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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18年第6期|夏榆:調音師的遺孀
來源:《湖南文學》2018年第6期 | 夏榆  2018年06月11日10:11

夏榆,作家?,F(xiàn)居北京。2002年—2012年加盟《南方周末》,任駐京記者十年。多次訪問海內外思想、文化、政治精英,報道大量具有公共意義的人文事件。應邀訪問瑞典、挪威、波蘭、德國,自2005年起,多次報道“諾貝爾獎頒獎盛典”,專訪波蘭前總統(tǒng)、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萊赫?瓦文薩(Lech Walesa、波蘭著名知識分子亞當?米奇尼克(Adam Michnik),呈現(xiàn)個人記憶與國家巨變對當代生活的影響。著有訪談集《在時代的痛點,沉默》《在異鄉(xiāng)的窗口,守望》。本人亦從事文學寫作,著有長篇小說《我的獨立消失在霧中》《我的神明長眠不醒》《黑暗紀》;隨筆集《黑暗的聲音》《白天遇見黑暗》等。亦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收獲》《今天》《十月》《花城》《作家》《北京文學》等刊。2015年7月,為《ESqure時尚先生》專訪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和伊凡?克里瑪(Ivan Klima)

在偶然出走的旅途遇見歷史變革,這是施麗沒有想到的。

然而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F(xiàn)在她還記得當時的困惑和茫然。仿佛只有她是困惑和茫然的。在那個時刻無論男女老幼,她所見的任何一張面孔都被喜悅的光焰照亮。她站在黑色油光卵石鋪就的馬路上,汽車停駛,道路間只有蜂擁的人潮,人們在同一時刻趕往那道矗立的水泥和磚石砌就的墻。進入這個國家抵達這座城市她當然最先看到過這道墻。東德人聚集在這里,成千上萬的外國人也聚集這里,人們期待也迎接著這個國家的變革。

她住在一個名叫軍械庫(SCHEUNENVIERTEL)的地方,這是柏林最古老的城中村。這里有迷宮般的寂靜小路,有很多前衛(wèi)藝術畫廊,聚集著很多前衛(wèi)藝術家。她白天帶著佳能照相機出門游逛,晚間回到旅館睡覺。每次出街都會穿過勃蘭登堡門,這道十八世紀的皇家城門成為這座被分割為東西兩半的城市的象征。在旅館的大堂和走廊也會看到情緒熱烈的人,就像她在酒吧和咖啡館遇見那樣的人一樣。東德人被變革的激情所感召,旅館的房間擺放在桌上的電視,只要打開就可以看到那樣的新聞。她就是被這樣的人潮裹挾,被這浩瀚的人潮漫溢出來的喜悅感染,她猶疑且好奇地跟隨著人潮移步向前。柏林墻倒塌。那一刻發(fā)生在這座城市的事件,發(fā)生在這個國家的事件被世界矚目。當然是因為傳媒機器的開動,她看到現(xiàn)場停著很多轉播車,CNN(美國有線電視網)、BBC(英國廣播公司)、NHK(日本電視廣播)、美聯(lián)社、《紐約時報》,世界各大通訊社的媒體工作者都聚集在這里現(xiàn)場直播。柏林墻拆除。人們自帶鋼釬和鐵鉗,自帶鐵錘,在橫亙的柏林墻上敲擊。勃蘭登堡門,這個世界著名的公共集會地聚滿了想要拆毀柏林墻的人。她舉起掛在脖頸的相機拍下震撼世界的瞬間。

這是她作為職業(yè)攝影師的開始。然而這奇異的開始對于她來說純粹是個意外。

施麗是在某種沖動中上路的。歐洲之行是縈繞她頭腦多時的計劃,真正實施需要某種契機。父親從澳門搭乘航班回到長沙的家里,母親提心吊膽地迎接著父親的歸來。家里的安靜在父親歸來之時只保持了短暫的時刻,很快就被父母的爭吵打破。盡管早有準備,母親還是因父親拋出的話題震驚而崩潰。父親回到長沙的家是要與母親協(xié)議離婚。長年的分居狀態(tài)使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父親很少回到長沙的家里,他在深圳和澳門都有家。父親是藝術家,他多年以來將自己的藝術才華傾注在設計裝潢公司的經營上,他在深圳、臺灣和澳門都有工廠,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長沙的家里只有母親留守,施麗在廣州讀書,姐姐施綺在美國讀書。一個家庭就這么在世界分離著。父母的談話是在客廳里,父親即使回到這個家里也都是獨居,母親住在樓上的臥室,父親睡在樓下的臥室,施麗在里間的臥室睡,這是他們的生活格局。在共處之中相互對峙,多年如此。這是她的暑假期間,從廣州的大學回到家里,她其實并沒想待得太久,只想著回到家來陪陪母親。她明白母親生活在這華麗的居所里的孤獨感。父親對施麗說他會回家,她有些期盼,更多是憂慮。她擔心父母在一起的狀態(tài),他們不是爭吵就是冷戰(zhàn)。那是她不愿意看見的。然而這個家庭解體的危機早已顯現(xiàn),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果然這次父親回來就提出與母親的協(xié)議離婚?;蛟S父親已經不愿意等待。

從學校帶回的玫瑰色拉桿皮箱還放在臥室靠門的位置,她還沒來得及打開。皮箱里放著她旅行時必須攜帶的衣物、幾件化妝品和幾雙鞋子。護照簽證是她早已辦好的。本來還可以在家多待幾天陪母親,現(xiàn)在她必須提前結束回家的時間,提前上路。在這樣的時刻離家讓她心有不忍,母親暗自垂淚,父親心懷憂慮。悲傷是必定的。她必須逃離這悲傷的氣氛,否則會在這悲傷中崩潰。就這樣,她沖進臥室取了旅行皮箱,挎著皮包,在門口換上自己的鞋子就出門,踏上她計劃已久的歐洲之旅。按照她的計劃,德國是第一站。接下來會是比利時、盧森堡、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然而讓她意外的是,在她懷著沖動踏上旅程的時候,意外遇見了一個變革的年代。開始是令她震撼的柏林墻的倒塌,后來是布拉格的天鵝絨革命。她成為這次歷史事變的目擊者,也成為紀錄者。后來施麗出版的一本攝影集收入她在當時拍攝下來的黑白照片,那些歷史性的瞬間永久留在她的膠片里。

個人生活的劇烈變革和動蕩也是不期而至難以預測的。

那天她坐到機艙中部靠窗的座位,身體陷在座椅之間。她的眼睛隔著舷窗望向窗外時,淚水突然奔涌而出。她側過身子讓自己面朝舷窗背對著過道。那時正有乘客涌上飛機,人們拎著各種皮箱背包站滿過道,各自尋找著自己的座位,把皮箱塞到頭頂之上的行李艙。各種人聲在機艙里響起,男女老幼,各種語言在機艙里回蕩,夾雜著各種方言。那些聲音都被她置于身后。面對著舷窗無聲地飲泣,悲愴感沉積在肺腑中,在那里發(fā)出轟響。她能聽到自己的肺腑發(fā)出的哀鳴,哀鳴讓她的無聲哭泣來得更加兇猛。

這是二〇一二年的深秋。透過候機樓的玻璃墻能看到如血的殘陽。在候機樓等待登機的時候她就想哭,拼命地抑制著自己。躲到休息區(qū)的后部,大片天藍色空著的橡膠座椅之間,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在她的前后左右都是空著的,只有兩個男人躺在橡膠椅上枕著提包睡覺。那是航班延誤的人。還是有人看到了她,那是一對情侶,女的年輕,男的年長,屬于老少配的那種。她看到那個年輕的少婦看著她。她的眼神是善意的,有幾分同情。她抑制住想要哭泣的沖動,取出手包里的紙巾擦拭著就要洇出眼淚的眼睛,她移動了一下身體的姿勢,面對候機樓的玻璃墻。隔著玻璃墻她看到機場的地勤工人在貨車忙碌著裝卸各種包裹。那些貨物應該也有她要托運的皮箱,皮箱是她能帶走的全部重要物品。

飛往紐約的航班。讓她稍微感覺安心的是航班按時開放閘口,乘客按時登機。她對中國航空公司頻繁的延誤已經心懷恐懼。延誤是正常的,準點飛行反倒異常。這次算是比較順利,她按時登機,如期坐到機艙中部她提前預訂好的座位。悲愴感一直跟隨著她,這感覺讓她腳步踉蹌。她一手拎著手包,一手提著背包。抬頭尋找著自己座位的編號。G15,就是它了,她把手里拎著的背包放到行李艙,坐到靠舷窗的座位。那一刻她感覺到身心的徹底放松,同時也感到悲愴感如重新聚集涌動的潮汐在她的肺腑之間洶涌回蕩。她移動了下身體,面對著舷窗,終于她不再管束自己,放任地讓淚水奔涌而出。

即使是在調音師羅鋼的葬禮的時候她也沒讓自己這么哭泣過。

堅強。忍耐??酥啤_@都是她在羅鋼的葬禮之時反復提醒自己的。

她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不能倒下。不能流露出絲毫的軟弱感。

她知道有人在看著自己。那雙眼睛總是盯著她,使她無可逃避。

那是K的眼神。在羅鋼的追思會上,她還是感覺到K的眼睛跟隨著自己。

追思會是在北京西郊的八寶山公墓的殯儀館。在調音師的遺體被推到焚化間火化前她還能再看一次。那些前來送行的調音師生前的好友都還能再看一眼。但是她知道那個躺在靈柩里的人已經不再是真實的愛侶。在他穿著西裝的身體里塞滿了太多的填充物。事實上她知道他在最后時刻的真實樣貌。那個樣貌讓她不忍回想。但她就是那么陪伴著他的,從他在醫(yī)院確診疾病開始,到陪伴他去醫(yī)院治療的過程,最后在他彌留之際,都是她陪著他。

羅鋼沒有兄弟姐妹,他的母親早在他少年時期就辭世,中風偏癱的父親躺在家里。那段時間施麗的辛苦可想而知,她要陪著羅鋼,也要抽空去看他的父親。照料老人的起居。羅鋼深感抱歉,覺得他毀掉了她的生活也毀掉了她的幸福。但是她對他總是笑笑,勸他別多想?!拔也粫x開你的?!彼龑α_鋼說。是的,她不會離開,離開之后,他只會快速地死去。然而他愿意她離開?!澳阕甙?,別管我?!彼嫘南Mx開,那樣他會早點解脫。只要她離開,他必死。即使疾病不能置他死地,他也會想辦法讓自己死,那時他已厭倦活著。她一直不給他使用無常的方式解脫的機會?!澳愕拿皇亲约旱模拖衲愕娜馍聿粚儆谧约阂粯?,它們是上天的。如果上天要收回你的命,收回你的肉身,上天自會有方式。你的方式違背上天意志?!彼龑λf。

那時有一個人在注視著她。那是令她煩亂也讓她害怕的目光。

K是調音師的助理,是這個搖滾音樂團隊的成員。K是個北京籍的中年人,渾身透著精明勁兒。她感受著這雙眼睛在注視著她的變化。開始是欲望的。用他的話說那是愛慕的眼神,但在她看來是欲望的。他的眼睛里有火焰在燒灼著,她的眼睛跟他的眼睛相遇時會讓她有不適感。他直直地看著她,仿佛要穿透她的衣服看進她的身體。這眼神里有情欲,有挑逗。她不喜歡。她覺得他不應該。K是羅鋼的助理,她是羅鋼的女友,一個男人覬覦雇主的女友,這樣的男人是值得警惕的。然而羅鋼逝世之后,他的助理K從隱匿在后的位置轉移到前臺。K張羅著調音師的后事,儼然是管家的角色。直到K將一份家庭財產狀況報告交到她手里,她才知道那雙眼睛意味著什么。那是二百七十萬債務報告,作為債權人的遺孀,她負有償還的責任。那份債務報告的來源是她懷疑的。K眼神古怪地盯著她,這目光讓她周身寒冷。

“這是一個崩潰的年代,也是一個重建的時刻。世界如此,個人也這樣?!?/p>

多年后她對我說。她一直覺得自己遇見柏林墻倒塌是某種暗示。這是解體的征兆。她期待著某種變革。然而最終等來的是她的家庭的瓦解,個人生活的崩潰。最先是父母親的離異,父親解除了與母親的婚姻關系,帶著多年來跟隨他的一個姑娘重新走進婚姻的殿堂。他們定居在澳門,她能見到父親的時候少而又少,只是偶爾會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母親獨自生活在一座奢華而清冷的別墅里,她什么都有,珠寶首飾,綾羅衣裙,銀行的存款,然而她缺乏情感的慰藉。離異之后母親的性情變化很大,她成了一個脾氣乖戾的怨婦。只要回到家就聽到她的抱怨。她很少回到母親住的那個家里,盡管心有不忍,也還是不愿意回去。她成了一個世界的漫游者,帶著她的佳能照相機環(huán)球旅行。只有將自己投放到長旅她才能自由呼吸。

最初我見到她是在一幢白色六層寫字樓里。位于北京西城太平路一個軍隊大院,進入大院要出示證件,守衛(wèi)在大門前的軍人嚴格檢查人員的出入。這個城市的知識分子喜歡談論他們的身份,其中就有出身胡同和大院的區(qū)別。在他們看來胡同出身的人多為市井之流,而大院出身的人多為官宦之家。進入太平路46號的這個部隊大院,正中是漢白玉的毛主席身披風衣?lián)]手向前的雕塑,天氣暖和的季節(jié),人們會坐在雕塑的基座上歇著,當然鳥們也會棲落在那里覓食。綠樹成蔭沿著庭院的四角而植,這是個幽靜的所在。能租到這里的寫字樓做辦公區(qū)需要雄厚實力,也需要強勢的資本。我所供職的報紙的投資方,當時作為上市公司,這家電廣集團的事業(yè)正如火如荼。這個報社的員工都是新招聘來的,差異自然是有。我是在懵懂中進來的,我的一位女同學也是我妻子的同學,她到我們租住在香山的居所看望做飯燙傷手的妻子,女同學在聊天中透露說:“有家報紙在招人,你可以去試試。”

當時我正失業(yè)在家。女同學告別后我簡單準備一下個人資料,就去那個地方應聘。也是機緣巧合,主持應聘工作的副主編是從西安來的一位青年作家,以前我在他主編的雜志發(fā)表過文章,我應約訪問一個非主流的詩人群體。那些流浪在京城居無所定而又放浪不羈的詩人如同一群精神怪異者,我跟詩人群體混跡了幾個星期,寫了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也提出“詩人何為”的命題。那時詩人自殺的事件不斷發(fā)生,這些消息來自各處,每次有詩人自殺的消息傳來人們就加劇內心的悲涼感。然而這篇報道刊發(fā)之后我就忘記了這件事情,這座城市還有別的非主流藝術群體,流浪畫家村,地下音樂人,這些處于邊緣的城市亞文化群體當時是我熱衷的,我追逐著這個群體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副主編對我的姓名當然是有印象的,當時有個姑娘接待我,我報出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與一位影星的名字諧音,正坐在辦公區(qū)后位的副主編跟人談話,聽到我的自介他回頭看我一眼。后來副主編對我說,當時聽到我報出名字以為是哪個冒名的騙子。負責招聘工作的幾位副主編都懷著各自的心思想招到自己的人。

這個巧合的機緣讓副主編將我納入自己的麾下,我被順利錄用。

我見到施麗是在制作中心的機房里。我屬于采編中心的記者,辦公室在三樓,她是總經理辦公室的秘書,同時兼任制作中心總監(jiān)。三樓和二樓都有辦公室。每次我到位于二樓的制作中心看版樣,就會見到她。制作中心有一群擔任美編的小姑娘,每次進去就聽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吃各種零食,她們的辦公桌上總有各種吃剩的零食的殘骸。小姑娘們還喜歡談論衣物、各種化妝品,她們也總是變換著身上的衣物和臉上的化妝品。每次到制作中心我總能聞到彌散的香水味。她在這群小姑娘里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因為她是總監(jiān),出來進去還是顯出威嚴。小姑娘們似乎還怕她。然而對于我來說,她們的存在就像空氣。進入到制作室,我的注意力只在制作出來的報紙清樣上,完全不理睬那些像鳥群一樣的小姑娘們。

有次她拿著報紙的版樣跟我說話,她問起版面上刊有我報道的采訪情況,那是一個搖滾歌者的專訪?!拔液芟矚g他的歌,你做得很多非主流藝術的題目我都喜歡?!彼掷锬弥欠莅鏄訉ξ艺f。她的身材頎長,個頭很高,估計在一米七,當然她是美女。我站在排版員的電腦桌前,回答她的問題,簡要介紹當時的采訪情況。當然隱瞞了真實狀態(tài)。

事實上那是一次失敗的采訪。我聯(lián)系了搖滾歌者的經紀人,這是我做的第一次訪問,沒有任何經驗,對方竟然答應了我的電話約訪。我當然在以前是見過搖滾歌者的,在我剛到京城的那年跟朋友去朝陽區(qū)的酒吧玩,看到坐在鄰座喝酒的就是那位歌者。激動是必定的。在我到京城以前,在礦區(qū)的時候就迷戀搖滾歌者演唱的歌。在礦區(qū)很多年輕人都喜歡歌者演唱的歌,他們經常在籃球場搭臺演唱。在朝陽區(qū)的酒吧看到歌者的時候,他已經被禁止公開演出成為地下音樂人。那天晚上歌者走到臺上,打開他的樂盒取出小號在酒吧里吹奏一曲。

我當然很激動,為這樣的現(xiàn)場所見激動了很久。

在少年時期我就迷戀歌者。在礦區(qū)我進城里到音像帶買過歌者全部的盒式錄音帶,用隨身聽的微型錄音機聽這些磁帶,讓自己長久沉浸在狂暴高亢具有顛覆性的旋律和音響中。在礦區(qū)不只是我喜歡聽歌者的搖滾樂,我的朋友們也喜歡。礦區(qū)文工團的歌手們在舞臺上會表演這些搖滾樂,我在礦井下也會聽到年輕的礦工在巷道里高唱這些歌曲。一個名叫趙松的朋友被塌落的煤巖砸斷了腰,臨死的時候身體被蒙上了紅布,趙松活著的時候最愛唱的就是歌者的《一塊紅布》,那時我再聽這首歌的時候感覺痛徹心肺。

我?guī)缀跏巧硇念澙踔ヒ姼枵叩?。內心懷著繁復而雜亂的情感,采訪約在北京朝陽區(qū)一家飯店。我提前趕到那里,緊張。做過各種準備,越準備精心越緊張。歌者走進飯店大堂,身后跟著助理。歌者戴著白色的印有紅星的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衣領豎起,一副神秘的模樣。我預先看到飯店里邊的一家茶館,我們就在茶館做訪問。落座之后我面對著歌手,簡單地問候,歌者等待著提問。然而我沒有提出任何實質性的問題。那時我雖然進入了城市,整個精神狀態(tài)還停留在一個外省鄉(xiāng)巴佬的狀態(tài)。幾句話過后我就看見歌者顯示出來的輕蔑。是的,我無法準確地表達內心多年來對歌者的情感,那樣的情感說出來就會顯出我的低級。坐在這個茶館,我的角色不是媒介的記者,而是追星者,歌者的謹慎很快就被矜持和傲慢所取代。我緊張地斟詞酌句,我們艱難地對話。因為緊張我完全忘記擺放在面前的茶杯里的茶是滾燙的,結果我的舌頭被迅速燙出燎泡。更要命的是我的錄音機有問題,那是我剛從百貨商場買到的錄音機,各種功能還不熟悉。我按下的鍵不是錄音機而是清洗鍵。當然是事后發(fā)現(xiàn)的。歌者看出我的慌張和無能,迅速結束采訪。

歌者帶著助理揚長而去,我去到服務臺買單。燙出燎泡的舌頭帶給我鉆心的痛楚。

離開飯店的茶館時我打開錄音機聽,只有沙沙的電流聲。

熱汗迅速沁出。在飯店外的草地再次打開錄音機,還是沒有人聲。

我知道這是一次徹底失敗的訪問。

在制作中心我見到施麗的時候,她就拿著那張刊有歌者報道的版樣,她的臉上是一副景仰的表情。然而我清楚自己的失敗。做報道的時候不能做對話體,只能做綜述體。也好。這樣我可以寫出多年來對歌者懷有的情感,對他音樂的理解,也可以寫出我們面對面的印象。這個綜述報道救了我,采訪任務完成,同時也確立我在編輯部的業(yè)務標桿。我們站在制作中心聊著歌者的時候,她的樣子就是追星者。她迷戀任何的非主流藝術,我的興趣也是報道京城的非主流藝術。然而讓我意外的是,后來她會成為歌者的圈子里的人。

更沒想到,她后來的男友竟然是歌者所在樂隊的調音師。

最初她是在一次酒吧的演出中看到歌者的,當時她的男友是瑞士大使館的一個名叫彼德·漢斯的職員,他帶她到酒吧玩,然后她就看到了在酒吧表演的歌者。當時搖滾樂在京城還是敏感的禁忌,樂手們都處于地下狀態(tài),很多演出只能在酒吧。當時她是在熱戀中。她有過幾場情感經歷,每次都是真誠地投入,然而到后來她也是真實的厭倦,最后是彼此離棄。當然分離并不容易,每次分離都是痛苦的糾纏。男人們尋死覓活,抹脖子上吊或者跳樓,他們以極端方式威脅她,這讓她心生恐懼。然而也讓她更決絕地離開。彼德·漢斯是她的第五任男友,他很愛她,她也很愛他。他們經常在他的假期中出境旅行,到歐洲、南美、北非,凡是有奇境之處她都懷有興趣,他都會帶她去玩。然而那天在酒吧看完歌者的演出,她突然就對自己的生活厭倦起來。當時的音樂還是震撼了她。血液在體內奔涌。她喜歡這種生活。離開酒吧的時候她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她是美女。對男人有著難以抵御的魅力,也因此想要做什么事情總能做成。兩個月之后她的戀人換成調音師,彼德·漢斯從她的生活中消失。

后來她經常去找調音師玩,他住在朝陽區(qū)的一幢商業(yè)樓里,那是搖滾歌者的工作室。在那里他們會玩。開始她見到他的時候禮貌地打招呼,他也禮貌地回應。不過她還是注意到他最初看見她的時候眼神在瞬間閃現(xiàn)的光亮。她沒有在意,坐在一把椅子上看調音師在鍵盤上調音。歌者有時候會來,那時他在準備一場跨年音樂會。她是搖滾歌手的崇拜者,很難說她是因為對歌者的崇拜而跟調音師好,還是只單純地跟調音師好。其中的心緒和念頭她很難說得清楚??傊?,在工作室里,她既能看到后來做了她的男友的調音師,也可看到她的偶像。

當然。在那里她還可以看到K。

我是在離開報社之后接到她的電話。當時我在乘坐公交車回家的路上。

揣在褲兜里的手機振動。取出手機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猶豫著接聽。

“哥,你好?!蔽衣牭揭粋€女聲。想起這是我在報社的前同事。

“你好。”我機械地反應。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的形容。

“我剛從德國回來,拍了好多照片,給你看看呀?!彼f。

“好啊,好啊?!蔽易炖飸?,心里為這個電話感到蹊蹺。

在我看來我們之間很少有交集,談不上熟悉,更沒有親密感。只是偶爾會聊天。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她已經離開那家報社有些時日,因為不再共事,舊日的同事多已疏遠。最后一次在報社見到她是在午間,她到采編部來辦什么事情。中途就過來到我的辦公區(qū),她很自然地對我說:“哥,你好?!?/p>

“哦,你好,好久不見啊?!蔽覒鸬馈?/p>

“我離職了,現(xiàn)在一家法國電臺做音樂DJ?!彼f。

這么說的時候我想起來果然有很久沒在報社見到她了。

她說不想在報社做了,在這里沒意思。離開報社她就應聘到法國駐京電臺做音樂DJ。

我也覺得在這里工作意思不大,但是為謀生計,我還是要做下去。

那時候報社的管理已經陷于混亂。人們爭權奪利相互廝殺。

有位從海南來的青年,此前有人介紹他找過我。我并不了解此人底細,就去赴約。我們在北京前門附近的餐館用餐。那人講他的計劃,我沒有多少興致聽。談話就草草結束。然而在一個月之后報社突然宣布新的副總經理任命,開會的時候我驚詫地看到那個被任命為副總經理的人竟然是跟我吃過飯的那個人。然而那人見到我儼然是陌生人,貌似我們從來沒打過任何交道。我就在報社的各種會議上看到這個人自吹自擂。副總經理的培訓方式類似傳銷方式。報社這樣的環(huán)境,我覺得我也不會在這里干很久,隨時都有可能離開。

那天午間她邀請我吃飯。“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我們一起去吃飯吧。”她說。

我答應著,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然后我們一起走出辦公室,一起下樓到大院外邊找餐館。我走在她的身邊感覺很奇怪。我?guī)缀醪涣晳T跟陌生的異性來往,然而她好像沒有陌生感,笑容燦爛,話語滔滔,聊她關切的各種話題。從報社的人際關系到她新供職的單位氣象。

就是這次聚餐讓我多少了解她的個人背景。她出生在長沙,外公是民國時代的銀行家,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fā)的時候被紅衛(wèi)兵批斗,忍受不了屈辱跳樓自殺。母親是長沙一所中學的數(shù)學教師,父親是公共空間設計師,后來辭職下海做生意,生意成功之后母親也離職在家打理父親的生活。她就讀于廣州某大學的英語系,畢業(yè)之后就到報業(yè)集團工作。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說:“我沒有朋友,從小性格孤僻。少女時期都在自閉中生活?!彼淖晕诣b定與她的生活構成巨大的差異性。這頓飯吃得還算愉快?;蛟S因為這樣的交集,她將我看作是朋友。

吃完飯,我們走出餐館。她的身材高挑,容貌漂亮。這讓我感到壓力。

我們就在馬路邊揮手告別。各自轉身匯入馬路邊的人潮里。

告別之后彼此無牽念,這就是我們在那時的狀態(tài)。

再次接到她的電話時恍然已過去半年。她說她這段時間去了德國。

“我剛回北京,哥你來看看我拍的照片呀?!彼陔娫捓镎f。

我的心意浮動。她邀請我去她的居所看照片。這是有所暗示么?

如果我去了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么?一個姑娘和一個男人,在私密的空間里能發(fā)生什么事情呢?這帶給我無限的遐想。我們會上床么?這是我最費心力的猜想,但也是我最害怕出現(xiàn)的狀況。我擔心自己在性愛方面不行,尤其是我們還沒有過任何的親密接觸。我很難對一個沒有親密感的異性產生激情。這帶給我慌張和焦慮感。

那天出門先坐公交車,然后再換地鐵。路上我都是心意忐忑。

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當然應該更主動地推動事情向我想要的狀態(tài)發(fā)展。那是什么事情呢?跟她上床。做愛。親吻。擁抱。這是我能想到的事情。是的,去見一個姑娘。應邀去她的居所。如果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還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呢?似乎只有上床做愛親吻擁抱這樣的事情才是順理成章,也顯得自然。如果不是這樣會不會不夠男人的氣概。不是這樣我是不是就不正常?一路上我都是這么忐忑,直到走到她居住的樓房,進入電梯上到她所在的樓層,敲響她的房門我的心臟都是狂跳不休。

然而那天真沒什么事情發(fā)生。敲門。她來開門。迎接我進屋。

她穿著白綢緞的家居服,光腳穿著拖鞋。讓我坐到沙發(fā)上,她轉身就去廚房為我沖咖啡。她在廚房一邊沖咖啡一邊跟我說話。我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看她忙來忙去地在居所里穿行。她取來了她的攝影集。她坐在沙發(fā)上緊靠著我翻動影集。一幅一幅地介紹。她講到她在柏林拍攝的柏林墻的照片。那些照片很打動我,柏林墻在我心里留下一個情結,我知道這是東西方隔絕的象征之墻。也知道在這道墻下曾經有戒備森嚴的軍警,無數(shù)追尋自由的人倒下,更多的人被這道墻所隔離。當然也知道它最后的傾頹和倒塌。

“我喜歡德國,去過很多次。柏林墻也拍過很多次。我以后要做一個關于柏林墻的主題攝影展。”她坐在我的身邊,手指翻動著影集,同時跟我說話。她的神情很安靜,也單純。這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太復雜。在我的意識里男女在一起,除了親密就不能有別的關系。這當然是陳舊的意識。“男女之間的情欲太簡單,那都不是我要的。我需要的是內心里有一份信任,在我感到危機到來的時候能救助我。”這是她后來對我說的話。而那天,直到我們走出房間都沒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想象她倒在床上我們擁抱親吻性愛的情景都沒發(fā)生。

離開她的居所的時候,我覺得心里輕松很多。

嗯,親密之情。誠實地說,這也不是我期望的。

是的。我遇到了一個富家小姐。這個姑娘依靠什么生活一直是我以為的謎團。女孩子容易傍有錢的男人,條件優(yōu)越的姑娘們被富豪們養(yǎng)著。她屬于哪一類還真不好說。我從來不問她的生活狀況,屬于隱私的事情我都會尊重。平時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只有偶爾的電話和電子郵件顯現(xiàn)出她的行蹤。我們是好朋友。超越男女性別?;蛘哒f我們都不是能產生愛意的朋友,然而我們都有交往的愿望。在我的感覺里她是神秘的。

有一次她說:“我要去英國留學了。”她是在登機之前給我寫郵件的?!霸谖业纳心阋呀洺搅四信g的情愛,你屬于我靈魂的部分。”她對我說。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對她產生依戀之情么?我阻止自己出這樣的狀況。愛她的男人注定會吃盡苦頭。我當然是明白的。即使沒有這樣的戒備,我也不會對她產生愛情,她這樣的姑娘不是我能愛的。一個自由不羈兼嬉皮士風格的姑娘,熟悉海洛因和大麻,熟悉各種前衛(wèi)藝術,閱人無數(shù)的姑娘。到倫敦之后她住在一個被稱為格林威治村的藝術區(qū),那里聚集著很多非主流藝術家,各種行為怪異的年輕人。那里的人吸食大麻,群居。濫交。在那個國家吸食大麻是合法的,群居和濫交也是個人私生活,不受他人干預。有一次她從學校回租住的居所,路上遇到一群黑人調戲她。

“我嚇得半死,住在這里太恐怖了?!彼陔娫捓锔艺f。

我接受了她這個說法,逾越了最初必然會出現(xiàn)的情愛時期。

我當然想象過與她的身體的親密。沒有這樣的想念是不正常的。

然而我清楚,她的身體不是我向往的。她的身材高挑,胸部豐滿,肉感蓬勃,反而不能令我親近。有一次我們到香山公園玩,整個過程我都無感。從山上下來到我在山腳下租住的居所,我們即使進入私密空間,我依然不能對她產生從容的愛意,在她的面前我只有慌亂和緊張感。我們之間無性別的交往著。自然是因為我有更親密也更輕松的情愛伴侶。

這時候我就像一個旁觀者在注視著她的命運的變遷,注視著她的境遇轉折。

我以為她到英國留學之后就會跟調音師斷絕關系。然而這一次她是認真的。

赴英國之前她和調音師同居,過家庭生活。她帶著調音師去見她的父親。

“我爸希望我的情感生活安頓下來,希望我嫁個可靠的人?!彼f。

我見過她的男友。調音師羅鋼。某年她帶他見我,我們在一家餐館吃飯。

那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披肩的長發(fā),手腕上帶著檀香的串珠,黑色的緊身皮衣皮褲,腳上是棕色的高腰皮靴。這種裝扮是典型的藝術家的作派。和藝術家形象不一致的是,他的臉白胖,眼睛有些小。然而她喜歡這種類型我也不會說什么。我猜想她帶羅鋼來見我,也是想讓羅鋼看到我之后放心。她展示了我們之間純粹的友誼。這是一種無害的情感。羅鋼只出現(xiàn)過那一次,然而我后來又見過他。那是在不久之后,我應邀到長沙采訪酒吧歌手大賽,在下榻的酒店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跟調音師同屋。他是在后半夜回到酒店的,躺下之后就開始打呼,我被他的呼聲震醒就再睡不著。好在第二天他就再沒回酒店住,整一星期酒店的房間都是我自己住,直到完成采訪任務回京。

我總能從她偶爾打來的電話里獲悉她的生活狀態(tài)。比如她在某個時期要舉行個人攝影展覽,或者要出什么書,或者去什么地方旅行。我想她有能力過好自己的生活。

為了她生活的安定,父親建議她在北京朝陽區(qū)的某個街區(qū)買房,父親匯了首付款給她。

當時是三十萬的首付款。然而在她想要結束情感的顛沛流離,跟隨一個愛的男人專心生活的時候,她的生活發(fā)生了變故。她愛著的調音師被醫(yī)生診斷為晚期肝癌。

那天她陪羅鋼到醫(yī)院檢查身體。醫(yī)院對于她來說就是恐怖之地,大廳和走廊里,到處都擠滿神情痛苦的人,胳膊打著白色石膏繃帶,躺在手術車上氣息奄奄被人推著穿過長廊的急癥患者,手里高舉著液瓶手背上插著液針的病人穿過走廊去衛(wèi)生間,摔斷胳膊的孩子在急癥室里扯破嗓子哀號,孩子的身上濺滿鮮血。這是她在醫(yī)院看到的情景。

傍晚。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哭著在電話里說:

“哥,我不想活了?;钪鴮嵲谑翘y了?!?/p>

情況實在是有些突然。然而多年來生活給予我的經驗就是任何的厄運和事變都正常。

這時候她從紐約回到北京,借住在朝陽區(qū)798藝術園區(qū),那里有她朋友的工作室。她住在九層樓。我很擔心她在說完這句話就從九層樓的陽臺跳下去。這年月因為厭倦生而主動自裁結束自己生命的人是太多了。我在電話里安慰她,故意以輕松的語氣逗趣讓她放輕松。

“我想見你,實在是扛不住了?!彼f。

后海是我們以前見面常去的地方。我坐出租車到,她開車來。我到后海的荷花街時她已停好車等在那里。我們沿著荷花街走,用餐的時間尚早,可以在街區(qū)走走。這是我們習慣的做法。馬路的左側是餐館或者酒吧。有歌手坐著高腳凳在彈著吉他歌唱,或男或女,在霓虹燈映照下,歌聲從窗口飄出來。我們并沒有在酒吧停留,繼續(xù)往前走。右側就是那片被稱作后海的湖,湖面上有人在劃船,腳踏小船在湖面上破開水浪游動。這里的酒吧和餐館我們大多是進去過的。算起來我們認識也將近二十年。這個時間的長度嚇了我一跳,恍然間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是令我感慨的。最后我們在湖邊的一家中式餐館坐下來,這是我提前預訂過的。我看著她的面容,試圖尋找出其中的變化。當然變化會有,在我們彼此相對而坐的時刻,她剛剛結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磨難。

我記得在此前的見面。那是在歌者的跨年演唱會上。那是搖滾樂和交響樂的實驗性結合。在首都工人體育場,巨大的環(huán)形演出場地,傾斜而上的體育場觀眾席東南西北的區(qū)域坐滿激情充沛的觀眾。她沒有入場,在體育館門口將票交給我。是的,她看過很多場演出了,換句話說她經常會在歌者的錄音棚和工作室里看他的演出,她已經不想再專門來看。票是她的男友給找的。那時他就坐在后臺巨大的工作臺前。坐在體育場的觀眾區(qū)位之間我可以看到搭起的舞臺,可以看到出現(xiàn)在那里的歌手和樂手,舞臺工作者。但是我看不見調音師。我只能想象他坐在那里工作的情景。演出開始,隨著激越的重金屬音樂起,搖滾樂手懷抱吉他出現(xiàn)在舞臺中心,舞臺的追光照耀著他,體育場的觀眾立即沸騰。

調音師在少年時就失去母親,多年來他都是與癱瘓在床的父親相依為命。

她進入羅鋼的家庭,也進入首都底層的平民的生活。那是超越她人生經驗的生活。

“愛情是一種致幻劑,我不顧一切投身于這份愛情。我的經驗帶給我各種幻覺,我接受了羅鋼給我的愛情,也接受了他多難的生活。然而絕癥粉碎了我的幻想。有兩年的時間我就是陪伴這個身患絕癥的人。我讓自己相信我獻身的是崇高的情感,我決心陪他走到人生的最后時刻。我知道考驗我的時刻來到了?!边@是她發(fā)給我的簡訊。

這消息令我震動,也很快讓我平靜。這就是生活。生死離別是人不斷上演的劇目。那段時間我經歷過也看到過太多的死亡的訊息,對死亡已經波瀾不驚。但是我明白這對她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磨難。之后我們就再無消息。我已經見過這樣的人。被病痛折磨。如果是不治之癥這折磨就更為殘酷。人是不會好端端地死去的,這個肉身要讓它停止生命的狀態(tài)并不容易。人的肉身是由金木水火土構成的,在辭世之前這人身的金木水火土就得散盡,這是我知道的。有一年我的一位異性朋友跟我找杜冷丁,說是要給她的父親用。我是儲存著杜冷丁針劑。那是我的父親生前備用的。癌癥患者在最后都被疼痛折磨,忍受不了折磨的病人就注射杜冷丁緩解病痛。人們都知道注射杜冷丁會成癮,但是那些被病痛折磨不堪其苦的人大多時日無多,即使成癮也不會有多大的麻煩。因為我親眼見過人是如何被病痛折磨,如何在病痛的折磨下消竭耗盡生命的元氣歸于寂滅,我能想象她所經歷的殘酷時光。

她送走了調音師,也耗竭了自己的元氣。

為了修復破敗的精神,她決定赴美學習。出國總是她用來逃避什么的方式。用這個機會擺脫一下籠罩在她內心的陰影。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現(xiàn)實去處。她需要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療治身心的創(chuàng)痛,也需要一個陌生的世界遺忘舊日的挫敗。讀博士,這是她前往美國的現(xiàn)實途徑。姐姐在華爾街工作,姐夫也是華爾街的金融雇員,她和姐姐的個性完全不同,與她的獨立不羈的性情比,姐姐更安靜溫順,她的生活狀態(tài)也平靜安順。大學畢業(yè)赴美留學,戀愛結婚,相夫教子。姐夫是姐姐的大學同學,經濟學博士,前途優(yōu)越的青年才俊。他們共同對抗也經受住了席卷華爾街的金融危機。

跟姐姐比,她的生活混亂不堪,充滿失敗和挫折,人近中年一事無成。赴美留學,她當然不會麻煩姐姐。父親支持她去美國,匯給她一筆錢足夠在美國的生活,這是父親能為她做的事情。到達紐約后她住在切爾西,一個后工業(yè)時代的當代藝術區(qū),曼哈頓西城。“從地鐵C/E線23街出來往西走,看到的是頗具傳統(tǒng)風格的街區(qū),十九世紀中期修建起來的棕色磚房掩映在樹叢之中。一排排規(guī)整的工廠房分布在街道兩旁。這里曾是紐約的老牌工業(yè)區(qū),隨著SoHo畫廊區(qū)租金高漲,許多畫廊和藝術家轉移到地價相對較低的切爾西區(qū)。這里有近兩百多家畫廊。”到達美國后,她寫郵件給我這么說。

在那里很自然會有朋友。美國人更單純,沒有心機和城府,她與人們交往也自在。中國的生活日益遠離,她希望自己能夠學業(yè)有成,她還會拍照片,做她的自由攝影師。辦展覽,也寫作,出版書籍,生活由此進入正軌。然而那個舊日生活的陰影還是會追尋而來。

在她赴美的同時,K推著輪椅載著癱瘓的老人到法院,K指控她不盡贍養(yǎng)責任,還散布她各種生活作風的流言。這些流言傳播到朋友圈里,以破壞她的聲譽,也使她在危急時刻難以在朋友圈里找到支持者。有人把話傳到美國,她聽到之后感到震驚和憤怒。癱瘓的老人成為K的人質,心懷叵測的男人決心將她從調音師的家里趕出去,他串通羅鋼的親戚——他的兩位姑姑聯(lián)名去法院告她。羅鋼的親戚對她不滿,他們認為她應該留在老人身邊侍候老人。你怎么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怎么可以遠走高飛拍馬不回頭?K提交的訴訟最終目的就是,施麗必須交出名下房產的所有權。這是K在越洋電話里對她說的話。是的,她明白K覬覦的其實是她名下的房產和賬戶里的存款。K認了羅鋼的父親為干爹,然后就有了住房和存款的當然繼承權。這是K逼迫她的緣由。

眼前的很多事情還是亂如雜草難以理清,她覺得自己的情狀就是困在羅網中的蜘蛛,然而她還不如蜘蛛,蜘蛛的羅網是由自己織就的,她的羅網是由他人編織的,她是看著那張鋪展開的羅網罩住了自己?!奥闊├p身”,這是她在這個夏天對自己境況的切膚感受,但是她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一切都那么混亂和無助。她委托的律師遠在北京,已經幾次提出解約辭掉委托,律師說他受不了K的各種糾纏,“你這官司也賺不了多少錢,惹出這么多麻煩實在犯不著。”律師推辭著說?!艾F(xiàn)在國內的律師都是這個樣子么?他們已經失去了職業(yè)的正義感,一切都以利益為行事準則?!彼艺f這些事情的時候滿是困惑。這樣的境況令她備感困擾卻又難有解決之道,只能任由自己在這困境里掙扎。

混亂之間她發(fā)現(xiàn)在國內找一個敢于負責的律師實在太難。

她怪自己的運氣不好。因為這段時間中國大陸警察在大規(guī)模抓捕律師,一夜之間律師業(yè)遭到重創(chuàng)風聲鶴唳。還在堅持做這行的律師就如驚弓之鳥。她的壞運氣就是偏偏在這個時候急需一個律師做委托,幫助自己應對國內的這個官司。但是因為身在紐約,國內可靠的關系并不多,開始她希望能得到新聞媒體的幫助,比如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對外陳述她的個人遭遇,但是我否決了她的這個想法。

我說:“你以為這是在美國么?在這里沒有人管你這些私事的,除非釀成殺人案媒體才會關注,私人糾紛沒有媒體會愿意報道的,況且,現(xiàn)在能報什么不能報什么,媒體自己也說了不算?!彼桓市挠謫枺骸澳窃趺崔k?。俊?/p>

每次遇到疑難她總是會問我:“哥,那怎么辦?。俊?/p>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無力感是我們在生活中最強勁的體驗。

我接到她的電話是在深夜。我耐心地聽她的傾訴。后來我覺得我們需要見面。

我必須找一個酒吧或者咖啡館坐下來,聽她講述。電話不足以讓她傾訴內心的問題。

為什么要聽她講述這些呢?聽聽吧,我的耐心能幫助她從內心的困境中走出來。

多年以來我都是這么做的。我?guī)缀跏撬男睦磲t(yī)生。這或許也是她依賴我的緣由。

她以為踏上前往異國的旅程就告別了故城,也告別她的精神創(chuàng)痛。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她知道,她的精神的困境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然而我除了保持鎮(zhèn)定和耐性傾聽,不能為她做任何有效的事情。

很長時間她都是在生活的漩渦里掙扎,在幽暗的時光里沉浮。

重新回到北京是在二〇一五年的夏天。飛機降落到首都國際機場時,她覺得自己成了真正的孤獨者。飛機在高空變化著角度逐漸下降,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這座城市沒有親人,也沒有可以依靠的朋友。只有那些躲在暗處覬覦和算計她的故人,他們形成湮沒她的暗流。

走出航站樓,攔到一輛出租車。汽車的后備箱彈開,她把隨身的銀色皮箱放進去,看著車蓋合住。拉開車門,坐到出租車的后座,這是她通常習慣坐的位置。車里很臟,有廢棄的棉紗扔在車座下,棉紗散發(fā)出機油濃烈的氣息直撲鼻腔。司機在打電話。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拿著手機,不停地說話。她忍耐著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一下,別過頭眼睛透過車窗看著外邊的街景。汽車在淤積的車流里緩慢地前行,車窗外的街景也緩慢地移動。落滿灰塵的樹木,枝葉都是灰暗的。藍色鐵皮圍起來的建筑工地,裝載著廢棄物的巨輪卡車激蕩著漫天的塵土馳過。她看到那幢T字型的大樓以及被烈焰焚燒過留下煙熏痕跡的配樓。

仿佛是一種暗示,自從那年春節(jié)這幢大樓被突起的烈焰焚燒過,大樓的主人就向著厄運疾轉直下。這家國家級電視臺先后有若干著名女主播涉嫌高官貪腐案被調查和被羈押,后來男主播也涉嫌更高級官員的腐敗案被調查羈押。除了男女主播的陷落,還有頻道的總監(jiān)和制作人。當然淪陷的不只是這家燃起過沖天大火的電視臺,這個國家很多地方的電視臺都有涉嫌腐敗案件而接受調查的公職人員。幾年前她曾經是這家電視臺一個音樂頻道的主持人,有兩年的時間出鏡主持,她向觀眾介紹這個國家的原聲態(tài)音樂,這是一個冷僻的節(jié)目,收視率一直低迷,最后節(jié)目被停掉。這么多年她除了做自由攝影師,還從事過各種職業(yè),企業(yè)高管、法國駐京廣播音樂DJ,電視臺的音樂主持,現(xiàn)在她應該感謝這因冷僻而停掉的節(jié)目,這使她有理由離開電視臺而不是身在其中淪陷。

出租車緩慢地行駛,她聽到司機在跟不同的女人打電話,不同的語氣不同的態(tài)度。能聽出來一個是司機的老婆,他用淡漠甚至不耐煩的口氣說話,他告訴對方說:“晚上加班,就不回家吃飯了?!彪娫拻鞌嗪笏緳C又撥通另一個電話,她聽出接電話的是女人的聲音。司機馬上變了一副討好的口氣說:“我待會拉完活兒就過去?!蹦懿碌贸鰜硭緳C的生活狀況,顯然他是游走在兩個女人之間。這是尋常的事情,現(xiàn)在的人普遍過著這種人格分裂的生活。

司機不講電話的時候就取出指甲剪刀剪指甲。他不是手握方向盤,而是用胳膊撐著方向盤移動,手里用指甲剪刀悠然地剪著指甲。她實在受不了出租司機的這種職業(yè)態(tài)度,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您開車的時候能不能更專心一點,不打電話,不剪指甲?開著車您怎么能不顧安全呢?”司機抬頭從反視鏡里看著她,眼里是不耐煩的神情。她又說:“您即使不考慮自己的安危,也有責任考慮乘客的安全吧?”話音落下,司機收起指甲剪刀,手握住方向盤。司機沒有言語,看得出來他對她的不滿。

她是乘坐國際航班從紐約飛抵北京的。重新回到這座城市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落。更準確說是煩躁和不安,是面對世事的茫然、抑郁還有絕望。她是被逼人絕境的人。那些逼迫她的人隱身在這座都城的暗處。現(xiàn)在她要將他們找出來,面對各種煩難,面對各種算計,面對各種陷害和剝奪。這是她觸及到的人性的羅網。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耶和華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憂傷。耶和華說:我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并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后悔了。她想到自己所看到的美國電視劇《圣經故事》演繹的情節(jié),想到耶和華說過的話。在某個冬季的時刻她花了三個夜晚看完了十集,終于看懂了《圣經》,以前看到過卻從沒看懂,也從沒讀完過《圣經》,這一次她看完了。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信仰的力量解救了她,帶給她內心的安定和精神的穩(wěn)固。當然首先帶給她內心的安定和精神穩(wěn)固的是約翰-迪恩,她的新男友。一個生活在紐約的建筑設計師。

大火燒起來的那個夜晚她和羅鋼正在爭吵。

在她位于十七樓的居所里。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夜空之下就是燈光璀璨的大街。她的內心一直有沖動想要撞破玻璃窗,從玻璃窗飛身躍下。這是令她恐懼的沖動。安靜下來,鎮(zhèn)定,鎮(zhèn)定。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讓奔流的血液冷卻下來,勻速地在血管里流動。他們不止一次爭吵,經常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他開始顯出暴躁的一面,男人總是會有這一面,戀愛時期和結婚之后的差異她當然是知道的。但是沒有顧忌地表現(xiàn)出的不耐煩和暴躁是她難以置信的。每次情感出現(xiàn)挫折的時候她都會有幻滅感,痛不欲生,感到人生沒有意義。這其實是抑郁病的癥狀,跟人的真實處境關系不是很大。然而她認為是自己陷于困境之中,甚至感受到內心的絕望。她哭泣著,使出力氣哭得很大聲。

這時候她看見在街上矗立著的那幢樓燃起大火。開始是濃烈的黑煙躥動著升起。

很快救火車的警笛就響起。這場大火救了他們。她撲到了玻璃窗前遙望著窗外,看著夜空中被火舌舔亮的夜空,在瞬間她就忘記了自己的苦痛。羅鋼也走到窗前探著身子注視著窗外的街景。是的,跟夜晚燃起的大火所制造出來的恐懼感相比,跟燃燒的大火焚燒過后留下的廢墟比,他們的一點糾葛算不了什么?,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爭執(zhí)和吵鬧都是美好的。羅鋼從這個世界消逝了,不能再找到任何切實的印跡。有時候她會在夜里睡覺夢到他,醒來時意識到失去的痛苦。如今等她重返這座城市的時候,已是物是人非。

預訂好了三元橋附近的一家名叫宜必居的旅館。出租車停在旅館門前,她下車取出行李箱。出租車在噴吐著尾氣從她的身邊駛離時,她看到司機兇狠地瞪了她一眼,嘴里不干凈地罵了一句。她任由他罵,拖起皮箱的拉桿走進旅館的旋轉門,進入大堂。站立在門側身穿黑藍色制服的侍應生躬身對她說:“您好,歡迎您的光臨?!彼龔街弊叩椒张_前登記客房。

出示護照,交付三天的押金。這是她與以前的不同,以前她必須要出示身份證件。服務臺側的墻壁掛著電子顯示屏,顯示著旅館房間的價格。在顯示屏的下方釘有一個牌子,印有公安局的警告,諸如不得在酒店賣淫,不得聚眾賭博吸毒等等。她等待著服務生辦理好入住手續(xù),接過服務生遞給她的房間門卡,乘坐電梯到五樓的房間。皮箱由旅館服務生送,她輕松上樓。

然而她的心情沒有辦法輕松。

陰影罩在心頭,如同噩夢臨身拼盡全力掙扎不得解脫。那個追隨著她的行蹤不松懈的人仿佛鬼魅糾纏著她?!澳闫鋵嵅挥眠@么辛苦的?!彼肫鹋褜λf的話:“對付這種男人還不好辦么?他不是想要搞你么?你就跟他上一次床又能怎么樣呢?少不了你一根頭發(fā)。你現(xiàn)在還是自由身。未亡人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還死守這么陳舊的觀念。聽我的沒錯,找他上床,跟他談判,改善你們敵對的關系,讓他別再跟你做對!死心眼害死人,千萬別那么想不開,你要有個成本核算,用極小的代價換取以后生活的安寧,這也根本算不上代價。你就當它是自慰的工具好了,你不是有各種自慰經驗么?”這個生于一九八二年的女孩自命女權主義者,她這么想問題不奇怪。如今的年月,人怎么活都有。一個女人別說跟仇家上床,就是賣身仇家也不稀罕??墒撬X得自己不應該這么做。她不能向K屈服,屈服的結果就是他會變本加厲更冷酷地對待她。然而她也不能以強硬的敵對立場對待K,招惹或者激發(fā)出K的仇恨意識和報復心理,結果會更可怕,麻煩會更大。

“那我就回國一次,無論如何都是要見他的,不在床上見,就得到法庭上見。”

從紐約回北京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她要提前處理好各種工作。包括安頓好男友的生活和情感。她到紐約半年之后又新交了男友,只要還活著,她總是會遇到新的愛情。遇不到,找也是能找到的。作為女人,她還是具備這個能力。然而她也要謹慎保護自己的情感,確保在她短暫離開的時候不會發(fā)生意外?,F(xiàn)在的人已經難以信任,背叛和離棄已經成為尋常的狀態(tài),安頓好需要安頓的事務,她就買了回京的機票,搭乘國際航班回她離開兩年的故城。

入住旅館客房。將皮箱放到墻角,打開室內所有的燈照亮房間,打開窗戶讓室外的空氣沖淡室內的潮霉氣息,當然傍晚的空氣更多混雜著霧霾也不是她要接受的。片刻之后又關閉窗戶。檢查一遍床鋪的整潔度,她總是懷疑旅館的衛(wèi)生狀況。這些睡過無數(shù)人的床榻殘留著復雜的人的氣息。洗浴是必須的,進入浴室洗澡的時候她想著如何去找K。在臨行之前她知會過他要回京的消息。他沒有回復任何字句。是的,她回來就意味著進入一個復雜難纏的羅網。這個羅網是K布設交織起來的。她投身進來意味著她迎難而上的決心。

“我可以逃離環(huán)境造成的困境,然而無法逃離人性制造的困境?!?/p>

那天她乘坐出租車走在高速公路時,將這句話編制好短訊發(fā)給我。

“方便的話,今晚我們見見吧。”她再次發(fā)簡訊給K。

屬于她的時間很有限?;氐奖本┲笠獞V上法庭。庭審的結果很難預料,她或者敗訴,或者勝訴,這取決于律師在庭上的表現(xiàn)。當然主要在于她所做事情的事實。但在這之前她要先見到他,見到羅鋼的父親和他的親戚們——兩個姑姑和兩個姑父,大姑在菜市場賣菜,小姑在鋼廠做營銷,她們都住在臟亂逼仄的老胡同里,房屋前后都堆滿陳年的垃圾。現(xiàn)在他們形成一個與她敵對的聯(lián)盟,他們逼她就范,讓她騰出掛在名下的房子,讓她支付老人巨額的贍養(yǎng)費。他們愿意看著她落魄慘敗,看著她居無所定無家可歸。親情原本就脆弱稀薄,在這時候全然消失殆盡?,F(xiàn)在她感受最多的是冷漠甚至仇視。他們恨她,羅鋼的親戚,在他逝去之后也收回了她們的善意和友愛。也許她們當初對她就沒有多少善意和友愛。

她要見到K。在走上法庭之前能當面談談?;蛟S會消除他的敵意。

他的敵意已經對她造成困擾,即使在隔著遙遠的空間還是讓她備感困擾。

“法庭上見吧?!盞回復她??匆娝l(fā)送的手機簡訊,她知道他拒絕和解。

這個男人,如果說最初他對她還有覬覦,那或許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

他有一次在歌者的錄音棚里偷襲她,從背后擁抱住她親吻,扯她的衣裙,他想要干她。

他或許是以為羅鋼在醫(yī)院里已經病入膏肓,他可以利用這樣的機會得手。

她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這個人的猥瑣令她惡心,也令她憤怒。

然而她沒有對任何人講過K的行為。對羅鋼也沒講過。她只有將內心的厭惡和恥辱感深藏在心里?,F(xiàn)在她只有走上法庭的選擇。她無法消除他的敵意。只能迎難而上。

重要的是她想知道那個二百七十萬賬單的成因。這個賬單的真?zhèn)问撬枰鐒e的。

羅鋼生前背著他欠下這巨額債務么?是怎么欠的債務?他有什么秘密不被她所知么?

她不相信這是真的,猜想這是K暗中做局。然而要是真的呢?萬一羅鋼背著他做了什么事情呢?想到這里她感覺周身發(fā)冷。在羅鋼的最后時刻,她相信自己是獻身于某種道德化的情感中。她當然不可能離棄他,她愿意服侍他并陪伴到最后時刻。她是因為內心生長的那種偉大的崇高感才克服和消化那些瑣碎而辛勞又痛苦的時刻。她不相信在這樣的她所親見的情境之外還有另外的情境,如他所說的那種暗地里的非法交易。這是她需要搞清楚的。

現(xiàn)在她稀里糊涂就進入一個陷阱里。不明不白被逼到一個絕境里。

即使是在遠離故城,遠離悲傷之地時也必須重返陷阱和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