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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5期|樊健軍:榴蓮的寓言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5期 | 樊健軍  2018年06月04日08:20

后來,小女孩的母親說:“他就不該到巷子里來賣榴蓮。”

剛開始的那天,小女孩的母親,和她坐在輪椅上的女兒,以及隔壁那個有些娘娘腔的警察分明都看見了,有個男人推著三輪車進(jìn)入了巷子。男人的個子很瘦小,勾著腰時同三輪車差不多高,推車的樣子似乎很吃力。三輪車斗里裝的東西并不多,就幾顆長相奇特的果實,模樣極像某種大型食草動物撐飽的胃,外表密布三角形的銳刺。那會兒榴蓮進(jìn)入小城的水果市場沒幾天,多少人都不知它是什么怪東西。

警察有可能剛下晚班,打個呵欠,轉(zhuǎn)回了屋內(nèi),留下小女孩和她的母親看著推三輪車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她們很快就聞到了一股特別的氣味,像是奇臭,又像是異香。母女的反應(yīng)也決然不同,母親干嘔了一聲,慌忙捂住嘴巴跑進(jìn)了屋內(nèi),而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卻吮吸了幾下鼻子,似乎要把那特殊的氣味吸進(jìn)肚子里。

從小女孩跟前經(jīng)過時,推三輪車的男人微微笑了笑,像是表達(dá)一種友好的信息。小女孩瞥見他的車斗里有只金屬托盤,托盤里擺著幾個快餐盒,每個盒子里都裝著一塊白色的東西,用保鮮膜包裹著。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響應(yīng)了男人一個微笑,但男人忽略了她舔嘴唇的動作,就那樣彎著腰將三輪車推走了。

男人走過去并不遠(yuǎn),三五米的距離,又停住腳步,扭頭望了小女孩一眼,后者依舊眼巴巴地瞧著他。男人放下三輪車,從托盤里端起一個沒有保鮮膜的快餐盒,來到小女孩跟前。

“嘗嘗,很美味的?!蹦腥诉f給小女孩一根牙簽,快餐盒里有許多被切成小塊的白色果肉。“媽媽說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小女孩搖了搖頭,沒有接牙簽。

“叔叔是陌生人嗎?”男人溫和著嗓音說,“叔叔每天從巷子里經(jīng)過,每次都看見你坐在這兒,像朵花兒似的笑著呢?!?/p>

輪椅吱了一聲,小女孩的臉鍍上了蘋果似的紅暈。

“來吧,嘗嘗,一種很奇異的水果?!?/p>

男人引誘著說,“吃過了叔叔告訴你水果的名字?!?/p>

小女孩伸出手,快要接觸到了那牙簽,但立刻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似的縮了回去。

“叔叔啊,我還是不能吃你的水果?!?/p>

“就一點點,媽媽出來你就吃完了?!蹦腥藨Z恿說。

“叔叔可不能教豚豚撒謊。”

男人的臉剎那間著了赤,像長出了一層紅痂。恰巧這當(dāng)口,小女孩的母親從里屋回來了,見了端著快餐盒的男人便又捂住嘴,臉上生出了慍色,揮著那只空閑的手說:“走開!沒人買你的臭東西,你還嫌臭不死人啦!”

“不是臭,是榴蓮的香?!?/p>

男人端著快餐盒離開了,再待下去只會討人嫌。

“豚豚,你沒吃吧?鬼知道那東西干不干凈,是不是臟東西!”女孩的母親絲毫不避諱,粗著嗓門追問小女孩。

“媽媽,您憑什么說叔叔的東西是臟的?”

“你到底吃沒吃?”

男人聽到小女孩替他辯護(hù),回頭張望了一眼,但沒有人理睬他。他就像來時那樣推著三輪車走了,沒能留下半個榴蓮,只把榴蓮的氣味留在了并不怎么寬敞的巷子里。

第二天上午,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老早又看見男人推著三輪車從西頭進(jìn)入了巷子。如果從進(jìn)來的方向判斷,他是個一根筋的男人,且笨,且傻,情愿多費力氣。巷子西低東高,一路的上坡,而且西頭有一段是臺階,要把負(fù)重的三輪車推上臺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男人偏偏就這么干了,從第一次在巷子里出現(xiàn)開始,每次都來自那個方向。他推著三輪車,在巷子里收過廢品,也賣過枇杷、橘子、火龍果,給巷子里的人家送過煤氣。這一段時間,不知為何賣起了那散發(fā)著臭味的怪東西。

巷子里的路面是青石板鋪就的,高高低低,并不平坦,三輪車就像個小丑那樣蹦蹦跳跳、叮叮哐哐,仿佛在招惹人們的目光。巷子里過往的人少,奔活路的也都出工了,三輪車的響聲就從巷頭一直傳到了巷尾,中間還竄進(jìn)了小女孩的耳朵。小女孩端正地坐在輪椅上,像朵向日葵一樣注視著巷子的西頭。

男人一路叮叮哐哐,在距離小女孩的不遠(yuǎn)處停住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三輪車的龍頭上掛著一只電喇叭,但它的聲音是寂滅的。

小女孩始終在向著男人微笑,笑過后將一根指頭塞進(jìn)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嚼咬著,那塞進(jìn)嘴的似乎不是手指頭,而是根火腿腸,或者烤牛肉串。

男人注意到了小女孩的笑,還注意到了她身邊不存在別的人,她的母親——那個胖臉的中年婦女也不見了蹤影。他俯下身,從車斗里端起一個像前一天的那種快餐盒,朝小女孩做了個吃東西的手勢。小女孩搖搖頭拒絕了。

男人無奈地笑了一下,拿手指了指小女孩,又豎起大拇指夸獎她,然后將快餐盒放回了三輪車。同小女孩演過這幕啞劇之后,男人喘勻了氣,又推動三輪車往巷子?xùn)|頭走去,將榴蓮的怪味叮哐叮哐地丟了一巷。

“啊呀!媽呀!榴蓮,我的最愛!”

就在三輪車快要走出巷子時,突然從巷子的某處飛出幾聲夸張的叫喊,男人回頭張望時,只見一個穿著牛仔短裙短襖的染著一頭紅發(fā)的女孩,像條摘去鏈子的狼狗,張牙舞爪沖到了巷子中央。緊跟在紅頭發(fā)女孩身后的,是個穿白色連衣裙的瘦高個女孩,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什么呀?臭哄哄的!”

“你不懂!這是榴蓮,我可喜歡吃了,在廣州一天不吃榴蓮就像失了魂,渾身沒勁,見到靚仔都提不起興趣?!奔t頭發(fā)的女孩嘴上應(yīng)著女伴,另一邊打著手勢讓男人將三輪車倒回來。

男人看見了潛在的生意,推著三輪車叮哐叮哐折了回來。

“快!給我稱一個,不要快餐盒里的,我要一整個!我都快記不起榴蓮的味道了,再不吃就沒命了!”紅頭發(fā)的女孩快活地嗷嗷說。

男人依言挑選了一個碩大的榴蓮,過了秤,要拿塑料袋裝著。

“撬開它!我現(xiàn)在就要吃,一次要吃個飽!將這半個月的損失撈回來!”紅頭發(fā)的女孩嚷嚷著。

男人撬開榴蓮,給犯了饑餓癥似的女孩一大塊,又用刀挑起另一塊要給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后者倒退了幾步,雙手捂住了鼻臉。

這間隙,紅頭發(fā)的女孩早已囫圇吞棗,將那大塊果肉吞進(jìn)了肚腹,叫囂著讓男人再撬給她一塊。第二塊鮮美的果肉被啃食干凈,紅頭發(fā)的女孩這才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一臉的愜意:

“過癮!痛快!”

“臭!”穿潔白連衣裙的女孩拿手扇著鼻子說。

“香!”紅頭發(fā)的女孩立馬還擊。

“奇臭!”

“異香!”

“奇臭無比!”

“異香撲鼻!”

兩個女孩一個做著鬼臉,一個嗔怒,像兩只爭寵的母雞,嘰嘰咯咯好一陣子,最后抱腰摟脖子地帶著剩下的果肉縮回了屋子。男人收拾了狼藉的車斗,該扔的扔進(jìn)了垃圾箱,該擺齊整的擺齊整,收拾妥當(dāng)了,再往前走時習(xí)慣性地朝后望了一眼。這一眼偏就望見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正癡癡地朝這邊張望,小嘴巴還驚愕地張開著,想必剛才那一幕全被她收進(jìn)了眼底。

男人的這一眼叫輪椅上的小女孩很是慌亂,幾乎在同一瞬間別過了臉,轉(zhuǎn)向了相反的方向。男人猶豫了一下,從金屬托盤中端起一個快餐盒,朝小女孩走了過去。

“哎!小公主!你在想啥呢?”

小女孩肯定聽見了男人走近的腳步聲,但就是不愿意轉(zhuǎn)過身子。

男人只得端著快餐盒闖進(jìn)了她的視野。

小女孩并沒有驚慌失措,而是甜甜地向他笑了一下。

“這真的是香味嗎?”小女孩忽閃著眼睛問。

“你嘗嘗就知道了。”

男人用牙簽挑起一小塊果肉,用鼓勵的眼神期待小女孩接過去。小女孩抿了一下嘴,仍舊不為所動。

“來吧。”

小女孩搖搖頭,她的一只手緊張地抓住輪椅的扶手,另一只手被她藏到了背后。

“張開嘴,咬一口,吞下去,好味道!”

小女孩終于忍不住,咬住了伸到嘴邊的一塊果肉,小心地將它吞進(jìn)了嘴。在男人的一再慫恿下,小女孩很快將快餐盒中的果肉消滅干凈了,之后拿手背抹了一下嘴,羞怯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就像一抹光,照亮了男人眼睛。

“再見吧,小公主。”男人端著空的快餐盒離開了小女孩,“明天,在這兒同叔叔說再見!”

第三天,男人推著三輪車從巷子里經(jīng)過時,碰巧小女孩的母親站在輪椅邊,有些警惕地盯了一眼三輪車。男人沒有暫停腳步,擦身而過時給了小女孩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小女孩端坐在輪椅上,報以一個會心的微笑。

賣榴蓮的男人似乎同小女孩的母親玩起了捉迷藏。后來的一天,他又給小女孩品嘗了一小塊榴蓮,但這一舉動被小女孩的鄰居——那個警察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豚豚,香嗎?”

“香呢,奶奶?!?/p>

“那奶奶也買一塊嘗嘗?!?/p>

警察的母親慈眉善目,一頭齊耳短發(fā)多半銀白了,耳朵上結(jié)著銀耳環(huán),銀耳環(huán)的光芒像果肉一般柔軟。

男人很快端來了一個快餐盒,里面裝著不大不小的一塊果肉。

“喲,真香呢?!本斓哪赣H嘗試了一小塊問,“多少錢一盒?”

“二十塊。”

“這么貴?!”警察的母親僵住了,那表情像要把剛吞進(jìn)肚的東西吐出來。

“別小看這一塊,營養(yǎng)頂?shù)蒙弦恢浑u呢?!蹦腥虽秩菊f,“榴蓮燉雞可是大補,廣東的婆婆最喜歡拿榴蓮燉雞給兒媳婦吃?!?/p>

“真的嗎?那我要買一個。”警察的母親將信將疑。

“奶奶,那個姐姐又要來了嗎?”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問。

“是呀,豚豚真聰明?!本斓哪赣H在得到肯定答復(fù)后買下了整個榴蓮,從小女孩的問話中不難猜到,那個姐姐有可能就是警察的女朋友。

過一個晚上,被小女孩稱之為姐姐的那個女孩果真來了,榴蓮燉雞的香氣氤氳了整條巷子。

“媽媽,榴蓮很好吃的噢,買一個吧?!?/p>

小女孩央求說。

“你是不是嘗過了?”小女孩的母親盯著小女孩。

小女孩在母親的逼視下勾下了腦袋,不敢看她母親。

“你這孩子,真不聽話!”

小女孩的母親責(zé)備了這么一句,扔下她去忙活別的事情。

就在警察的母親用榴蓮燉雞的第二天,賣榴蓮的男人老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母親立在家門口,似乎在等待他的到來。男人想起那些天給小女孩吃的榴蓮肉,內(nèi)心有些發(fā)虛,就努力把目光投向別的方向??墒瞧吞硬幻?,警察的母親可能聞到了榴蓮的氣味,突然從屋子里鉆出來,同小女孩的母親一塊并肩站著。

“來來來,我再買一個榴蓮?!本斓哪赣H朝推三輪車的男人招手,又扭頭勸說小女孩的母親,“這東西就像吃芫荽,剛開始覺得有股味道,吃著吃著就香了,你也買一個吧,給孩子燉只雞補補,味道好得很呢?!?/p>

小女孩的母親勉強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好像被調(diào)皮的孩子拿棍子劃破的水面,很不情愿皺起了幾道波紋。

男人硬著頭皮推著三輪車走了過去。警察的母親果然挑選了一個大的榴蓮,小女孩的母親只是買了快餐盒里的一塊果肉,付錢時還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男人仿佛被摑了一耳光,結(jié)著厚厚一臉紅痂,像被狗追著似地逃出了巷子,榴蓮的香氣叮哐叮哐潑灑得四處都是。

之后的一天,賣榴蓮的男人又同小女孩的母親猝不及防相見了。賣榴蓮的男人端著切碎的幾小塊果肉,用牙簽挑著,一小塊一小塊地喂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還剩一兩塊果肉吧,小女孩的母親突然從屋里冒出來,賣榴蓮的男人就僵硬在那里,一張臉像用石膏鑄的,似乎還沒來得及雕刻出五官。小女孩的母親也愣怔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打破了僵局,她的胖臉上生出了笑容,順帶發(fā)出了邀請:

“進(jìn)屋里坐坐,喝杯水吧?!?/p>

男人猶豫了一下,看看小女孩,又扭頭看了看三輪車。

“叔叔,進(jìn)去喝杯水吧,我替您看著三輪車?!毙∨⒁矡崆榈匮?。

賣榴蓮的男人最終扛不過母女倆的熱情,像個第一次外出做客的孩子,帶著些許靦腆進(jìn)了屋。

后來的許多次,賣榴蓮的男人都接受了邀請,一次次進(jìn)屋喝水,有時會主動走進(jìn)屋去討杯水喝。小女孩的母親在家時就由她接待,不在家時小女孩會搖動輪椅,堅持要倒水給他喝。

“你的孩子多大?”有一天,小女孩聽見她母親在詢問賣榴蓮的男人。

“快十歲了。”賣榴蓮的男人回答。

“噢,你們真幸福?!毙∨⒛赣H的聲音里滿是羨慕。

賣榴蓮的男人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嘆了口氣,才說:“他像豚豚,在輪椅上坐了好幾年?!?/p>

屋子里啊的一聲沉默了。

“他哪兒出了問題?”小女孩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軟骨病?!?/p>

接著是小女孩的母親帶著絕望的哀嘆:

“同豚豚一樣的毛病?!?/p>

當(dāng)這些話從屋子里漏出來時,小女孩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試圖阻擋它們進(jìn)去,可惜這些話仍舊一字不差地鉆進(jìn)了她的耳朵。

后來又一次,小女孩聽見她母親詢問男人:“那弟妹呢?”

“她走了……”

小女孩的母親又重重地哦了一聲,屋子里沉靜了下來。

“孩子她爸呢?”男人問。

“去廣東打工了?!?/p>

男人走時,小女孩發(fā)現(xiàn)她母親對著他的背影嘆惜著搖晃腦袋,似乎那男人做了什么錯事。

小女孩不解地問:“媽媽,您嘆什么氣呀?”

“小孩子家,你不懂的?!?/p>

但小女孩好像聽明白了一些,“她走了”,不管去了什么地方,肯定不在家。那,那個男孩呢—— 一個哥哥或者弟弟,由誰陪著他?

有一天,賣榴蓮的男人比往常晚了兩三個小時來到巷子,不過照例給小女孩準(zhǔn)備了幾小塊榴蓮。小女孩細(xì)細(xì)品味著這些鮮美的果肉,半途,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她對那個哥哥或弟弟的擔(dān)心。

“叔叔,你家有個弟弟嗎?”

“是呀,不是弟弟,是個哥哥呢?!蹦腥擞行@疑地看了小女孩一眼,不知她為何會如此問。

“他同誰一塊兒玩呢?”小女孩眨巴著眼睛問。

男人蹲下身來,伸手整理了一下小女孩的衣領(lǐng),又扭頭看了一眼身后,似乎他說的那個哥哥就站在身后某個地方??缮砗缶褪强占诺南镒樱瞬贿h(yuǎn)處的一株月季花,再也沒有什么搶眼的了。

“他同蝴蝶玩,同蜻蜓玩,有時也同飛過的鴿子玩?!?/p>

“真的嗎?”小女孩的眼睛里有光。

“當(dāng)然是真的,那些蝴蝶圍繞著哥哥跳舞,蜻蜓點水,鴿子呢,在他頭頂上咕咕唱著歌,它們的眼睛是紅色的,羽毛比云朵還潔白。”

小女孩瞅一眼巷子,巷中間是寬窄不一的青石板,巷兩邊的磚墻被風(fēng)侵雨蝕,墻面早已坑坑洼洼,臨街的木門染上了腐朽的黑色,斑駁的地方有著可疑的污跡。天空被低矮的屋檐遮擋了,僅剩不規(guī)則的幾小塊,那些小塊多半空白,偶爾才見云朵,卻不會有鴿子飛過。

小女孩就在內(nèi)心嘆口氣,把渴望壓抑到某個角落里。

賣榴蓮的男人進(jìn)屋喝過無數(shù)次水后,有一天小女孩的母親突然說:“你把孩子帶過來玩兒,讓他單獨一個人也不放心?!?/p>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賣榴蓮的男人推脫說。

“就這么習(xí)慣了?日子還長著呢?!毙∨⒌哪赣H不無憂慮。

這些話都是小女孩偷偷聽到的,他們在屋子里說話,她不能插嘴,有些話還得假裝沒聽見。她母親發(fā)出邀請時,她多么希望那個叫叔叔的男人答應(yīng),偏偏卻不如她的愿。之后的一天,小女孩趁母親不在時央求說:“叔叔,帶哥哥來玩吧?!?/p>

男人裝模作樣盯了幾眼小女孩,又拿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腦袋,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開了。小女孩的內(nèi)心有些忐忑,不知男人是答應(yīng)了,還是在生她的氣,畢竟他拒絕過她母親。

晚上,小女孩將經(jīng)過告訴她母親,不想?yún)s挨了訓(xùn)斥:“小孩子家別多事?!北挥?xùn)斥后小女孩就被抱下輪椅,躺到那張墊著舊毯子的鋼絲床上,很快又滅了燈,扔下她一個人睜著眼在黑暗里。

過了這一晚,當(dāng)陽光灑在青石板上的時候,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終于有了新發(fā)現(xiàn),那輛越來越靠近的三輪車上似乎多了什么,待到了眼前才確認(rèn)有個男孩坐在車斗里,以及一張輪椅。

“嗨,小公主,哥哥來了。”

推三輪車的男人先將輪椅從車斗里搬下來,放在小女孩的不遠(yuǎn)處,再將男孩抱到輪椅上。之后就扔下他們,飛快地進(jìn)了屋,八成急著去向小女孩的母親報告。

之前,小女孩設(shè)想過這哥哥的許多模樣,可現(xiàn)在他側(cè)身對著她,只能看見半張長條形的有些蒼白的臉,他的雙手放在他的腿上,像兩只小動物那樣扭抱成一團(tuán)。小女孩轉(zhuǎn)動輪椅,試著靠近另一張輪椅。男孩察覺了她的動作,雙手緊張地扣住了輪椅的扶手,看樣子像是要避開去。小女孩的努力最終有了回報,兩張輪椅緊緊靠在了一起。

“哥哥,你家里有好多蝴蝶嗎?”小女孩忽閃著眼睛問。

男孩用他的大眼睛又瞥了她一眼,反問道:“我爸爸告訴你的?”

“叔叔說好多好多蝴蝶,比我說的好多還要多。”小女孩張開雙手,好像要把那些蝴蝶全都攏到胸口。

“是的,好多蝴蝶,黃色的,白色的,長斑點的,翅膀上長有好看花紋的,到處都有,墻壁上,燈泡上,床頭,爸爸的三輪車上?!?/p>

“它們從哪兒來的呢?”

“從窗子外飛進(jìn)來的。”

“哦!天,什么時候我要去看看它們?!?/p>

小女孩的好奇心被點燃了,憧憬著說,“你同蜻蜓一塊玩?”

“又是我爸爸告訴你的?”男孩的聲音有些異樣,就好像坐在三輪車上經(jīng)受顛簸抖動。

“是真的嗎?”小女孩盯著男孩的臉,期待他肯定的回答。

“是有好多蜻蜓,它們有著透明的翅膀,”男孩回答說,“它們像蝴蝶一樣從窗子里飛進(jìn)來,飛到它們想去的任何地方?!?/p>

“它們想去哪兒呢?”

“水塘里,樹林里,那些有花有草的地方,”男孩介紹蜻蜓渴望光臨的地方,“它們有翅膀藍(lán)顏色的、個頭瘦小很多的?!?/p>

“那不是蜻蜓,是紡織娘,我媽媽說的。”

“紡織娘?”

“就是紡織娘?!?/p>

“那我說錯了,它們是紡織娘。”男孩有些羞赧地拿手撓了撓自己的腦袋,他剪了一頭短發(fā),頭發(fā)比米粒還短。

“還有鴿子呢?鴿子什么時候來?”

“它們想來的時候就來了。”

“也從窗子里飛進(jìn)屋嗎?”

“不!它們就在天上飛來飛去,一會兒飛過了,一會兒又飛過了,好像總也飛不完。”

“沒有一只飛進(jìn)屋?”

“它們有時會落在窗臺上。它們的眼睛是紅色的?!?/p>

“它們會唱歌嗎?”

“當(dāng)然會。還有老鼠……”

“??!老鼠?我最怕老鼠了!”小女孩的臉蛋上有了不安。

“是白老鼠,一點也不可怕……”

當(dāng)男人同小女孩的母親一起從屋里出來時,小女孩同新來的客人已經(jīng)說了好多話,從男孩的嘴邊聽到了許多她想知道的事情。兩個孩子見到長輩的表情各不相同,男孩不安地瞧了他父親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而小女孩呢,對她母親甜甜地笑了一下。小女孩的母親端來了果盤,果盤里有花生瓜子,也有糖果。

賣榴蓮的男人根本沒注意兒子的神情,送給孩子們一個快餐盒后就迅速離開了。后來,小女孩的母親也有事出門了,就留下兩個孩子待在一塊兒。

有一會兒,兩個孩子相處還是很融洽的,小女孩請哥哥吃了糖果,還給他剝了花生,男孩回請小女孩吃了他父親給的果肉。后來,在快餐盒里的榴蓮快要消滅干凈的時候,小女孩突然問:“你媽媽呢?”

男孩怔怔地瞧著小女孩,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喜歡蝴蝶和蜻蜓嗎?”小女孩又問了一句。

“我媽媽早就死了。”

“你爸爸告訴你的?”

“嗯?!?/p>

“你就這么相信你爸爸嗎?”

男孩不吃榴蓮了,將快餐盒放在膝頭上,然后呆呆地盯著巷子,巷子空空蕩蕩的,他的雙眼也空空蕩蕩的。

“你爸爸呢?”過了好長一會兒,男孩才收回目光問,“是不是也死了?”

小女孩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似乎不敢相信鉆進(jìn)她耳朵的話語,但很快眼淚就滾出了她的眼眶,整個人跌進(jìn)了滿腹的委屈中。男孩有些茫然地看著小女孩,不明白她為何會哭泣,更不知曉自己說了錯話。小女孩在哭泣的時候不見男孩道歉,也不見他的安慰,慢慢就止住了哭泣,抬起頭,揚起眉,一臉憤怒向著男孩,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惡毒的詛哭:“你爸爸才死了!”

小女孩驅(qū)動輪椅,一步一步倒回了屋子,屋檐下就剩男孩,盯著那只甲殼蟲在幾朵月季花上歡樂了大半天。從此往后,男孩再也沒來過巷子。

男孩拜訪巷子后的第二天,賣榴蓮的男人照例用快餐盒裝了果肉要送給小女孩,但被委婉地拒絕了。小女孩說:“謝謝叔叔,我不想吃。”

“想吃的時候告訴叔叔。”男人也沒勉強。

又一天,小女孩又拒絕了他的榴蓮:“叔叔,讓我媽媽買吧,她買了我再吃?!?/p>

可是第三天,當(dāng)男人端著裝有果肉的快餐盒站到小女孩跟前時,小女孩問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叔叔,你們大人說謊欺騙孩子是不是很快樂?說謊會不會讓您的榴蓮賣得更好一些?”

男人的臉騰地紅了,有些結(jié)巴地說:“小公主……怎么這么說?”

“我不是小公主!您別再叫我小公主!”

小女孩冷笑了一聲,沒給男人留半點情面。

經(jīng)過這一幕后,男人暗自琢磨,小女孩為何突然就變臉了,但沒有找到可靠的答案。以后每次從小女孩跟前經(jīng)過時,他都用微笑同她打招呼,小女孩正襟危坐,只象征性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了他。男人不好意思再送榴蓮給小女孩,她肯定會拒絕他。

不久之后,男人送給了小女孩另一件禮物,是一只用紗網(wǎng)蒙住口子的玻璃瓶,瓶里有兩只黑斑紋的蝴蝶。這份特殊的禮物引起了小女孩的興趣,猶豫再三之后,她還是欣喜地接受了,而且很快同男人冰釋前嫌。不過,當(dāng)男人送給她裝有果肉的快餐盒時,小女孩仍舊不愿意接受,但男人找到了一個借口:“你媽媽買的,已經(jīng)付過錢了?!?/p>

小女孩只是看了男人一眼,接過快餐盒,將它暫時放在雙腿上。

之前的秩序恢復(fù)了,賣榴蓮的男人每次推著三輪車從巷子里經(jīng)過,都要送給小女孩幾小塊果肉。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這種秩序說不定會維持到小女孩長大。

有一天,賣榴蓮的男人端著快餐盒走過去時,小女孩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微笑著歡迎他,而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還時不時回頭朝屋子里張望。屋里有說話聲:“……誰知道他狗日的會跑路,他這一跑把我的工錢全跑沒了!”是個懊喪的粗嗓門?!澳憔椭拦嘭埬?,什么事上過心?”這是小女孩母親的聲音。

還要細(xì)聽時,忽然有腳步聲從屋子里直沖沖出來了,男人將快餐盒塞到小女孩手上正要離去,剛巧被屋子里出來的人看見了——是個黑炭頭似的男人,粗胳膊粗腿,往小女孩的輪椅后一站,模樣有些兇神惡煞——朝賣榴蓮的男人狠狠瞪了一眼,臉色很不友好。

賣榴蓮的男人勉強露了一下笑臉,就離開了小女孩,推動三輪車朝巷子?xùn)|頭走去。由于走得急,三輪車叮哐叮哐響個不停,那沒來得及賣出去的幾個榴蓮在車斗里像皮球一樣滾動著。在三輪車行走到最東端快要消失的時候,一個人影從巷子的北邊突然竄出來,攔腰抱住了賣榴蓮的男人,賣榴蓮的男人奮力掙扎著,可就是掙不脫那人的擁抱。兩個人扭了好一會兒,賣榴蓮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連三輪車也不要了,往巷子口奪路而逃。那個竄出來的人并不打算放過他,似乎從三輪車斗里搶過了撬榴蓮用的刀子,三步兩腳追上了逃跑者。

小女孩尖叫了一聲,雙手捂住了眼睛。她的母親聽到尖叫聲,從屋子里奔了出來,巷子的東端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大一堆人。

有人叫喊:“趕快報警,有人被殺了!”

“快打120啊,先救人要緊!”

巷子里響起了腳步聲,那么多的人爭先恐后奔向出事現(xiàn)場。小女孩的母親不由自主跟過去,但立刻被站在輪椅后的男人叫住了:“關(guān)你什么事!你去湊什么熱鬧!”

小女孩的母親被迫收住了腳步,小女孩一臉驚恐,扭頭看看身后的男人,又看看她母親。她母親的注意力仍在巷子?xùn)|頭,小女孩不得不拽了拽她母親的衣角,她母親才退回到女兒身邊,推動輪椅,將女兒送回了屋。

等到小女孩的母親返回來時,巷子?xùn)|頭的人群已經(jīng)散去,現(xiàn)場只剩下幾個意猶未盡的人還聚集在一塊嘰嘰喳喳。小女孩的母親有些忐忑地走過去,這一回再沒有人反對她。

“來晚了,警察早走啦?!庇腥颂嫘∨⒌哪赣H惋惜。

地上有一攤血跡,不遠(yuǎn)處有一只舊皮鞋,像被誰踏了一腳,鞋面臟兮兮的,還癟了。小女孩的母親認(rèn)出它是賣榴蓮的男人曾經(jīng)穿過的。她想找個人問問,可剩下的那幾個人轉(zhuǎn)眼都不見了人影,獨留下她像個看守似地站在那攤血跡的旁邊。

傍晚的時候,小女孩的母親去鄰居家溜達(dá)了一圈,想找警察打聽消息,可警察沒下班。

過了兩天,警察才回到巷子里來,與他同時回來的還有小女孩見過的那個姐姐。小女孩的母親先前還在屋子里忙活著,后來聽到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才聽出是警察回來了。小女孩的母親從屋里跑出來時,警察正被左鄰右舍包圍著,他的女朋友挽著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邊。

“……距離心臟偏了一公分,不然就沒命了?!本鞆堥_拇指和食指,比劃著一公分的距離,他的臉很陽光,他的女朋友更是一臉?gòu)趁摹?/p>

小女孩的母親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賣榴蓮的男人至少沒有生命危險。

“兇手抓到了嗎?”有人問。

“當(dāng)然抓到了,能跑到哪兒去?”警察一臉凜然,這是一瞬間的事情,轉(zhuǎn)而又嘲笑那個兇手,“那是個蠢家伙,在江邊偷了艘小船,順流而下,結(jié)果被岸邊的樹枝掛住了,抓到他時可能還在做夢呢?!?/p>

又說:“那是個倒霉蛋,腦子好像有問題,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就成天喝酒,那一天好像還喝得不少?!?/p>

后來,警察還談到了審訊兇手時的一些細(xì)節(jié):

“你為什么要殺他?為著他死?”

“不是?!?/p>

“為著他傷?”

“不是?!?/p>

“那為著什么?”

“不為著什么?!?/p>

“總有原因的?!?/p>

“我就是要捅他一刀?!?/p>

“你為什么要捅他一刀?”

“就這樣。”

“不會吧?”

“不然要刀子干嘛?要他干嘛?他跑到我面前干嘛?”

“后來,那家伙又替自己開脫,說不是他要捅他一刀,而是那個賣榴蓮的男人央求他殺了他?!?/p>

“你真就照他的話做了?”

“他嘲笑我,說我是個酒鬼,他的臟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我老婆剛剛背叛了我。”

“你個倒霉的傻瓜!”

“那家伙的腦子可能真有問題?!本煸偃龔娬{(diào)說,“說話顛三倒四的,聽不出個頭緒?!?/p>

小女孩的母親也聽糊涂了,不知警察那一長串話到底是個什么意思。那些包圍著警察的人更是一臉迷糊,云里霧里。只有警察臂彎里的女朋友有幾分得意,眼睛里掩飾不住對警察的崇拜。

“那家伙后來還交代,賣榴蓮的男人倒下時對他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說的什么呢?”

“我的榴蓮賣完了?!?/p>

警察說聲抱歉就被他母親喊走了,那個被小女孩稱之為姐姐的女孩也跟著走了,圍觀的人群陸續(xù)散去,巷子里又空空蕩蕩的了。

小女孩的母親轉(zhuǎn)過身要回屋去,正好撞見了她女兒——好似一朵月季花一樣端坐在輪椅上,她的笑容就像一團(tuán)溫軟的光芒,足以照亮整條巷子。

作者簡介

樊健軍,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界》《天涯》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桃花癢》,小說集《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