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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18年第6期|陳柳金:暗房
來源:《廣州文藝》2018年第6期 | 陳柳金  2018年06月05日16:25

陳柳金,廣東梅州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居?xùn)|莞。近年業(yè)余從事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散見于《清明》《作品》《雨花》《飛天》《散文》《鴨綠江》《廣州文藝》《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意林》等選載。曾獲2015《安徽文學(xué)》年度文學(xué)獎、臺灣2016年桐花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首獎等獎項。

1

這天上午,許立腦子有點亂。暗房里的空氣本就稀薄,帶著異味的顯影液伸出張牙舞爪的章魚觸角,抓撓得他心神恍惚。要是用泡腳的藏紅花和生姜水,會洗出怎樣的相片呢。許秀芬每晚都往木桶里放一撮藏紅花和生姜,說晚上總是夢見自己成了月亮女神阿爾特彌斯,坐著馬車從松山湖上空飄過。

不知為什么,這幾個月來許秀芬一面夢想著做阿爾特彌斯,一面又顯露出慈禧太后的威嚴。許立在她泡腳時替她揉肩捏背,她幾次拿腔拿調(diào)地說,阿立,男人三十而立,你都三十好幾了,再不找回自己的女神,這輩子你就完了!

許立往往遲疑一下,一副愣愣的表情,抻了抻脖子,好像與這個世界的距離比常人遠了一點,需要湊近一些才夠得著。許秀芬的話也許轉(zhuǎn)了幾道彎才進到許立耳膜里,分明帶著一股寒氣,脊背涼颼颼的。

他對丁曉春是真的動了心,想著法子靠近她。但那天晚上去松山湖中學(xué)找她時,那些燈卻讓他蟄伏的神經(jīng)地龍一樣扭動起來。

他捧著紅玫瑰站在門外,鋼琴聲海浪般激蕩,氣勢磅礴地拍打著門板。透過窗玻璃,沒有燈光。他知道她的鋼琴過了十級,但仍然為丁曉春在黑夜里憑著手感彈琴而驚訝。鋼琴聲停止的時候,他敲了敲門,拉開,十幾朵會發(fā)光的玫瑰盛開在房間里,淡淡的溫潤的光澤,湮沒了許立手里的紅玫瑰。

旁邊有一個很面熟的瘦高男人,許立愣了好久,終于想起來了,上次坐過他的車。丁曉春介紹說是留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園的殷自明,這些燈都是他發(fā)明的。兩個人握了手,一種冰涼感傳遍全身,他懷疑這個男人剛從海水里冒出來,手冰冷得讓他顫了一下。但那些燈,許立卻看著舒服。

正猶豫的時候,丁曉春摁亮天花板的吸頂燈,那些發(fā)光的玫瑰變成了一枝枝塑料花,毫無生機。啪地關(guān)了,那些玫瑰又發(fā)出青黃色的光來。

那個叫殷自明的男人說,這是自發(fā)光物質(zhì),不需要任何電源,只要周圍一變黑就能發(fā)光!

那束紅玫瑰孤寂地簇在墻角,與眼前的自發(fā)光玫瑰對立著。就像此時的許立,在從海里冒出來的殷自明面前顯得無比蒼白。自己只是一個照相佬,而殷自明卻是海歸,還是研究自發(fā)光的黑馬。

2

許秀芬喜歡給他講古希臘神話,也許跟她的教師身份有關(guān)。她很少向他傳播西游記、封神榜、聊齋志異這些東方神話。她曾說,東方的神偏重神性,古希臘的神還原人性。許秀芬說過的很多話成了耳邊風(fēng),唯獨這句卻在許立心里扎了根。他一直不太明白話里的意思,就像他對感情之事天生遲鈍一樣,總是招來許秀芬的責(zé)難。

許立的情感原本一片荒原,幾乎是許秀芬一手幫他開墾出來的。她當(dāng)然是先販賣了自己的感情賬單,說年輕貌美成一朵花時,跟多少個男人有過轟轟烈烈的戀愛史,那個封閉的年代可容不了這種張揚,招惹了多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校領(lǐng)導(dǎo)還找她談了多少次話,乃至父母成天擺出一副如來佛的莊嚴面孔,用五指山壓住她毛躁的行為。她是獨苗,許家傳宗接代和繼承家業(yè)的希望全在她身上。父母被傳統(tǒng)觀念俘虜了,招了個上門女婿,還是糧所職工,說這輩子哪怕鬧饑荒也餓不著。

許秀芬對她的婚姻相當(dāng)不滿,終究不敢做出北魏元娟公主抗婚出逃的舉動來,卻總說伍大海是東方神話里的神,一點都沒有古希臘神祗的浪漫和多情。這個“神”還經(jīng)常住在糧所用倉庫改造成的宿舍里,一個個倉庫長得像蒙古包,光線晦暗,通風(fēng)也不好。他卻很享受,因為可以逃避許秀芬的冷淡。

盡管許立出生后隨了許秀芬的姓,但他身上還是繼承了伍大海的基因,要不怎么會對情感那么不開竅?她一遍遍地給他講古希臘神話里的愛情故事,比如明塔熱戀冥王哈迪斯被珀耳塞福涅變成薄荷草;阿芙羅狄蒂將戀人阿多尼斯的血變成秋牡丹;河神阿耳法斯變成溪流和化身泉水的阿瑞塞莎融為一體。

從小就被許秀芬植下了古希臘神話的種子,連身上的血液都流溢著神話色彩。密布的血管組織如橫豎交叉的河流和溪水,某河流域的兩岸也許還是荒草地,但神話的力量總是神奇的,只要一陣風(fēng)或雨,便會長成蓊郁的綠洲。

許立沉睡的愛情就是這樣被喚醒的。如果要許立選擇,他更愿意是河神阿耳法斯,而屬于自己的阿瑞塞莎是誰?

在暗房里洗相時,一個個陌生女人的面孔在顯影液中慢慢浮現(xiàn),像是從水底冒出來的仙女們,許立不知道這中間有沒有一個叫阿瑞塞莎的女神。悄悄出現(xiàn)在背后的許秀芬會點撥他,怎樣的女人不能靠近,怎樣的女人是可以發(fā)展的對象。按她的理論——顴骨突露,刑夫克子;鼻翼高挺,少奶奶命;下巴豐滿,幫夫有運;耳珠厚大,衣食無憂;人中清晰,聰明高壽……

許秀芬年輕時很抵觸相面算命,說那是封建社會的流毒。她的心性是向外打開的,盛開成風(fēng)中的荷葉,露珠在玉盤里隨性滾動,完全不受外界約束。但自從被父母管制,給她找了個與理想相去甚遠的伍大海之后,感情的荷塘便日漸枯萎,只能掐了虛頭巴腦的小情小調(diào),心甘情愿地信了命。逛街被看相先生截住竟然不再氣沖沖地甩開,而是從錢夾里掏出幾張票子,換來一堆哄人的好話。一個看相先生說她鼻運好,老年看鼻頭,鼻直如截筒,晚景必豐隆。她寧愿相信這是真實的預(yù)言。經(jīng)歷了感情的波折,對自己的青年很失望,中年也能一眼望穿,好不到哪里去,而晚年卻是可以期許的。唯一的期望便寄托在許立身上。還沒上幼兒園便給他講古希臘神話故事,恨不得一夜之間把他培養(yǎng)成神王宙斯。

許立外表帥氣,同學(xué)們都叫他小曹駿。那時班里的同學(xué)在追《真命小和尚》,飾演開心的曹駿成了他們的偶像,說許立是隱居民間的十一皇子,幾個人架住他,一個同學(xué)脫了他的鞋襪,看腳底是否有七星痣。電視上說開心小和尚腳踏七星,能敵千萬兵。

許立沒有皇子命也就罷了,上帝還讓他的某條腦神經(jīng)卡了殼,說話做事總是慢半拍。但說來奇怪,他的數(shù)學(xué)計算能力不錯,雖然速度跟不上,但別人攻不下來的難題他卻能出奇制勝。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某道應(yīng)用題難倒了很多人,旁邊桌子的一個同學(xué)悄悄給他傳紙條,問他某道題會不會做。他在紙條上回了一個字:會!課后那個同學(xué)質(zhì)問他咋不把答案寫上去,真是二百五。上體育課玩接力棒游戲,同學(xué)們一接到棒子拔腿就跑,他接在手里,卻要遲疑一會兒,似乎接了只燙手山芋。大家都不愿跟他一個隊,許立幾乎成了輸?shù)拇~。

高考報的是本市一間大學(xué),差0.5分。許立沒有重讀的想法,許秀芬也不強迫。那時政府把幾個鎮(zhèn)各劃出一片地組建松山湖,相當(dāng)于在東莞畫了一個圈,媒體說要打造成東莞乃至珠三角東岸的創(chuàng)新名片。附近的幾個村子都納入規(guī)劃搬遷了,住進嶄新的移民區(qū)。許秀芬這個村子也挨著松山湖,卻像許立高考差了0.5分,被無情地劃到圈外。退休在家的許秀芬反倒覺得是個商機,住了十幾年的三層樓成了半老徐娘,但松山湖的地利優(yōu)勢照亮了它的青春。許秀芬便把底樓店鋪策劃成一間照相店,這正合許立的意。他最喜歡搗鼓那些膠片相機,什么單反雙反、中幅大幅、長焦廣角。房間里堆著一桌子的攝影器材,許立像解析奧數(shù)題一樣投入,成天拆了裝,裝了拆,不知想組裝成什么超級武器。他說膠片相機感光效果好,有數(shù)碼相機替代不了的質(zhì)感。

3

沒想到店開起來后,生意也是慢半拍。松山湖廠子倒是建了不少,卻是無人工廠、智能工廠之類,說什么機器換人,就是機器人把人給替換了。你說機器人會來照相嗎?

除了搞研發(fā)的高新企業(yè),還開了學(xué)校,許秀芬也曾在學(xué)生身上動過心思,但基本是封閉式管理。還好,松山湖建了不少景點,松湖煙雨、荷香水榭、黃金竹海、桃花島、情人灣、望湖樓、紫薇園……平日里見不到幾個人影,雙休日卻是人擠人,停車場車滿為患,要想在街道兩邊找個位泊車都難。

不知是許秀芬為前景不明的晚年陷入焦慮,還是以一貫的強勢推一把唯獨可以依靠的兒子。那晚用藏紅花和生姜水泡腳時,許立給她按著背,她重重地咳了一聲,說,阿立,這日子過著不踏實,你是個男人,要把腰挺直了往下過。我和你爸遲早有一天會走的,我們走了,你靠什么生活,榆木腦瓜咋就不開竅?

許立又是愣愣的,好一會兒才是大夢初醒的樣子,漲紅的臉像塊豬肝,一種挫敗感讓他垂下了頭。慢半拍的許立數(shù)學(xué)思維好,用統(tǒng)計函數(shù)法一分析,說,媽,明天是周六,我拿相機去景點,你幫我看店!

他開著那臺老眾泰去桃花島兜了一圈,還真攬回了幾單生意。雖說現(xiàn)在誰沒有手機,自拍擺拍互拍,愛怎么拍就怎么拍,但總還是沒有專業(yè)相機拍得好。再說桃花島情侶多,男的恨不得把女的頭發(fā)多少根都拍下來,這就得依靠高相機。許立穿著攝影馬甲,肩挎長鏡頭尼康,一看就能唬人,不用吆喝,便有人走前來找他照相。

興沖沖回到店里時,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跟許秀芬談著什么。正要閃進暗房去,許秀芬叫住了他,說,這是我學(xué)生丁曉春,在松山湖中學(xué)教音樂,快幫她拍張照!

他問照片哪里用,她說辦港澳通行證。許立拉下一張藍色布幕,她端坐在前,許秀芬站一旁露出失神的笑意,似乎懷疑眼前出落得如此動人的女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學(xué)生,丁曉春臉上起了靦腆的紅暈。許立拍下幾個鏡頭,選了一張,一定是用統(tǒng)計函數(shù)法和黃金分割法混搭拍出來的,連他自己都被迷住了。

許秀芬叫丁曉春留個手機號或微信,洗好了叫許立給送去。許秀芬要留她吃飯,她說學(xué)校還有事,便叫許立開車送她。

從相店到學(xué)校十幾分鐘的車程,許立和丁曉春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丁曉春坐在副駕駛座低頭刷屏,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桃花島上特有的香味。許立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無端地緊張,幾次過紅綠燈差點追了尾,手心里全是汗。

回到相店,許秀芬扯住他說,丁曉春是旺夫相,你看她臉型方正,下巴豐滿,眼神清澈,要是能娶到她,這輩子你就有盼頭了!

剛才鏡頭里的丁曉春,眉是眉,眼是眼,淺淺的笑容映在許立眼中,像極了島上的桃花。許立是噙著笑走進暗房的,嘴里如同含了一顆話梅,有甜絲絲的味道在舌蕾上綻開,連一向異味的顯影液也散發(fā)出一種暗香。慢慢地,慢慢地,水底的那個臉蛋越來越清晰,恍若從深水區(qū)一寸一寸地浮上來,經(jīng)歷了多少驚險,岸上的那個人扯著心肝等待了很多年。許立眼角掛著淚珠,露出欣喜的光,他忍不住張開雙臂,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丁曉春芙蓉般浮現(xiàn)在水面時,他一把將她攬在了懷里。

許秀芬明顯看到兒子眼里的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更堅定了她為兒子展開愛情攻勢的信心。甚至在腦子里使勁搜索起丁曉春的家庭信息來,結(jié)果卻讓她很失望。畢竟過了好多年,那時許秀芬被安排在隔壁村小學(xué),教兩個班,一個班幾十個學(xué)生。要不是剛才丁曉春碰巧來照相,驚喜地叫她許老師,還說教過她六年級語文,許秀芬即使多長一個腦袋也記不起來。

退休這幾年,許秀芬感覺日子慢了下來,這是她喜歡的節(jié)奏,但這軟趴趴的日子卻少了什么,總是螞蟥似的立不起來。除了兒子,她不再被需要。丁曉春的出現(xiàn),使她又找回了存在感,至少她在退休前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為了兒子模糊的未來,她暗下決心還要好好地存在下去。

當(dāng)她看到許立把藍底照片裝進相袋時,說,給丁曉春送去,順便請她喝個咖啡吃個飯什么的,再去逛逛桃花島!還叫他把攝影馬甲脫下來,換上休閑西服外套,反復(fù)叮囑了一些細節(jié),話要怎么說,要注意什么儀態(tài)??傊?,你要把她當(dāng)作未來的女神,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但她的心還不屬于你,你要想辦法走進她心里去,把女神拉回家。

許立記著許秀芬的話,把相機箱子擺在副駕駛座上,這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出門必帶相機,碰到有趣的事來個隨手拍。比如上個月意外拍到了超級月亮,兩個警察帶走一個私自闖上街頭的機器人,兩只草青色蜥蜴在桃花心木上交配引起路人圍觀。

找到丁曉春,她正在學(xué)校劇場給學(xué)生排演節(jié)目,說要到香港舉行兩地中學(xué)生聯(lián)合會演。她收好相片,沒有挽留他。許立悻悻地開著眾泰離開學(xué)校,路上意外接到丁曉春的電話,說節(jié)目組想請一個攝影師隨團拍照,問他愿不愿意去。許立想都沒想便答應(yīng)了下來。

一回到店里便把消息告訴了許秀芬,她連說幾遍機會來了,就看你會不會把握!催促著許立去辦港澳通行證,丁曉春不是也要去辦嗎,到時跟她一起去公安局。接著又絮絮地說,要是下次能一起去民政局就好了,公安局和民政局到底隔著什么,也就是一堵墻吧,翻過去就是洞房花燭夜啦!

4

這晚伍大海卻不合時宜地回了家。許秀芬的兩腳在木桶里搓揉,藏紅花和生姜水冒出裊裊熱氣,熏得許秀芬頭腦異?;罱j(luò)。她正在忖度許立和丁曉春的愛情發(fā)展方案,還拒絕了許立給她提供的捶背服務(wù),把全副心思都沉了進去。伍大海卻不識趣地用鑰匙打開了門,一聽到匙孔轉(zhuǎn)動的聲音,許秀芬的心就浮了起來,待他的半張臉出現(xiàn)在門里時,她氣咻咻地甩出一串連珠炮,還知道回家啊,去廠里拉個機器人當(dāng)老婆睡覺,說不定能生個富二代出來。好歹我們家也響應(yīng)了國家二孩政策,不讓指標(biāo)白白糟蹋,到時孩子隨你姓,也不會斷了伍家香火!

伍大海臉一側(cè),閃開那些頗有殺傷力的話,狠狠地拿眼白了她一下,提著一個袋子上樓去了。許立正在樓上玩手游,看到伍大海欣喜地叫了一聲爸。他不像許秀芬那樣絕情,乖孩子模樣很本色地保持了幾十年。伍大海從那只帆布袋里掏出一個蔥油餅給他,許立用一只手接著,另一只手在屏幕上動著。咬一口,手指動一下。咬一口,手指又動一下。整個餅咬完時,手指僵在那,他扭頭愣愣地看了看。伍大海站在原處看著他吃完,又從袋子里掏出一個給他,指了指樓下。許立腦袋再遲鈍,也曉得伍大海的意思,他樂意在兩張白臉之間當(dāng)和事佬。

許立把蔥油餅遞到許秀芬面前,香味壓住了木桶里的熱氣,直撩鼻尖。她沒接,忽然鼻翼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這一哭,幾十年前的往事便都活了過來。那個年代糧食緊缺,吃飽肚子是每個家庭最要緊的事。伍大海上班的糧所每個禮拜會給員工蒸一大籠東莞大包,那種福利多少人羨慕得眼珠子往外凸。伍大海省著不吃,用帆布袋裝著帶回家,許立比過年還開心,許秀芬雖然不動聲色,心底里也是盼著他的。他看不慣許秀芬的臭臉色,基本住在糧所的“蒙古包”里。退休后也不愿待在家,經(jīng)人介紹給松山湖一間機器人工廠當(dāng)保安,每次老板出外應(yīng)酬都會把剩菜打包給他,有時逮到餅啊包啊便用帆布袋裝著帶回家。他愛惜糧食,都愛到了骨子里。而對許秀芬和許立的愛,卻幾十年不變地用這種怪誕的方式去作笨拙地表達。

說到底,許秀芬是個要強的女人,但生活卻給了她如此大的落差。即使有一百種好處,她也不會選擇伍大海這樣的男人。她對死去的父母恨得咬牙切齒,是他們安排了一場人生的不幸?;橐鰹樗蜷_的是一條冗長的隧道,青春晦暗,中年晦暗,晚年也還沒照進陽光。當(dāng)人生已經(jīng)進入減法模式的時候,心里無盡悲涼。一個蔥油餅,正是觸動了人生的痛處,她再也抑制不住淚水。

許立呆呆地站著,把蔥油餅遞到她手上。許秀芬抽搐了一下,伸手推開了,說,阿立,你吃吧!聲音完全變了調(diào)。

許立聽話地咬了一口,他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許秀芬又抽搐了一下,肩膀一聳一聳,到底還是把哭聲強行壓了下去。她不能把過多的悲傷渲染給兒子,許秀芬還指望許立許給她一個幸福的晚年呢。她就有責(zé)任為兒子的婚姻上心。

在許秀芬的催促下,許立第二天聯(lián)系了丁曉春。他用那臺眾泰拉著她一起去了公安局辦事大廳,填表、驗證、按指紋、自助繳費。這一連串流程也挺繁瑣的,兩人默契地完成了前面的程序,最后是取號繳費,想不到這么多人辦證,烏泱泱一大群,兩人坐在椅子上排隊等候。這時,一個大媽走前來,手里拿著一張照片對丁曉春說,這是你男朋友的照片吧,忘在辦事臺上了!丁曉春看了看,接在手里,兩腮泛起蘋果紅。繳費要在自助機上刷銀行卡,許立先繳的費,輪到丁曉春時,她忘了帶卡,許立用自己的卡幫她刷。丁曉春要還他現(xiàn)金,他拒絕了。

丁曉春笑著說,上次照相的錢又被我賺回來了,還翻了好幾倍!

許立這次倒是反應(yīng)快,說,那你請我上星巴克!

她點了卡布奇諾,他則點了曼特林。兩人相對無語,丁曉春低頭刷起了屏。許立尋思著說點什么,腦袋卻灌了泥漿,沉得要命。丁曉春伸手拿杯子的手戛然止住,不小心絆倒了杯,桌面恣意流瀉一攤液體,綠色美人魚傾斜180°伏倒,蹭了滿臉泥褐色。許立全身觸動了一下,趕忙用手去扶杯子,好像綠色美人魚是丁曉春,他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把她扶正,從紙筒里抽出紙巾為她擦干凈。服務(wù)員跑過來收拾好桌面。丁曉春把手機遞給許立,屏幕上的標(biāo)題的確吸引眼球——松山湖首款智能養(yǎng)老機器人發(fā)布!

許立劃拉著內(nèi)容往下看,什么“小棉襖”養(yǎng)老機器人,老年人的貼心伴侶,什么大數(shù)據(jù)、物聯(lián)網(wǎng)、聲音識別,什么智能看護、親情互動、遠程醫(yī)療、家庭衛(wèi)士。直至看完,許立也沒弄清楚丁曉春怎么會如此激動,似乎已經(jīng)到了養(yǎng)老的年紀。

抻了抻脖子,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時空切換到五十年后,兩人已是滿頭白發(fā),靜穆地坐在星巴克的臨街窗前,看著街上的無人駕駛汽車呼嘯而過,人行道上走著形形色色的機器人,發(fā)出橐橐的巨響。久違的活人氣息被冰冷的鐵器味驅(qū)到了犄角旮旯,許立和丁曉春像兩個避難之人吞咽著苦澀的咖啡。

5

周六順利結(jié)束了香港的演出任務(wù),一行人在東莞火車站下了高鐵,已是晚上九點。許立正要聯(lián)系滴滴車,丁曉春說,不用了,有人接!

一輛凱迪拉克停在他們面前,是一個瘦高男人,臉上的表情跟他的手一樣冰冷,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許立只輕輕握了握,便縮了回來。一路上都在懷疑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是機器人,駕控臺上那只蘋果發(fā)出青黃色的光,瘦高男人的臉宛若涂了一層油彩。經(jīng)過路燈時,蘋果上的光自然消失。車廂內(nèi)恢復(fù)黑暗后,蘋果又亮了起來。男人的臉明明滅滅,換臉譜似的,坐在一側(cè)的許立心里直打鼓,車正全速開往一個未知的方向。

我們?nèi)ツ??許立拋了一句話。

瘦高男人沒吭聲,臉上的光又滅了。

走錯路了吧!許立追了一句。

沒錯,是這個方向。男人終于說話了。

殷自明,我回松山湖中學(xué)!車后座的丁曉春把許立懸浮的心按回了腔腹。

他吁了一口氣,盯著眼前那只怪異的蘋果,變成一個青黃色的問號纏繞腦際——今天周六,丁曉春怎么不回家?

那個叫殷自明的男人把許立送到他家路口后,直往學(xué)校方向開去。許立心里一下子很空,他搞不清楚是那只蘋果的原因,還是丁曉春只留給他一個黯淡的側(cè)影,連一聲招呼都沒打,自顧低頭刷著屏。許立跟殷自明說了一句客套話,他咕嘟著回應(yīng),聽不渾全,能感覺到一種束縛許久的解脫感,總算把一個外人給甩了出去。他們不一定回學(xué)校,那只是丁曉春編好的一個借口,拐個彎,也許就開往一個誰也別想找到的地方。

這個想象夠折磨人的,肩挎相機箱子的許立使了再大的勁也抬不起腳板,一只肩膀明顯歪斜下來,挎了極重的不明物體往家走。也就是幾百米,許立走了十幾分鐘,他不時地回過頭去。在香港的這兩天丁曉春一直跟在他身邊,演出時叮囑他多拍幾張,學(xué)校要存檔和制作相冊的,還給他遞礦泉水和薄荷糖。兩人儼然夫妻搭檔,許立心里暖暖的。但那個瘦高男人卻把她擄走了,他的身邊空得只剩下沒頭沒腦的夜風(fēng)。

店門開著,出現(xiàn)在燈光里的許立額頭沁出細汗。許秀芬掛著滿臉笑容把腳從木桶里抬起,穿上拖鞋,站起來接過那只箱子。

阿立,感覺好吧,要好好把握機會喔!

許立沒說話,燈光白得晃眼,比劇場的鐳射燈還刺人。

阿立,跟你說個好消息,我去找了丁曉春父親。你猜他住哪?在養(yǎng)老院!你有機會了,聽說她家以前開了一個電子廠,在丁曉春上大學(xué)時發(fā)生火災(zāi),他父親為搶救工人傷了眼睛,還是燒死了幾個。賣了房產(chǎn)和地皮賠償家屬,就連他家的移民安置房也賣了。丁曉春母親幾年前患病走了,留下她父親一個人,只能住到養(yǎng)老院去!

許秀芬?guī)缀跏羌で檠笠绲叵蛟S立宣布這個消息的,想把他的自卑心壓下去,好攢著勁挺起胸膛甩出臂膀邁開大步追趕心中的女神。

這次不見許立眼里清澈的光,他沒說一句話,提起箱子閃進暗房去了。他要把自己送進這黑夜的血盆大口,被深不可測的黑暗吞噬,連同相機里的那組膠片一起湮沒于無形。那是許立和丁曉春趁著空閑在廟街夜市金紫荊廣場黃大仙祠銅鑼灣拍的。丁曉春說很喜歡用這老膠片相機拍照,數(shù)碼相片太過真實,沒有層次分明的畫面感。這么說吧,數(shù)碼相機好比電子琴,膠片相機是用鋼琴演奏。

這話說到許立心窩里去了。其實,桃花島上的不少情侶就是沖著許立的膠片相機叫他拍照的,洗出來的照片簡直是一臺戲,桃花在笑,人在笑,就連風(fēng)和湖水也在笑,這便是傳說中的愛情神話吧。剛才走回來的路上許立給丁曉春發(fā)微信,問那男的是誰,她回復(fù)說是留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園的,研究新一代自發(fā)光產(chǎn)品,車上的那只蘋果就是自發(fā)光物質(zhì)制作的。許立很失望,丁曉春嘴上說喜歡傳統(tǒng)的東西,骨子里卻是資產(chǎn)階級。

失眠折騰了他一個晚上。陽光穿過窗玻璃時,迷迷糊糊的許立看到一個機器人下樓走到暗房里,一只飛蛾從某個暗處冒了出來,撲棱著巨大的翅膀,扇得顯影液四處飛濺。機器人揚起手臂一陣猛砸,把攝影器材砸了個稀巴爛。許立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拐進暗房,啪地摁亮燈。許秀芬站在顯影液前,嚇了他一大跳。

仿佛一個偵探人員搜尋案件反轉(zhuǎn)的蛛絲馬跡,本來事情正往好的方向進展,但昨晚許立的反應(yīng)卻讓許秀芬隱隱擔(dān)憂。她要弄清楚問題癥結(jié),但什么都沒找到,正要說話,許立憤然走了出去。

鉆進門前的眾泰,戴上一副墨鏡,他要把糾結(jié)的表情遮掩起來。松山湖車少路寬,遠離了市區(qū)的擁堵和喧囂,風(fēng)呼啦啦灌進來,在車廂里打著一個又一個旋,無頭蒼蠅似的。旁邊的車窗摁了下去,飄出一頭瀑布似的黑發(fā),許立眼前一亮,心頭陰霾驅(qū)散了大半。墨鏡為眼前的景致罩上淺淡墨色,疑似一幅西歐風(fēng)情的黑白老照片。許立正想拿起副駕駛座上的那臺尼康來個快手捕捉,黑發(fā)側(cè)了個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丁曉春!

許立猛怔了一下,目光移至側(cè)旁的駕駛座,是那個研究自發(fā)光的怪男人!

手輕輕一觸,玻璃窗嗖地閉上了。許立的心迷失了方向,在車廂里打著一個個旋,找不到可以落座的空位。

街道兩旁的桃花心木葳蕤得沒有了季節(jié),哪怕在這春天里也挺起茂密的發(fā)絲。窗外的風(fēng)同樣不分四季,一年到頭省略了冰肌玉骨的冷冽,冬春之交的節(jié)氣還曛暖得人昏昏欲睡。

亂,腦瓜亂成了一窩蜂。用藏紅花和生姜水做顯影液,到底能洗出怎樣的相片來?這個問題如一只蜂王頑固地盤踞在腦子里。是怎么抵達機器人工廠的,有沒有變道、超速和闖紅燈,許立想不起來。摁下窗玻璃,耳畔追著呼呼風(fēng)聲,一群雄蜂不依不饒地胡攪蠻纏,哪怕兩手脫離方向盤用力呼扇都無濟于事,嗡嗡嗡的響聲震得耳膜生疼。

6

是保衛(wèi)室門前那株樸樹上掛著的玉米棒子幫他定的神。一串串,锃亮锃亮的,在陽光下發(fā)出暖暖的光澤。保衛(wèi)室里一片幽暗,要不是陽光穿過樹梢照進來,許立以為走進了一間暗房。伍大海坐在桌子前剝玉米,一粒一粒,排列在桌面的光暈里。

他叫了聲爸。

伍大海驚訝地抬起頭,說,阿立,你怎么來了?

許立說,爸,剝玉米干嗎?

伍大海臉上一暗,沒說話。

許立摸到門邊的開關(guān),燈亮了,單人床、木桌、凳子、塑料桶、搪瓷臉盆。這就是伍大海的全部家當(dāng)。

許立鼻子一酸,說,爸,跟我回家吧!

伍大海疑惑地望著他,說,在這剝玉米比回家好多了!

許立不知怎么往下說,走出保衛(wèi)室,沿著一叢叢矮墻似的冬青往前走,繞過幾株鳳凰樹和小葉欖仁,出現(xiàn)一棟氣派的辦公樓。電梯把他送到樓上,長長的走廊看不到一個人影,鞋子磕在地板上發(fā)出的橐橐響聲,從走廊這頭傳到那頭,又從那頭硬冷地反擊回來,如一顆子彈準確地命中要害,許立不知哪里疼了一下,腳底升起一股寒氣,身上不由地顫栗起來。他趴在窗臺上,隔著玻璃看到一個室內(nèi)籃球場,十幾個機器人追著一只空中躍動的籃球。嗖一下,一個三分球不偏不倚進了籃。機器人記分員在電子記分牌上輕輕一摁,許立緊盯著那兩個紅色數(shù)字。正在這時,一個眼睛閃著藍光的機器人朝他跑來,做出射擊瞄準的動作。許立趕緊拔腿跑向電梯間,全身結(jié)了冰渣子,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回到保衛(wèi)室,伍大海還在剝著玉米,陽光窸窸窣窣地照在他略顯枯槁的身上。

爸,廠里不管飯嗎?

有飯?zhí)?,一天三頓不用自己做!

那你剝玉米干嗎?

阿立,這看不到幾個人影,都是冷冰冰的機器人,我剝玉米覺得心里暖!

……

再說一天到晚跟誰說話,時間走得慢,我拿什么打發(fā)日子?

……

阿立,以后處對象千萬要找個配得上的,否則這輩子你也會像我這樣難熬!

……

你媽也是一個機器人,我一回家就給我冷面孔,千萬不能再走我們的老路!

……

許立從副駕駛座上拿出那臺尼康,站在廠門口“機器人有限公司”的牌匾處給父親拍了幾張?zhí)貙?。這是最讓許立沉思和疼痛的一組照片,父親坐在機器人工廠保衛(wèi)室的陽光里剝玉米,飽滿的玉米粒反照出酥暖的亮光,如水一樣蕩漾在父親起斑的臉上。

還是跟父親說了養(yǎng)老機器人的事,順便跟他說起丁曉春和她父親。伍大海答應(yīng)去咨詢一下老板。

晚上,許立把洗好的一沓會演照片送到松山湖中學(xué),丁曉春送了一枝自發(fā)光玫瑰給他,還為他彈了一曲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梁?!贰C倒逶谲噹锇l(fā)出青黃色的柔光,許立卻感覺無比刺眼,枝干上伸出又尖又細的針刺,狠狠地蜇了一下他。

拖沓著腳步回來,頭頂?shù)陌咨鯚舭颜障嗟甑囊雇砥糜悬c虛弱。剛想起副駕駛座上的相機和玫瑰忘了拿,樓上傳來激烈的吵鬧,接著是稀里嘩啦的玻璃碎裂聲。許立提起勁跑上樓,許秀芬指著伍大海呵斥。

想拿存折?門都沒有!再不攢點錢,阿立猴年馬月才能成家,你有沒有替他考慮過?

我……我問了老板,養(yǎng)老機器人三萬多一個,他給的是優(yōu)惠價,我那存折你保管了那么多年,少說也有十幾萬!

你腦子發(fā)熱了吧,要機器人干什么,真的想娶個機器人當(dāng)老婆睡覺?。?/p>

阿……阿立他……

爸,別理她,我們不需要了!

許立一把拉住伍大海朝樓下跑去。

你們兩個臭男人在唱什么戲,有本事都不要進這個家門!許秀芬的聲音從樓梯上灌下來,追攆著兩個倉皇的影子。

許立把父親送到廠里后,獨自去了桃花島。

白天里紅云氤氳的桃花林成了殘舊的黑白照底片,在月涼如水的顯影液里沖洗著波瀾不驚的往事。丁曉春跟他說了那些話后,他的心平靜得就像眼前的湖面,在月光里閃爍明亮的眼眸。許立疲累地靠著千層石,相機和玫瑰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把自發(fā)光玫瑰湊近鼻孔,嗯,有一種清香味。他在心里默默祝愿丁曉春和殷自明。丁曉春說,她和殷自明的婚禮定在下個月,到時請你當(dāng)我們的攝影師!她還說,殷自明在松山湖訂了一套房,答應(yīng)把她父親接回來養(yǎng)老。

許立把眼貼緊取景器,瞄著月色下的桃花林,用手輕輕調(diào)焦。兩只蝴蝶從鏡頭里蹁躚飛過,他沒有按下鍵,生怕驚動了它們,目送著銀白的翅膀飛進桃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