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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達斡爾姿態(tài)
來源:文藝報 | 昳嵐(達斡爾族)  2018年06月04日17:49

在《雅德根》中,讀者會讀到“雅德根”、“大轱轆車”、“放排人”、“苦艾艾的柳蒿芽香味”……這些都是達斡爾族的民族符號。通過這本書,我試圖告訴更多的讀者:這就是達斡爾人,達斡爾姿態(tài)。

作為達斡爾族人,我的創(chuàng)作一直扎根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自幼生長的殊異環(huán)境,決定了我有很強的達斡爾族身份意識,我的寫作必定不會游離我的文化血脈。

我成長于達斡爾族聚集地,童年起便耳濡目染這一切文化。我不用刻意尋找搜集,那些原始元素便會呼之即來,在我的筆下復(fù)活。我只需做好合理剪裁、合理利用,把它們提升到藝術(shù)層面即可。

這種連接文化母體的寫作,從最初的率性而發(fā),到后來有意識地守望民族語言和文化傳統(tǒng),經(jīng)歷了一個寫作者必然要經(jīng)歷的積淀過程。我熱愛達斡爾語,它有獨特的音節(jié)、獨特的韻致,所有這些,總會自然而然地體現(xiàn)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我熱衷于書寫達斡爾族的民情民俗、信仰觀念、生活倫理、民間故事、神話傳說,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觀照。我渴望自由天性,崇尚不隨波逐流的精神操守。正是這種堅守,使作家安靜地立于喧嘩之外,留下了歲月淘洗不掉的聲音。

然而,相比于漢族作家面對各種思潮、各種流派、各種技巧所產(chǎn)生的困惑,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困惑恐怕更多,文化、民族、觀念、生活的種種差異,以及主流文化的撞擊,讓我們在堅守中發(fā)揚和彰顯本民族文化存在價值的同時,也必須要學(xué)會與主流文化接軌、與世界文化接軌。這是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時代責(zé)任。而在接軌中,如何不趨附于流弊,不糟蹋自家珍寶,實為關(guān)鍵。

由是,我想到達斡爾族民間舞罕伯舞,這是達斡爾人于早期勞動中,模仿動物鳥獸而成的舞蹈,舞姿歡暢活潑可愛,但若如實照搬于舞臺,卻不免單調(diào)見拙。于是,達斡爾族舞蹈家們突破束縛,在原有舞蹈基礎(chǔ)上融入現(xiàn)代的肢體語言,讓古老的罕伯舞既保留了原始痕跡,又體現(xiàn)了時代風(fēng)格。

我想,我的寫作也應(yīng)該如此。我從未乖離過我的民族軌道,我的作品中有著不可替代的、醒目的辨識符號。無論時代怎樣發(fā)展,每個民族的人們沿著血脈溯源,總能找到自己的祖先,認出他不同于其他民族的面孔和殊異的歷史文化貢獻。在《雅德根》中,我試圖通過家族記憶和達斡爾文化、達斡爾民族精神血脈與世界對話,書寫了對歷史的追溯、對本民族的摯愛、對祖先的虔敬、對薩滿文化的敬畏。我不是在刻意突出自己的民族身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從出生時刻便已注定。我很慶幸自己生長于所屬民族的鄉(xiāng)村,正是它,賦予了我豐富獨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資源,成為我不斷汲取營養(yǎng)的寶藏。

我的寫作便是我的生活。在精神生活沒有支撐的時候,尋求精神奔突的路徑,便成為一個作家的求索歷程。我正是在精神無望和病苦的磨難中,求助于可傾訴的紙和筆,它們無私地承載了我的喜怒哀樂,釋放了我的壓抑。然而寫作并沒有徹底解決我內(nèi)心深處的煩惱,我仍然在無邊的疲憊中掙扎。記得剛開始寫作時,為了安靜,也為不妨礙家人休息,我在僅一米寬的走廊里,挪去條桌上的廚具,在上面寫作。到了冬天,走廊很涼,我挪到屋里,罩住臺燈的亮光,在燈下傾訴。夜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靜,我感到兩腿已經(jīng)發(fā)麻,便停下筆,爬到炕上,發(fā)現(xiàn)雙腿腫得很粗,那正是我妊娠期間身體沉重的階段。但我感覺很好,覺得自己正在走向精神解放之路。

當(dāng)我有了一點點成績的時候,內(nèi)蒙古作協(xié)推薦我去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能夠上魯院學(xué)習(xí),開拓眼界,聆聽文學(xué)精英們的經(jīng)驗講授,是多少像我這樣的邊地少數(shù)民族作者的心愿。然而我的工作不允許我離開崗位5個月時間。沒有辦法,我只好終止工作,提前離開了曾工作了20多年的單位。在魯院,我終于有了充足的寫作時間。

《雅德根——我的母系我的族》是一直藏在生命里的續(xù)流。最初,它是我在激情推動下為我母親寫出的中篇小說《母親家族》,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積淀,經(jīng)過身心的攪擾、煎熬、疼痛、哀傷,最后以不吐不快的蓄勢,成為眼下的長篇小說。在這部長篇里,我把族人的苦難人生訴諸于世。我遵從我的內(nèi)心,將大量的夢中畫面和腦中幻景,以及時空交錯的幻覺記錄下來。我的確真實地經(jīng)歷過一段顛倒的人生,即便寫作本書時,我還沒有徹底擺脫那些顛倒時光。

有意思的是,我居然在那些顛倒的日子里,記下了厚厚的一本時空顛倒的日記,這為我的寫作提供了珍貴的資料。由于疾病、心氣不穩(wěn),日記中的很多字跡歪斜不整,連自己都幾乎認不出了。好在我每看一篇日記,都能夠清晰記起當(dāng)時的場景、畫面,猶如放幻燈片,過往的時光一一閃過。

如今,活到一把年齡,對于過去的一切都已看淡,很多夢魘般的經(jīng)歷過去后也變成烏有,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只覺得時間寶貴,稍不留神就失去了一段生命,只希望自己在剎那的流逝中,緊跟住時間的腳步,讓生命有所承載、有所價值。

生活在邊地小城,能夠?qū)懽饕褜俨灰?,能夠在時代繁雜的誘惑中堅守本民族的文化,并逐漸為世人理解,就更不容易。我們十多位達斡爾族寫作者,基本都生活在家鄉(xiāng),都有清醒自覺的民族意識,堅守著本民族的文化根基,在作品中以不同的性情風(fēng)格展現(xiàn)著達斡爾族的風(fēng)土人情。他們默默地忍受著工作與生活的磨礪,盡量把最華彩的一面展示于人前。他們幾十年默默耕耘,總能拿出作品來證明自己:在底層,我們存在著,我們默守著,并在默默的持守中升華著。

而我,則是她們中普通的一個。我起步晚,但我和大家一樣,都明白自身的文化定位。所以,不管我們文筆如何、性情怎樣,只要一接觸我們,就能讀出達斡爾人的文化符號,認出這是嫩江邊和莫力達瓦山下的人。這就是我們的姿態(tài)、我們的身份。

因為達斡爾族沒有文字,我們都使用漢語寫作,每個人生長的地方,所受的教育,都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在對漢語的運用上。相比他們,我生長在相對原始的鄉(xiāng)村,從小聽到達斡爾老人們說出來的漢語是這樣的:“飯吃了嗎?”“土豆,絲炒、片炒?”“過年豬有嗎?”“哪里去你?”還有我的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總在惹她生氣的男生面前說:“用你管著了?”諸如此類按達斡爾語序說出來的句子,在漢語中就成了顛倒句、病句。

受這種語境的潛移默化,我的語言便在漢語和達語的轉(zhuǎn)換過程中,總不免存在著從漢語角度看不太順暢的句子。我想,這可能也是少小民族文學(xué)作品的一個特點吧。當(dāng)然,我們應(yīng)該盡量遵循漢語規(guī)則——畢竟,這是用漢語寫作而不是達斡爾語寫作——否則,即便我們有再好的文化資源、再特殊的故事,也難以走出自家院子,讓世人了解自己民族的殊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