巴登夏日》,這是一本從俄文翻譯成英文的小說,發(fā)行量很少,作者是前蘇聯(lián)的列昂尼德·茨普金。蘇珊·桑塔格讀完這部小說后甚為驚異,認為這是二十世紀最后一部偉大的俄語小說,于是撰文推介而引起文壇矚目?!栋偷窍娜铡芬浴拔摇钡男螒B(tài)講述妥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在敘述形式上將我的故事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置于既平行又交叉的兩條線上,使其處于互為語境之中。比如,“我”來到彼得堡的時候即將黃昏,雨點已經(jīng)開始下落:

—— ……,烏云滾滾,電閃雷鳴,此時,我也沿著林蔭道飛快地跑起來, 確切地說是往公園門口跑, 以躲開這場可怕的暴風(fēng)雨, ——這兒有三兩座背沖著公園的帶圓柱小樓,也許,其中就曾住著安娜· 格里戈里耶夫娜的弟弟,一名彼得羅夫—拉祖莫夫農(nóng)學(xué)院的學(xué)生,他們剛完婚來莫斯科時曾去過他家——他們住在杜薩旅館的那幾天,她晚上去拜訪費佳住在舊巴斯曼街的妹妹,坐在她家椅子上,低眉擺弄自己裙子的褶兒,努力要把它們弄平,同時感覺抓在手中的桅桿就要溜走了,——安娜的弟弟有著一幅坦率的面孔,紅撲撲的臉色,淺黃色的頭發(fā)。樂呵呵的,——總之,是好個白里透紅的俄羅斯人,——她在他那里待了很長時間,因為不斷有同學(xué)來,他們對這位《罪與罰》作者的妻子很感興趣,仆人則一壺接一壺地往屋里送茶,此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安娜在弟弟家做客,而費佳正站在杜薩旅館邊的十字路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輕便馬車上一張張婦人的臉,——現(xiàn)在已無從知曉,但他到底有沒有見過這個石洞呢?——火車早已開起來了,加里寧站臺的燈光遠遠地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列車像船一樣左右搖晃著,我不得不抓著手中的書,防止它隨著顛簸掉在地上——在書中,火車也徐徐啟動了,車廂是我從未見過的——很矮,像開往布達佩斯或者貝爾格萊德的外國列車那種,不過不是金屬而是木制為主,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包間,……(34)

在上述引文中,“烏云滾滾”至“可怕的暴風(fēng)雨”是 “我”的故事;“這兒有三兩座背沖著公園的帶圓柱小樓” 至“一張張婦人的臉”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現(xiàn)在已無從知曉”至“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包間”又返回到我的故事。

蘇珊·桑塔格在《巴登夏日》的序中評述這部小說,把俄羅斯文學(xué)中所有的偉大主題都呈現(xiàn)了出來,在敘述方式上,“小說仰賴其語言的精巧和迅速推進而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這樣的語言是作品能在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場景(“他”“他們”“她”)——之間,在過去與現(xiàn)在,大膽而攝人心魄地來回切換。但這又不是單一的敘述者茨普金朝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現(xiàn)在亦如不是單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從一八六七年到一八八一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那年)的過去。還有過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盡情徜徉于自己記憶的場景和早年生活的激情之中,而現(xiàn)在的敘述者也在激活自己的記憶?!?指出在這部不算很長的長篇小說中:“每個段落都以一個長而又長的句子開始,以“而”(出現(xiàn)最多),‘但是’ (很多),‘盡管’、‘因此’、‘然后’、‘正如’、‘因為’以及‘好像’連接,并伴有破折號,知道一段結(jié)束,才出現(xiàn)句號。這些熾熱的段落式長句在展開的過程中,情感之和隨之高漲,不斷地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普金的圣湖鑲嵌推進:以費佳和安娜在德累斯頓生活開始的句子會冷不防的回函陀思妥耶夫斯基服苦役的年代,對他和波麗娜·蘇斯洛娃的浪漫的回憶交織著賭博隱的發(fā)作,同時穿插進一段敘述者上醫(yī)大的時光以及對當(dāng)年拒繳普希金一些詩句的回憶?!痹凇拔摇迸c陀思妥耶夫斯基——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大膽切換,實質(zhì)是將“我”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放置于互為語境之中,而為了區(qū)分這兩個故事,特意用兩個不同的人物作為敘述發(fā)端,并且頻繁地使用破折號以進行區(qū)分,從而避免敘述紊亂。

類似這樣的,以故事做互為語境,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也有,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在《紅樓夢》第六十七回中,鳳姐聽說賈璉背著她偷偷娶了尤二姐,憤恨不已,把跟著賈璉的仆人興兒找來,逼他說出實話:

鳳姐聽了這一篇言詞,只氣得癡呆了半天,面如金紙,兩只吊梢子眼越發(fā)直豎起來了,渾身亂戰(zhàn)。半晌,連話也說不上來,只是發(fā)怔。猛低頭,見興兒在地下跪著,便說道:“這也沒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爺在外頭行這樣的事,你也該早些告訴我才是。這卻很該打,因你肯實說,不撒謊,且饒恕你這一次?!薄?/p>

且說鳳姐見興兒出去,回頭向平兒說:“方才興兒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平兒說:“我都聽見了?!兵P姐說:“天下哪有這樣沒臉的男人!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見一個,愛一個,真成了喂不飽的狗,實在是個棄舊迎新的壞貨。只可惜這五六品的頂帶給他。他別想著俗語說的‘家花哪有野花香’的話,他要信了這個話,可就大錯了。多早晚在外面鬧一個很沒臉、親戚朋友見不得的事出來,他才罷手呢!”(35)

市俗直白,切齒之聲狺狺可聞。與其相適應(yīng),敘述語也直白而不做任何藻飾:“只氣得癡呆了半天,面如金紙,兩只吊梢子眼越發(fā)直豎起來了,渾身亂戰(zhàn)。”

然而,同樣是這個鳳姐,在誑騙尤二姐進大觀園時,又是另一種話語質(zhì)地與另一種裝束:

至門前,鳳姐方下車來。尤二姐一看,只見鳳姐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fēng),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p>

鳳姐忙上座,以禮相還,口內(nèi)忙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dān)憂。此皆是你我之癡心,怎奈二爺錯念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今娶姐姐作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對奴說。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以備生育。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并未說知,使奴有冤難訴,惟天地可表?!保?6)

轉(zhuǎn)述語采取了淺近文言,與其相適應(yīng),敘述語也采取了同樣質(zhì)地,諸如“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風(fēng),神凝三角”,對照前引之中:“兩只吊梢子眼越發(fā)直豎起來”,話語風(fēng)格截然相反。為什么要制造如此巨大的反差 ? 揆之于理,在于前者鳳姐面對的是平兒,在自家的私室里可以毫無顧忌地肆意發(fā)泄,而后者則是要哄騙尤二姐,將其騙進大觀園,需要粉飾自己,因此要給人以賢惠、溫良、低調(diào)之象,非如此,又何以欺騙 ? 但也就由此,使閱讀之人感到鳳姐陰冷的刀鋒、偽善與可笑。敘述者雖然沒有介入,一字未著卻盡得風(fēng)流,在懸殊的話語質(zhì)地中做了最好宣告。鳳姐與平兒的對話和去小花枝巷誘騙尤二姐,在迫害尤二姐的故事中是相互銜接的兩個事件,在這里,通過不同的話語質(zhì)地而進行互動,從而展示鳳姐的狡詐性格,的確是高明手段而值得闡釋與研究。

2016、6、19

注釋

(1)(2)(3)(4)(5)(6)(7)(8)(19)(20)(21)(22)(23)[明]羅貫中:《三國演義》第263、第263頁、第263頁、第264頁、第264頁、第264頁、第264頁、第264頁、第595頁、第596頁、第596頁、第596頁、第595頁——596頁。毛宗崗評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月。

(9)(11)(12)(16)(17)(18)[明]施耐庵:《水滸傳》第72頁——73頁、第322頁、第322頁、第182頁、第182頁、第182頁。鳳凰出版社,2006年3月。

(10)(13)陳曦鐘 侯忠義 魯玉川 輯校:《水滸傳會評本》,第190頁、第716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1年12月。

(14)(25)(26)(27)(28)(19)(30)(31)(32)(33)(35)(36)[清]曹雪芹:《紅樓夢》第169頁——170頁、第210頁——211頁、第231頁、第813頁、第813頁、第813頁、第815頁、第815頁、第815頁、第815頁、第922頁、第926頁——第927頁。蔡儀江校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10月。

(15)[英]奈保爾:《游擊隊員》,第4——第5頁。張曉意譯,南海出版社,2013年3月。

(24)[前蘇聯(lián)]肖洛霍夫《靜靜地頓河》第950——955頁。金人譯,人民出版社,1980年4月,

按: 在《靜靜的頓河中》敘述語與轉(zhuǎn)述語互補例子頗多,第一部第三卷第七章中關(guān)于歌聲的描寫:

每天黃昏時候,在六月的乳白色的暗光中,田地里的火堆旁邊就唱起歌來:

哥薩克騎著鐵青駿馬,

往遼遠的異鄉(xiāng)出發(fā),

永遠離開了故鄉(xiāng) ……

銀鈴似的中音低沉下去,許多低音把天鵝絨一樣的悲哀聲調(diào)鋪展開去:

再也不能回自己的老家。

中音漸漸地升高,音調(diào)非常使人心醉:

他那年輕的妻房,

早晚對著北方空望,

一直盼望,盼望著親愛的人,

會突然從遠方飛降。

也是許多聲音都加入到歌聲里來了。因此歌聲變得很濃厚很醉人,就像波列西亞的啤酒一樣。

歌聲是出于哥薩克集體的轉(zhuǎn)述語,銀鈴似歌聲等是出于敘述者的敘述語。敘述語與轉(zhuǎn)述語交相呼應(yīng)、交互遞進。在《靜靜的頓河》中關(guān)于歌聲的轉(zhuǎn)述語與敘述語處于互為語境的例子頗多。

又: 第十五章 :

為通知事,令郎,第十二頓河哥薩克團的哥薩克,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麥列霍夫,已經(jīng)在本年九月十六日夜間,在卡敏克—司特魯米羅窩附近的戰(zhàn)斗中陣亡。令郎是英勇犧牲的,因此當(dāng)可聊慰你們的不可補償?shù)膿p失。令郎留下的遺物將轉(zhuǎn)交給他的親哥哥彼得羅·麥列霍夫。馬匹仍留在田里。

第四連連長上尉波勒珂甫尼科夫。

戰(zhàn)斗軍,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從收到利葛高里陣亡通知書以后,好像一下子就顯得憔悴了。親人們眼看著他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

通過陣亡通知書展示人物變化。不同文體互為語境,不在文體形式而在文體內(nèi)容,其互補的根本原因在于與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34)[前蘇聯(lián)]茨普金:《巴登夏日》第53頁。萬麗娜譯。南海出版社,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