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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18年第6期|馬淑敏:父親的背影
來源:《廣州文藝》2018年第6期 | 馬淑敏  2018年06月06日08:42

 

馬淑敏,曾用名馬思蒙,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編著文化叢書《東阿阿膠文化》。作品三次入選“山東齊魯文學(xué)年展”并獲獎。

那天,我準(zhǔn)備趕回濟(jì)南。在北京高鐵站的滾梯上,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從我眼前經(jīng)過,然后走進(jìn)前面擁擠的人群之中,我所能見的,只是一個背影。

是他?

我愣了片刻,腦子一片空白,緩過神來時那個背影已走遠(yuǎn),走在了更多的背影中。我邁大步子,甚至一度試圖發(fā)出呼喊——我能喊什么呢?他的名字?或者就叫他“哎”?或者,叫——爸爸?

安檢人員攔下我。接受檢查。我伸長了脖子,但那個背影消失在不斷擁擠和被遮擋的一個個背影之中。

在我提起自己包的瞬間,眼淚便噴薄而出。我發(fā)瘋般地追過去,在人群中四處奔走,企圖再次見到那個背影——可是,沒有,他可能就在我目光掃過的人們之中,但我只認(rèn)得背影——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那個身高,那頂帽子和大衣,那個略略傾斜的動作。

我知道不會是他,不會。但我依然覺得就是他,只能是他。

我的父親。

除了背影,我再想不起父親的模樣。25年,時光抹去刻在我腦海中他的音容笑貌和眼神,收走他留在我手心的溫度,只留給我一個堅強卻再也無法依靠的背影。我至今不明白,他怎么忍心拋下我將自己從一個健碩的肉體變成一條單薄的影子,虛擬在我的腦海。我多么害怕失去他的背影,害怕他的背影像他的皺紋他的胡須那樣,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丟失;我多么害怕,他的背影和他一樣轉(zhuǎn)身之間拋棄了我。我不能丟掉他的背影,那是來世我識別他的唯一符號,是這個世界最溫暖的火,烘化我滴血成冰的思念。

我的父親,曾經(jīng)他不只有背影,還有硬硬的骨頭。幼小的我快樂地騎在他鐵疙瘩一樣的肉上,或者拽著他的衣服伏作一只壁虎;偶爾,他扛起我,我像一只軟塌塌的布袋兩手倒垂調(diào)皮地掀開他的衣服,在他滿是汗味的黝黑的硬硬的肉上清晰地印上八顆牙印,他疼得呲牙咧嘴,用巴掌啪啪拍我的屁股,可惜,那巴掌發(fā)出的是唬人的聲音,沒有疼意,我數(shù)著牙印將口水悉數(shù)蹭在他的背上。

他走了后,我常常咬自己的胳膊,咬出圓形或者橢圓形,然后在疼痛中一顆牙印一顆牙印地數(shù),如當(dāng)初數(shù)他背上的牙印。想他的時候我一個人靠著窗看人和天,一對老人也在看天和人,他們穿著比旁人厚一點的服裝,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坐在馬扎上,慢慢啜著兩只被日子浸潤得色彩斑斕的保溫杯,偶爾彼此對視或輕笑;隔著一道玻璃,我舉著咖啡杯和他們一道碰杯;熱淚盈眶。有人坐在玻璃窗后是為了等待他們。

父親沒有用過保溫杯,那個年代沒有。他用一只蘋果罐頭的大玻璃瓶子,外面套著他的某一個徒弟編織的玻璃絲套子。玻璃瓶很大,里面晃著一些種子或者野果干,偶爾也飄著一顆紅棗,瓶子里的東西常令母親大動肝火,我們不以為然,在母親的醋意中爭搶泡熟的棗子花生或者樹莓。父親也不以為然,照舊喝他的酒,用他滿是酒味的胡子扎我。喝得微醺的父親最愛說的一句話是,你不知道,最好吃的東西不是豬肉鹿肉豆腐干,是用樹枝烤熟的白菜根。

父親三歲失去母親,他的父親死于一根腰帶。祖父自盡的原因很簡單——他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娶來了新媳婦我的大娘,她真是漂亮,只是脾氣有些不好,而且進(jìn)門的時候已經(jīng)大了肚子。她同祖父同我父親的嫌隙早早就開始了。

大娘日日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罵,用的是指桑罵槐的策略,但老人聽得出來:什么只知吃飯拉屎不干活啦,什么占著茅坑的廢物啊,什么什么……她是在嫌棄。罵到第三天,祖父便用腰帶把自己吊在房梁上——臨死的時候他還想著兒子日子艱難,不要因為他浪費了一根繩子,上吊時他緊緊抓住沒有腰帶的棉褲,不成想,失去知覺的手和他的生命一道放棄了棉襠棉褲。

上吊的秘密沒有被三九天的寒冷凍住,而是以極快的速度飛向十里八鄉(xiāng)。那年,父親只有十歲。他親眼看到了爺爺凍僵的身體。大伯過來勸他,講了許多道理,大約那些道理父親一點兒也沒記下來。隨后,大伯將他送出家門,一直送到隊里的牲口棚——牲口棚寒冷骯臟,卻有珍貴的白菜根。這是爺爺死后大伯想方設(shè)法為父親謀得的“福利”,這也是貧苦年代的意外之喜。隊長規(guī)定,家家戶戶領(lǐng)完白菜后,必須按領(lǐng)到白菜的數(shù)量將白菜根送到牲口棚,一根都不能少。10歲的父親當(dāng)上了飼養(yǎng)員,一個擁很多白菜根的飼養(yǎng)員。生產(chǎn)隊的這一規(guī)定讓他意外地受益,讓他得以和大伯家的兩個孩子一起度過了那個饑荒的年代。

父親14歲的時候,大娘和顏悅色地將他帶回家,他始終不敢抬頭,生怕蓬頭臟臉、滿身破爛補丁的自己的眼神弄臟了嫂子的花棉襖,其實他更怕看見那根房梁,那根帶走了爺爺?shù)姆苛?。嫂子說,他們夫妻要出門,去多久不知道,麻煩我父親幫忙照看她的一兒一女:男孩5歲,女孩6歲?!八麄兛墒悄愕挠H侄女侄兒啊!”漂亮嫂子強調(diào)著,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大伯走了。父親很茫然:大伯是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平時工作那么忙——他們這是要去哪里呢?

大伯大娘背著包袱走遠(yuǎn)了。睡醒的侄女侄兒爬下炕到處找娘,找不到便不停地哭鬧,拽著我父親喊“餓”——大伯臨走前,告訴我父親鍋里還有兩碗米糊——是的,只有兩碗,里面還摻著難以嚼爛的樹皮。多年之后,我父親每每提及大伯大娘的逃走都會為他們出去挨餓傷心,“他們不知道,我有白菜根呀,我有好多好多的白菜根!”是的,牲口被饑餓的鄉(xiāng)親們一頭一頭吃掉,埋在地下沙土里的白菜根卻因此保留下來,成為父親的“個人財產(chǎn)”。

村里人得知大伯大娘跑了,拋下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和自己的弟弟,也都只搖頭——善良的和并不那么善良的村民們根本無暇顧及這三個人,他們有著自己的難關(guān),他們和他們的父母、孩子也都在為怎么才能活下去而絞盡腦汁。可父親和他的侄子、侄女,竟然活了下來。

饑餓的人們拔光草根,剝光樹皮,吃完鞋底,已經(jīng)開始吃土和石頭粉了。父親說自己何其幸運,在中國最饑餓的年代,他和侄子侄女因為他埋在牛圈里的白菜根熬過了最寒冷的冬天,熬到了青蛙和螞蟻活過來的春天,“簡直就是奇跡!”父親感嘆著,確實是奇跡,他們奇跡般地跟著柳芽草根一道蘇醒過來。父親說,春天真好啊,春天里,他的一滴血可以捉來兩瓶子螞蟻,這些螞蟻摻上柳芽夠他們?nèi)齻€小心翼翼地吃兩天。

我始終暈血,看見螞蟻便止不住津液涌動。大約就是父親講這些時帶給我無法泯滅的感受,父親用自己的鮮血做引子,竟然一并養(yǎng)活了自己和兩個孩子。8個月后。大伯、大娘終于返家,他們的苦也吃了不少。推開院門,突然聽見破爛堂屋里發(fā)出嘻嘻哈哈的嬉鬧聲,大娘竟然一下子跪在地上……她以為這是錯覺,或者里面嬉鬧著的,是等待向他們討債的鬼。

之后不久,大伯將父親帶到火車站,為他買了一張開往東北的火車。父親背著一床破爛被子一直不敢抬頭,他怕大伯看見自己在發(fā)抖。大伯告訴父親,北大荒遍地煤炭和糧食,那里沒有饑餓。

流浪在東北原野的父親再一次歪打正著,他獲得著善意和悲憫,竟然“意外”又一次那么善意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意外遇見了前來拓荒的一支部隊,意外地成為軍人?!梆I”是我對父親一生中最最深刻的記憶,在他重復(fù)講述的故事中一多半兒是關(guān)于饑餓的,他覺得他的肚子是一口洞,黑洞洞的深洞,水倒進(jìn)去會滲透到泥里,食物倒進(jìn)去變成井底的泥土,而洞始終這么深這么黑。

我不知道什么是饑餓,從小我就厭食,除了餅干奶粉和大白兔奶糖,一切食物對我都沒有吸引力,但是基地大院里的獵犬卡利知道饑餓的味道??ɡ亩亲涌偸前T著,吃多少東西還是癟著。為了鼓起肚皮,它無休止地追逐著老鼠、松鼠、麻雀和野兔;更多的時候它滿懷希望地舔我的手心,努力在我手心里舔出它想要的雞蛋或者餃子,我也從不讓它失望。卡利吞掉我的雞蛋和餃子,也會一心和我“共享”他最珍貴的食物。于是,我的床頭常有它避開母親送來的溫?zé)岬乃览鲜?、死麻雀。有一次它拽著我的衣角把我拖到他的窩前,從里面竟然叼出一只僵硬的死狐貍,我驚天動地的嚎叫引來父親母親,狐貍自然被沒收掉,狐貍皮變成了母親一件大衣的漂亮領(lǐng)子??ɡ玫降莫剟钍菐赘9穷^和一顆雞蛋——沒有人敢吃狐貍?cè)猓煅┑氐谋狈搅鱾髦S多關(guān)于狐貍的故事,人們相信,吃狐貍?cè)鈺玫綀髴?yīng)。

卡利不計較丟失了一大塊狐貍?cè)猓恢浑u蛋令它幸福得興奮,它馱著我奔跑在雪地上,尾巴搖出鐘擺的幅度,四只蹄子將雪地奔騰出一道青煙。一枚雞蛋讓卡利死心塌地跟著我,弟弟很是妒忌,可是卡利毫不客氣地吃掉他的雞蛋后照舊跑回我身邊,弟弟用鞭子打也沒有用。饑餓時的食物未必一定以放棄忠誠為代價,獵犬卡利做到了既食用嗟來之食,又追隨主人。父親從小就讓卡利陪著我,他說,卡利可以部分代替他,動物和人相比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食物簡單,忠誠可靠。

轉(zhuǎn)業(yè)后的父親已經(jīng)看不出饑餓在他身上的痕跡,他高大魁梧,樂觀開朗,開著坦克一樣轟轟作響的機車,他喜歡把剛學(xué)會坐的我抱在懷里和他一道開屬于他的龐然大物;等我學(xué)會站立,便趴在他背上,摟住他的脖子和他一道把笨重的機車開出S形,從后車窗望去,一條不斷延伸的巨蟒趴在路面追蹤著我們。我癡愛父親的機車,那時并不知道,骨子里的重量和速度承載著遠(yuǎn)走的夢想。

北方雪野中跳躍著豐沛的野兔子,或者狼。我一直覺得,動物追蹤獵物靠的不是饑餓的眼睛,而是對熱量的渴望,寒冷中,凡是能夠帶來一點點熱量的東西都是他們追捕的對象。即使父親和我坐在厚厚的鐵皮包裹的駕駛室中,狼也敢于攔截,甚至跳上滾動的鋼軌一次次撞向玻璃,試圖為同伴取回珍貴的熱量。在狼的攻擊中,父親教會5歲的我如何舉起獵槍。第一次開槍,我被子彈的速度和速度的后果震驚到瞠目結(jié)舌,那只狼瞪著紅色的眼睛倒下去,兇狠的眼神被腦后流出的濃稠的液體染得漸漸平靜。父親看著我嘔吐,把狼裝進(jìn)一只麻袋,平靜地告訴我,這是我的第一床狼皮褥子。

我用那支槍打過麻雀,也打過兔子,父親常遺憾,一個女孩卻生出男人的心;一個暈血的人,卻抑制不住開槍的欲望,哪怕之后是歇斯底里的嘔吐。我也替他遺憾,倘若我是男孩,他少些擔(dān)憂,母親會不會也因此不那么決絕地離開他。

父親識字不多。卻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非常神氣。我握得住筆時他耐心地教我寫兩個字,“太平”,他讓我記住,這兩個字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對我來說,故鄉(xiāng)是個新鮮的詞,值得炫耀,于是“太平”這兩個字很快便被我寫滿墻壁,大門上,卡利窩前的木頭,玻璃窗子,只要能落下粉筆的地方,到處都是“太平”。父親時常背著“太平”兩個字去上班,他的背那么寬那么大,中山裝這么平整,我怎么會放過這么好的寫字的地方。他背著“太平”,他的故鄉(xiāng),用他健碩的脊背,驕傲著,嗯,我們家思蒙會寫字了呢。

母親很惱怒。她的惱怒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將這兩個字砍得滿屋碎片橫飛,割得空氣中的氧氣一截一截落到地面。只要她一張嘴,氧氣就將碎片燒起來,燒得人喘不過氣。父親為了喘氣,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北大荒”,讓這種劣質(zhì)的高度酒在他肚子里補充他所需要的氧氣。他需要更多的氧氣,只好不斷使用北大荒,最終他的身體失去了“太平”。醫(yī)生說,“北大荒”制造的不光是氧氣,還有許多氣體,這些氣體鉆進(jìn)父親的肝并持久地定居,他們搶奪地盤的時候把父親的肝細(xì)胞一個一個殺死,每一顆肝細(xì)胞死后都戀戀不舍,凝聚在一起變成一汪死海浸泡著他的心肺,直到心肺也開始變成死海的一部分。

肺部的“死?!弊尭赣H日漸枯萎,從內(nèi)到外,從肌肉到骨骼,從皮膚到胡須。在他不甘心的枯萎中,我會用毛筆寫“太平”了,橫平豎直,老師說我寫得很好,我?guī)е鴥蓚€最好的“太平”去給他。我躲避開醫(yī)生福爾摩斯般銳利的眼睛,偷偷摘下隔離面具和手套去撫摸他枯萎得令人心顫的胡須,那天直到醫(yī)生強制給我戴回面具,我竟然沒有感覺到屬于我的癢。我感到了一種絕望,絕望就是氧氣消失在鼻孔前面,怎么呼吸都沒有,鼻子里充滿了二氧化碳,阻隔住氧氣。在我絕望的撫摸中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笑了,一顆碩大的淚滴在醫(yī)生沒有來得及給我套回手套的手指上。他的淚一定吸收了太多的疼痛,它擁有了切實的疼痛并能傳染疼痛,因此,此后我的大拇指一直酸痛。在那份酸痛中,我多么希望自己其實正站在他背后,看不見他流淚,而他亦看不見我的眼淚。

他躺下后,我再沒看見過他的背影,他堅硬健碩的背影。他把自己的背影交給一塊1.2米的床板和一床棉花褥子,再后來交給一只幾十厘米的小盒子,棗紅色的。

父親的背影,留給我最深刻的是背著“太平”的背影。他沒有經(jīng)歷真正的戰(zhàn)爭,他貌似“太平”的人生中卻從未真正“太平”。我也是他不太平的麻煩之一。那年我7歲,母親每天讓我跟她讀俄語,我的舌頭僵硬笨拙,無論如何學(xué)不會母親那美妙的發(fā)音,母親用筷子指著我的腦門無比憤怒:就算一頭豬,也應(yīng)該會念了!母親對我的失望變成對父親失望的一部分,父親在母親的筷子抽到我腦門兒前搶先抱起被訓(xùn)斥得呆傻的我說,我?guī)闳プ铰槿浮?/p>

父親為我在他那間小小的機修車間烤麻雀吃,父親烤的麻雀比今天北京全聚德的烤鴨不知道好多少倍。母親對麻雀厭惡至極。她說看到死麻雀就看到了我。數(shù)不清我吃下過多少麻雀,父親用麻雀的羽毛做了一床厚厚的羽絨被。狼皮褥子和羽絨被是我最重要的財產(chǎn),歷經(jīng)29次搬家,我舍棄了很多舍不得的物品,卻始終帶著它們行走。

與母親的堅定和決絕相比,父親溫和得有些怯懦,我橫亙在他們中間,每每成為母親發(fā)起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

為了我能聽懂母親的字母,父親去了一座深山,需要步行三天才能到達(dá)的大山,據(jù)說,那里有狐仙,可以求到包治百病的神藥。父親滿懷期望地看著我吞下三枚黑色藥丸,我告訴他,藥丸很好吃,像山楂和蘋果混合起來的味道——母親不屑地訓(xùn)斥著他“愚蠢”,轉(zhuǎn)身拂袖而去。對母親而言她痛苦深重,一個俄語翻譯,因為出身不好而下嫁給一個比她大12歲、掃盲班畢業(yè)的丈夫,生下一個癡傻的女兒,她所有的人生夢想被這兩個不可救藥的人弄得支離破碎。她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兩個令她倍感煎熬的人,我在父親懷里聽見一聲摔門的巨響,“砰!”將父親兩道紅色的眼淚震了下來,這聲兒“砰”是母親留給這個家最后的聲音。這聲音從此住在我的耳膜,我的眼睛,我的皮膚,我一不小心碰到手腳,碰到耳朵,甚至掉一根眼睫毛都能再次碰響。

母親制造“砰”時并不知道,我眼睛玻璃體出現(xiàn)了問題,太陽、樹、木柵欄、卡利和雪,她稱之為白雪的雪以及大地和松花江、她的臉、她的皮膚、她身上的衣服在我眼里統(tǒng)統(tǒng)是紅色,或濃或淡的紅色,只有紅色。確切地說,我眼里是各種各樣相同而又無盡相同的紅色影子。

母親不知道,不,她也許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我行動緩慢是因為我不確認(rèn)立著的是人,還是貼緊地面的是人;躺在地面的是籬笆還是豎起的是籬笆。在我大大的眼睛里,所有紅色的影子都是相同的,在摔倒無數(shù)次后我開始遲疑,遲疑,我甚至分不清父親和他的影子,我不知道哪一個影子才是能夠背起我的脊背。父親試圖用麻雀延緩我眼睛紅色的持續(xù)加重。那些麻雀是父親重金買來的治療眼睛的一個祖?zhèn)髅胤健?/p>

母親走后,父親終于下定決心將我送進(jìn)手術(shù)室,當(dāng)醫(yī)生打開纏繞在頭上許久的一層層紗布,我眼前是一個白色的脊背,微微佝僂的丟失了很多肉和水分的脊背,脊背彎曲著,彎曲出一道驚心動魄的恐懼,父親,我的連狼都不怕的父親,他竟不敢回頭看我的眼睛。

我恢復(fù)了“太平”。我的眼睛開始接受白雪的白,黑夜的黑,大海的藍(lán),那是多么珍貴的色彩。濃密的紅色依然悄悄出現(xiàn),在移動的車上,透過車窗,陽光照射著我緊閉的眼睛,一朵朵紅色的云緩慢游動,飄逸輕柔;陽光隨著車速升騰,紅色的云薄如氣泡一層籠罩著一層;車子拐彎處,太陽立在前方,濃霧般的紅色籠罩在我周身凝固住,令我?guī)缀踔舷ⅲt霧中漸漸涌出父親的背影,是陽光種植出的,父親的背影。

父親去世多年后,我走回他待過的村莊,我將它暗暗地稱為“太平”村?!疤健贝宓慕值朗钦?,村莊里的每一個男人都和父親如此相似,皮膚、聲音、頭發(fā),甚至走路的姿勢。他們曬著太陽,倚著簡陋的大門,我穿行在那些目光中,仿佛幾百年來我一直走在這條胡同,他們亦一直坐在這里。在一座坍塌的房子前,有人告訴我,這家的主人叫“慶平、慶安”。那是父親和他哥哥的名字,他們的父母多么希望出生在亂世“太平”村的兩個兒子能夠相親相愛,一生“平安”。

我沒有見到大伯慶平,他隨大兒子住進(jìn)縣城高檔小區(qū),他離休工資足夠支撐一大家人的生活,很幸福。大兒子,就是那個五歲時被我父親用白菜根喂養(yǎng)免于餓死的孩子。據(jù)說,慶平一家唯一的遺憾是,他的妻子在床上做了12年植物人,直到兩年前去世。算起來,比他妻子小18歲的我的父親先于她去世21年。

工作后,我曾走過153個大大小小的城市,尋找另外一個“太平”,卻遲疑著不肯走進(jìn)這個“太平”。我希望見證一個跟父親毫無關(guān)系的“太平”,告訴他,他的“太平”不是唯一。我至今不愿意承認(rèn),我在自欺欺人,這個“太平”只能是父親的唯一,因為他的祖祖輩輩埋葬在這里,他的血液里塞滿太平的泥土和空氣,可他走時帶走的太少,他儲存的那些空氣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無論怎樣節(jié)省,也只能供他呼吸到25年前。

迎著春天的風(fēng),走在“太平”村土腥味的街上,腳下的野草都是父親想抱進(jìn)懷里的親人,他多么想念,想念他養(yǎng)育過的侄兒侄女和他們的子女們,那是和他生命相依的血脈;他多么想念,想念牛棚和牛棚地下沙土里埋藏的一顆顆白菜根,那是他的一條條命;他多么想念,想念屬于他出生的那間破舊的房子,那是他一生的溫暖;他也會想念那個房梁吧,那是他的父親在這個世界最后的支撐……

我一步一步丈量“太平”村,東西1800步,南北1500步。我和父親的故鄉(xiāng)“太平”村總計3300步。迎著春天的風(fēng),我的鼻子眼睛灌滿春天的柳絮,這些柳絮迷離著我近視多年的眼睛,可我分明看到,在這充滿泥腥味道的狹窄街道上,在殘破的舊宅里,在卷著灰塵的風(fēng)中,在透過白楊樹的陽光下,處處都是父親孤寂的背影。

就像,我在北京高鐵站里滾梯上所見的那個背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