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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6期|薛舒:下水道的終點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6期 | 薛舒  2018年06月07日08:52

沈小剛一直想和沈金昌打一架,想了很多年了。

沈小剛已經(jīng)很久沒喊過沈金昌“爸”了,久得仿佛有一輩子。自打沈小剛有記憶起,他就不記得自己喊過爸。

沈小剛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喊過“媽”了,沈小剛十五歲死了媽。不過,有媽沒媽區(qū)別不大,要不是斷了零花錢,沈小剛早就把蔣來娣忘了。

蔣來娣沒有死在東亭鎮(zhèn)上,據(jù)說是客死他鄉(xiāng),一個叫云陽還是東陽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一條并不熱鬧也不冷僻的街道,正值汛期,連天大雨,這條并不熱鬧也不冷僻的街道的某一個窨井出現(xiàn)雨水倒灌現(xiàn)象。工人緊急搶修,揭開井蓋,卻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任何東西堵住井口,可是水還在漫出來。工人動用了疏通器,沿著下水道一路探測,在一千米之外的出水口,挖出了蜷成一大團(tuán)的蔣來娣。

蔣來娣以一己之身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住了下水道的終點,令一千米之外的窨井雨水倒灌,這實在是令人

匪夷所思。人們認(rèn)為,倘若不是多日的雨水把蔣來娣泡發(fā)得胖了一大圈,興許她是可以被沖出下水道,沖到終點的。東亭鎮(zhèn)的下水道,終點是川楊河,云陽或者東陽的下水道通往哪里,人們不得而知。然而,不管蔣來娣會不會被沖出下水道的終點,問題是,她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她是從窨井口掉入下水道的,還是直接被人塞進(jìn)了下水道的出水口,人們更是無從獲知。

其實,蔣來娣的死,人們并不覺得突然。沈金昌和蔣來娣做了十六年夫妻,格斗或搏擊伴隨著他們的日常,基本上三日一小架,一周一大架。雖然蔣來娣的搏擊能力和格斗水平都可謂女人中的“戰(zhàn)斗機(jī)”,但男女混合競賽,女人終究是吃虧的。小鎮(zhèn)居委會馬主任就說過:沈金昌總有一天會把蔣來娣打死的。

蔣來娣果然死了,卻并不是以小鎮(zhèn)人想像的方式死的。倘若某一日,一陣男女混罵聲和桌椅鍋碗撞擊聲過后,沈金昌悲愴而粗獷的吼聲響起:蔣來娣你個臭女人,你娘的起來,不要給我裝死,我數(shù)到十,一、二、三……人們確定,當(dāng)這樣的聲音響起,蔣來娣肯定是死了,因為,以蔣來娣睚眥必報的脾氣,裝死是不可能的,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氣,她也絕不會放棄反擊。

然而,蔣來娣客死他鄉(xiāng),這結(jié)果令小鎮(zhèn)上的人們頗覺疑惑。死訊傳來的時候,沈金昌正在西市街的朝陽酒家門口和販魚的阿武相罵,罵到快要打起來,很多人都看見了。似乎,蔣來娣的死,和沈金昌沒關(guān)系。這可真是太遺憾了,人們見證了這對夫妻十六年亢奮而又激烈的生活,他們怎么能不以“相愛相殺”的方式結(jié)束彼此的生命呢?更“武俠小說”一些,沈金昌應(yīng)該在發(fā)現(xiàn)失手打死蔣來娣之后,朝自己的頭頸里抹一刀,這樣才是完美的。

那些年,港臺武俠小說大肆流傳,小鎮(zhèn)上的人們一點兒都不落伍。彈丸之地,還有誰能證明書中那些蕩氣回腸的故事是有現(xiàn)實原型的?只有沈金昌和蔣來娣可以證明,可惜的是,他們讓小鎮(zhèn)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失望了。

其實,在蔣來娣的死訊傳來之前,居委會馬主任就發(fā)現(xiàn),沈金昌和蔣來娣已經(jīng)久未打架。到底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馬主任覺得反常,決定去探訪一下沈金昌家。說來也是稀奇,人家是夫妻打架,居委會主任去調(diào)解,沈金昌夫婦是久不打架,居委會主任才要出場。

那日晚飯后,馬主任反背雙手,貌似無意實則目標(biāo)明確地逛到沈金昌家門口。十八平米的一間房,兩米高一米寬的一扇門,屋里的物事人等一目了然。少年沈小剛正捧著一只藍(lán)邊大碗喝粥,喝得一臉橫眉冷對。沈金昌捏著一只藍(lán)邊湯盅喝散裝料酒,喝得滿臉苦大仇深。黑漆漆油膩膩的小方桌上擺著一碟花生米、一塊大頭菜,地上布滿煙頭和痰跡,更深處折角擺著兩張床,床上臟衣服扔得東一件、西一條,果然是很久沒有女人打掃的樣子。馬主任明察秋毫的眼睛沒有發(fā)現(xiàn)蔣來娣,朗聲招呼:金昌,吃夜飯啊,蔣來娣呢?

蔣來娣去外地打工了。沈金昌悶聲回答,去的是哪里,打的什么工,一概不知。馬主任無從深入了解情況,問沈小剛,沈小剛只說,他很久討不到零花錢了。沈金昌比蔣來娣難搞多了,蔣來娣罵歸罵,最后還是會給沈小剛五角、一塊,沈金昌卻從不。沈金昌會說:滾你娘的蛋!

沈小剛不敢回罵沈金昌,畢竟,他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為了來罵沈金昌的,而是,他要和沈金昌打一架。

可是,蔣來娣還沒來得及見證沈小剛和沈金昌打一架,就先死了。那天沈金昌在朝陽酒家門口和阿武相罵正歡,派出所民警小陳帶著兩個顯然是上面派下來的更高級的公安,從西市街口挺進(jìn)直下。沒有人懷疑,沿著沈金昌炸藥包引爆般的罵聲巡行而去,必將會找到這個滿臉胡子拉碴眼珠子暴突在眼眶之外的高壯而落魄的男人。

一看見小陳,沈金昌的罵聲戛然而止,眼珠子霎時突出得更為積極。

上面派下來的公安宣布了蔣來娣的死訊,宣布得很隨便,就像販魚的阿武告訴買魚的沈金昌:橡皮魚賣光了。沒有了!

沈金昌很少有余錢買魚,有也只能買最便宜的橡皮魚,可是阿武居然很隨便地宣布橡皮魚賣光了。更讓他覺得恥辱的是,上面派下來的公安很隨便地向他宣布:蔣來娣死了。沈金昌的自尊心受到了雙重的打擊,他幾乎就要對著上面派下來的公安破口大罵,卻聽小陳說:沈金昌,跟我們?nèi)ヒ惶伺沙鏊?,錄一下口供…?/p>

沈金昌終于意識到,蔣來娣死了和橡皮魚賣光了是不一樣的。

蔣來娣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沈小剛正在家門口磨一把銹跡斑斑的甘蔗刀,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撿來的。馬主任說,沈小剛,你媽媽走了,你媽媽不在了……馬主任都要把自己說哭了,他盡量委婉地表達(dá)蔣來娣的死訊,以免沈小剛崩潰大哭做出過激行為,他還準(zhǔn)備花一個小時左右來安撫沈小剛。事實上,沈小剛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一直在磨他的甘蔗刀,直到甘蔗刀的邊沿閃出一道銀光,沈小剛才抬起頭,說了一句:你們都立在這里看我做啥?我又沒害死蔣來娣。

蔣來娣死了,沈小剛一聲都沒哭過。那一年沈小剛十五歲,十五歲的沈小剛顯然營養(yǎng)不良,身高遠(yuǎn)沒有超過沈金昌,體重也才七十四斤,看上去像一只瘦筋筋的猴子。沈小剛早就想和沈金昌打一架了,只不過還沒找到最佳的時機(jī)。沈小剛想好了,等自己過一百斤就開打。沈小剛沒有想過他這輩子有沒有可能永遠(yuǎn)過不了一百斤。

蔣來娣死了,沈金昌又出來找人打架了,東亭鎮(zhèn)上的人們就分外地懷念起蔣來娣來。曾經(jīng),蔣來娣是鎮(zhèn)上唯一一個敢和沈金昌打架的人,有蔣來娣在,沈金昌就不太出來禍害別人。

那時候,小鎮(zhèn)上最“塌皮”的男人要數(shù)沈金昌,最“爛糊”的女人就是蔣來娣?!八ぁ?,是指潑皮無賴的男人,“爛糊”,說的是懶而不懂勤儉持家的女人。有時候男人也可以“爛糊”,女人也可以“塌皮”,沈金昌和蔣來娣還沒變成一家人的時候,就經(jīng)常在未有預(yù)先商榷的情況下互換名號。不知道為啥,這兩人總愛互掐,男人罵女人,女人罵回去,幾番交戰(zhàn),最后,小鎮(zhèn)上的人們已經(jīng)無法搞清,他們倆到底哪個是“塌皮”,哪個是“爛糊”。

沈金昌善于罵人,更善于打架,誰要是招惹了他,他一拳揮上去,斷了鼻梁都有可能,還沒錢賠醫(yī)藥費(fèi)。所以,沒人敢和塌皮男人沈金昌較勁,除卻爛糊女人蔣來娣。蔣來娣可謂女中豪杰,頗有英雄氣概。蔣來娣罵人兇惡刁鉆,水平不比沈金昌低。沈金昌要是擼袖子準(zhǔn)備開打,蔣來娣就率先沖上去伸手抓、抬腳踢。沈金昌會象征性地推她兩把,或者更粗狂、更豪邁地罵回去,罵到闊嘴幾乎要撞到蔣來娣的臉面上,倘若她依然不罷休,沈金昌的老拳就要出擊了。也有把蔣來娣打傷的時候,接下來的幾天,沈金昌就會傾其所有,買一只老母雞燉上,天天跑去探望蔣來娣。一來二去,這兩人,打架打上了癮。

既是如此,人們都不知不覺地希望沈金昌和蔣來娣能成為一對,因為,一個塌皮和一個爛糊,實在是太般配了,連長相都是般配的,黑皮牛眼的沈金昌,白面細(xì)目的蔣來娣,金童玉女??!不配成一雙簡直是天大的遺憾。果然,沈金昌和蔣來娣不負(fù)眾望,成了夫妻。

沈金昌和蔣來娣結(jié)婚了,次年沈小剛出生。沈金昌有了老婆孩子,不能再做游手好閑、滋事惹禍的無業(yè)游民。那些年,知識分子都流行下海,沈金昌不是知識分子,但沈金昌也是有追求的,他讓自己成了一名個體戶,擁有了一份修鞋的職業(yè)。

沈金昌沒有本事也沒有鈔票,卻有很大的脾氣和很強(qiáng)的自尊心。來修鞋的顧客倘若有半句話令他自覺受辱,下一秒,那只正被修補(bǔ)的臭鞋就有可能使顧客的臉上出現(xiàn)一塊淤腫。懦弱的顧客,吃了虧,下次就不再找他修鞋了。強(qiáng)悍的顧客,自然是一場干架,一般要驚動派出所才停當(dāng)。民警錄口供,追究起因,也許就是顧客說了一句話:這算修好了?鞋底怎么吊兒郎當(dāng)?shù)模恳蛔呗肪鸵涿?,你幫我補(bǔ)補(bǔ)牢嘛!

沈金昌是不能容忍顧客含沙射影說他吊兒郎當(dāng)?shù)?,?dāng)然更不容人們質(zhì)疑他修鞋的水平,這份營生就難以為繼了。一年后,沈金昌改行,轉(zhuǎn)為修自行車。

沈金昌在修車鋪前撒一把鐵釘,起初生意貌似興隆,然而智商有限,鐵釘撒在修車鋪門口,很快被識破,遭到舉報。自尊心是依然有的,沈金昌舉起拳頭捍衛(wèi)自己撒鐵釘?shù)臋?quán)利和自由,修車鋪一年后如期關(guān)張。

沈金昌重新陷入無業(yè)狀態(tài),偶爾從黃巖批點蜜橘,或者從杭州淘來幾匹布料,倒買倒賣,不知有沒有賺到錢??傊?,沈小剛沒被餓死,全靠了蔣來娣廢品收購站的一份工。

那些年,塌皮男人沈金昌和爛糊女人蔣來娣的日子過得風(fēng)起云涌,兩人就像是日夜捆在一起的兩個炸藥包,一個發(fā)出點火星,另一個想不炸都不行。往往,蔣來娣是挑頭發(fā)火星的,沈金昌卻是那個率先爆炸的。蔣來娣生一張細(xì)白面皮,卻是個硬骨頭,做得了沈金昌的老婆,沒有一點搏擊能力怎么行?當(dāng)然,還要有堅強(qiáng)的抗擊打能力。那些年,蔣來娣常常以眼圈烏青、鼻梁紅腫、頭發(fā)斑禿的形象出現(xiàn)在廢品收購站里。可她常年聲音嘹亮、目光如炬。有皮孩子來賣廢紙換零花錢,紙簍里有沒有埋磚充份量,她一眼就能分辨出,呱啦松脆一頓罵。小鎮(zhèn)人一概熟悉她的罵聲,尖銳而直指祖宗八代,別說皮孩子,成年人都個個“買賬”。

別人“買賬”,沈小剛卻不“買賬”。念初中開始,沈小剛就不再喊“媽”,而是直呼:蔣來娣,給我五角洋鈿。

槍斃鬼,敗家棺材,死出去!蔣來娣以謾罵表示拒絕。

蔣來娣罵沈小剛,沈小剛一定會罵回去:蔣來娣你個臭女人,沒鈔票去問沈金昌要??!你們賺鈔票不給我用給啥人用?

蔣來娣是沈小剛的媽,更是一個女人,被一個女人罵,要不要回罵?當(dāng)然要。沈小剛從小耳濡目染,罵人這件事,他贏在了起跑線上。

沈小剛這樣忤逆,簡直頭上長角、身上長刺,這一切,都要?dú)w因于蔣來娣懷孕八個月時和沈金昌的一場架。其實是夫妻打情罵俏,沈金昌嬉笑著說:他娘的蔣來娣,你的肚皮比冬瓜還大,要是不養(yǎng)出個兒子來,我休掉你。

蔣來娣羞答答說:他娘的,你想休掉我?當(dāng)心我把你的老二剪掉,趁你困覺的辰光,一剪刀下去,嘿嘿……

沈金昌的尊嚴(yán)略微受損:蔣來娣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他娘的我死你有啥好處,我死了你就是寡婦,臭女人。

沈金昌和蔣來娣的打情罵俏比較重口味,到這里還只冒了幾顆小火星,接下去,蔣來娣說了一句話,戰(zhàn)爭就突兀地爆發(fā)了。蔣來娣說:我就等著你死,明天出門被車撞死,我做了寡婦,就可以拿賠償金,再去嫁給錢福根,錢福根退休工資七十六,我每天可以吃一只蹄髈,養(yǎng)出兒子來就姓錢……

沈金昌的臉霎時漲成了一塊凹凸不平的豬肝,他大喝一聲:他娘的,蔣來娣,你肯定被錢福根操過了,你拖個油瓶來嫁給我,我要你好看……沈金昌站起來、擄袖子,蔣來娣也站起來、擼袖子,這就要開打了。從兩人的打架史上看,蔣來娣素來是先下手為強(qiáng)的,她腆著八個月的孕肚,反應(yīng)卻敏捷,瞬間撲上去,掄起手臂,朝沈金昌的面門揮出一輪“水車拳”,揮完很靈敏地跳開兩步,讓自己的大肚子處于對方夠不著的位置。然而,沈金昌被“水車拳”掄得尊嚴(yán)大大受傷,高昂的斗志被激發(fā)了。他微微下蹲,猛地跳將起來,一個“騰空飛腳”,朝大腹便便的女人掃蕩而去。

沈小剛以胎兒之身首當(dāng)其沖,替蔣來娣阻擋了沈金昌那一腳。當(dāng)晚零點,還未足月的沈小剛落了地,仿佛,他急匆匆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來找沈金昌約架的。

沈小剛一直想知道,蔣來娣到底是死在云陽還是東陽,他還想弄明白,那個有著一條粗壯的下水道的叫云陽或者東陽的地方,究竟在中國的哪個角落?他看見過環(huán)衛(wèi)工人通下水道,東亭鎮(zhèn)的下水道,頂多可以塞進(jìn)一條死狗,能塞得下蔣來娣的整個身軀,那肯定是十分粗壯的下水道??墒牵降资窃脐栠€是東陽?那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那些年,東亭鎮(zhèn)的世界里還沒有出現(xiàn)電腦這種東西,自然沒有百度可查。小鎮(zhèn)上也沒有一間比較大的圖書館供沈小剛查詢,文化站倒是有一間閱覽室,免費(fèi)提供人們閱讀《故事會》《讀者》和《知音》,當(dāng)然,還有《人民日報》和《報刊文摘》。沈小剛沒有對文化站閱覽室抱以任何希望,可他在東市街的新華書店里看見一張世界地圖,作為門面,世界地圖貼在櫥窗玻璃上,同時貼出的還有“預(yù)防瘋牛病”宣傳圖。

那一年,英國的牛都瘋了,據(jù)說全世界人民都有可能吃了英國瘋牛的肉,中國也不例外。不過,沈小剛?cè)旧嫌偱2〉目赡苄圆淮?,他記得最近一次吃牛肉是在一年前,同桌方弟弟帶來了一包牛肉干,名字很奇怪,叫“傻爹”,沈小剛搶到了兩片,很好吃。一年前英國的牛還沒瘋,所以,沈小剛并不擔(dān)心自己會得瘋牛病,現(xiàn)在,沈小剛的任務(wù)是要弄明白,云陽或者東陽到底在哪里。

沈小剛趴在新華書店的櫥窗玻璃上看了半天世界地圖,他找到了英國,可他沒有找到云陽和東陽。沈小剛請求新華書店的營業(yè)員王阿姨,能不能讓他免費(fèi)查閱一下中國地圖。王阿姨是一個面慈心善的中年婦女,曾經(jīng)給一個坐在新華書店門口乞討的老頭泡了一碗蠻時髦的叫“康師傅”的桶裝泡面,這件事成就了王阿姨的慈善形象。然而王阿姨對沈小剛卻并不慈善。王阿姨可以給一個乞丐泡一碗康師傅泡面,可她決不允許沈小剛免費(fèi)借閱新華書店的《中國地圖》。王阿姨公私分明,她不僅是慈善的,更是有原則的。

其實,沈小剛還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去找他的地理老師汪林森??墒巧蛐偸且粋€劣跡斑斑的差生,逃學(xué)、不交作業(yè)、考試不及格,他無比留戀地在初二年級連續(xù)守了兩年,最關(guān)鍵的是,沈小剛罵過地理老師。起因是,同桌方弟弟帶來一盒最新游戲牌“大富翁”,地理課上,兩人在桌肚里輪著扔骰子,神不知鬼不覺,沈小剛就把方弟弟玩得快“破產(chǎn)”了。勝利在望,地理老師卻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勾當(dāng)。地理老師顯然把留級生沈小剛當(dāng)成了主犯,他指著塌著肩露出一截污垢斑駁的脖子的沈小剛說:你站起來,說一下,澳大利亞的首都在哪里?

初中地理講的都是中國地面上的事,澳大利亞根本就是世界地理的內(nèi)容,超教綱了。地理老師顯然有些高估沈小剛,刁難沈小剛哪里需要動用澳大利亞?倘若問沈小剛江蘇的省會在哪里,他也不可能說出“南京”。他只知道中國的首都是北京,他甚至不知道東亭鎮(zhèn)屬于上海。因為地處東海遠(yuǎn)郊,小鎮(zhèn)人要是去市區(qū),都說“去上?!保?,沈小剛從小認(rèn)為,東亭鎮(zhèn)和上海根本就不是一個地方。

沈小剛聽到地理老師的問題,下巴一抬,脫口而出:操那娘的澳大利亞!

嚴(yán)格地說,沈小剛并沒有罵地理老師,他罵的是澳大利亞??砂拇罄麃喌膯栴}是地理老師提出的,這就等同于罵地理老師了。地理老師氣壞了,他指著沈小剛,手指顫抖,聲音顫抖,方臉上的黑色眼鏡框也在顫抖:你你,你等著……

沈小剛并沒有等來地理老師對他的進(jìn)一步刁難,卻等來了一個需要求助于地理老師的地理問題。沈小剛也是有自尊心的人,他的自尊心不比沈金昌弱,他決定放棄,另想辦法。他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去派出所問民警小陳。

然而,派出所畢竟不是一般人敢隨便去的,十五歲的沈小剛雖然拆天拆地,對派出所還是有所忌憚。沈金昌倒是常去派出所,尤其是和蔣來娣結(jié)婚前,三天兩頭和人打架,是派出所的??停€蹲過兩次拘留所。和蔣來娣結(jié)婚后,沈金昌家里的架都打不完,就沒有剩余的力氣和外人打了。夫妻打架,派出所是管不著的,消停了很多年,直到最近蔣來娣去外地打工,沈金昌又開始到處找人打架,去派出所的機(jī)會又漸漸多起來。

自打出生,沈小剛只去過一次派出所,就是蔣來娣的死訊傳來的那天。民警很耐心地等沈小剛磨完一把甘蔗刀,才在馬主任的陪同下,把他帶去了派出所。沈小剛沒有在派出所里說出沈金昌上個禮拜有三天沒回家,他說:他娘的,沈金昌喝多了,像一只癩皮狗一樣在床上困了三天,飯都沒給我燒……沈小剛演得很自然,從頭至尾他都沒有怯場,只是,他想問民警小陳一個問題,卻一直沒敢問出來:蔣來娣到底死在哪里?云陽還是東陽?這個地方在中國的哪里?

沈小剛嘗試過兩次,假裝走過派出所門口,倘若巧遇小陳,他準(zhǔn)備硬著頭皮開口:陳警察?陳同志?陳叔叔……沈小剛只想了一個開頭就犯難了,他不知道怎樣稱呼小陳,他從來沒有學(xué)過怎么稱呼人,沈金昌沒教過他,蔣來娣也沒教過他,老師即便教過,他也全沒有學(xué)會。況且,沈小剛怎么會那么規(guī)矩地稱呼一個人?簡直是恥辱。

幸好,沈小剛沒有在經(jīng)過派出所門口的時候巧遇民警小陳,這讓他如釋重負(fù),轉(zhuǎn)而憂心忡忡。他想,是不是,他應(yīng)該親自去一趟云陽或者東陽?那么他應(yīng)該先去上海火車站,火車通往全國的四面八方,倘若對著售票窗口說:買一張去云陽的火車票,哦不,是東陽……沈小剛不能確定那個地方究竟是云陽還是東陽,沈小剛也沒錢買火車票,親自去一趟云陽或者東陽的想像由此中斷。

沈小剛這么想的時候,正是在地理課的課堂上,他把身軀像一堆爛泥一樣攤在座位上,他伸直兩腿,兩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眼皮耷拉著。他不像一個正在聽課的學(xué)生,倒像一個正在澡堂子里打瞌睡的浴客,他連個正眼都沒投給講臺上滔滔不絕的地理老師汪林森。

現(xiàn)在,汪林森已經(jīng)拋棄了沈小剛,沈小剛在課堂上做任何事他都不會管,他甚至在每堂課開講前都要聲明:希望某些同學(xué)好好睡一覺,不要影響其他同學(xué)聽課,我就謝天謝地了……沈小剛知道汪林森這話是講給他聽的,可他覺得汪林森這么講很可笑,他睡不睡覺,又豈是汪林森能說了算的?不過他還是很給汪林森面子,幾乎每堂地理課,他都會讓自己狠狠地睡一覺。

這一日,汪林森講的是中國的煤礦分布,汪林森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灌進(jìn)沈小剛的耳朵:山西大同、河北開灤、黑龍江雞西……沈小剛的腦子里卻在想,倘若有錢買火車票,到底是去云陽,還是東陽?就在那時,沈小剛插在褲子口袋里的左手摸到了一枚一角硬幣。

三個月前,蔣來娣出門打工,她破天荒給了沈小剛十元零花錢。沈小剛不知道蔣來娣會一去不返,他拿著這十元錢,過了幾天闊綽的日子。他給自己買了一包六塊五的萬寶路香煙,當(dāng)場就在街上發(fā)掉半包,東亭鎮(zhèn)上的小混混幾乎人人抽過沈小剛的萬寶路,那幾天,沈小剛的人氣節(jié)節(jié)攀高,倘若再有十元錢,沈小剛差不多可以做小鎮(zhèn)上的流氓頭子了。剩下的三塊五,沈小剛沒有和別人分享,下午一放學(xué),他就獨(dú)自來到新川點心店,點一碗小餛飩和一客生煎包。沈小剛以正襟危坐的姿勢隆重地吃掉了三塊四,最后,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一個一角硬幣。一角錢買不到任何東西,所以這一角錢幸運(yùn)地留到了現(xiàn)在。

這一日的地理課,正是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后,沈小剛低頭朝校門外走,他要回家吃飯,盡管家里的午飯不會有任何精彩之處,但他還是要回家去吃昨晚剩下的冷飯和大頭菜。

自從蔣來娣客死他鄉(xiāng),沈小剛總是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走路的沈小剛忽然被一個高大的人影擋住,并且,頭頂上掉下來幾個字:沈小剛,你等等。

沈小剛停下,抬頭,地理老師架著黑邊框眼鏡的方臉沖著他,然后,一只大手伸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方臉說:云陽在重慶,東陽在浙江,方弟弟講你到處在找答案,我沒去過云陽,也沒去過東陽,我只能告訴你這么一點點。

地理老師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沈小剛立在原地,眼睛忽然像兩口被堵住的窨井口,倒灌的雨水霎時間噴涌而出。

沈小剛一邊哭,一邊沖著早已看不見的地理老師的背影痛罵:操你娘的汪林森!我又沒問你,要你講,要你講個屁!

回到家,沈小剛沒急著吃飯,沈小剛坐在黑漆漆油膩膩的飯桌前。沈金昌沒在家,他大概又到外面找人打架了,自從蔣來娣死后,他打架輸了好幾場。

沈小剛摸出蔣來娣留給他的最后一角錢,心里想好了,正面是云陽,反面是東陽。

東亭鎮(zhèn)上終于開出了第一家網(wǎng)吧,沈小剛成為網(wǎng)吧的第一批常客。沈小剛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上了一所環(huán)衛(wèi)技校,學(xué)開垃圾車。如今,沈小剛已經(jīng)是環(huán)衛(wèi)所的一名駕駛員。每天清晨,沈小剛開著他那輛載重四噸的垃圾車到城里的各條街道和各個小區(qū),收取所有垃圾桶里的垃圾,再把裝滿垃圾的車開到東海邊的垃圾場。不管是垃圾桶、垃圾車還是充當(dāng)垃圾場的東海灘,都彌漫著漚肥的惡臭,沈小剛在濃烈的惡臭中從凌晨四點工作到中午十一點,收工后的下半天,沈小剛就把自己安頓在網(wǎng)吧里。

最近幾年,沈金昌打架很少贏,畢竟年齡漸長,體力和火氣都大不如前,眼珠子卻比以前突暴得更厲害了。沈金昌也跑不動單幫了,市場管理越來越嚴(yán),掙不了幾個錢,被城管抓了還要罰款。沈金昌重拾舊業(yè),找出擱置多年的補(bǔ)鞋工具,在家門口擺起了修鞋攤。

沈小剛至今沒有在體重和身高上超越沈金昌,這個殘酷的事實令他懷疑,沈金昌當(dāng)年隔著蔣來娣的肚皮踢他的那一腳,是不是真的有一定道理?

沈小剛學(xué)會了上網(wǎng)聊天和打游戲,不過他對聊天的興趣顯然更大。他進(jìn)入各地的BBS,上各種聊天網(wǎng),最后只在兩個聊天室里穿梭,一個叫“云陽人”,另一個叫“東陽吧”。沈小剛給自己起了一個叫“復(fù)仇者”的網(wǎng)名,在“云陽人”和“東陽吧”里到處問人家:有沒有聽說過五年前的夏天,你們城里發(fā)生過一起殺人藏尸下水道的兇案?

沈小剛在網(wǎng)吧里泡了整整一年,沒打聽到與“蔣來娣案”有關(guān)的任何信息,卻泡上了“云陽人”里一個叫“幺妹”的網(wǎng)友。沈小剛喜歡罵人,幺妹也喜歡罵人,喜歡罵人的人,哪怕打字也要罵人。幺妹和沈小剛聊得很投合,兩人罵來罵去,就成了聊天室里關(guān)系最好的網(wǎng)友。

幺妹打字給沈小剛:狗日的復(fù)仇者,你總是講要來看我,到底啥子時候來嘛?

沈小剛打字回去:他娘的,我不是不想去看你,我要上班,我要賺鈔票。

幺妹說:龜兒子,你不會請假???來吧,來云陽,我?guī)闳タ撮L江,看淹掉的三峽……

沈小剛忽然想起什么,問:幺妹,你們那里有很粗很大的下水道嗎?

幺妹說:有??!我家門口的街上就有好幾個窨井口,下面連著下水道。

沈小剛一激靈,又問:汛期的時候,下水道會堵住嗎?

幺妹回復(fù):堵??!下暴雨的時候,窨井口會倒灌水,有時候井蓋會被沖掉,去年我們這塊兒有一個人掉進(jìn)去了,一天沒找到,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沿著下水道被沖到了終點,沒死,狗日的自己爬出來了哈哈哈……

沈小剛又是一激靈:幺妹,你們那里的下水道,終點在哪里?

幺妹說:下水道的終點?長江撒,我們縣城靠著長江,下水肯定流到長江嘛!你問這個做啥子?

沈小剛說:他娘的,我要是不問問清楚,到時候怎么去找你?

幺妹說:狗日的,你來找我和下水道有朗個關(guān)系嘛!哎,你真格要來找我?那我們就約在長江邊上見吧。你在長江的下游,我在上游,你可以坐船到重慶,再乘大巴到云陽……哦對了,照這么說,我們這里的下水道,終點應(yīng)該在上海,因為長江的終點是東海,上海不就是在東海邊嗎?

沈小剛愣了一愣:他娘的,長江的終點是東海?你怎么知道的?

幺妹說:狗日的你文盲??!這都不曉得?不是有一首歌這么唱的嗎?你從雪山走來……你向東海奔去……唱的就是長江。

這首歌沈小剛聽過無數(shù)次,不過他從來不知道這首歌唱的就是長江。沈小剛坐在電腦前嘴都要笑歪了:那可慘了,幺妹你知道嗎?東海灘上有個很大的垃圾場,他娘的,臭翻天!

幺妹也在電腦上笑:哈哈哈,臭死你個瓜娃子,反正臭不到我。

沈小剛就說:我可真的去找你了哦,說吧,你長什么樣,到時候我好在長江邊找到你。

幺妹說:要得!我們在濱江公園的江堤上匯合,我長什么樣呢,告訴你吧,白皮膚,丹鳳眼,都說我像張曼玉。

沈小剛說:他娘的,我要去看你,一定要去,一言為定。

那會兒,沈小剛想起五年前,一枚一角硬幣已經(jīng)替他決定了,他應(yīng)該去的地方正是云陽,看來,這就是命運(yùn)的召喚了。

沈小剛翻箱倒柜,找出那枚他珍藏了足足五年的硬幣。硬幣的反面被他用紅油漆涂沒了,正面的“1”字清晰依舊。五年前的沈小剛口袋里只有一枚一角硬幣,他無法去往東亭鎮(zhèn)以外的任何地方,現(xiàn)在,沈小剛有錢了。沈小剛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沓紙幣,這是他除卻吃飯、泡網(wǎng)吧之后攢了整整一年的工資,一共八百元。他想,他可以去云陽了,從云陽回來,不管身高和體重有沒有超過沈金昌,他也一定要和他打一架了,勢在必行。

沈小剛的個頭依然沒有沈金昌高,體重也還是沒有沈金昌重,可沈小剛從沒有放棄要和沈金昌打一架的念頭。臨走前夜,沈小剛躺在床上瞪天花板,沈金昌坐在黑漆漆油膩膩的方桌前喝袋裝料酒。沈金昌一天要喝三頓酒,市場上沒有散裝料酒賣了,只有袋裝的,五角五分一袋,沈金昌一天要喝一元六角五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沈金昌多加了一袋,這是第四袋。沈金昌把袋裝料酒倒在碗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喝得有點多,話也比平時多。他指著沈小剛說:老子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他娘的掙錢了也不給老子買瓶好酒喝。

沈小剛懶得理他,沈小剛想,明天一早出發(fā),是去上?;疖囌?,還是去十六鋪碼頭?

沈金昌灌一口料酒,又說:你的脾氣,他娘的和蔣來娣一個德性,茅廁里的磚頭,又臭又硬,你要吃虧的。

沈小剛聽見“蔣來娣”三個字,隔著肚皮回嘴:他娘的你自己脾氣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金昌就好像聽見了沈小剛肚皮里的話:我的脾氣是不好,可我會見機(jī)行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我是不會硬上的。蔣來娣呢?她是軟硬都要上,看看,把命搭上了吧?

沈金昌以前從沒有講過這樣的話,沈小剛覺得奇怪,但他不響,只在心里罵:他娘的,蔣來娣到底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

沈金昌把碗底的料酒一口喝完,紅彤彤的眼珠子突暴得幾乎要掉出眶來:誰都不知道蔣來娣怎么死的,只有我,我最清楚。

沈小剛一躍而起,像一只從天而降的猴子忽然跳到沈金昌面前,一把抓住沈金昌的胸襟:蔣來娣是怎么死的?

沈金昌沒有回答,也沒有掙扎,黑臉被衣領(lǐng)緊緊卡住,嘴里竟噴出一個帶酒氣的輕鼾。沈小剛松開手,沈金昌身子一軟,癱在桌子底下睡過去了。沈小剛朝沈金昌屁股上踢了一腳:到床上去困!

沈金昌沒有動彈。沈小剛又抬起腳,忽然想到,現(xiàn)在他要是朝他當(dāng)胸口狠狠踹一腳,他會被踹死嗎?東亭鎮(zhèn)上人人知道,當(dāng)年沈小剛就是被沈金昌一腳從蔣來娣肚子里踹出來的,沈小剛自己也知道,從記事起就知道??墒?,如果趁沈金昌喝醉的時候一腳踹死他,那顯然不公平,也不過癮。在沈小剛的想像中,他必須要和沈金昌打一架,那才是光明正大的挑戰(zhàn)。

沈小剛收回已經(jīng)抬起來的腳,為了保證沈金昌能健康地活到接受挑戰(zhàn)的時候,沈小剛從床上拖下一條被子,蓋在了沈金昌一攤爛泥似的身上。

沈小剛躺回自己床上前,又摸了摸褲子口袋里的錢。他已經(jīng)決定了,火車比輪船快,明天一早他要去的是上?;疖囌尽K?,從云陽回來,他要正式向沈金昌發(fā)起挑戰(zhàn)。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前,沈小剛腦中莫名閃過一輪月白,并不清晰,猛地驚醒,細(xì)想,是一張白色的臉,臉上長一雙吊梢細(xì)長眼,別的一概模糊。沈小剛混沌的腦中頓生疑惑:我怎么記不起蔣來娣長什么樣了?

沈小剛一路火車、大巴,第三天傍晚才到達(dá)云陽。一到云陽,他就找了一家網(wǎng)吧,進(jìn)“云陽人”BBS,一遍遍呼喚:幺妹,我來了!幺妹,我來了。

沈小剛刷了一夜屏,直到凌晨,也不見幺妹出現(xiàn),更沒有別人搭理他。他狠狠地想:他娘的,幺妹放我鴿子??墒?,云陽到底有沒有幺妹這個人,或者說,幺妹對他來講,真的有那么重要嗎?這么想想,沈小剛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早晨,離開網(wǎng)吧前,沈小剛還是在“云陽人”里留了一句話:幺妹,我要去找下水道的終點了,我會在長江邊等你,濱江公園的江堤上。

初夏的早晨,沈小剛一個人在云陽城里逛來逛去,他發(fā)現(xiàn)云陽比東亭鎮(zhèn)大多了,畢竟,人家是一座縣城,東亭只是一個小鎮(zhèn)??墒牵脐柍抢餂]有一條路是平坦的,沈小剛走在路上,要么在爬臺階,要么在上坡和下坡,云陽不像東亭鎮(zhèn)那樣建在平地上,云陽是一座山城。沈小剛看見這里的樓房都在山坡上,還有很多街道也在山坡上。從那些樓房里走出來、走到街道上的人們,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小孩。每每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女郎,倘若那女郎生一張白臉,眼梢有些上翹,他就會想,會不會是幺妹?沈小剛獨(dú)自走在街上時,總會聽見某個不知方向的角落里傳來呼喊聲:幺妹兒——他甚至在一家小面館里吃早飯時,看見一個老頭踏進(jìn)門,沖著灶間喊:幺妹兒,老規(guī)矩,大碗老麻抄手!

沈小剛埋在一碗“重慶小面”里的臉立即抬起來,朝灶間那個被叫做“幺妹兒”的人看去,他看見的是一個四十多歲肥白多汁的女人。女人回應(yīng):要得!說著就往鍋里下餛飩,手里一邊動作,一邊對老頭說:好久沒來耍了嘛,婆娘管得緊撒。

沈小剛這才恍惚明白,云陽有很多幺妹,云陽的幺妹可以是小娃兒,也可以是老女人。

沈小剛吃完重慶小面,腦殼上辣出一層油汗,舌頭麻得大了一圈,像有一群馬蜂在嘴里亂舞。他忍不住想:見了幺妹,我要問問她,天天吃這么辣的面,受得了嗎?可是沈小剛馬上想到,幺妹就是這里的人,怎么會受不了?

被辣得頭暈眼花的沈小剛還是很清醒的,他清醒地告訴自己:我不是專門來見幺妹的,我有更重要的任務(wù),我想見幺妹,完全是因為她長得像張曼玉……沈小剛跨出“幺妹兒”的小面館時,嘴里咕噥了一句:天天吃這么辣的面,蔣來娣肯定受不了。

臨近中午,沈小剛終于在距離長江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一條并不熱鬧也不冷僻的街道,沈小剛在這條街上看見很多個窨井,從街頭到街尾,他數(shù)了一下,一共四個。沈小剛想,選哪一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連通的是同一條下水道。沈小剛又想,幺妹說的是對的,這里的下水道肯定通到長江,水往低處流,應(yīng)該沿著井蓋往下坡的方向走。

沈小剛數(shù)著圓圓的窨井蓋向長江靠近,他從一條街道走到另一條街道,那些看起來沉重的鐵質(zhì)井蓋,黑魆魆圓乎乎地貼在道路上,指引著他一徑向下。他走過好幾條街,很多格臺階,臺階上沒有窨井蓋指引,可只要下了臺階,上了另一條街,窨井蓋就會重新出現(xiàn)。就這樣,沈小剛沿著窨井蓋一路循跡,來到了長江邊。

沈小剛見到了長江。沈小剛站在江堤上,看著緩慢移動的江水,腦子里過著那首歌: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fēng)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要不是幺妹告訴他,他還真不知道這是一首唱長江的歌。可是眼前的長江不像歌里唱的長江那樣壯闊浩瀚,沈小剛沒有看到春潮,也沒有看到驚濤,不過,人家畢竟是長江,不是東亭鎮(zhèn)上的川楊河,起碼,得有六七條川楊河那般寬吧,沈小剛想??墒?,這么寬、這么長的長江,一路數(shù)過去,得有多少個下水道的終點啊?

沈小剛走上江堤,堤上種了很多柳樹和楊樹,靠江一邊是石砌的欄桿。遠(yuǎn)處的江面上,一座大橋正在建造中。有不少當(dāng)?shù)厝嗽诮躺仙⒉剑宄扇?、雙雙對對,只有沈小剛是一個人。沈小剛沿著江堤往前走,他不斷趴在欄桿上往堤下看,幾乎在走完整條觀光堤時,他終于找到了一個下水管,就在欄桿下面石砌的岸壁上,一股涓涓的水流從一口比他的手臂還細(xì)的管道里流淌出來,淅淅瀝瀝地流進(jìn)長江。

沈小剛是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他完全知道,下水道的出口不可能這么細(xì),那個粗壯的終點,肯定被淹沒在了江里,可他還是在看到那條手臂般粗細(xì)的下水管時停下了腳步。他在心里鄭重其事地告訴自己:總算找到了。

沈小剛站在烈日照射下的江堤上,沈小剛的腦袋上布滿了汗珠子,他長時間看著江面上耀眼的水光,感覺有點眩暈。他甩了甩腦袋,抬起眼皮,然后,他看見一張臉,就在離他二十米之遙的欄桿邊,一群散步的人后面,一晃就不見了,白面皮,細(xì)長眼……

沈小剛一激靈,沖著那群散步的人破口大罵:操你娘的幺妹,我殺了你!

沈小剛坐在重慶開往上海的火車上,沈小剛想,當(dāng)火車到達(dá)上海,當(dāng)他從上?;疖囌咀鴥蓚€小時的公交車回到東亭鎮(zhèn),他就要約上沈金昌打一架了。他想,他要怎么向他宣布?是給他三天準(zhǔn)備的時間,還是當(dāng)場宣布當(dāng)場開打?不知道為什么,沈小剛的精神總是集中不起來,耳畔是火車與鐵軌摩擦發(fā)出的“轟隆、轟隆”聲,還夾雜著那首唱長江的歌,反反復(fù)復(fù)的:你從雪山走來……你向東海奔去……沈小剛想到自己每天都要開著垃圾車前往好幾次的垃圾場,就在東海的海灘上。他想,長江從雪山上淌下來,一路往東奔流,奔過云陽的時候,長江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將要奔到的終點,會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那種臭烘烘的地方,奔去又有什么意思呢?長江肯定會后悔的。

可是沈小剛隨即又想到,哪怕是臭烘烘的垃圾場,也是長江的終點啊!這個,長江自己是做不了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