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獨鐘：艾青和戴望舒
“整個抗日期間，是中國新詩最蓬勃發(fā)展的階段，絕大多數(shù)詩人為民族解放戰(zhàn)爭服務(wù)。在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中，創(chuàng)作上收獲比較大的有：田間、蒲風(fēng)、臧克家、光未然、徐遲、柯仲平、蕭三、何其芳、卞之琳、嚴辰、鄒荻帆、呂劍、公木、王亞平、胡風(fēng)、柳倩、任鈞、冀?jīng)P、曾卓、天蘭、綠原、蘇金傘、青勃、魯煤、牛漢、杜谷、方殷……，南方有：林林、胡危舟、韓北屏、黃寧嬰、陳蘆荻、陳殘云……”
上述這段話，摘自艾青《中國新詩六十年》（1980年10月25日《文藝研究》第五期），筆者未從中找到戴望舒的名字。這段文字，當(dāng)屬該文的綜述性段落，是艾青的疏漏？還是為了避嫌？或隱藏在上述文字的省略號中？我們無從得知。但在該文中，艾青于另外兩處單獨提到了戴望舒，并引用了望舒的詩文；艾青在戴望舒的名字前，赫然地疊加了“‘現(xiàn)代派’詩歌的主角、著名詩人”……可謂重彩濃墨?？梢姲鄬Υ魍娴那橛歇氱?。
由此可以推斷，作為文學(xué)巨匠的艾青，在上述這段綜述文字中略去了戴望舒，是深思熟慮之后有意為之的。尊重事實近乎于刻板的艾青，不會輕率和騎墻地給戴望舒貼上一個“抗戰(zhàn)詩人”的標簽或與“抗日戰(zhàn)爭”聯(lián)姻了事，不想對望舒作簡單和牽強附會地歸納分類，更不原意讓這位開創(chuàng)新詩先河之一的詩人沉沒在大名單的汪洋中。
撰寫本文之前及當(dāng)中，我登門拜訪了艾青夫人高瑛，希望能找到戴望舒與艾青的合影，包括戴望舒與艾青之間的書信往來?！饵h建》雜志編輯也曾委托我，希望能找到艾青抗戰(zhàn)年代的手稿，高瑛和擔(dān)任艾青秘書的艾丹皆痛惜和無奈地答復(fù)我，艾青錯劃為“右派”前的資料，除了抗戰(zhàn)時期——1944年10月11日艾青獲中央黨?！盀槿嗣穹?wù)勞動模范”的一面獎狀，其余均在“文革”的浩劫中蕩然無存。
人們常言，大堰河是艾青的大堰河，雨巷是戴望舒的雨巷……這是艾青和戴望舒各自的作品，留給讀者深深的不隨時間流逝祛除的烙印。大堰河和雨巷給人的意象，前者可以是波瀾壯闊的河流——雖然大堰河是艾青保姆的名字，但所有人更愿意確信有這么一條河；后者是江南如吳儂細語般的雨，飄灑在多情的小巷。這兩個不同的意象，最初代表了艾青和戴望舒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所以，艾青被稱作了“紅色詩人”（當(dāng)然，艾青的冠冕不止于此），戴望舒被稱作了“雨巷詩人”。
風(fēng)格的迥異，絲毫不抵消艾青和戴望舒相互之間的欣賞、信賴和默契。這種欣賞、信賴、默契，是彼此之間的情有獨鐘。這種情有獨鐘，不完全是同為浙江人、詩人，各自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相同的志向和理想，兩顆越來越近的詩心是情有獨鐘風(fēng)雨不蝕的基石。
艾青和戴望舒早期的作品，挾裹著憂郁的愁緒。不過，同為憂郁，艾青的憂郁，是對苦難中國的悵然哀傷，戴望舒的憂郁，頗有個人狹窄感情的怨艾之嫌。
駐足在艾青寫于1938年8月上海獄中的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以及寫于盧溝橋事變后不久——艾青在武漢寫下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最深刻的感受是，扔掉畫筆的艾青，負載著憂國憂民的沉重心情，以烈焰般的詩句，控訴黑暗勢力；而在戴望舒寫于1927年夏天的《雨巷》前，我們仿佛聽到戴望舒郁結(jié)的嘆息，暴露出他對某種追求失敗的悸慌和未來生活無著的憂慮。
但我們會很快發(fā)現(xiàn)以上詮釋卻是謬斷，是概念混淆的演繹。以時間為刻度，我們可以看到，望舒?zhèn)械脑亣@，是那個歲月和戴望舒的愛情歷程給他形成屏障般陰影，錐疼了望舒的詩句。戴望舒與艾青一樣，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和人民，也是位永不屈服和言敗的戰(zhàn)士?？箲?zhàn)爆發(fā)，戴望舒歷經(jīng)艱險抵達香港，除了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還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動。他在《大公報》上大量刊發(fā)了歌頌抗日戰(zhàn)爭的詩，期間還翻譯了《西班牙抗戰(zhàn)邀曲》。1941年，日軍侵占香港，隨后，戴望舒被日本憲兵逮捕，在獄中，他寫下了《我用殘損的手掌》，這讓我們很自然想到艾青在獄中寫下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用《我用殘損的手掌》作節(jié)點，我們發(fā)現(xiàn)，戴望舒已不再是“雨巷”的戴望舒，他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長大了的兒子。”
艾青無比欣喜地說過，望舒這個時期開始的詩作，涌現(xiàn)了“人民”、“自由”、“解放”等字眼。毫無疑問，時代賦予了詩歌的洶涌波濤，抗日戰(zhàn)爭，使中國詩歌成為一支滾滾向前的洪流。
艾青、戴望舒，兩位具有劃時代影響的詩歌王子似乎是聚少散多。他們相識于艾青第一本詩集《大堰河》出版之后，似乎從那個時間起，注定了他們之間的聚少散多，注定了他們彼此之間的惺惺相惜，注定了艾青對戴望舒的情有獨鐘。
艾青《大堰河》出版的時間，恰好戴望舒與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等人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詩》月刊的第二個月。戴望舒帶著新出版的刊物來到艾青的住處，吃了閉門羹。戴望舒留下名片，怏怏而返。好在艾青見到名片后，按地址回訪了望舒。倆人一見如故，全然忽略了談話的時間和他人的存在。應(yīng)戴望舒之約，艾青源源不斷地把新作交給了戴望舒。戴望舒也盡可能辟出更多的版面，發(fā)表艾青的作品。這應(yīng)當(dāng)說是戴望舒對艾青的情有獨鐘。
艾青對這次見面印象極為深刻，艾青生前，只要談及戴望舒，仍不忘那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彼此之間意猶未盡的“爭論”。可惜好景不長，一見如故艾青和戴望舒，相識不到一年，就要揮手言別。1937年7月，艾青匆匆離開了上海，幾經(jīng)輾轉(zhuǎn)，于1938年底到了廣西，而戴望舒也幾經(jīng)波折，最后在香港靠了岸。
艾青和戴望舒的這次“散”，當(dāng)中是否有過話別？艾青離開上海，戴望舒有無為艾青送行？史料中均未見記載。高瑛說，艾青生前也未曾提及。
雖然生活流離失所，稍一安穩(wěn)，艾青和戴望舒，都不忘第一時間給對方寫信。艾青到廣西不久，戴望舒的信很快就接踵而至。艾青到廣西后，戴望舒給艾青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這樣長久沒有寫信給你，原因是想好好地寫一首詩給你編的副刊，可是日子過去，日子前來，依然是一張白紙，反而把給你的信擱了這么久。于是只好暫時把寫詩的念頭擱下，決定在一個星期內(nèi)譯一兩首西班牙抗戰(zhàn)歌謠給你——我已收到西班牙原本了。
……詩是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來的和諧，洗煉過的；……不是那些沒有情緒的呼喚。
抗戰(zhàn)以來的詩我很少有滿意的。那些浮淺的，煩躁的聲音，字眼，在作者也許是真誠地寫出來的，然而具有真誠的態(tài)度未必就是能夠?qū)懗龊玫脑妬?。那是觀察和感覺的深度的問題，表現(xiàn)手法的問題，個人的素養(yǎng)和氣質(zhì)的問題?！?/span>
我很想再出《新詩》，現(xiàn)在是籌備經(jīng)費。辦法是已有了，那便是在《星座》中出《十日新詩》一張，把稿費捐出來。問題倒是在沒有好詩。我認為較好的幾個作家，金克木去桂林后毫無消息，玲君到延安魯藝院后也音信俱絕，卞之琳聽說已去打游擊，也沒有信。其余的人，有的還在訴說個人的小悲哀，小歡樂，因此很少有把握，但是不去管他，試一試吧，有好稿就出，不然就擱起來。你如果有詩，千萬寄來?！?/span>
戴望舒的這封信，看得出艾青與戴望舒之間的友誼已到了無話不談地步。加上心中潮起般的愛國熱情和抗日情懷，萌發(fā)他們了共同辦刊的愿望。
很難想象，一個在廣西，一個在香港，況且又是戰(zhàn)時，郵路不暢也不及時；兩地辦刊，在當(dāng)時純屬天方夜譚。但《頂點》從最初的設(shè)想，到創(chuàng)刊，艾青和戴望舒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梢姲嗪痛魍嬷g心有靈犀和思想的相投。
把艾青和戴望舒這次辦刊，當(dāng)作他們的另一種形式的相聚，這次相聚，很快以離散告終。《頂點》的創(chuàng)刊號，終因種種原因，成了終刊號?！俄旤c》第二期沒有再出版，直接原因是，艾青于1939年9月離開了桂林去了湘南新寧，開始了新的征途。聚少散多，似乎成了艾青和戴望舒友誼的宿命，但又何嘗不是抗戰(zhàn)時期，日軍暴戾行徑帶來的宿命呢？這種宿命，本不屬于中國人民，是日本侵略者強加的苦難。
從彼此的情有獨鐘，到艾青對戴望舒日臻漸濃的情有獨鐘，艾青、戴望舒的每次重逢，總以離散結(jié)束。
1949年3月，戴望舒從香港回到了可以揚眉吐氣的北京。艾青當(dāng)時任華北大學(xué)（即中國人民大學(xué)前身）第三部主任，戴望舒被安排在第三部的一個研究室任職。兩人喜出望外，是巧合還是組織刻意安排？對兩位“散多”的詩人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賡續(xù)如第一次見面為艾青詩集的名字爭論不休。
令艾青悲慟不已的是，戴望舒在香港監(jiān)獄染上了痼疾，原以為有希望治愈，共同為新生的祖國貢獻自己全部的才華，不到一年，竟再次離散。只不過是，這次離散，是永遠的訣別。年僅45歲的戴望舒，于1950年2月28日永遠地閉上了未竟的雙眼。艾青和陸定一、茅盾、胡喬木、周揚等一起到了醫(yī)院，向遺體告別，并為其入殮。
對于永失戴望舒，艾青說，作為他（指戴望舒）的詩的一個喜愛的人，作為他的一個朋友，我常常為他過早的去世而感到惋惜，覺得是中國人民的一個損失。
艾青十分敬畏“人民”兩個字，對戴望舒的評價，恰恰使用了“人民”兩個字，說明戴望舒在艾青眼中的高度。
1956年11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戴望舒詩選》，少為人寫序?qū)懺u的艾青，為該詩集的出版寫了逾3000字的序，這個序，表面上是詩集的序言，實際上也為艾青對戴望舒的追思悼文。
此后二十余年中，艾青無論是身處逆境，還是重新馳騁詩壇，戴望舒是他口中經(jīng)常提到的人名，一提起，就要肯定他在新詩發(fā)展史上不可磨滅的功績，就要為望舒的早逝扼腕嘆息。
艾青說，“戴望舒去世太早，否則的話，這位有才華的人，無論在詩歌、翻譯還是研究方面，一定會獲得豐碩的成果的。”
1980年6月，艾青復(fù)出后的翌年，應(yīng)邀到法國巴黎參加“中國抗戰(zhàn)時期文學(xué)國際研討會”，又談到戴望舒時，他說，戴望舒是個真正的詩人，不講假話。講假話的詩人很多，有那么幾個不講假話那是可貴的。
戴望舒這個名字，在艾青看似平靜的內(nèi)心，漣漪不斷。艾青對戴望舒的情有獨鐘，不因望舒離去而消逝。
1982年清明前夕，艾青已逾古稀，他堅持要去戴望舒的墓前。那天，艾青像往常一樣，總是在凌晨3時多起床，開始一天的寫作，高瑛說，“艾青一直比太陽起得還早”。
艾青那天似乎什么也沒寫。
那次去掃墓的，資料上記載有邵燕祥、鄒荻帆、呂劍、馮亦代和周良沛，據(jù)高瑛回憶還有徐遲和蔡其矯，但記不清是戴望舒的大女兒還是二女兒一起去的。筆者推斷是戴詠絮。
是否是聚少散多，發(fā)酵了艾青和戴望舒的情有獨鐘？無論如何，歷史記住了“大堰河”，記住了“雨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