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邂逅中國的“新·創(chuàng)世紀”
1921年3月19日，小說家芥川龍之介（1892-1927）被大阪每日新聞社委以“海外視察員”的身份，辭家離京（東京），乘火車西下，計劃從九州的門司港登舟，泛海來華。
芥川在大阪每日新聞社內(nèi)的地位頗為特殊。他于1918年與該報簽約，起先是做“社友”，后來做了正式“社員”，每月領(lǐng)取50日元的津貼，一年之后加薪至130日元——在當年可算得是令人垂涎的高薪了——稿費另付，且一日也無需出勤，只消蟄居家中寫自己的小說便可。唯一條件是：他可以在任何一家雜志上發(fā)表作品，但報紙則只能夠以 《大阪每日新聞》為獨家發(fā)表媒介。如此優(yōu)渥厚遇，自然是因為芥川雖然青春年少，簽約之時年方二十有六，卻已是名滿天下的文壇巨星了。而簽約報社，也是少年得志的芥川借鑒了先師夏目漱石之故智，以保障生活基本穩(wěn)定，俾能潛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無后顧之憂。
芥川盡管不能說是 “多愁多病身”，但其體質(zhì)卻素來難稱強健，好友之一的小說家宇野浩二曾不無調(diào)侃地稱他是“蒲柳之質(zhì)”（按：原文如此，非經(jīng)引者漢譯。日本作家大抵皆有這等程度以上的漢學修養(yǎng)），再加上啟程前數(shù)日又驟染風寒，直至出發(fā)前一天的3月18日猶未痊愈，然而芥川訪華心切，力排眾議，強行抱痾出征，結(jié)果車行半途便感冒復發(fā)，高熱不退，只得在大阪下車，療養(yǎng)一周之后，方才再度登程，于 28日由門司搭乘輪船“筑後丸”渡海，30日午后抵達上海。不料翌日再度發(fā)病，4月1日被診斷為“干性肋膜炎”，當即住進了由日本醫(yī)師開設的里見醫(yī)院 （原址在今峨眉路108號）。這一住就是三個多禮拜，直到23日方才病瘥出院。出師不利、疲疴衰疢帶來的惡劣心緒，再加上心中的理想中國形象與眼前的丑惡社會現(xiàn)實之矛盾，這種種因子綜合作用引發(fā)化學反應，催生出了一個事事不稱心件件不如意、動輒峻拒周遭事物、口中連發(fā)“無聊啊真無聊”、說話拐彎抹角不喜直陳胸臆、渾身長刺性情乖張的旅行者形象?？梢哉f，這部《中國游記》（施小煒譯，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主人公“我”是一個經(jīng)過了夸張性重塑的作者造型，他既是芥川又非芥川，十足是一個文學人物形象。
大阪每日新聞社派遣芥川來華“視察”，是對他寄予了莫大希望的。這由該報刊載的一篇“紙上預告”便可明了：“舊中國有如老樹橫斜，而其側(cè)，新中國好似嫩草，正待舒葉展莖。政治、風俗、思想，中國之固有文化在方方面面與新世界之同類項相互交錯，恰便是中國之興味所在。新人羅素氏、杜威教授刻下之身在中國，非他，亦系為此而情牽意惹之故。我社有鑒于此，近日將于紙上揭載芥川龍之介氏之中國印象記。芥川氏乃現(xiàn)代文壇之第一人者——現(xiàn)今載筆在上海?！?/p>
按原先計劃，芥川是準備旅行與寫作齊頭并進，“邊走邊寫”的。動身之前，他曾于3月11日致信大阪每日新聞社文藝部長、著名詩人薄田泣堇，討論寫作計劃：“紀行只怕也不可能每天都寫。打算分作兩部分，即以上海為中心的南方印象記與以北京為中心的北方印象記，分頭寄上?！比粍t事與愿違，6月2日，來華業(yè)已二月有余，芥川再度致信薄田部長：“余最初承允 ‘原稿自途中寄送’，事到如今，方知道夙諾難踐也?！弊罱K，一部《中國游記》所收的文字，字字皆是歸國之后寫就的；亦即是說，在華 “120余日間”，芥川未曾有只字原稿寄往報社。然而芥川其實是十分敬業(yè)的，對此，他也曾寫下自辯之辭：“這般寫來，倒也仿佛天下太平。而其實此刻我正躺在床上，發(fā)著三十八度六分的燒。不待言，腦袋是飄飄欲仙，喉嚨也痛得無奈?？墒俏业恼磉厰傊鴥煞怆妶?，內(nèi)容都相去不遠，要之都是敦促交稿的。醫(yī)生囑咐要躺著靜養(yǎng)，有人嘲諷我說壯哉芥川。然而事已至此，只要不發(fā)高燒，就不得不把游記繼續(xù)寫下去。以下幾回江南游記，便是在這種情形下寫就的?！保ā吨袊斡洝稰98）說的雖是歸來約半年之后寫作《江南游記》時的情形，但如此努力趕稿，大概足以贏得塊把“工作狂”勛章了。
這樣一個芥川，一路上盡管來不及寫稿，卻為日后的游記寫作留下了大量的札記：“這是拜訪李氏后，我信手寫下的札記。現(xiàn)在打開手冊看時，潦草的鉛筆字有不少快要湮滅了。文章自然是蕪雜的。然而當時的心情或許反而正清晰地表現(xiàn)在這蕪雜之中也未可知?！庇纱宋覀冞€可得知，在日本幾乎人人隨身攜帶的手冊 （日語稱作“手帳”）加鉛筆，原來至少從此時起就已經(jīng)是標準配備了。而且這一標配，即便是在手機普及、早已超過人手一部的今天，仍是日本人出門時的包內(nèi)必備。
引文中提到的“李氏”，名李人杰。芥川在札記里記錄道：“與村田君訪李人杰氏。李氏年方二十有八，以信條言系社會主義者，上?！倌曛袊碇蝗艘病！贝巳朔撬?，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中共一大代表之一的李漢俊。他與李大釗并稱 “南北二李”，是中共建黨的兩大功臣。
芥川的拜訪李人杰 （漢?。瑫r間當在出院之后的5月間，亦即是李漢俊忙于建黨活動的關(guān)鍵時期。會見地點，就在上海的李府，也就是李書城宅，當時兄弟兩同住一處。芥川描述道：
有僮，即引予等至客廳。有長方形桌一，洋風椅子二三，桌上有盤，盛陶制果物。梨、葡萄、蘋果——除此自然之拙劣模仿外，另無裝飾，足慰客目。然市內(nèi)塵埃不見，滿溢簡素之氣。愉快。
“愉快”二字，在整部游記中，當系出現(xiàn)頻率較低近無者，然而芥川在此卻不吝一用，可見他對李府，或者毋寧說對李氏的印象難得地好：“李氏曾在東京大學里待過，日語極其流暢。尤其是瑣碎的大道理，也能讓對方領(lǐng)會，這手本事，在我的日語之上亦未可知……李的言談舉止煞是爽快利落，致令同行的村田君浩嘆 ‘此君腦子極靈’，亦非不可思議?！?/p>
交談中，李漢俊分析了中國的社會形勢，宣傳革命主張：“李氏云，現(xiàn)代中國應將如何？此問題之解決，不在共和亦不在復辟。此種政治革命于中國改造之無力，過去既已證明之?，F(xiàn)在亦復將證明之。然吾人之當努力者，唯社會革命一途而已耳。”
同時，李漢俊也充分意識到革命的艱巨：“李氏又云，種子在手，唯懼萬里之荒蕪，或吾力之不逮也。是以不得無憂吾人之肉體堪此勞任否。言畢蹙眉?！?/p>
聽到這里，芥川再次表現(xiàn)出了整部游記中罕見的溫柔：“予同情之?！?/p>
整個訪華期間，芥川會見了諸多賢達名流，留下了四篇人物素描，除李人杰外，其余三人分別是上海的章炳麟、鄭孝胥和北京的辜鴻銘。對于章、鄭、辜這三位大師巨擘，芥川在行文中固然表現(xiàn)出了對他們學識人品的尊重，但同時也顯而易見地語帶調(diào)侃，不無冷諷，卻唯獨對四人中年紀最輕、名氣遠不及前三人的李人杰，竟絲毫沒有展示其“毒舌”特色，反倒是恭敬有加，這一點，不得不說十分地耐人尋味。
對于李府客廳，芥川如此描繪道：“在我們被讓進的客廳里，通往二樓的樓梯牢牢地扎根于一隅，因而有人走下樓梯時，客人首先看見的是腳。李人杰氏亦復如是。我們最先看見的，是中國布鞋。除了李氏之外，任何天下名士，我還不曾有過從足尖看起的經(jīng)驗。”
結(jié)合前述引文中對客廳內(nèi)部陳設的描寫，有心的讀者一定已經(jīng)看出了端倪：這間客廳似曾相識。對了，它便是位于現(xiàn)今上海興業(yè)路76號的那座著名建筑，一大會址。就在芥川拜訪李漢俊月余之后，中國共產(chǎn)黨在這個房間里召開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
之前之后，都曾有無數(shù)的日本人來過中國，來過上海，然而唯一真正走近了中國現(xiàn)實的核心，邂逅了蓄勢待發(fā)的中國“新·創(chuàng)世紀”，目擊了歷史現(xiàn)場、記錄下歷史細節(jié)的人，空前絕后，只有芥川龍之介一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