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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境上的歡歌
來源:文藝報 | 黃國輝(土家族)  2018年06月05日10:13

書法家為村民書寫作品

麻瑪鄉(xiāng)新貌

5月初剛剛從山南錯那縣采風歸來。時間雖然很短,這一程對自己視覺和情感上的沖擊卻仍久久揮之難去?;叵胍幌?,這已經(jīng)是我參加援藏工作以來第三次進入到西藏的邊境地帶,次次不同,卻次次入心。初次手持邊境證件時的新鮮感到今天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但為什么依然會有這么多漫漶的情愫?想來,還是那里與想象之大不同的環(huán)境,以及清新平靜的被幸福氤氳著的空氣……

墨脫通途

墨脫之行是在去年5月,西藏的空氣里還凝結(jié)著寒意。同事們聽說那次采風有墨脫一站時,言語間顯露出很多羨慕,因為即使常年在藏的他們,也很少有機會往那個神秘而低海拔的地方行走。我之前對墨脫就有很多耳聞。作為全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它2013年前一直隱匿在大部分人的視野之外,雅魯藏布江途經(jīng)的那個地方,門巴族和珞巴族的民族風貌、廣袤的原始密林、遍布林中的螞蟥、一聲咳嗽都可能會引發(fā)的雪崩……這里被賦予了太多的神秘氣息。

往墨脫的路是在318國道行進到波密縣城后分出去的,目前是惟一一條通向那里的道路。在波密,縣領(lǐng)導勸阻了我們試圖乘中巴車前往墨脫的想法。我還想用來之前核實的信息表達我的疑惑時,縣文聯(lián)的米瑪主席說,那樣的路況,這個車肯定是到不了墨脫的。于是只能臨時連夜租換車輛,這又得是一筆額外的支出了。

第二天三輛越野車一早動身。我從小在山區(qū)長大,對山路倒并不畏懼。車往嘎隆拉山盤轉(zhuǎn)而上,沿路都是警示雪崩的路牌。此時山頂還零星地飄著雪花,路卻不難走,沿途的雪景讓一車人都沉醉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之中。

最高處的嘎隆拉隧道是通向墨脫的門戶,也可以說,之所以墨脫能通公路,這條隧道至為關(guān)鍵。以中國當前工程建設(shè)的實力,打通一條這樣的隧道似乎不是多大的難題,其實又不然,因為西藏高原地區(qū)的地質(zhì)條件非常特殊,土質(zhì)、巖層特性、含水量,多方面的原因隨時都可能造成不可預估的難題。尤其又是在這3500米海拔以上的地方,施工難度更是可想而知。

在隧道里開行,可以感覺到一直在下坡,出口和入口處的海拔差達到了300米。沖出綿延3000多米的黑暗通道時,眼前一片刺眼的亮堂,幾座雪山赫然立于眼前。以這樣的角度審視雪山以及雪山下通向密林深處的道路,我能想象當年筑路工人們打通隧道時會多么的歡欣鼓舞,那就像打通了通向世外桃源的一條天路。然而,這又僅僅是通往墨脫之路上的一道難關(guān)而已。

出隧道后的路依山而建,之字形地繞著通向山腳,然后,沿著山澗的河流不斷下行,海拔一直下探到700米左右。顯然這沿山而修的路還遠算不上標準公路。5月的墨脫已開始進入雨季,雨后的泥濘和落石一路可見,路面坑洼不平,行至窄的地方才兩米多寬,越野車似乎要縮著身子才剛夠通過。伴著雪山溪流走過很長一段之后,在路的某個地方,磅礴奔騰的雅魯藏布江滾涌著到了眼前,有時翻滾著的濤濤江水似乎就在腳邊,那一刻,河岸上疏密分布著的林木似乎成了我們惟一可指望的安全屏障。藏族司機開得很快,我坐在副駕上,一路崎嶇驚險的路況盡收眼底,所能做的便只是緊握把手。本想提醒他開慢些,他卻會意地一笑:這一帶剛下過雨,落石和滑坡的隱患很多,開慢了反倒容易出事。

于是,墨脫就在這樣不斷地濺起的泥水、在繞過滾落于路上的山石、在淌過漫過半個輪胎的溪水、在緊貼崖壁的錯車中到了,比起閉著眼睛安睡,我們有時更愿假裝淡定地欣賞那些遮天避日的原始林風景。

我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這路有多難多險,而是修成這條路有多難、意義有多重。我們坐在車上所感受的驚心動魄,比起2013年以前那些幾天幾夜在山林間途步進出墨脫的人們,實在算不了什么,這一切都必須感謝這條公路的恩澤和饋贈。因為這條路,墨脫街面上的商鋪里再不缺乏任何生活用品,特產(chǎn)的皂石石鍋也已經(jīng)走出了山谷,打出一片天地,還有竹編、枇杷、香蕉……

在墨脫與廣東佛山援藏團隊座談時,他們談到,時至今日還有幾個鄉(xiāng)沒通公路,去有的村里調(diào)研,還要徒步攀崖而過,扶貧幫困工作任重道遠。但近些年所感受到的變化也告訴他們,這里的門巴族和珞巴族群眾都已經(jīng)開始沐浴于隨道路暢通而來的幸福時光了。在墨脫鎮(zhèn)敬老院,那些樸實淳厚的老人,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他們的笑容暖暖地說明了一切。在竹編廠,我問一年前辭了廣東的工作到這里來打工的黃姓重慶姑娘有什么感受,她只說: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多么簡單質(zhì)樸,又多么豐富厚重的表達。如果仍如當年進出都要徒步,即使墨脫是一個世外桃源,我想,這幾個字也未必會表達得這么由衷。墨脫因為這路,不再恍若天際,不再只是徒步者的天堂,它成就了無數(shù)人觸手可及的夢想。

墨脫的路就像整個西藏正在邁進的腳步一樣,開始了,就不會停下來。雖然仍然艱險萬般,但這條路還只是一場建設(shè)的開始,也標志著一種新的開始——聽說用不了多久,從同樣與墨脫毗鄰的米林縣通往這里的另一條公路就會貫通了……

玉麥鄉(xiāng)的笑容

因為習近平總書記給卓嘎和央宗姐妹的一封回信,當年全國聞名的“三人鄉(xiāng)”玉麥再一次成為各界關(guān)注的焦點。

我們啟程去玉麥時是去年11月中旬,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冬。因為知道路況并不太好,為保證安全,500多公里路程我們用了兩天時間。一路上少不了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口,但真正到了玉麥跟前的日拉山,我們才真正見識到這里道路的險峻。一邊是光禿禿的山體,積雪下面隱伏著嶙峋的石塊,就像蟄伏著隨時會從斜刺里竄向路面的野獸。另一邊是幾百上千米向下的陡坡。路還在修,亂石鋪就,沒有任何防護。從這山往那山看,公路就像橫穿雪白山體的一條細細的黑線,車在這山間渺小得可怕;從山上往山下看,一層層盤桓的公路就像在腳下;不時濃霧涌來,僅幾米的能見度又把你籠罩在一切都未可知的恐懼中。后來聽說一位內(nèi)地媒體的女記者去采訪,在這條路上是一路哭著到的玉麥。

可是我見到玉麥鄉(xiāng)的胡鄉(xiāng)長時,他笑著說,這比起我?guī)啄昵安叫蟹饺绽?,從山上順著雪坡往下滑,已?jīng)強多了!圓圓的臉上都是滿足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在玉麥鄉(xiāng)處處皆是。

此時的玉麥鄉(xiāng)里總共9戶32人。那一陣,總書記的回信使平日深居山凹中的玉麥變得喧囂起來。卓嘎和央宗姐妹當然是其中的明星,能感覺到她們近期在頻繁地接受采訪,卻仍保持著素樸的謙和和低調(diào)。晚上我們圍坐在姐姐卓嘎家的爐火前,聽姐妹倆講父親桑杰曲巴帶著她們守土護邊的故事。爐火映著姐妹倆古銅色的面龐,微弱燈光下的二層小屋里溫暖如春,我們都沉浸在那30多年里“三人鄉(xiāng)”孤寂而堅定的守護中。

“父親當年為什么不搬走?因為他說,只要我們放牧的地方,就是中國的土地。我們要守著這片土地,搬走了,就沒有了?!?/p>

卓嘎說,父親當年放牧所到的地方,他都會在樹上刻上“這是中國的地方”。后來我們沿著山谷往邊境上走,在一個橋頭,胡鄉(xiāng)長指著一棵被剝了樹皮的紅豆杉對我們說:就因為這棵樹上被我們的人寫上“中國”兩個字,它的樹皮被印度兵刮了下來。看著那裸露著白色樹干卻仍孑然挺立的、在我們看來珍貴異常的紅豆杉,我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身材矮小瘦弱,卻堅持巡邊護土的不屈身影。

我們問起為什么會想起給習總書記寫信時,她們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她們說,這些年玉麥的人多起來,生活也越來越好,父親當年的兩個愿望,一是通公路,二是有邊防,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從電視里,經(jīng)??吹娇倳涀哌M普通群眾中,平易近人。她們也想把父親的故事、玉麥的故事告訴總書記,傳遞她們的幸福,表達她們的感謝……

今天的玉麥,已然不再是“三人鄉(xiāng)”的玉麥了。我們住的居民樓下,是一戶村民開的小商店,完全跟上了網(wǎng)絡(luò)發(fā)展的新形勢,微信支付寶都可以付款;到去年年底,國家電網(wǎng)已經(jīng)接到了玉麥,再不用擔心停電和用電的問題了;玉麥鄉(xiāng)的新規(guī)劃已經(jīng)完成只等開工,村民們的住房將全部重建,集體搬進新房;今年,這里還將遷入47戶,玉麥鄉(xiāng)的總戶數(shù)將達到56戶……

我們采風團的藝術(shù)家們這次來是有任務(wù)的:攝影家現(xiàn)場給村民們拍攝打印全家福,書法家給村民們寫“?!弊趾蛯β?lián)。村民們聽說了,都熱情地聚攏過來,彩色打印機前一點點被推出的照片,時時引起陣陣歡笑。這時卻發(fā)現(xiàn)央宗不在,說是一早就到山上趕牦牛去了。姐姐卓嘎特別請書法家寫了一幅總書記回信上“家是玉麥、國是中國”八個字的藏漢文作品。央宗回來看到也提出想要一幅,卻已經(jīng)沒有裱好的空白宣紙了。我們答應央宗,回到拉薩就給她寫完寄過來——文藝家們也不想在這個充盈著幸福氛圍的地方留下任何遺憾。

晚上,作曲家才仁巴桑把央宗姐妹和村民們邀請到我們住的樓下,請她們唱當?shù)孛窀琛?创蠹疫€稍顯拘謹,干脆買了一箱啤酒調(diào)動氣氛。不一會兒,伴著藏語輕快的交談和陣陣笑聲,一曲曲悠揚的歌聲便緩緩飄出暖哄哄的小屋,飄到玉麥沉靜的山谷里,飄向籠罩在夜色中的雪山之上……

勒布的新貌

“度過這片圣潔的白/就開始了俯沖的姿態(tài)/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被低氣壓和缺氧追趕/正如勒布習慣了被鳥瞰/用陽光裝飾的綠/迎接伸手撫摸它的春寒”,這是翻過海拔4500多米的波拉山埡口初見勒布時我寫下的詩句。所有的景色就在腳下,層層疊疊不知有多少拐的公路次遞往下,有的地方我們所乘的中巴車甚至一次拐不過彎,還要倒一下車才能繼續(xù)前行。沿途山坡上各色杜鵑花競相盛放,不經(jīng)意間一個小時過去,早就似在眼前的勒布溝麻瑪鄉(xiāng)才真正伸手可及。

這里完全不像邊境鄉(xiāng)鎮(zhèn)的樣子!這是最初沖擊我的觀感。一條干凈的高標準水泥路沿著河谷直插下游,一幢幢風格統(tǒng)一的門巴族特色小樓齊布在路邊,每一幢樓上都裝飾著一個藏族傳統(tǒng)的吉祥八寶圖案。樓和樓都是相似的布局,一層是農(nóng)家樂的餐館布局,二層是住宿區(qū)。據(jù)說,旅游已經(jīng)成了這個邊境鄉(xiāng)鎮(zhèn)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而我們來之前的五一假期,這里的房間供不應求。

麻瑪鄉(xiāng)又叫麻麻鄉(xiāng),四面雪山,常年降雨豐富,沿著山谷下行,一路的山上都能看到順山澗而下的溪水和飛瀑。然而就是這豐富的降水,也不全然都是美好的。2016年8月17日,麻瑪鄉(xiāng)發(fā)生了一次特大泥石流災害,鄉(xiāng)旅游接待中心后面的山上,幾條溝澗中的泥和著巨石,跟隨著洪水一起直撲麻瑪鄉(xiāng)而來。但副縣長宋朝給我們描述那一年的驚心動魄時,表情卻沒有那么緊張。因為新鄉(xiāng)鎮(zhèn)建設(shè)工程疏導設(shè)施得力,加上新民居建筑質(zhì)量可靠,泥石流并沒有覆蓋全鄉(xiāng),很多的巨石被橫亙在山前的旅游開發(fā)中心的房子擋住了,沒有給鄉(xiāng)里帶來實質(zhì)上的損害,也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此刻我才知道,原來看起來像是石頭壘砌起來的特色民居,里面都是混凝土澆筑,又在外面貼了頁巖片,以保持建筑的特色風貌。也就是這樣結(jié)實的建筑,才得以擋住泥石流的肆虐與沖擊。

聽說麻瑪鄉(xiāng)還有一處小學校,我們同行的幾個人都約著要去參觀。進了校門,真的是感受到一種賞心悅目的震撼,內(nèi)地的很多小學也不會有這么好的校園。嶄新的校舍環(huán)在操場四周,后面還有一個巨大的室內(nèi)球場,電腦室、大電子屏幕一應俱全,暖氣也已經(jīng)開通。操場是塑膠的地面,只有兩條跑道,可見學生并不多。一問果然,全校目前只有35名學生。宋朝說,縣里雖然財力有限,但是對投入教育事業(yè)認識都特別統(tǒng)一。周邊的四個鄉(xiāng)鎮(zhèn)的學校建設(shè),縣里總共貸了一個多億,現(xiàn)在每年都還在償還貸款。

這么美麗的小鄉(xiāng)鎮(zhèn),從建設(shè)的觀念到設(shè)計再到質(zhì)量,一點兒都不含糊。

接下來對勒鄉(xiāng)的走訪,更加深了這一點印象。勒鄉(xiāng)由麻瑪鄉(xiāng)沿勒布溝一直往下,更靠近邊境地帶。在那樣的地理環(huán)境下你見到那樣的一片房屋,不驚訝才顯得奇怪。根本沒有一點平坦的地勢,全是依山而建,整片的地基都是用水泥澆筑平整起來。6層的樓房是鄉(xiāng)干部的周轉(zhuǎn)房,還帶電梯。民居的風格同樣整齊劃一,墻面青色和磚紅色的搭配簡潔明朗,房與房之間是磚石地面和綠化帶,形成了類似小區(qū)的格局,這與麻瑪鄉(xiāng)又迥然不同。在勒鄉(xiāng)往下的一處山凹里,隨行的工作人員對我們說,前面那座山翻過去就是印度控制區(qū)了,那里也生活著門巴族人,他們經(jīng)常會跟這邊的族人有交流,但是看著這邊又修路又建房子,滿心都是羨慕……

在勒布的幾天時間里,我一直不斷地想到玉麥和墨脫。不同的氣候環(huán)境,不一樣的財力條件,但卻是同樣的邊境要地,有著同樣固守的信念。墨脫雖然剛通公路幾年,但在幾乎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里,仍有那么一批人執(zhí)著地守護著那一塊豐饒的土地,也享受著背靠國家的安樂與怡然;桑杰曲巴老人和兩個女兒在艱苦環(huán)境里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靠的就是對這片土地的眷戀與難舍,是對國家的那份真誠的信念;勒布在鄉(xiāng)村建設(shè)上大踏步走在了前面,而他們建設(shè)美好家園的信心和決心都已延宕到下一代的身上。

無需再用腳步丈量土地,也無需再靠牦牛守護疆土了,每一點都是讓人欣喜的變化。身處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地域,才真的感到被一種力量推著前行。麻瑪鄉(xiāng)晚上的篝火和舞動的鍋莊,讓我回憶起那晚玉麥的歌聲:回蕩在人心中的幸福,也許在歌聲里才是最好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