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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2期|季宇:救贖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2期 | 季宇  2018年06月22日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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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寶臣死后很長時間,我姑父一直對他只字不提。直到“文化大革命”,姑父單位有人貼出大字報,揭發(fā)姑父有個漢奸二叔,我才知道原來朱寶臣就是姑父的二叔。而且是他把姑父一手拉扯大的。我曾問過姑父,怎么從沒聽他說過?!斑@有啥好說的?!惫酶傅纳駪B(tài)顯得極不情愿。事實上,他對這層關(guān)系一直諱莫如深,在檔案的社會關(guān)系欄中他也沒有填寫,直到“文化大革命”被人揭發(fā)出來,成了他的一大罪狀。

我姑父也算是一個老革命了。他一九四一年在學校讀書時就參加了進步學生運動,一九四二年投奔新四軍,并在部隊入了黨。解放后,他曾先后在公安部門和民政部門工作,但他的“進步”一直很慢,直到離休前才勉強弄了個十五級,享受正處級待遇,而他的老戰(zhàn)友和老同事已有不少都是十三級以上的高干了,甚至還有官至省部級的。為此,姑父感到很失意,經(jīng)常抱怨說都是朱寶臣拖了他的后腿。

事實也確實如此。每次提拔時,組織上都要調(diào)查他與朱寶臣的關(guān)系,雖然他早已與他劃清了界線,斷絕了來往,可卻無濟于事。特別是一九四二年冬,學校的地下組織遭到日本憲兵破壞,九名進步學生被捕入獄,只有我姑父一人逃了出來,而其余八人全部遇難。而此時,朱寶臣正在市里擔任維持會長,這事與他有沒有關(guān)系?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不過,組織上倒是做過調(diào)查,并做過結(jié)論,沒有發(fā)現(xiàn)我姑父與此事有關(guān)。雖然如此,姑父的提拔還是受到了影響。據(jù)我姑姑說,姑父后來調(diào)離了公安部門也與這事有關(guān),“文化大革命”中他還因此受到?jīng)_擊。所以,提起朱寶臣,姑父一個字也不愿多說?!拔疫@一輩子,倒霉就倒在他身上!”有一次姑父酒后氣得大罵。

盡管姑父對朱寶臣多有抱怨,但朱寶臣是我姑父的二叔,這一點無法改變。而且,對于姑父來說,朱寶臣雖非父親,但勝似父親,這也是事實。我姑父四歲時父親便遇害了。他的母親早在生他之時便難產(chǎn)而死。是朱寶臣撫養(yǎng)了他。從四歲到十九歲,我姑父跟著朱寶臣生活了十五年。雖然朱寶臣自己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但在家中耀明(即我姑父)的地位是最高的,誰也不能比?!斑@是我大哥唯一的血脈,是朱家的長房長子?!彼偸菍θ诉@樣說。言外之意,耀明才是朱家真正的繼承人。

朱家的老人都知道,朱寶臣對耀明的呵護簡直無微不至,只要是耀明的事他都要親自過問。自從大哥遇害后,每次耀明外出,總有兩個保鏢跟前跟后,時刻不離左右。他生怕耀明再有什么閃失,讓他無法面對死去的大哥。

朱寶臣的大哥,也就是我姑父的父親,名叫朱寶衡。朱寶衡死于民國十四年。他的死對朱家是一次重大打擊。這個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要不是二爺,那就全完了!”說這話的是七叔,他是朱家的老管家,名叫朱世恩,一直活到九十一歲,他的孫子朱同春在大學里當教授,是歷史學博士,與我經(jīng)常來往,我習慣地稱他朱博。為了搜集朱寶臣的故事,他幫我查了不少資料,還帶著我去見過他的爺爺,也就是七叔朱世恩。

我很早就聽說過朱寶臣的名字。小時候回老家時,村里的老人常會說,這里,那里,過去都是朱家的,他們用手比畫著,對周邊的田地和山川指指點點。朱家的田產(chǎn)究竟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總之方圓幾百里,都是朱家的勢力范圍。朱家還興辦企業(yè),在城里有商行和輪船公司。朱家圩子更是一道引人注目的景觀。整個圩子占地上百畝,有吊橋、炮樓,還有花園、亭臺樓閣等等。解放后,圩子逐漸衰敗,直到前幾年為了發(fā)展旅游,才又重新恢復修建?;謴椭亟ê蟮闹旒役鬃邮謮延^,但村里的老人卻撇著嘴來,表情不以為然。他們說,這算個啥哩?因為恢復后的朱老圩子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還不到。

朱家兄弟姐妹共七人,朱寶臣是朱家兄妹中最小的一個。他有五個姐姐,一個哥哥。朱寶臣的哥哥朱寶衡年長其九歲,在當?shù)匾彩且粋€叫得響的人物。七叔每次提到他時,都會豎起大拇指,言語中對他崇拜至極。在政協(xié)編撰的地方志中,我查到過朱寶衡的條目。條目中稱他為民族工商業(yè)家。他開辦的天元火輪船公司,是最早在龍河上使用機動輪船的,在當時無疑是一個創(chuàng)舉。民國十四年,在他遇難之前,天元公司也是當?shù)厥浊恢缸畲蟮妮喆尽?/p>

不過與乃兄相比,年輕時的朱寶臣一度很不成器?!八拿暫懿缓?。”家里仆人都這樣說,從心里瞧不上他。直到朱家大爺朱寶衡死后,人們才看出了他的斤兩?!八且粋€了不起的人!”孫三伯活著的時候多次這樣對我說過。孫三伯是朱家的老仆人,人們過去都叫他小三子。孫三伯是一九八五年去世的,那時他已是七十多歲高齡。我曾去朱家圩子看望過他好幾次。孫三伯是一個很熱心的人,長得慈眉善目,說話慢聲細氣,兩道長壽眉耷在眼皮上,又長又白,就像年畫中的老壽星。孫三伯的耳朵有些背,但腦子很好使,說起過去的事頭頭是道,包括一些細節(jié)都如數(shù)家珍。

孫三伯很佩服朱寶臣,這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感受到?!岸斈苣痛笾?!”他管朱寶臣叫二爺。“誰家攤上那樣的事受得了?。俊彼傅氖侵鞂毢庥龊Φ氖??!暗锰澚硕?,朱家才沒有倒。”他還說,二爺是個知情知義的人?!澳銊e看耀明如今是國家干部,人五人六的樣子,可要沒有二爺,他的小命早沒了。”孫三伯牙齒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說話時關(guān)不住風,還不停地淌口水,兩個腮幫子一鼓一癟,就像拉風車似的。

耀明就是我姑父的名字,過去孫三伯一直管他叫大少爺,直到解放后才慢慢地改過來,不再叫大少爺而叫耀明了。

我對朱寶臣感興趣,是因一篇文章引起的。這篇文章題為《我所知道的朱寶臣》,發(fā)在《五湖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五集。文中披露朱寶臣在任維持會長期間,曾與抗日力量秘密聯(lián)絡,做過不少有益于抗日的事。他掩護過抗日獨立支隊的戰(zhàn)士,幫助地下組織購買糧食、藥品和傳遞情報。這與以往記載朱寶臣的文章很不一樣。由于朱寶臣曾在歷史上當過維持會長,不少資料和回憶文章對他的評價大多是負面的,有的文章甚至把他寫得十惡不赦,這讓我十分好奇。這篇文章的作者名叫顧銘泉,曾在朱寶臣手下做過文案,解放后在文史館工作,寫過不少文史文章。后來,我曾慕名拜訪過他,他和我講了不少關(guān)于朱寶臣的事情。這讓我十分驚奇,欲罷不能?!拔乙稽c也夸張?!鳖欍懭嬖V我,二爺太神了?!八褪沁@樣的人!不過,最后還是栽了,這都是命啊!”在說這話時,顧銘泉的臉上滿是惋惜的神情。那時他已有七十六歲了,頭發(fā)眉毛全白了。

2

朱家在五湖是有名的大戶。朱家老太爺早年曾加入淮軍,在鎮(zhèn)壓長毛時立過戰(zhàn)功,官至提督,與曾國藩、李鴻章這些當朝的大人物均有交往。朱家圩子就是朱家老太爺告老還鄉(xiāng)后修建的。朱寶臣雖是朱家最小的老巴子,但老太爺在世時,對他管教甚嚴。從小就給他請了私塾先生,為他講解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禁絕他的一切不良惡習。在嚴格的管制之下,朱寶臣在十五歲之前都算得上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好孩子。不僅如此,他還表現(xiàn)出了不凡的藝術(shù)天分,無師自通地在紙上畫出各種景物,倒也蠻像那么回事。后來,家里專門為他聘請了一位繪畫先生。這位先生姓蕭,是蕭家圩的人,人稱蕭三先生。蕭三先生是當?shù)赜忻漠嫀煟绕渖瞄L微雕。他能在黃豆大小的一塊玉上刻上九條龍,而每條龍的鱗片就有數(shù)百塊之多。這一度引起了朱寶臣的強烈興趣。他從十歲時就跟著蕭三先生習練微雕,技藝頗有長進。有一次,蕭三先生把一個刻在指甲蓋大小的竹片上的微雕作品拿給朱家老爺看,并告訴他這是他兒子的作品時,老太爺居然一聲驚呼:“咱家要出藝術(shù)家了!”那個竹片上刻了二十首唐詩,盡管手法十分粗糙,但對一個孩子來說,已實屬不易,堪稱驚艷。

然而,朱家老爺?shù)念A言并未實現(xiàn)。自打老太爺去世后,一直受到嚴加管束的朱寶臣漸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在書房里再也待不住了,并對曾經(jīng)讓他入迷的繪畫失去了興趣。他開始放蕩起來,到處尋歡作樂,吃喝嫖賭樣樣來。有時打起牌來三天三夜不下桌子,好像要把過去失去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補回來。他還是妓院的???,曾經(jīng)一連兩個月待在妓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昏天暗地,醉生夢死,直到大爺帶人把他拖回來時,他已是面黃肌瘦,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霸龠@樣下去,非害了他不可!”大爺回來后對老太太說,言外之意,是對老太太的溺愛和放縱表示不滿。

老太太也很生氣,她生氣的原因倒不是因為二爺?shù)幕奶疲且驗樗尤淮诩嗽豪飪蓚€多月一直沒有回來看她?!澳阋蔡幌裨捔?,連老娘都忘了!”她數(shù)落他道,朱寶臣呵呵笑著,笑得有氣無力,然后回到屋子里倒頭便睡。老太太看到他那氣血耗盡、疲憊不堪的樣子,又氣又心疼。她痛罵妓院里的婊子沒個好東西,個個都是害人精,好像她兒子沒有絲毫責任。老太太是朱家的功臣,一口氣為朱家生下七個子女,朱寶臣是她四十六歲那年生下的。作為家里的小老巴子,因此特別寵愛。老太爺嚴格的管教方法她并不贊同,但她當不了老太爺?shù)募?,現(xiàn)在老太爺不在了,她便徹底放任不管了。有時氣急了,她也威脅要把他趕出家門,并讓小三子帶信給朱寶臣,可朱寶臣才不在乎哩?!安蛔屛一丶也藕昧ā!彼麑π∪诱f,“你以為我想回???”小三子打小就跟著朱寶臣,對朱寶臣言聽計從。他當然不敢把朱寶臣的話傳給老太太。過了一段時間,老太太見不到朱寶臣的影兒,自己倒先急了起來。她讓人傳話給朱寶臣,要他立馬回來見她。來人說,老太太光火了,還拍了桌子。小三子心想,這下要壞菜了,老太太非收拾他不可?!澳阆氚?,他把老太太的話當作耳旁風,她能不氣嗎?”小三子,如今的孫三伯對我說??烧l也沒想到,二爺一回去,老太太倒先哭了起來,她說你這個孽種,存心想氣死老娘?。『髞淼慕Y(jié)果是,老太太讓廚房燒了一桌子好菜,看著二爺吃下去,直到二爺撐得受不了,方才罷休。

孫三伯在說這段往事時,癟著嘴呵呵直笑。當時他正蹲在一面山墻下曬著太陽,雙手攏在袖筒里。陽光照在他身上,灑下一片暖洋洋的光。“說實在的,見過慣孩子的,可沒見過像她那么慣的?!彼嬖V我說。不過,對大爺,還有五個姑奶奶,老太太可從不這樣。在朱家?guī)缀鯖]有二爺辦不成的事,除了有一回鬧得實在不像話了,才把事情搞砸了。

那是朱寶臣十八歲那一年。城里的妓院來了個蘇州名妓,叫小金玉?!斑@女人長得太勾人了,瞧一眼魂就沒了?!睂O三伯告訴我,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吹拉彈唱樣樣會來。用二爺?shù)脑捳f,她是用蜜糖熬出來的,一碰便濃得化不開了。二爺?shù)谝淮我姷剿捅幻宰×??!斑@是個狐貍精!”他當時就下了斷言。那天晚上,小金玉的房間里叫聲四起,一次又一次地直到天亮。第二天上午,二爺從她房間里出來時,兩眼通紅,一副亢奮的樣子,就像打了雞血似的。“太過癮了,”他對小三子說,“就像上天一樣?!?/p>

自從那天起,他就離不開小金玉了。為了得到小金玉,他不惜血本,不知大把大把地扔了多少錢。后來有一天竟然提出要把小金玉娶回家當老婆。這一來,事情搞大了。老太太不愿意了。二爺和小金玉的事,她早就聽說了,原以為像以前一樣,不過是尋歡作樂,也沒太當回事。現(xiàn)在他竟然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老太太氣得差點暈過去。她差人把朱寶臣找了回來,并把大爺和五個姑奶奶全都緊急召來。

“我娘簡直氣壞了!”五個姑姑中最小的姑奶奶這樣說,她在去世前,我曾走訪過她。村里人都稱她五小姐。五小姐說,老太太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毫無效果,大爺和五個姑奶奶也都幫著說服。幾個人軟硬兼施,有的唱白臉,有的唱紅臉,什么辦法都用盡了,可朱寶臣油鹽不進,非娶小金玉不可?!八枪砻粤诵母[!”五小姐說,老太太沒咒念了,便下了狠招。她讓人泡了一碗砒霜水,端來擺在桌子上,“我沒你這個兒子?!彼龑χ鞂毘颊f,要么你改變主意,要么別想走出這個房間。朱寶臣聽了這話,幾乎想都沒想,便端起了那碗砒霜水。“既然不讓我娶她,那我還是死了算了?!彼f。

大爺和幾個姑奶奶一見,都上去按住朱寶臣的手。老太太又氣又急,她沒想到朱寶臣竟然鐵了心,為了個婊子竟然連命都不要了?!昂冒?,”她說,“都是我作的孽,那就讓我死吧!”說著,自己端起那碗砒霜水就往嘴里灌。家里人都慌了,急忙上前制止,又手忙腳亂地叫來了家里的羅先生。羅先生是朱家的大夫,眼睛高度近視,外號羅瞎子。此人醫(yī)術(shù)精湛,三代為醫(yī)。他看病有個習慣,從不問你病情,你要和他說病情,他起身就走,說你都知道了,還要我弄熊哩。

羅瞎子在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來了。他二話沒說,便讓人舀來一碗馬尿,給老太太灌了下去。老太太哇哇地嘔吐起來。吐完之后,羅瞎子又用了一劑湯藥,老太太才慢慢蘇醒過來。好在大家攔得及時,喝下去的砒霜并不多,加上救治及時,老太太總算保住了一條命。大爺惱怒至極,他揪住二爺?shù)念I(lǐng)子,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斑@是我頭一回看見他打人?!逼呤逯焓蓝鲗ξ艺f,幾個姑奶奶也都上來罵他。朱寶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在整個搶救過程中,他一直跪在那里,也沒人去理他。就這樣,他跪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母親醒來,問他在哪里,才有人把他架了過來。由于跪了一晚,他的兩條腿已經(jīng)僵硬得站不起來。他來到母親床前,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母親余怒未消,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沒你這個兒子!”

“娘,我該死?!?/p>

“還敢犯混不?”

“不了。”

“那好,從今往后不準再見她?!?/p>

“不見?!?/p>

“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p>

朱寶臣說到做到。此后三個月,他果然沒有邁出家門一步。老太太心滿意足,覺得這口砒霜沒白喝。就在大家以為他已改邪歸正,為此慶幸時,沒想到又出事了。

這回事情出在家里的丫頭秋云身上。秋云十六歲,剛到朱家還不到半年時間。這丫頭長得水靈,皮膚雖然有些黑,但渾身上下十分飽滿,像個熟透的桃子。老太太很喜歡這個丫頭。就在前不久,秋云突然感到身子不適,常常莫名其妙地犯惡心,有一天飯后竟然嘔吐不止,差點把腸子都吐了出來。老太太差人找來羅瞎子。羅瞎子一搭脈便把眼睛瞪得溜圓。他支開了秋云,悄悄對老太太說,這丫頭有孕了。

老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問了兩遍,問得羅瞎子都不高興了。其實,老太太不是不相信羅瞎子的醫(yī)術(shù),而是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實。她把秋云叫進來,要她老實交代?!拔铱蓢槈牧恕!鼻镌剖潞髮θ苏f,她嚇得渾身直哆嗦,跪在地上哇哇大哭。她知道事情的嚴重后果,可問她這是誰干的,她卻死活不愿說?!安皇俏也辉刚f,是我不敢說。”她說的倒是實情。不過,她越不說老太太越生氣。

“去,去把七叔找來?!彼愿赖?。

不一會兒,管家朱世恩便趕來了。老太太讓他把秋云打發(fā)回家。秋云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她知道一旦被送回家便死定了,因為不僅名聲臭了,而且父母親也不會饒過她。

就在這時候,二爺匆匆地趕來了。他一邊走一邊扣著衣扣,臉上睡眼蒙眬,眼屎巴拉的,一看就知道剛從床上爬起來。他是從小三子那里得到消息的。昨晚他邀了幾個朋友喝了一夜酒,天亮時剛剛睡下。小三子把他從床上叫起來時,他還渾身酒氣,迷迷糊糊,直沖小三子發(fā)火?!澳銈€狗日的,還讓不讓老子睡了?”小三子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了,他說老太太要把秋云趕走了。二爺聽了這話,立時睡意全無,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手忙腳亂地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屋外跑。

“你去找七叔,”他吩咐小三子,“把秋云帶回來。”

“你讓我怎么說?”小三子有些害怕。

“你就說是我說的。”朱寶臣大聲喊道。

老太太正在屋里逗弄鳥兒,看到二爺驚慌失措地跑來,不知出了什么事,正要開口問他。朱寶臣搶在了前面。

“娘,你可不能把秋云趕走?!?/p>

“為啥呢?”老太太話一出口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事不會是你干的吧?”其實,用不著回答,答案已經(jīng)不言自明。事后,老太太說,難怪他那段時間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原來是看中了這個丫頭。“這個不正經(jīng)的東西!”她當時氣得大罵。

不過,朱寶臣倒是沉著鎮(zhèn)定,他沒有做任何辯解,而是直接告訴老太太,秋云如今懷的可是朱家的種。他的話一出口,便擊中了問題的要害。老太太一肚子怒火頓時撒了氣。

她說:“你想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朱寶臣反問道。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老太太指著他的鼻子罵。罵過之后,又連聲嘆氣。朱寶臣松了一口氣,知道危機已經(jīng)解除了。然后,開始心平氣和地和老太太討論善后。

到了這時候,老太太也沒了脾氣。不過,她堅持一點,秋云出身太低,只能做妾,朱寶臣也表示同意。不過,朱寶臣當時還沒有娶妻,哪有先妾后妻的道理,于是便采取了變通的辦法,等到朱寶臣娶了妻再辦儀式?!霸谶@件事上,二爺做得有情有義?!睂O三伯和七叔都這樣說。不過,秋云也對得起二爺。她后來為朱寶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文革”時,朱寶臣被批斗致死也是秋云幫他辦的后事。那時秋云身份早已是朱寶臣的二姨太。

3

總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朱寶臣給人的印象都是不成器的東西。幾乎沒有人認為他會有出息,包括朱家的下人在內(nèi),只有羅瞎子除外。

羅瞎子不僅精通醫(yī)術(shù),而且對于周易頗有研究。他還會看相和占卜。古人云,醫(yī)相同源,看來確有道理。就在人們普遍不屑于朱寶臣時,羅瞎子卻說你們可別小看了這個朱家二爺。這家伙骨格清奇,秀外慧中,三停八卦,飽滿豐厚,不足者,乃明堂略短,耳門低平,此系隱患所在。不過,如有時運相助,可大貴,否則將會劫難加身,不得善終。他的話后來果然應驗,但在當時卻沒有多少人相信。直到朱家大爺朱寶衡死后,人們的看法才慢慢有所改變。

朱家大爺朱寶衡在人們眼中幾乎是個完美的人。他是朱家的老大,老爺去世后他便是朱家的當家人,當?shù)厝硕己芫粗厮K麨槿撕吞@,彬彬有禮,處事穩(wěn)健,心胸寬廣。不僅相貌堂堂,而且氣度不凡,談吐舉止處處顯出高貴。他的穿著也很講究,完全是個新派人物。孫三伯對我說,大爺喜歡穿西裝,穿得最多的是白西裝,有時也穿那種帶毛領(lǐng)的皮夾克,下身則是西褲或呢馬褲,腳下穿的有時是皮鞋,有時是馬靴,根據(jù)衣服搭配需要,一看就不同凡響。盡管如此,但他并不像那些有錢人,動不動就吆五喝六,趾高氣揚。他對人一向很和氣,即便是對下人,生氣的時候也很少說臟話。他的威望很高,在城里商會開會時,常常一言九鼎,不怒自威。

他的死讓人感到很意外。事前沒有任何預兆。那是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我記得是臘月初六,再過二十幾天就要過年了?!逼呤逯焓蓝骰貞浾f。但也有人記得,時間是在大寒以后,離春節(jié)已經(jīng)沒有幾天了。盡管說法不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時間是在農(nóng)歷新年之前,而且那天還下著小雪。

朱寶衡因為偶感風寒,早上沒有起床。他喝了羅瞎子開的湯藥,正在床上裹著被子捂汗。這時有人來送信了,說是朱家的幾條船在羅埠鎮(zhèn)碼頭被扣下了,因為船上夾帶了違禁物品。保安團通知朱家大爺趕緊去接受處理。“什么事這么嚴重,還得大爺親自去?”朱世恩當時很不以為然。來人強調(diào)這可是保安團白團長交代的。言外之意,事情比較重大。

朱寶衡勉強從床上爬了起來。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是白團長點名要他去,他還是決定去一趟,以免留下口實,讓他找茬。不過,他根本不可能想到這是他這一生中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實際上,臨走之前,他也沒有任何不好的預感。他仔細地穿好衣服,還對著鏡子換了兩根領(lǐng)帶,直到滿意為止?!八@人特別講究?!敝焓蓝髡f,他在任何時候都很注重儀表,即便那天他身體有病,也絲毫不肯馬虎。朱世恩本來也是要跟著去的,但年關(guān)將近,各商行和田戶都要前來報賬,家里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朱寶衡便讓他留在家中照應?!靶姨潧]讓我去,”朱世恩后來對我說,“要不這條小命也早沒了?!?/p>

朱世恩這樣說,當然是有根據(jù)的。因為現(xiàn)場一個活口也沒留下,而且從事后分析看,顯然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大爺走后大約五個小時,噩耗便傳來了。朱世恩得到消息,連忙趕了過去。到了羅埠鎮(zhèn)碼頭時,天已黑透了。只見碼頭上布滿了保安團的兵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如臨大敵。大爺朱寶衡的尸體已被移至碼頭邊的一個倉庫里。他的身上中了五六槍,血跡早已干涸,在昏暗的馬燈下泛著紫黑的顏色。與大爺尸體一起擺在地上的還有另外四具尸體,他們都是朱家的家丁。每個人幾乎都被打爆了,身上槍孔累累。朱世恩在朱家管事十幾年,也算經(jīng)多識廣,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讓他一下子蒙了,雙腿一軟,便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哭起來。

一個大活人,走時還好好的,轉(zhuǎn)眼竟成了這副模樣——天啦,這也太恐怖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按照保安團的說法,他們在例行檢查中發(fā)現(xiàn)朱家的船只私運煙土,當即予以扣留,并通知朱寶衡前來接受處罰,沒想到朱寶衡拒不服從處罰,公然武裝反抗,保安團迫不得已進行還擊,將不法分子當場擊斃??蛇@種說法太荒唐了,根本站不住腳。“老鬼才信哩!”朱世恩告訴我,朱家從不做違禁的生意,而且說他們武裝反抗,這也有悖常理。朱寶衡那天只帶了四個人,而保安團人多勢眾,從常理上講根本說不過去?!皼r且這也不符合大爺?shù)男愿?,他不是一個愛沖動的人。”朱世恩還向我分析說,大爺帶的四個保鏢個個身懷絕技,如果是他們先動手,保安團非死不少人不可,可他們連個受傷的都沒有,這里邊肯定有名堂!

面對朱家的質(zhì)疑,保安團毫不理會。朱世恩去見白團長時,白團長反倒振振有詞,“你他媽的給我少扯!”他說證據(jù)確鑿,豈容抵賴?保安團代表政府,還能冤枉好人不成?“我他媽的警告你,”白大麻子粗聲武氣地說,“不要胡言亂語,否則后果自負!”他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通威脅,根本不讓朱世恩說話。

白團長名叫白先貴,綽號白大麻子。他身軀肥胖,走路搖搖晃晃,但卻保持了良好的軍人風紀。他頭戴大檐帽,身系武裝帶,腳蹬黑亮的馬靴。武裝帶上別著一個黃皮的槍套,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一絲不茍。白先貴原是第七師師長張敬堯手下的馬弁,在張敬堯的提攜下當上了保安團團長?!斑@家伙簡直就是個混蛋!”朱世恩幾十年后提到他仍然氣憤不已,“他根本不讓你說話,完全是以勢壓人?!痹谒耐{下,朱世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因為跟這種人你根本無理可講。

朱寶臣可能是朱家最后一個得知消息的人。當朱世恩帶著家人找到他時,他正在牌桌上賭得昏天暗地。朱世恩讓他趕緊回去,說家里出大事了??伤静焕?,以為是家里故伎重演,又在找理由騙他回去。朱世恩急了,顧不上與他解釋,讓人不由分說將他拉下了桌子,拖進車里。朱寶臣氣得直跺腳,連聲大罵?!肮啡盏?。”他說,“你們搞什么鬼?老子都停牌了,啥事不能等一等,難道死了人啦?”朱世恩和家里來的人一聽這話,便都滿面淚水,哭了起來。他們告訴他說,大爺死了。朱寶臣這才如夢初醒,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朱寶臣趕到家里,已是第二天上午了。朱家圩里氣氛緊張,吊橋高高地拉了起來,圩丁們也都荷槍實彈守在碉堡內(nèi)。朱老太太躺在床上已經(jīng)陷入昏迷。這個打擊實在太大了,她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五個姑老爺和姑奶奶都趕來了,守在床邊或待在客廳里。朱寶衡的尸體在這之前已經(jīng)拉了回來,盛放在棺木中。朱寶臣進門后,幾個姑老爺姑奶奶誰也不理他,臉上都掛著責怪和痛恨的神情,只有大姑奶奶氣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個混賬,還知道回來???干嗎不死在外邊!”朱寶臣顧不得理會這些,他三步兩步來到母親的榻前,連聲喚娘??赡赣H已經(jīng)沒啥反應了。羅瞎子束手無策,搖頭嘆息,讓家里人準備好后事。三天后,母親去世了。臨死前,她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圍在床邊的親人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當看到朱寶臣時,她的目光中充滿了無比的怨恨。“就像刀子一樣?!敝鞂毘己髞韺θ苏f,他永遠也忘不了娘臨死前看他的目光。

朱寶臣感到無比的自責,這倒不是因為他長期以來從不關(guān)心家中的事務,也不是因為大哥死的時候他還在賭場里醉生夢死,而是因為這場災難的起因竟然是他一手導致的。民國十四年冬,年關(guān)將近,朱家的輪船公司格外忙碌。幾條船沒日沒夜地跑,仍然應接不暇,無法滿足客戶的需求。要船的人踏破了公司的門檻。有的愿出高價,有的通過各種關(guān)系走起門路。這種紅火的情景幾乎年年如此,但從來不問家事的朱寶臣并不知曉。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他,把厚厚的一摞錢擺到他面前,求他幫忙時,他還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這個求他幫忙的人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名叫丁懷民,外號丁葫蘆。他和朱寶臣是在賭場認識的,以后便整日混在一起,出入妓院賭場,形影不離。雖然關(guān)系不錯,實則不過是酒肉朋友。不過,丁葫蘆找到他了,他不能不幫這個忙?!岸斒莻€講義氣的人,”孫三伯這樣對我說,“他把錢推了回去,說是給錢就外啦,這事包在我身上了?!彪S即便帶著丁葫蘆去了輪船公司。丁葫蘆的這批貨是五十件棉紗,數(shù)量并不少。輪船公司的經(jīng)理感到有些為難,因為船運計劃早就安排滿了,最早也得等到一個月后了。“可是,二爺不干了,”孫三伯說,“他感到抹了面子,尤其是當著丁葫蘆的面。”他當時就不高興了,非得立馬安排。他還說我朱寶臣是不是說話不算,非得我大哥才行。經(jīng)理聽他這樣一說,便被頂?shù)綁Ω狭恕km然朱寶臣是個甩手掌柜,啥事也不管,可他畢竟是朱家的二爺,況且還是老太太的心頭寶貝,他可惹不起。于是,經(jīng)理只得想辦法,把這批貨提前安排了進去。

事前誰也沒想到,恰恰是這批貨出了問題。保安團查到的煙土就藏在這批棉紗中,而且數(shù)量巨大,這也成了朱家貶運煙土的罪證。朱寶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成了罪魁禍首。他說我去找保安團說理。這批貨并不是我們朱家的。可是保安團并不買賬,他們說紅口白牙,空說無憑,什么釘葫蘆銅葫蘆的,你說是他的貨,你得把人找來。然而,丁葫蘆這時早沒影了。朱寶臣挖地三尺,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凡是丁葫蘆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放過,也沒有找到半點影子。這個人就像氣泡一樣,忽然一下子就不見了。

4

朱寶臣成了朱家的罪人,很長時期都抬不起頭來。母親和大哥下葬后,幾個姐姐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朱寶臣也痛不欲生。他說自己是不肖子孫,害死了大哥和母親,“我他媽的太混蛋了!”他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大聲喊,還把自己的頭往墻上撞,撞得鮮血迸流。后來,還是幾個姑老爺上前勸阻。“光哭光罵有啥用哩?”大姑老爺說,“罵死了,人也不能復生,還是想想以后吧?!?/p>

三姑老爺也表示贊同。在朱家的五個姑老爺中,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是最有主心骨的。大姑老爺叫陸鵬山,三姑老爺叫蕭仲元,一個是陸家圩的圩主,一個是蕭家圩的圩主。他們都主張此仇必報,但是必須等待時機。雖然他們能夠聯(lián)系幾家圩主,但畢竟力量有限,保安團有上千人馬,而且武器裝備也整齊優(yōu)良,硬干肯定不行,而且這件事的發(fā)生也不是偶然。白大麻子早對朱家忌恨已久,這事外界不清楚,朱家人心里一本明賬。白大麻子明為保安團長,實際上專干販賣煙土和私鹽的事兒。朱世恩對我說,他多次要求朱寶衡與他合作,但朱寶衡偏不買賬。

朱家發(fā)跡始于光緒年間。那年月,天下大亂,長毛打進了安徽,各地紛紛辦起了團練。朱寶臣的爺爺是武舉出身,便在朱家圩拉起了隊伍。后來,李鴻章的淮軍來五湖招兵買馬,朱家老太爺便帶著隊伍加入了淮軍,由于戰(zhàn)功卓著,等到長毛被平定后,已官至總兵。再后來,朱家老太爺功成名就,便辭官回鄉(xiāng),辦起了實業(yè)。

朱家的實業(yè)發(fā)展得很快,五湖、廬州等地都有朱家的商行。他們還最早興辦輪船公司,擁有機動輪船五艘,幾乎控制了龍河的航運。

由于朱寶衡拒不合作,引起白大麻子的仇恨。這回痛下毒手,顯然是蓄謀已久。而且城里的衛(wèi)家可能也參與其間。衛(wèi)家的老爺叫衛(wèi)樹森。他也有一個輪船公司,取名四海。四海與天元一直是競爭對手,不過始終處于下風。衛(wèi)樹森與白大麻子走得很近,兩人合伙販賣煙土和私鹽,這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朱家事發(fā)后,保安團沒收的朱家天元公司的輪船便都歸于了四海,名義上說是拍賣所得,實則幕后交易誰都明白。

對于這些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朱寶臣哪里知道。他成天吃喝玩樂,既不關(guān)心,也沒人去和他說起這些事。如今聽家里人一說,才感到事情不那么簡單。雖然他寧肯相信,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但種種跡象表明事實并非如此。半年后,丁葫蘆終于找到了。

他是回鄉(xiāng)給老父親奔喪時被抓住的。丁葫蘆的家在合肥西鄉(xiāng)桃花鎮(zhèn)。朱家為了找到他,不惜下了血本。他們四處打聽丁葫蘆的下落,并在丁葫蘆的家鄉(xiāng)安排了耳目。凡到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都加派人手,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直到丁葫蘆的老父親去世了,他們終于等到了機會。

朱寶臣聞訊親自趕了去,他在村莊四周布下了得力的人手?!安贿^他做得還算仁義,”孫三伯說,“直到喪事辦完了才吩咐動手?!倍『J是在送走親戚朋友之后被抓的。當時,天已黑了下來。他站在圍墻邊撒尿時,一記悶棍從后邊打了上去,他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架走了。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在一條船上了。開始他什么也不肯說,并胡扯他也不知道棉紗中藏有煙土。問他棉紗從何而來,他也閃爍其詞,不肯如實交代。朱寶臣一肚子惱怒和委屈都憋了大半年了,早已不耐煩了。他轉(zhuǎn)身出了船艙,剩下的事便交給了二沖子。

二沖子是朱寶臣的本家侄子,名叫朱大勇,他有個哥哥名叫朱大忠,兄弟倆膀大腰圓,都會武功,而且槍也打得準,平時話不多,但脾氣暴躁,一言不合,便會動起手來。因此便有了大沖子、二沖子的外號。大沖子原先是朱家的圩丁隊長,他是跟隨大爺朱寶衡去蘇家鎮(zhèn)碼頭時被保安團打死的。大沖子死后,二沖子悲痛不已,他幾次要求報仇,都被朱寶臣勸攔住了。有一次,他竟然偷偷進城想干掉白大麻子,朱寶臣得知消息,立即派人把他拖了回來?!肮啡盏?!”他氣得甩了他一個耳光,“你想壞了我的大事啊?”朱寶臣平時很少打人,他這一耳光打得二沖子有些發(fā)蒙?!澳銡⒉涣税状舐樽?,”他對二沖子說,即便殺了,也會惹來報復,“你想害死我們大家啊?”

“那你說這事咋辦?”二沖子并不服氣。

“這事得慢慢來?!敝鞂毘紝λf。

二沖子憑直覺感到朱寶臣并沒有騙他,盡管他并不相信他的能力,但他敢肯定,朱家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他說得也確實有道理。

“只要你答應報仇,我就跟著你?!?/p>

“好,”朱寶臣說,“從今往后你不準擅自行動,能做到嗎?”

“能!”

朱寶臣點點頭,讓他接替大沖子做了隊長,秘密購買武器,暗中加強訓練。這次抓捕丁葫蘆又挑選精干人馬,由他親自帶隊。

船艙里傳來陣陣號叫。不用朱寶臣交代,二沖子早已迫不及待。他把滿肚子的仇恨都發(fā)泄了出來。等到朱寶臣再進船艙時,丁葫蘆差不多快成血人了,右手的五個手指已經(jīng)被剁掉了四個。他磕頭如搗蒜請求饒命,朱寶臣冷漠地看著他。他想到大哥和老太太的死,心便愈加堅硬起來,連他自己都感到驚奇,一個人要變得冷酷原來并不是什么難事。

丁葫蘆終于交代了。他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說了。他說,是衛(wèi)樹森找的他,要他幫他運送這批棉紗,而且指定要天元公司的輪船?!拔耶敃r就感到奇怪?!倍『J說,因為衛(wèi)家的四海公司就有船,何必要找別人?但衛(wèi)樹森解釋說,他們的船不夠用。至于為什么要找丁葫蘆出面,是因為他能與朱家二爺說上話。丁葫蘆本能地感到這事有些蹊蹺,他原想推辭,但衛(wèi)樹森已經(jīng)把一疊現(xiàn)鈔塞到他的手中。直到事發(fā)后,他才感到大事不妙,但悔之晚也。衛(wèi)樹森這時又找到了他,要他馬上離開?!八纸o了我一筆錢?!倍『J交代說,“他還威脅我,讓我走得越遠越好,而且永遠不要回來?!?/p>

丁葫蘆的交代證實了朱家的分析,果然這一切都是白大麻子和衛(wèi)樹森設(shè)下的圈套。朱寶臣心如刀絞。如果說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他心里還會好受點,而如今他卻成了幫兇,簡直不可饒恕?!笆俏液λ懒舜蟾纾 币院笾灰幌氲竭@件事,他就會痛心疾首,無法原諒自己。有一次大哥的忌日,他喝得酩酊大醉,捶胸頓足,大罵自己:“我他媽的簡直就是活豬,蠢到家了!”他狠命地抽起自己的耳光,直到嘴巴腫起老高。

丁葫蘆最后死得很慘。他被活活勒死了。這事是二沖子親自干的,他找來一根繩子勒住他的脖頸,往身上一背,丁葫蘆便兩腳懸空,胡亂踢蹬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一股刺鼻的氣味隨即彌漫開來,丁葫蘆的屎尿順著褲腿淌了一地,弄得船艙里臭不可聞?!八彩腔钤摚睂O三伯后來對我說,“二爺那么信任他,可他卻干出那種缺德事!”

5

朱寶衡死后,朱家元氣大傷,不僅天元公司宣告破產(chǎn),而且其他產(chǎn)業(yè)也大受影響。這一切似乎改變了朱寶臣。將近半年多時間,城里的妓院和賭場不再看見他的身影。朱家人暗自慶幸,都認為這場打擊使他成熟起來。如果真能這樣,朱家還有希望。然而,好景不長,半年之后,朱寶臣又故態(tài)復萌。他重新出現(xiàn)在妓院和賭場里,而且比以前更加瘋狂,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朱家人都深感失望,背后議論都說朱家氣數(shù)真要盡了,碰上這么個敗家子,也命該如此。幾個姑老爺姑奶奶也恨鐵不成鋼,有來當面勸的,也有指著鼻子當面罵的,大姑奶奶有一次甚至當眾唾了他一口,可朱寶臣我行我素,全當耳旁風。只有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似乎比較寬容,并沒有過多指責。他們說二爺心里苦,就由他去吧,以后慢慢會好的。

可朱寶臣卻越來越不成樣子。至于生意上的事,也全都交給了七叔朱世恩,幾乎從不過問。有一次,商會開會,他不得不出席了,居然在會場上睡著了。還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會上胡言亂語,弄得全場哄堂大笑。"朱家的臉都讓他丟盡了,"朱世恩對我說,"我當時也在場,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

這些事一時間都成為笑談,在坊間廣為流傳。衛(wèi)樹森漸漸松了一口氣。自從勾結(jié)白大麻子,滅了天元后,他心里并不踏實。按照事前周密的計劃,朱寶衡被順利地干掉了,這事做得秘而不宣,外界并不知情。但是按照衛(wèi)樹森的想法,朱寶臣也不應該放過。"畢竟他是朱家的二爺,留下來說不定就是個隱患。"他向白大麻子建議,可白大麻子卻不以為然。"得了吧,"他說,"別費那個工夫了。"在他看來,那個花花公子根本不足為慮。他這樣想當然不無道理,不過,衛(wèi)樹森卻不大放心。

朱寶衡死后半年多,朱寶臣一改從前,不嫖不賭,不吃不喝,不再花天酒地,這讓衛(wèi)樹森一度頗感緊張。他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白大麻子,并提醒他不要掉以輕心。白大麻子也警覺起來。他專門派人監(jiān)視朱寶臣的動向,隨時向他報告。負責執(zhí)行這項任務的是保安團的副官齊運通。

齊運通長得像個人精,個頭不高,身材瘦削,最小號的軍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肥大。他年齡約在三十歲左右,皮膚白凈,像個女人,頭發(fā)打了厚厚的發(fā)油,看上去油光水亮。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又小又亮。齊運通的手上長年戴著白手套,上身的口袋里插著鋼筆,他還喜歡把雙手背在身后,處處擺出一副大官狀,可他那副模樣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大官而更像是一個跟班。

不過,齊運通相貌雖不起眼,但野心卻不小,而且他的后臺也很硬,他的一個姐夫就在張敬堯手下當軍務處長。這一點,就連白大麻子也對他禮讓三分。

從齊運通那里傳來的消息,最初并不讓人放心。有傳言說,朱寶臣已經(jīng)改邪歸正,勵精圖治,正在加緊訓練圩丁,要效法勾踐臥薪嘗膽。也有人說,朱寶臣花費重金,從上海買來一批軍械,其中還有兩挺先進的花筒機關(guān)槍。甚至還有消息說,朱寶臣正在聯(lián)絡周邊的幾家圩堡,暗中密謀報仇,而這幾家圩堡過去就與朱家淵源頗深,其中陸家圩、蕭家圩的圩主本身就是朱家的大女婿和三女婿。

這些消息一度引起了白大麻子和衛(wèi)樹森的不安。他們甚至開始商量如何采取措施,來對付這種局面。"不行,就干掉他們!"白大麻子說。衛(wèi)樹森也認為,先下手為強,不要等他們成了氣候,為時已晚。

然而,他們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因為那些傳言毫無根據(jù),而且沒有一個能夠得到證明。更有說服力的是,朱寶臣又開始花天酒地,沉迷于賭場和妓院。至于那些所謂的勵精圖治、臥薪嘗膽的傳言當然也不攻自破。此后,從各方面?zhèn)鱽淼南⒁苍絹碓蕉嗟刈C實了這一點。有關(guān)朱寶臣的荒唐舉止不斷傳來,灌滿了白大麻子和衛(wèi)樹森的耳朵。有一次賭錢,朱寶臣輸?shù)袅顺抢锎笃姆慨a(chǎn)。還有一次,他一晚上便輸?shù)袅肆继锶喈€。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肯罷休,直到大姑奶奶聞訊趕來,掀了牌桌,當眾抽了他幾個耳光,才制止了他繼續(xù)胡作非為。"這家伙沒救了,"就連齊運通都這樣說,"除了敗家,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向白大麻子和衛(wèi)樹森保證說,朱寶臣就是一個廢物,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

衛(wèi)樹森這一下徹底放心了。自從吞并了天元,他的輪船公司已獨霸龍河,無人能比。為了擴大業(yè)務,他在碼頭附近大興土木,建起了連片的倉庫。城里原有一些零星的倉庫開始廢棄不用。這些舊倉庫下一步作何之用,他還沒來得及考慮,這時有一個老板找上門來了。這個老板是個河南人,操起一口河南腔,開口就是俺的咋啦。他長得人高馬大,方面闊腮,說話辦事十分爽快。他是經(jīng)營麻行的。據(jù)說生意做得挺大,河南、山東、湖北、江蘇和浙江,都有他的麻行。五湖產(chǎn)麻歷史悠久,產(chǎn)地廣泛,而且皮薄柔軟,纖維強,性能高,加上無病斑、蟲斑,雜質(zhì)也少,很受各地的歡迎。更為有利的是,當?shù)厮懡煌ǘ际直憷耐ò诉_。于是,這個老板慕名而來,決定在這里開一家麻行。他很快就看中了一處院落。這院落原是衛(wèi)家的一個舊倉庫,有十多間房子,分前后兩個院子。雖然地點有點偏,不在鬧市,但靠近城門,進城出城都比較方便。當初衛(wèi)家在這里設(shè)立倉庫也是考慮到這一點。而且從面積看,也比較合適,稍加改造便可使用??傊?,這個老板非常中意。

他專程前來衛(wèi)宅拜訪。衛(wèi)樹森看了他的名帖,上邊寫著"萬盛源麻行掌柜李冠欣"字樣。"哦,原來是李老板。"衛(wèi)樹森放下名帖,臉上的表情顯得漫不經(jīng)心。李老板說明了來意,他也似乎不感興趣。"我可沒打算要賣房子。"他對李老板說。如今他家大業(yè)大,也沒把一個麻行老板放在眼里。況且,他并不缺錢,干嗎要賣房子?

李老板當然不肯罷休。按照他的說法,五湖城里目前還找不到一座比這房子更好的地點,因此他并不想放棄。當天中午,他把衛(wèi)樹森請至狀元樓酒家。這是五湖城里最大的一家酒店。為了請到衛(wèi)樹森,他也下了一番功夫。通過曲里拐彎的關(guān)系,找到當?shù)厣虝囊粋€副會長,由他出面邀請,而且還請了城里的一些頭面人物前來作陪,給足了衛(wèi)樹森的面子。盡管如此,衛(wèi)樹森還是不答應賣房子。

"那就租吧?"李老板退了一步。幾天后,他又來到衛(wèi)宅,與他進行商談。不過,這一次衛(wèi)樹森有些松動了。"你想啊,"孫三伯對我說,"反正那房子空也是空著,不租白不租嘛。"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簡單。衛(wèi)樹森一看李老板急切地想要這房子,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盤。問他租金多少,他也不說。

"三十塊如何?"李老板伸出三根手指。

衛(wèi)樹森不接話。

"四十塊?"

衛(wèi)樹森還是不接話。

"俺說的是大洋。"李老板強調(diào)說,這個價碼已經(jīng)比市場價高出了不少??尚l(wèi)樹森依然不置可否。

"咋啦?你是嫌少嗎?"

衛(wèi)樹森打著哈哈,輕描淡寫地笑著。他解釋說,錢多錢少都無謂,關(guān)鍵是自己無意出租此房。"那你空著不也是浪費?"李老板說。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以后會派用場。"

這話明顯是在敷衍,李老板聽出了弦外之音。"這個老東西,精得像個鬼!"李老板久經(jīng)商海,心知肚明,他后來對人說,"他的心思俺還不明白嗎?"于是,便直截了當?shù)匕言捔塘诉^去:"租金多少,你就開價吧,俺絕不還價。"

"還是算了吧。"

"別呀。"

"城里房子多著哩。"

李老板有些急了。李老板越急,衛(wèi)樹森越拿勁。兩人又糾纏了一會兒,李老板開始沉不住氣了,他一拍大腿,使出了最后一招。

"那好吧,"他咬了咬牙說,"咱們來個干脆的,除了房租,俺再送你兩成干股如何?"

這個提議似乎超出了衛(wèi)樹森的預期,但他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并且擺出一副強人所難的姿態(tài)說:"哎呀呀,你這人啊。"他攤開雙手,做了一個無奈的表示,"你讓我說什么好呢?答應吧不好,不答應也不好。"那意思是說,他本不想答應,但話說到這份上,他要不答應就有些不近情理了。李老板看他松口了,終于舒了一口氣。

"那就這么定了。"他說。他還表示,這是衛(wèi)老爺看得起俺,俺李某三生有幸。衛(wèi)樹森的情緒也高漲起來,順勢講了一些夸贊的話。他說,我看你這個人夠朋友,咱們可以長期合作。兩人虛情假意,互相恭維了一番,這事便算成交了。事后,有人對李老板說,姓衛(wèi)的也太黑了,這簡直是敲竹杠嘛。"有啥法子呢?"李老板似乎有些無奈,他說砍麻的季節(jié)眼看著就要到了,俺可熬不起啊。當時已是六月下旬,第一批麻七月上旬就要收割了。

衛(wèi)樹森撿了個大便宜,樂不可支。不過,既然做了股東,有些事就得幫著張羅。在李老板請托下,萬盛源麻行開業(yè)那天,他親自出席,還請來了當?shù)卦S多頭面人物,包括保安團和警察局的官員,呼啦啦地擠滿了半條街。"那個排場可不小,"七叔朱世恩說,"光流水席就擺了一百多桌。"而且,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衛(wèi)樹森是萬盛源的股東,以后李老板的生意就好做了。不僅地痞流氓不敢前來滋事,就連保安團和警察局也另眼相看。由此可見,李老板也不是傻瓜,他雖然多出了一點血,但卻討來了一頂保護傘,并不吃虧。"這個河南侉子,"當?shù)厝硕颊f,"簡直就是個人精,別看表面上五大三粗,心里的小算盤可算打得精到家了!"

6

關(guān)于萬盛源和李老板,其實留下來的史料并不多。盡管有一些文章提到過,但大多比較零碎、籠統(tǒng)。而且憑我經(jīng)驗,這些文字大多是道聽途說,或以訛傳訛,并不可靠。有的文章把李老板寫成倪老板,或呂老板;至于他的名字也不一致,有的稱他李關(guān)辛,有的叫他呂官山,還有的把他寫成倪冠昌,總之出入很大。

那么,李老板究竟是何許人也,沒人能說清楚。他是從哪里來,后來又去了哪里;雖然他自稱李冠欣,但他的真名究竟叫什么,這些一直都是個謎。我曾走訪過一些當年見過李老板、如今仍健在的老人,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包括七叔朱世恩和孫三伯在內(nèi)。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萬盛源開張后,生意一度十分紅火。

五湖不僅是大麻的產(chǎn)區(qū),也是大麻收購和行銷的集散地。新麻登場后,各地客商云集,麻行扎秤收購,賣麻的農(nóng)民則肩挑車推,絡繹不絕。從當年的七月開始,麻行便進入了旺季。各大麻行生意興隆,日交易量達數(shù)千斤之多。萬盛源同樣如此,麻行前車來人往,一片興隆的景象。

那段時間里,李老板忙忙碌碌,在萬盛源門前進進出出。他還經(jīng)常在飯館里請客,宴請的賓客除了各地客商外,還有當?shù)氐念^面人物,包括負責治安的保安團和警察局人員。"總之,花錢很沖,手面闊綽。"朱世恩說。當然,那些錢也不是白花的,那些得到過好處的自然也都投桃報李,處處給他提供方便。萬盛源的車輛和貨物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即便是晚上也照樣通過城門和關(guān)卡,而別的麻行卻很難做到。"他媽的,你瞧人家多牛屄啊!"有人這樣說,話語中有羨慕也有不服,但不服不行,"這就是能耐??!"

我問過孫三伯,那段時間,朱寶臣都在干些啥。"他能干啥呢?"孫三伯對我說,除了逛妓院,就是下賭場。而且,他的手氣還特別背,"常常輸?shù)脗€屌蛋精光,連家門在哪兒都摸不到了。"孫三伯笑著說。大姑奶奶來鬧過幾次,可全不管用。后來也不來了。"由他去吧,既然管不住,那就甭管了。"大姑老爺這樣說,據(jù)說是他把大姑奶奶勸住了。

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負責監(jiān)視朱寶臣的齊副官不知怎么也和朱寶臣鬼混到了一起,他們成了牌友,經(jīng)常廝混在一起。"不過,"孫三伯對我說,"二爺輸給他的錢可不少。"有一天晚上,他親眼看見二爺把這么厚的一摞錢(他拃開手指比畫了一下)輸給了齊副官,"你瞧那家伙樂得吧,"他說,"眉開眼笑,嘴巴呲得像個瓢似的。"

白大麻子和衛(wèi)樹森算是把朱寶臣看透了,再也不把他當回事了。他們稱他為"廢物"或"爛貨",那口氣簡直輕蔑得不能再輕蔑了。"你想啊,"孫三伯又來了這么一句,這是他說話的習慣,那意思是表示再明白不過了,"這樣不成器的東西,誰還看得起啊?"

事實上,這不僅是孫三伯的看法,外界也普遍這樣看。因此,當后來的事情發(fā)生后,幾乎沒人將其和朱寶臣聯(lián)系在一起。就連朱家的很多人都認為,這是老天幫了朱家的忙。

這件事發(fā)生得太離奇了!

而且震動了全國。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為了搞清這段歷史,我跑了不少地方,走訪了不少人,但其中一些疑點仍無法解開。許多回憶自相矛盾,十分混亂,要想真正搞清楚,已經(jīng)沒有可能。因為事情的當事人早已離開人世。他們帶走的將成為永遠的秘密。不過,盡管現(xiàn)存的資料十分零亂,還是可以形成一個大致的輪廓,而在這個輪廓中有一個關(guān)鍵的人物。這個人物就是朱家的二爺朱寶臣。

民國十五年清明剛過不久,白大麻子的四十歲壽辰到了。那段時間他順風順水。就在壽辰到來前兩個月,他剛被任命為新編第六旅副旅長兼新編十一團團長,軍銜也由少校提升為中校。民國十五年,北伐的風聲已經(jīng)傳來。為了應對這種局面,各地軍閥紛紛擴編部隊。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保安團受命改編為新編十一團,除了原保安團的部隊外,駐扎在廬州的兩個營也劃歸十一團統(tǒng)屬。這一來,白大麻子的實力便進一步擴展了。因此,在他壽辰來臨時,他便決定大操大辦,好好地慶賀一番。

白大麻子的壽辰是在當年清明過后兩天。這時距朱家大爺朱寶衡遇害已經(jīng)一年零四個月,而距萬盛源麻行開辦也將近一年了。

據(jù)朱世恩回憶說,清明那天,朱寶臣從城里回來上墳了。他記得很清楚,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操辦的。那時節(jié),地里的油菜花已經(jīng)開了,還有大群的白鶴在天上飛,不時落到竹林或河灘上。上墳之后,朱家還進行了祭祖。本來一切都很正常,可晚飯后,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先后來了。"當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朱世恩說,"我感到很奇怪,難道出了什么事?"因為陸家圩和蕭家圩離朱家圩都不近,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們沒必要這么晚趕來。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來了之后便進了二爺?shù)臅浚齻€人在里邊談了半宿,究竟談了什么并不清楚。不過,在朱世恩看來,事情有點不同尋常,他甚至有一種隱隱的預感,仿佛要出什么大事。果然兩天后,就在白大麻子壽辰那天,那樁轟動全城的大事便發(fā)生了。

我查過當時的報紙,事情發(fā)生的準確時間是公歷三月七日,農(nóng)歷三月十五。這與朱世恩的回憶基本吻合。當天,白大麻子壽慶活動達到高潮。早在幾天前,帖子就發(fā)出去了。街上張燈結(jié)彩,還搭起了彩門,就像過年似的。到了壽日那一天,全城有頭有面的人物紛紛前來賀壽,酒宴從中午一直擺到深夜。當?shù)赜忻膽虬嘧铀野噙€被請來唱堂會。鞭炮齊鳴,鼓樂震天,高朋滿座,盛況空前。白大麻子身著大紅的壽服,挺著大肚子,晃著碩大的光腦袋,滿面紅光,喜笑顏開。賀客們眾星拱月般地把他圍在中間,一邊敬酒一邊說著恭維話。白大麻子開心極了,那張胖臉上油光閃亮,渾身的贅肉笑得直打哆嗦。"二爺也去賀壽了。"孫三伯對我說,當時他也跟著一起去了。直到如今他還能依稀地記得當時的盛況,特別其中有一個場景讓他至今難忘:那就是白大麻子公開羞辱了二爺。"他根本就不拿二爺吃勁。"孫三伯對我說。二爺敬酒時,不小心潑了一點酒,灑在桌子上,這本來不算什么事,可白大麻子偏說二爺耍賴。二爺解釋說,他并不是存心,不行我就再喝一杯。但白大麻子不依不饒,說這酒是糧食做的,浪費了可不好。邊上人也跟著起哄,都說這可是壽酒,滴滴金貴啊。

"那你說咋辦?"二爺為難了,他說,"總不能讓我舔了吧?"

哪曉得白大麻子還真是這個意思,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就連原先那些起哄的人也覺得有些過分,都不出聲了。"你想啊,"孫三伯對我說,"有這么欺侮人的嗎,而且當著大家伙的面?這個白大麻子簡直混蛋到家了!"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孫三伯提起這事仍然感到憤憤不平。二爺似乎有些吃驚,他看著白大麻子半天沒動。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我當時真為二爺捏了一把汗。"孫三伯回憶說。沒想到就在這時,二爺撲哧一聲笑了。

"你真這么想?"他問白大麻子。

"這還用說嗎?"

衛(wèi)樹森不等白大麻子回答,便搶在了前邊說了一句。他是巴不得看朱寶臣的笑話,而且希望把事情搞大,乘機出二爺?shù)某?,可誰也沒想到,二爺又是撲哧一笑,說這還不好辦嗎?接著一低頭,竟把桌上灑的酒給舔了。"天啦,"孫三伯說,"誰也沒想到,他真這么干了!我當時都感到臉紅,這也太讓人看不起了!"直到二爺重新成為人物后,人們才看明白了,原來他是胸懷韜略,能屈能伸,與戲文中接受胯下之辱的韓信好有一比。

白大麻子的壽宴一直鬧騰到午夜時分才結(jié)束。賓客們陸續(xù)散去,燈火通明的大宅子里燈光漸漸暗淡下來。白府門前也開始冷清下來,白天擠滿了半條街的車轎都已陸續(xù)離去。小三子,即如今的孫三伯,也跟著朱寶臣離開了。他們是最后一批離去的客人,當時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據(jù)劉黑子說,他們回到客棧時,時間已是夜里一點多鐘了。劉黑子是水家班唱武丑的,他武功出眾,跟頭翻得好,解放后一直在劇團工作。他當時有一個舊懷表,所以看了一下時間。"大家都累極了,"他對我說,"唱了一天戲,一回到客棧,便倒頭就睡,連洗都沒有洗。"

小三子的回憶和劉黑子大致相同,雖然他不能說出準確的時間,但他記得很清楚,當時更夫打了三更。這之后不久,他和朱寶臣一起離開了白府。不過,二爺并沒有回去睡覺,而是去了賭場繼續(xù)打牌。"他可是個夜貓子,晚上從來不睡覺。"孫三伯說,和他一起打牌的,除了固定的幾個牌友,還有齊副官。"不過,齊副官那天來得稍晚一點。"

小三子累了一天,早已困乏了。他坐在門口,靠著椅子便睡著了。蒙眬中,讓尿給憋醒了,于是便下樓到院子里去撒尿。四周萬籟俱靜,陰歷三月的夜晚還有些冷,他一邊撒尿,一邊抖抖索索地打了兩個寒戰(zhàn)。這時聽到有人在說話,說話聲是從樓下一間房里傳來的。那是平時二爺吸煙的地方。屋里沒開燈,從里邊傳出的聲音很小,嘀嘀咕咕,聽不真切。小三子正在納悶,這時門推開了,二爺和二沖子從里邊走了出來。他們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人,顯得很警覺。

"誰?"二沖子問了一句。

"是我。"小三子答。

"干嗎呢?"

"撒尿。"

他們便沒再說什么。接著,二沖子又向朱寶臣悄聲嘀咕了一下什么,然后匆匆離去。朱寶臣重新上樓打牌。小三子當時有些奇怪,心想二沖子怎么來了?這么晚了,他打哪來的?但沒容他多想,困意又重新襲來,他很快又迷迷糊糊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巨響傳來。

那聲音地動山搖。

整個五湖城仿佛一下子跳了起來。

7

爆炸發(fā)生的時間大約是在凌晨三點之前。這個說法來源于新編十一團幾個士兵的回憶,他們在爆炸發(fā)生前聽到了更夫敲打四更的竹筒聲。當時他們正在城門口值勤,因而聽得十分真切。后來,《申報》《皖江日報》等報紙在報道這一事件時也多采用了“四更”的說法。于是,這個說法便成了比較普遍的看法。

根據(jù)多名當事人回憶,爆炸的威力相當巨大,大地在震顫,許多房屋都被震倒了。“就像地震一樣?!毙∪訌乃瘔糁畜@醒后,簡直嚇壞了。“到處都在晃動,”許多年后他對我說,“你想啊,幾里路之外都有感覺,這力量有多大?”據(jù)他說,爆炸持續(xù)了好一會兒。屋里打牌的人當時全都蒙了,片刻之后才醒過神,紛紛向樓下跑。大家來到院子里,有些從床上驚醒的人連衣服都沒穿,精赤著身體,光著腳就跑了出來。又過了一會兒,爆炸聲才陸續(xù)停了下來,只見城東的方向火光沖天,濃煙密布,爆炸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眾人驚慌失措,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齊副官大叫勤務兵,一個睡眼惺忪的士兵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 他剛才也在旁邊的一間屋子里睡覺。

“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p>

“哪來的爆炸聲?”

“不知道。”

那個勤務兵一問三不知,齊副官火了,沖他喊道:“還不快備馬!”勤務兵應了一聲,跑了出去。齊副官跟著也走了。眾人議論紛紛,都說該不是國民黨打過來了吧?這不可能啊?前幾天報紙不是還說,北伐軍還在廣東哩,哪能說來就來,就是飛也來不及???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時,小三子突然發(fā)現(xiàn)二爺不在了。他轉(zhuǎn)身去找,發(fā)現(xiàn)二爺正在樓上的臥室里。讓他更加驚奇的是,二沖子也在屋里,不知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小三子正感納悶,朱寶臣便說,你先出去。他的目光警覺,表情鎮(zhèn)定,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模樣我過去可沒見過,”小三子說,“我當時就感到,他們可能有事瞞著我?!?/p>

天亮之后,陸陸續(xù)續(xù)有消息傳來,爆炸地點竟是白大麻子的住宅。人們朝著出事地點蜂擁而去?!拔乙哺チ恕!毙∪诱f,不過二爺并沒去,他說他有些困了?!拔腋杏X,他好像另有想法?!毙∪舆@樣說,至于什么想法,他也說不清楚。當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陽光金燦燦地灑滿大地,這樣的好天氣在清明前后十分難得。小三子趕到現(xiàn)場時,那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盡管軍隊已經(jīng)出動,把出事周圍封鎖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可爆場現(xiàn)場還是能夠看到,那情景簡直太恐怖了。偌大的白府院落占地好幾畝,現(xiàn)在突然消失了,留下來的竟是一片大坑。那個大坑足有十幾米深,整個白府都深陷其中。據(jù)說那晚在白府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包括所有的活物在內(nèi)。白大麻子的尸體幾天后才被挖出來,已經(jīng)碎成了好多塊。后來為了填上這個大坑,政府動員了上千民伕,整整填了一年零六個月才把這個大坑填平。由此可見,爆炸的威力是何等巨大。據(jù)軍方調(diào)查組的報告稱,這次爆炸至少用了五百公斤炸藥,甚至更多。做出這個結(jié)論的是一個火藥專家,他曾留學德國,在世界上最大的兵工企業(yè)克虜伯公司實習過,如今在張敬堯手下任炮兵團長。根據(jù)他的判斷,這種炸藥很可能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梯恩梯炸藥,而不是通常所用的一般土炸藥,前者的威力比后者不知要大出多少倍。他的判斷后來得到了驗證。在作案現(xiàn)場軍警找到了遺留下來的部分梯恩梯炸藥。

實際上,炸掉一個白府根本不需要這么多炸藥,因為只要一百公斤梯恩梯就足以掀掉一座山頭。據(jù)這位火藥專家稱,這只能說明,安裝炸藥的人希望通過加大保險系數(shù)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心懷深仇大恨,非把白大麻子碎尸萬段才解恨。這個說法當然不無道理。讓人們不理解的是,這么多炸藥是如何運進白府的?白府一向戒備森嚴,除了門崗之外,還有一個排的士兵晝夜巡邏,不說連個蒼蠅都飛不進去,起碼安全是有相當保障。要想把幾百公斤炸藥運進白府,即便是分期分批也幾乎沒有可能。

不過,答案很快找到了。軍警們搜查發(fā)現(xiàn),在萬盛源麻行里,竟然有一條地道,一直通到白府的下面。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炸藥就是通過這條地道運送的。從萬盛源到白府隔著三條街,表面看距離較遠,但直線距離并不長,只有一里多路。不過,要在鬧市里,避開人們的耳目,挖出這么一條地道,也著實匪夷所思。

從事后的分析看,這件事經(jīng)過精心謀劃,而且麻行也是一個很好的掩護。車來車往,不會引起任何懷疑,那些挖出來的土方和運進去的炸藥,很可能就是裹夾在貨物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或運進的。直到這時,人們才想起那個李老板以及他的種種疑點?!斑@家伙根本不像個生意人?!庇腥诉@樣說。的確,他的行為方式有許多可疑之處,比如出手闊綽,花錢很沖,做生意時也大大咧咧,不計成本,很少討價還價。他收進的麻和賣出的麻都比一般麻行要高。原以為他是新來乍到,為了打開市場而有意采取這種讓利于人的營銷策略,現(xiàn)在看來并非如此。此外,他招的伙計也都是清一色從外地帶來,沒有一個本地人。這些伙計們吃住在麻行,謹言慎行,不僅很少與外界打交道,而且行動也好像很有紀律。特別是麻行的后院,常年有人守衛(wèi),不準外人入內(nèi)。這也不同尋常。但是,現(xiàn)在人們才想起這些,已經(jīng)晚了。

顧銘泉,就是那個曾在朱寶臣手下做過文案,解放后在文史館工作的老人對我說,這個計劃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因為事前根本沒人會想到,工程太大不說,而且時間長,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暴露。但也正因為如此,才出其不意,收到奇效。

事實也正是如此,這個案件后來被列入了民國奇案之一,不僅驚動了全國,而且讓北洋政府大感不安。尤其是在北伐軍誓師北上,各地軍心不穩(wěn)的情況下,各級都要求嚴查此案。可是,麻行的李老板早就不見影兒了。據(jù)左右街坊說,半個月前就沒見他的蹤影了。最后一個見到李老板的人是在碼頭上看見他的,他正在候船,說是要去南京、山東等地安排業(yè)務,過幾日就會回來,因為麻季很快就要到了,他得趕回來做好準備。李老板一走,麻行也歇業(yè)了?;镉媯円碴懤m(xù)離去,對外聲稱是放假,回家看看。那時正是麻行的淡季,根本沒人去懷疑。等到案件發(fā)生后,麻行里連個鬼影子也找不到了。不僅如此,調(diào)查團按照李老板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在河南的老家,那里根本就沒這個人。而且,他所說的在河南、山東、湖北、江蘇和浙江等地的麻行也壓根兒不存在,純屬子虛烏有。

這一來,調(diào)查團沒咒念了。眼看案子查不下去了,他們便順藤摸瓜,把衛(wèi)樹森抓了起來。衛(wèi)家大聲喊冤,四處活動。此時,接替新編第十一團團長職位的是齊運通,就是原來的那個齊副官。白大麻子一死,他的機會就來了。不過,上邊的任命只是署理,這讓他很不放心。盡管他的姐夫在上邊幫他運作,可覬覦這個位子的人并不少。為了急于立功,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他對破案表示了極大的熱情。然而,李老板仿佛人間蒸發(fā),案件陷入了死胡同,毫無進展。

上邊催促的電報一個接一個。他姐夫也打來電話,說這事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拖下去可對你不利。這一來,齊運通有些急了,便有意拿衛(wèi)樹森做替死鬼。

爆炸案發(fā)生一個月后,一份結(jié)案報告送到了上邊。報告稱,查衛(wèi)犯樹森,私通南方革命黨,蓄意謀殺軍隊高官,陰謀顛覆政府,且罪證確鑿。事實上,所謂的證據(jù)就是麻行的房子為衛(wèi)家所有,而且衛(wèi)家還是麻行的股東,表面看這些都足以構(gòu)成衛(wèi)樹森勾結(jié)亂黨的證據(jù)。而且勾結(jié)亂黨,這樣的罪名一旦定下來,衛(wèi)樹森便必死無疑。當時,北洋政府對于這類案件從不姑息。報告很快批了下來。衛(wèi)樹森被執(zhí)行槍決,抄沒家產(chǎn)。案情公布后,《申報》和當?shù)貓蠹埗甲隽藞蟮?,沒有多少人表示質(zhì)疑,除了衛(wèi)家的親朋好友之外,但他們的聲音微乎其微,根本不足以影響輿論。

衛(wèi)樹森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得到這樣的下場,直到臨死前還抱有幻想。許多年后,衛(wèi)家的后人曾為衛(wèi)樹森抱不平。他們一紙訴狀遞到皖省高等法院,要求重審此案。這份申訴后來全文刊登在《皖江日報》上,認為原判疑點甚多,根本站不住腳。首先,衛(wèi)樹森缺乏動機。他沒理由要殺白先貴,兩人不僅關(guān)系甚好,而且還是結(jié)拜兄弟(這一點倒是事實,他們狼狽為奸,合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其次,現(xiàn)有的證據(jù)并不足以證明他參與此案(此時已是國民黨掌權(quán),勾結(jié)革命黨一說已不成立),只能說明他與李冠欣(即李老板)之間存在租賃和生意關(guān)系。再者,就是那個神秘的李冠欣,衛(wèi)樹森幾乎對他一無所知,否則不會在供詞中沒有任何交代。然而,安徽高等法院雖然受理了這個案子,卻遲遲無法判決,因為時過境遷,當事人已經(jīng)找不到了,而且留下的案卷也殘缺不全。更為重要的是,如果要為衛(wèi)樹森翻案,首先要找到真正的罪犯,否則將引起更大的混亂。后來,這個案子一拖再拖,直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也就無人問津,不了了之了。

不久前,為了搜集資料,我曾先后去了省市檔案館,從原始材料中發(fā)現(xiàn),本案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就是朱寶臣。白先貴和衛(wèi)樹森的死為他報了殺兄奪產(chǎn)之仇,而且徹底清除了他們對朱家的威脅。從留下來的朱家的契約中,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那就是齊運通抄沒了衛(wèi)家的資產(chǎn)后,把注銷了的四海公司的輪船全部交給了朱家來經(jīng)營,經(jīng)營收入雙方五五分成。因此,朱家的天元輪船公司很快得以恢復。這對朱寶臣來說,當然是夢寐以求的。有人曾推測,齊運通槍斃衛(wèi)樹森,除了急于立功外,覬覦衛(wèi)家的財產(chǎn)也是一大因素。事實上,抄沒衛(wèi)家使他發(fā)了大財。在這件事上,朱寶臣是不是從中起了作用,不得而知。

其實,在爆炸案發(fā)生后,一開始從沒有人懷疑朱寶臣。雖然他有作案動機,但卻不可能做到這件事,因為根本沒人相信他有這個能耐,況且案發(fā)的當晚,他始終活動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沒有任何反常舉動。此外,他與李老板似乎也不認識,因為從沒有人看到他們之間有任何接觸,哪怕是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guān)朱寶臣策劃此案的說法越來越多。這個案子的蹊蹺之處,不僅在于炸死了白先貴,而且一箭雙雕,把衛(wèi)樹森也牽連進來。如果說這只是一個巧合,但這個巧合有一個難以解釋之處,那就是李老板從一開始選址時就瞄準了衛(wèi)家,難道五湖城內(nèi)就沒有比衛(wèi)家更合適的房子嗎?顯然不是。從李老板付出的高昂的租房代價看,也不近常理,這種過度的慷慨事后看來很可能是別有用心,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存心要把衛(wèi)家拉下水。不過,對于這些傳聞,朱寶臣從來沒有承認,甚至連理都懶得理。直到有一次《皖江日報》的訪員采訪他,他才說了一句:“太可笑了,有人是唯恐天下不亂?!?/p>

衛(wèi)家人也一直懷疑朱寶臣,這種懷疑當然有充分理由,但卻缺乏證據(jù)。即便衛(wèi)家后人向皖省高等法院申訴要求重審此案時,也沒有提及朱寶臣。據(jù)說這是律師給他們的建議,因為僅憑懷疑,法院不會受理。況且他們還有一個擔心,一旦牽出朱寶衡被殺一案,反倒得不償失,會給自身帶來更大的麻煩。

盡管爆炸案疑點重重,但在朱世恩和孫三伯看來,這事不可能與朱寶臣沒有關(guān)系。孫三伯一再給我提到爆炸發(fā)生當晚看到二沖子的事。據(jù)他事后聽說,早在幾天前,二沖子就帶著幾個人離開了朱家圩。他們?nèi)チ四睦?,無人知曉。從當晚小三子看見二沖子的情況看,他應該是早已進城了,但這期間小三子從沒有見過他。一種推測是,他們很可能提前住進了麻行,直到那天夜里,由朱寶臣授意實施爆炸。當然,這種猜測并無依據(jù),或許二沖子出現(xiàn)只是一種巧合。

在眾多的回憶中,還有一件事不能不引起注意。爆炸發(fā)生的當晚,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早早來到朱家圩進行布置,他們召集所有的圩丁,荷槍實彈,高度戒備。整整一晚,所有的人都沒睡。除此之外,朱家的眷屬也連夜轉(zhuǎn)移至蕭家圩,那里是三姑老爺?shù)牡乇P。直到第二天中午,從城里傳來消息,白大麻子已被炸死,警戒方才解除,朱家的眷屬才重新返回。事前他們好像已經(jīng)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似的。七叔朱世恩曾問過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但他們都遮遮掩掩,只說是防備土匪,哪來的土匪也沒明說?!拔也孪耄敝焓蓝鲗ξ艺f,“這事八成與那事有關(guān)?!彼f的那事就是指的爆炸案。當然,這也不排除又是一種巧合。

我和朱博曾多次討論過這件事。他以一個歷史學家的眼光提醒我,在一個事件中竟然出現(xiàn)如此多的巧合,而且這些巧合還可以有機地拼接起來,那就可能不再是巧合了。他說得太有道理了。然而,在迷霧重重之中,真相始終深藏不露。解放后,朱寶臣被勞改時,勾結(jié)軍閥,搶奪民產(chǎn)(指衛(wèi)家的財產(chǎn)),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狀,但他始終未予承認。如今,當事人已經(jīng)先后作古,真相也石沉大海,永遠成謎。

8

民國十六年,北伐軍進入安徽,一路勢如破竹,高歌猛進。安徽境內(nèi)的軍閥部隊節(jié)節(jié)敗退。三月初,北伐軍收復五湖。在這之前,已經(jīng)升任新編十一團團長的齊運通早已帶著金銀細軟和家眷逃之夭夭。臨走前,他將天元公司的股份以極低廉的價格賣給了朱寶臣。此時,天元公司的機動輪船已達九艘,比先前擴大了近一倍。除此之外,朱家的企業(yè)和商行也不斷擴大。短短幾年,朱家開始全面振興,不僅成了當?shù)氐拇瑯I(yè)老大,而且擁有的財富和實力也無人能敵?!斑@些都得虧了二爺?!敝焓蓝髟u價說。就連平時常罵朱寶臣的大姑奶奶也開始對他贊不絕口,稱他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的確,在爆炸案發(fā)生前后,朱寶臣簡直判若兩人。爆炸案發(fā)生后,他再也不去妓院和賭場了,而且他的經(jīng)營才能也令人嘆服。別的不說,就憑他在短時間內(nèi)便迅速恢復和擴展了天元公司,就讓人刮目相看。這個變化著實驚人。盡管關(guān)于爆炸案的流言一度甚囂塵上,但這絲毫沒有對朱寶臣造成影響。相反人們對他更加欽佩,甚至把他看成了一個為兄復仇的義士。民國二十五年,朱寶臣當選為五湖商會會長。那一年,他才三十一歲,成了五湖商會歷史上最年輕的會長。其威望也達到了頂峰。

據(jù)我姑父說,朱寶臣當選會長時,他剛滿十五歲。對于自己的這個二叔,我姑父并沒有什么太好的印象。這倒不是因為朱寶臣以前那些荒唐的舉止讓他反感,其實在我姑父真正記事時,朱寶臣早已變成了一個大人物。他像一個有錢的紳士,舉止高貴,出門前呼后擁,家中高朋滿座。關(guān)于他以前在妓院和賭場胡鬧的往事,已經(jīng)很少有人提及。人們尊他為二爺,或者會長,見到他也畢恭畢敬??墒遣恢獮槭裁?,我姑父就是不喜歡他。“我一看到他就來氣?!惫酶覆恢挂淮螌ξ艺f。這當然與朱寶衡的死有關(guān)。姑父很小的時候就聽說,父親是被二叔害死的。盡管二叔不是有意的,但他還是無法原諒他?!澳銦o法理解沒有父母的感覺。”我姑父告訴我。在說這話時,他的傷感遠遠大于氣憤。他不愿見二叔,不愿和他說話,甚至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在朱家沒有人敢頂撞朱寶臣,唯有我姑父除外。有時做得太過分了,就連幾個姑奶奶也看不過去,訓斥他說這孩子咋一點不懂事??墒牵夜酶冈绞沁@樣,朱寶臣越感到內(nèi)疚,雖然白大麻子和衛(wèi)樹森已死,朱家又重新振興,但有些事卻永遠無法改變。對于他來說,大哥的死就像一場噩夢,始終纏繞著他,無法擺脫。如同一根刺扎在心上,每一觸碰就會疼痛不已。“狗日的。”朱寶臣只要一想到這事,就會罵自己。家里人常常勸他也無濟于事,他無法原諒自己,就像他無法讓大哥重新復活一樣。現(xiàn)在他能做的就是補償我姑父。他千方百計地對我姑父好,甚至想方設(shè)法取悅于他。據(jù)家里人說,朱寶臣從沒對我姑父發(fā)過火,甚至連對他高聲說話都沒有。

朱寶臣有一妻一妾,妾便是老太太的丫頭秋云。在爆炸案發(fā)生后第二年,他迎娶了蕭家圩的三小姐。這三小姐就是朱寶臣三姑老爺蕭仲元的妹妹。這門親事門當戶對,親上加親。三小姐過門后便成了朱家的二太太。二太太育有一子一女,加上秋云生的孩子,朱寶臣共有五個子女。這些孩子在一起難免鍋勺碰鍋沿的,鬧出這樣那樣的矛盾。我姑父在這些孩子中年紀最長,按理他應該有個兄長的樣子,可他從來也不。他從心眼里討厭他們,看到他們有爹有娘,他心里就來氣??赡苁菑男∈ルp親的緣故,我姑父的性格自幼就偏執(zhí)古怪。他憤世嫉俗,不喜歡與人交往,常常為了一點小事就大發(fā)脾氣。我姑姑和他結(jié)婚后,不知受了他多少氣。直到六十多歲了,有一次還差點要和他鬧離婚?!八褪沁@個臭脾氣,一輩子都改不了?!蔽夜霉脤ξ艺f。她還說他看不得別人好,“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我姑姑說得一點不錯,他的確有這個毛病。

在朱家圩度過的青少年時期,姑父與他的堂弟妹們一直相處得不好。離開朱家圩后,更是形同路人,幾乎沒有來往。小時候,他常常一人獨處,很少理睬他們。可這些堂弟妹卻喜歡圍著他轉(zhuǎn)。有時他在房里看書時,他們便會跑來,一會敲一下門,一會又用石子砸窗戶,或者在門外學狗學貓叫。每當這時,姑父就會大發(fā)脾氣,開門沖他們吼叫,或大聲呵斥。有一次,他正在屋里睡午覺,一粒石子從窗外扔進來,砸在他的頭上,他氣得從床上跳起來,追了出去。幾個小弟妹見他出來,便一哄而散。我姑父一邊罵,一邊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擲了過去。他也不是有意的,不過是為了發(fā)泄心中不滿,嚇唬嚇唬他們。之后,他又重新回到房間,打算繼續(xù)睡覺。但他沒想到,這時二太太找上門來了。她拉著滿頭是血的三少爺敲開了我姑父的房門。

朱家習慣稱我姑父為大少爺,稱秋云生的兒子為二少爺,這三少爺便是二太太所生。由于朱寶臣的緣故,家里人事事都讓著我姑父,但這一次看到自己寶貝兒子被砸成這樣,二太太便忍不住了。她說我姑父太狠心了,哪像做哥哥的樣子。家里人也都認為我姑父做得不對,就連羅瞎子也嘮叨了我姑父兩句。事實上,我姑父做得確實不對,可他卻認為大家是在合伙欺侮他,便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朱寶臣回來后才知道這件事,他不分青紅皂白,便大發(fā)脾氣。二太太剛想解釋兩句,他便說滾,“你給我滾!”他說,“狗日的,有多遠滾多遠,我不想再見到你?!倍^門后還從沒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但她并不服氣?!拔乙矝]拿他怎樣,只是說了他幾句?!被剡^神來之后,她這樣辯解道,而且有意提高了嗓門,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試圖在下人面前挽回一點尊嚴。但是,朱寶臣根本不給她機會,他吩咐手下立即去找我姑父,他自己也親自去找?!澳悻F(xiàn)在就滾,”他說,“我不想再見到你!”臨走前,他又余怒未消地撂下了這句話。

二太太看著他的背影,眼里涌起了淚水?!八械教耍睂O三伯對我說,“她并沒做錯什么,可二爺竟這樣對她,她哪受得了?”二太太雖然溫淑嫻雅,但她畢竟也是大家的小姐,這口氣她實在咽不下去?!八惺裁戳瞬黄??”她氣惱地喊了起來,那聲音又大又尖,比平時不知高出多少倍。朱寶臣吃了一驚。他站住腳回過頭來看著她。要在往常,二太太也許會收斂下來,但這時正在氣頭上,她也顧不了那么多?!拔覀円趺醋霾拍茏屗吲d?”她氣憤地問道,“難道我們上輩子欠了他不成!”

二太太的話一出口,便感到后悔了。她看到朱寶臣渾身哆嗦,臉色蒼白。他有這個毛病,一到氣頭上就會如此,當然只有在氣極了的情況下。許多年后,七叔朱世恩告訴我,他當時看到二爺哆嗦了好一陣子,就像打擺子一樣,“那模樣真叫人害怕!”朱世恩說。二太太也慌了,她趕緊上去抱住二爺,連聲說是她不好,她不該說這樣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朱寶臣才平靜下來,他告訴二太太,你說得對。那口氣溫和得讓人不知所措,因為幾分鐘前他還氣得渾身發(fā)抖,這個變化太大了,沒容在場的人反應過來,他便雙腿一軟,跌倒在地上?!拔沂乔匪?,”他喃喃自語,“而且這一輩子也還不清了?!闭f完,心中一酸,便悲從中來,號啕大哭。

打這之后,家里人再也不敢招惹我姑父了。二太太和秋云也都對孩子嚴加約束,不準他們?nèi)ヲ}擾我姑父。所有人都對我姑父恭敬有加,同時又敬而遠之。久而久之,我姑父也感到?jīng)]趣,仿佛自己就是一個外人,盡管誰也沒想把他當作外人。他幾乎一天也不想在這個家待下去。等他考上五湖中等學堂后,便以住校為名,回來的時間越來越少,與這個家的感情也日益疏遠。

9

我姑父的變化使朱寶臣大傷腦筋。他越想對他好,他越不買賬。姑父的心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朱寶臣怎么也溫暖不了。他們心里都擰著勁,那個滋味卻各不相同,朱寶臣是內(nèi)疚的疼痛,而我姑父卻是報復的快感。有時,朱寶臣氣極了,他說不管他,隨他去吧,可話是這樣說,但卻根本做不到。凡是我姑父的事,他還是要親自過問。有時為了討好他,甚至低聲下氣。如今朱寶臣在五湖城里也是跺一腳地動山搖的人物,可碰上他這個大侄子,他就沒了脾氣。每到年節(jié),如清明、端午、中秋和春節(jié),朱寶臣早早地就開始焦慮不安。那段時間,他常常會無端地找茬兒,發(fā)脾氣,看什么都不順眼,究竟為了什么事,他也不明說,除非有人告訴他大少爺要回來過節(jié)了,他的心情才會好起來。因此,每到年節(jié)之前,家里很早就會做起準備,輪番進城說服我姑父回來過節(jié),哪怕是待上一天,或者吃上一餐飯。幾個姑奶奶更是自告奮勇,輪番上陣,想方設(shè)法地勸說。即便如此,我姑父也很少回來,除了春節(jié)不得不回來之外。

我姑父高中快畢業(yè)時,已經(jīng)十六歲了。這個年齡已到了說親的時候,朱寶臣對這事特別上心。他催促二太太趕緊張羅這件事。心想耀明娶了親,也許就會好起來。到時再生上幾個孩子,大哥這一脈就算是續(xù)上了??墒?,二太太連續(xù)提了幾個,我姑父都一口回絕,連商討的余地都沒有?!暗昧税?,”他顯得很不耐煩,“你們就別瞎操心了?!敝钡接幸惶?,有人告訴朱寶臣,說是大少爺在外邊自由戀愛了。朱寶臣一聽便有些不高興了。雖然那時城里的年輕人已經(jīng)開始追趕這個時髦,但恪守傳統(tǒng)的朱寶臣卻不屑一顧。他親自去了一趟城里,找耀明談話,婉轉(zhuǎn)地提醒他婚姻是大事,必須慎重。但我姑父對他這套陳詞濫調(diào)絲毫不感興趣。他說我的事我自己會管。至于門第、家世這些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拔覑鄣氖撬娜?,又不是她的家?!蔽夜酶高@樣說。朱寶臣皺起了眉頭?!皭邸边@個字眼在他聽來尤為刺耳,也很不理解?!笆裁磥y七八糟的玩藝兒。”他在心里嘀咕道,可他無法說服耀明。話題繞來繞去,兩人各說各的理,根本無法談攏。最后,我姑父不耐煩了,也不想再談下去了。“好了,”他說,“我還有其他事?!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朱寶臣想留他一起吃個飯,他也不肯?!肮啡盏??!敝鞂毘細獾弥睋u頭,說這孩子一根筋,怎么一點不像大哥。

家里人都勸朱寶臣,既然大少爺看中了,那就隨他去吧。可朱寶臣還是不放心,他派人打聽了一下女方的情況。這倒不是難事,很快就弄清楚了。這姑娘名叫何素嫻,是女校的學生,父親何長平是五湖師范學堂的教師,雖然門第并不顯赫,倒也是知書達理的人家,而且這個何長平在當?shù)剡€很有些聲望。據(jù)說,耀明是在師范學堂的讀書會上與那姑娘相識的。這個讀書會當時在五湖城里很活躍,吸引了很多年輕人,除了城里各個學堂的學生外,還有一些店員和工人參加,組織者就是何長平。耀明和那個何姑娘相識后,很快由相知到相愛。他們在課余時常常在一起,有時還一起上街和逛廟會。至于這個姑娘的相貌品行聽說倒也不錯。即便如此,朱寶臣還是不放心。有一次,他還專門去女子師范門口瞅了這姑娘一眼。他躲在馬車里,掀起車簾向外看去,這個名叫何素嫻的姑娘長得確實不賴。那是六月的一天,她穿著校服,白衣黑裙,剪著齊耳的短發(fā),身材苗條,皮膚白皙,胸前抱著一本書,臉上微笑著,正和一個同學邊走邊說話,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清雅之氣。“狗日的,這小子有點眼光!”朱寶臣當時就咕噥了一句?;貋砗螅靶λ?,又不是你找媳婦,當年你娶我也沒見你這么上心。朱寶臣說,那可不一樣,耀明年輕,我得幫他把把關(guān)。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朱寶臣已經(jīng)把提親的事擺上了議事日程。他說雖是自由戀愛,提親這個程序還是不能少。他甚至想好了就請師范學堂的湯校長做媒。但是,這個決定很快又被他否決了。那是中秋節(jié)的前三天,他匆匆從外邊回來,一回來就把二太太叫到面前。

“提親的事還沒辦吧?”

“沒哩,你不是說要等中秋這個好日子嗎?”

“那就別辦了?!?/p>

“咋啦?”

“他是個危險分子。”

“你說誰?”

“何長平,還有他閨女。”

二太太吃驚不小,連忙問起原因,可朱寶臣顧不上和她解釋,連忙布置把我姑父找回來。原來,上午他去商會開會,警察局的局長朱雙喜找上門來了。朱寶臣讓他等一會兒,有事開完會再說,可朱局長卻等不及了,說是這事很急。朱寶臣有些不耐煩,心想什么事急到這個程度?“那好吧,”他把他帶進會長室,“有事就抓緊說吧?!彼驹谀抢铮B座也沒讓,打算三下五除二把話說完就去開會。然而,朱雙喜一開口,朱寶臣便感到事情嚴重了。他連忙關(guān)上門,詳細詢問。朱雙喜是朱家圩的人,乳名小喜子,與朱寶臣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他原來只是警察局的一個科長,是在朱寶臣的幫助下才力排眾多競爭對手,坐上了局長的交椅,因此對朱寶臣感激不盡,唯命是從。他是專門來給朱寶臣送信的,因為縣黨部和警察局將要查抄師范學堂的讀書會,“這是共黨的組織,我們已經(jīng)盯了很久了?!彼f。他是擔心大少爺被牽扯進去,所以特來報告。

關(guān)于讀書會離經(jīng)叛道的說法,外界一直有所傳聞,朱寶臣也聽到過一些。他曾提醒朱耀明,不要過問政治,以免帶來危險。他還提到有關(guān)讀書會的傳聞,可我姑父卻一口否定,說是大驚小怪。的確,在朱寶臣看來,這些年輕人盡管有些不循規(guī)蹈矩,但說他們與共產(chǎn)黨有聯(lián)系也是瞎扯?,F(xiàn)在聽朱雙喜一說,他才感到事情不妙。

“這消息可靠嗎?”

“錯不了?!敝祀p喜說,“領(lǐng)頭的就是那個何長平,他很可能是個大人物?!?/p>

我的天啦!朱寶臣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們打算何時動手?”他小聲問道。朱雙喜回答就在今晚。

朱寶臣會也不開了,他把事情交給副會長辦理,自己則匆匆離開了。為了確保耀明的安全,他煞費苦心,把他騙了回來。理由是他的奶媽病重,想見他一面。我姑父自幼就是奶媽帶大的,兩人感情很深。得知消息,他立即上了來接他的馬車。朱寶臣早已安排好了,等到我姑父趕到家才發(fā)現(xiàn)上當了。二沖子帶著人把他的房子看了起來,不準他離開半步。他氣得大喊大叫,把房里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包括那些值錢的西洋座鐘、留聲機、電扇等等,一個也沒留。下人們都心疼地說,那些東西最少也要值好幾百塊大洋哩。

據(jù)朱世恩說,二爺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大少爺,這是他見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幾天后,我姑父終于自由了。他回到城里時才發(fā)現(xiàn)讀書會已被查禁了。何長平的家也被查抄了。不過,縣黨部和警察局的預定目標并沒有達到。因為那天的讀書會沒有一個他們事先掌握的共黨分子到場,包括何長平和他的女兒,而在查抄何的住處時更是一無所獲。至于何長平和他的女兒也早已不知去向??h黨部的頭腦們大為惱怒,他們懷疑有人走漏了風聲,揚言一旦查出非嚴辦不可。

當然,我姑父并不知道這些。他恨死朱寶臣了,認為這都他是搗的鬼,目的就是為了拆散他與何素嫻的關(guān)系。他完全能夠做到這一點,警察局的朱雙喜就像他手下的一條哈巴狗,讓他往東他不會往西。朱寶臣向他耐心解釋,他沒有必要這樣做,即便有心拆散他們也不會下此毒手,因為共黨的罪名可是要殺頭的,況且這罪名也不是想安就安得上的。他這樣說倒也符合情理,唯一不能解釋的便是,他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出事那天把他騙回來,關(guān)在家里。對此,朱寶臣也想好了理由。他把羅瞎子搬了出來,說他那晚算命發(fā)現(xiàn)東北方向有血光之災,對大少爺不利,而五湖城恰好就在東北方向。之所以要用騙的辦法,那也是不得已,因為誰不知道大少爺那個臭脾氣,犟起來九頭牛也拉不轉(zhuǎn)。羅瞎子倒是樂意接受這件事,因為這對抬高他的名聲有利。他甚至沾沾自喜到處吹噓,說是要沒他,大少爺非被抓進去不可。

可我姑父根本不信這樣的鬼話,他在讀書會讀過《共產(chǎn)黨宣言》等進步書籍,早就是個無神論者。他堅信是朱寶臣在中間耍了花招,而勾結(jié)警察局破壞讀書會,把何家父女趕走,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斑@人太陰毒了!”我姑父當時對人說,“從現(xiàn)在起,我與他不共戴天,他不僅是我朱耀明的敵人,也是革命的敵人?!彼f到做到,從那以后就再也不回朱家圩了,而且對朱寶臣也直呼其名,不再叫他二叔。

這件事使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徹底鬧僵了。打這以后,他們也沒有再見過面。直到解放后,有一年何素嫻回鄉(xiāng)探親,見到了我姑父。那時她在南京一家部隊醫(yī)院工作,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且有了四個孩子。據(jù)何素嫻說,他們父女逃離五湖時,是朱寶臣讓人給他們送了信,還說當晚軍警要查抄讀書會。她父親接到信后立即通知了組織,這才沒有造成損失。何素嫻隨父親逃離五湖后,組織上安排他們?nèi)チ颂K北,參加了新四軍。大軍南下時,父親因積勞成疾,患肝病去世。據(jù)何素嫻說,她離開五湖后曾給我姑父寫過信,“至少不低于十封?!焙嗡貗拐f。但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我姑父問她信都寄到哪里,她說是朱家圩。可我姑父一封也沒收到,不知是郵路出了問題,還是其他原因?!爱斎?,還有一種可能?!睋?jù)我姑父推測,不排除朱寶臣攔截了這些信,因為他不可能再讓自己的侄子去冒任何風險。

10

朱寶臣最后一次見到我姑父是在民國三十一年。那時,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五湖。朱耀明已從五湖中等學堂畢業(yè),考入了五湖師范學堂。這一年的冬天,師范學堂的進步學生組織抵制日貨游行。就在游行舉行的前一天,日偽特務獲知消息,忽然沖進校園,抓走了九名學生領(lǐng)導,我姑父也在其中。

消息傳到朱家圩時,朱寶臣正在聽戲。那天是二太太過壽,家里請了戲班子。接到報告,他二話沒說,起身就走。雖然耀明與他鬧翻了,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這事能夠說清楚。因為他是打心里為他好。這些年來,他悄悄地給耀明送錢送物品,包括一年四季的衣服,供他上學,衣食無憂,從不間斷。當然,這些錢物不能以他的名義送,否則這個犟驢寧愿餓死也不會要。好在有幾個大姑奶奶從中出面,事情就好辦多了。其實,生活不是問題,朱寶臣最擔心的是他熱衷于革命,受那些激進分子的蠱惑。自從讀書會的事發(fā)生后,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件事,可越怕事越來。日寇占領(lǐng)五湖后,他一直想把耀明送走,可派人說了幾次都說不通,包括家族中最有影響的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都先后出面勸過他,也無濟于事。“狗日的,”朱寶臣拿他毫無辦法,“這孩子太不省事。”不過,現(xiàn)在埋怨又有何用?朱寶臣趕緊把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找來商量。家里每遇大事都是如此。三個人商量一番,便四處營救。朱寶臣親自去城里把朱雙喜叫了出來。朱雙喜這時已成了偽警察局的局長,朱耀明被抓的消息就是他派人送給朱寶臣的,不過,他能做的也只是通風報信,因為這次抓人的不是警察局而是日本憲兵隊,他這個警察局長也鞭長莫及,愛莫能助。朱寶臣讓他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不論花多少錢,采取何種辦法,只要能把人救出來,他都愿意做。

然而,幾天的努力毫無進展。不僅如此,還傳來了一個壞消息:日本憲兵隊已做出對這幾名學生執(zhí)行死刑的決定。執(zhí)行的時間就定在第二天的夜間。朱寶臣聽到這個消息,頓時緊張起來?!艾F(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了?!敝祀p喜向他建議說。

無須問,朱寶臣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沉默著不說話?!皠e猶豫了,”朱雙喜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朱寶臣已無路可走,只得硬著頭皮去找安田正樹。安田少佐是日本占領(lǐng)軍的司令官,他的司令部就設(shè)在五湖商會。五湖淪陷后,這里便被日軍征用了。朱寶臣對這里的一切那么熟悉,過去他經(jīng)常出入這里,是這里的主人,而如今物是人非,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安田正在吃午餐,他給朱寶臣倒了一杯清酒,請他坐下來。他們是老朋友了,早在民國十七年就已相識。那時,安田的身份是一名探礦師,他對皖贛一帶的礦產(chǎn)進行了多年的勘探,后來他還在上海開辦了一家洋行,從事進出口貿(mào)易。朱寶臣與他相識就在這段時間,當時朱家的天元輪船公司正在擴展時期,安田的洋行給了他很大的幫助,雙方在購買船只、拓展業(yè)務方面保持了相當密切的合作?!八且粋€精明的商人,”朱寶臣這樣評價他說,“他從不讓自己吃虧,但對合作伙伴也盡心盡力?!币虼?,朱寶臣盡管不喜歡這個人,仍與他保持聯(lián)系,他當然不可能知道安田是日本的情報人員,長期以來一直是以探礦和經(jīng)商為名進行情報工作。

朱寶臣入座后,雙方寒暄起來。安田表現(xiàn)得很熱情,滿面堆笑地看著朱寶臣,一再請他品嘗從日本大阪帶來的清酒。那里是日本著名的清酒產(chǎn)地之一。安田是大阪人,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人,身材矮小,體格健壯,雙目炯炯有神,說話中氣十足,唇下的那一小撮仁丹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就像畫上去一樣。安田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且語調(diào)中還帶著濃重的皖北腔,這與他多年在皖北一帶生活有關(guān)。

朱寶臣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對安田的熱情顯得很不自在。這是一場貓鼠游戲,雙方不可能進行平等的談話,而熱情的一方則代表著壓倒優(yōu)勢。朱寶臣很清楚這一點。其實,日軍進入五湖后,安田曾先后兩次來過朱家圩,名為拜訪老朋友,實則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朱寶臣事前就得到消息,這是朱雙喜悄悄向他透露的。安田來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額頭上還敷著降溫的涼毛巾,看起來病得不輕。“這是肝病?!彼麑Π蔡镎f。他把病情描述得很嚴重,還說這病有傳染性。出于好意,他讓安田離他遠一點。安田將信將疑,他從沒聽說朱寶臣患有肝病。朱寶臣向他解釋說,這病是去年得的,差點沒有死掉?!岸嗵澚肆_先生的藥,”他說,“要不我們也許就見不到了?!?/p>

安田大感失望。他前來的目的是希望朱寶臣出任維持會會長。他還帶來了一份文件,這是一份關(guān)于中日合作經(jīng)營天元輪船公司的協(xié)議。朱寶臣隨手翻閱了一下,差點叫起來。按照這份協(xié)議,天元公司幾乎變成日本人的了,所謂的合作不過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明搶。這簡直就是強盜邏輯!“你也太狠了點吧?”他抖了抖那份協(xié)議,不無譏諷地說。

安田微笑著看著他。他可不這樣認為,“朱先生,你要理解我的苦心,”他對朱寶臣說,“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中日親善,你要知道,有我們的幫助,朱家的輪船公司也可以越做越大?!痹谡f這番話時,他口氣溫和,顯得十分友好,而且處處站在朱家的角度為朱家著想?!爱斎涣耍蹦┝怂矝]忘了提醒朱寶臣,其實大日本皇軍完全可以無償征用朱家的輪船公司,“但我不想那么做?!彼f,“畢竟我們是老朋友了嘛?!?/p>

直到這時,朱寶臣才發(fā)現(xiàn)如今的安田已不是當年的安田。他已變成了一個十足的侵略者,而且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在心里把安田的祖宗八代操了個遍,然后閉上眼睛,沉默不語。安田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耐心和善解人意,他說,這事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考慮。不過,在談到出任維持會長時,朱寶臣卻沒有絲毫猶豫,一口回絕:“你看我都病成這樣了,這會長還咋當???”

安田將信將疑。不過,他也不是傻子,回去后派人悄悄打聽,居然從沒有人聽說朱寶臣得過肝病。顯然他是在推托。不久之后,安田又一次上門了。他噓寒問暖,詢問病情,之后又一次提出,希望朱寶臣認真考慮他的建議,出任會長。他還勸說朱寶臣,你身體不好,只要掛個名就行,具體事不用你干。盡管如此,朱寶臣還是極力推辭,聲稱自己實在干不了,不要誤了皇軍的大事。他還請求安田看在老朋友的面上能夠體諒他。安田感到不悅了,最后他告誡朱寶臣,如果有人裝病對抗大日本皇軍,后果將極其嚴重。

“你是不信我嗎?”朱寶臣說。

“這倒沒有?!卑蔡镄χf。

“那就好。”

“好好養(yǎng)病吧?!?/p>

安田起身告辭了。臨走前,他特地走到床邊,與朱寶臣握了一下手,這無疑是一個警告,表示對他所說的傳染根本不信。

家里人都為朱寶臣擔心起來。大姑老爺和三姑老爺也都相繼登門,一起商討對策。不過,朱寶臣并不過于擔心,他不相信安田會為這事對他動手。當然,他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甚至想好了逃離五湖??傊?,他已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不與日本人合作。然而,朱耀明的被捕把一切都弄亂了。

安田對于朱寶臣的到來非常高興。他似乎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因為自打朱耀明被捕后,朱家就一直在活動。他也早已有所耳聞,對于朱家的往事他并不陌生。他知道這個大少爺在朱寶臣心中的地位,也知道朱寶臣一定會來找他。果然,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談話開始后,他用熱情的語調(diào)詢問起朱寶臣的病情,問他怎么起床了,來到城里,還說看到老朋友的身體好起來,真讓人高興。朱寶臣厭惡地皺起眉頭,幾次打斷他的話,想結(jié)束這個話題,但安田卻興致勃勃,嘮叨個沒完,他還耐心地向他介紹一種日本生產(chǎn)的治療肝病的新藥。朱寶臣終于沉不住氣了,直截了當?shù)卣f明了來意。

“好了,咱們不要繞圈子,”他說,“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安田哈哈笑起來,他又喝了一杯清酒,說這酒真不錯?!澳銥槭裁床粐L一嘗呢?”朱寶臣說,我可沒心思,“耀明只是個學生?!彼麖娬{(diào)說。安田放下酒杯,一邊斟酒一邊說:“他也是個抗日分子,而且直到現(xiàn)在也不認罪?!敝鞂毘颊埱蟀蔡锔咛зF手,放他一馬?!爱吘顾€年輕?!痹谡f這段話時,他的語調(diào)甚至有些低聲下氣。

安田瞇縫起眼睛,饒有興致地看著朱寶臣。這場充滿主宰性的談話,讓他身心愉快。這個一向高傲的人如今在他面前只能俯首稱臣,除了任其擺布外,別無他法。他告訴朱寶臣,他很樂意放了大少爺,“現(xiàn)在就看你的了?!?/p>

“你要我怎么做?”

“我們上次的談話,想必你不會忘記吧?”

“狗日的!”朱寶臣在心里罵道。他從懷里掏出那份協(xié)議。這是安田第一次來朱家圩帶去的合作協(xié)議?!拔乙呀?jīng)畫過押了,”他對安田說,“一切按你說的辦?!彼€慷慨地表示,愿把天元公司無償?shù)亟唤o他們,“我一分錢也不要。”朱寶臣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好了,只要安田放人,他可以付出更多的代價,除了出任會長之外,其他的都可以答應。“我可不能當漢奸,讓人戳脊梁骨罵娘?!彼恢挂淮蔚貙ι磉叺娜苏f。

然而,安田想要的并不止這些。他朝那份協(xié)議瞥了一眼,甚至連碰都沒碰,根本沒有表示出絲毫的興趣?!爸煜壬娼⊥ !彼[縫起眼睛看著他。朱寶臣裝聾作啞,好像并不明白安田的意思。“你很會做生意,”安田接著說,“你明白我的意思?!边@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朱寶臣知道無法回避,便直截了當?shù)赝仆姓f,這事我真干不了。我不關(guān)心政治,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安田胸有成竹地笑起來,他已完全掌控了局面?!八懔税桑彼f,“我還不知道你嗎?沒關(guān)系的,時間還有,你再好好斟酌一下,只要晚上六點之前給我回話就行?!?/p>

看著朱寶臣沮喪的神情,他接著又說:“這是公平交易,除非你認為大少爺?shù)拿恢颠@么多。”說完,不等朱寶臣接話,便不容分說地朝外邊喊了一聲:

“送客!”

11

朱寶臣屈服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看著耀明死,要么答應安田的條件。而這兩條他都無法接受,但他最后還是選擇了后者。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耀明去死,否則無法去見大哥。他事后多次對人這樣表白,事實上,他也確是這么想的。他曾在大哥墳前發(fā)過誓,一定要保護好耀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這個念頭很快占據(jù)了上風。況且,當時時間緊迫,也不容他多做考慮?!肮懿涣四敲炊嗔耍彼麑χ焓蓝髡f,“走,救人要緊,其他的以后慢慢再說吧?!?/p>

朱寶臣接受了安田的條件,而安田也信守承諾,放了我姑父。不過,我姑父對此并不知情,他還以為是日本人沒有找到證據(jù)這才放了他。我姑父被捕后,在獄中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盡管日本憲兵對他嚴刑拷打,但他堅決否認自己是學生領(lǐng)袖,也不承認參加了抗日活動,聲稱自己完全是無辜的。日本憲兵從他嘴里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因此我姑父被釋放時,自然有理由相信是日本人沒有找到證據(jù)才不得不放了他。但是與他一起被捕的八位同志卻沒有這樣幸運。事后,這件事也曾引起了組織的懷疑,但經(jīng)過調(diào)查,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姑父有任何問題。

朱寶臣出任會長后遭到了世人的唾罵,但他后悔已來不及了。他原想先救出耀明再做計較,可是老奸巨猾的安田根本不給他機會。為了防止朱寶臣和他?;^,他請他全家搬進城里——當然名為請,實為強制——這一招相當厲害!而且他下令沒有他的批準,朱寶臣不能出城半步。這一來,朱寶臣便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自由。即便想逃走,這么一大家子,也幾乎沒有可能?!澳氵@是干什么呢?”有一次朱寶臣向安田抱怨道,“看來你是一點也不相信我?!?/p>

“老朋友,你想多了?!卑蔡锎蛑?,向他解釋說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安全考慮,“如今抗日分子十分猖獗,朱會長的人身安全大大的重要。”

對于這樣明顯的托詞,雙方都心知肚明。據(jù)七叔朱世恩說,朱寶臣曾對他說過,他低估了安田,沒想到這家伙一肚子鬼點子。朱寶臣全家進城后,住在城隍廟后街一個僻靜的巷道內(nèi),那是一處大宅子。這處宅子是民國二十五年朱寶臣當選為五湖商會會長后置辦的。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要去商會主事,而朱家圩離城太遠,住客棧又諸多不便,于是他便置辦下了這處住宅。朱寶臣搬進這處宅子后,開始安田還不放心,派人暗中監(jiān)視。但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安田對他的監(jiān)視才慢慢放松了,后來干脆把監(jiān)視的人也全撤了。

這事就發(fā)生在朱寶臣出任維持會長半年后,日本駐華東占領(lǐng)軍參謀長松崎將軍要來五湖視事,安田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朱寶臣接到通知,讓他明天出席歡迎儀式,并在會上致辭。可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前一天下午,朱寶臣從馬上摔下來陷入昏迷。安田聞報,立即帶著日本軍醫(yī)趕到朱宅。這時候,朱寶臣躺在床上已經(jīng)不省人事,而且他的雙腿也被摔斷了。經(jīng)過日本軍醫(yī)的診斷為粉碎性骨折。從事后了解的情況看,這次事故的發(fā)生完全是一次意外。當時朱寶臣出門散心。他隔三岔五便要騎馬在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在一個下坡處,不知從哪陡地躥出一條狗來,使馬受了驚。朱寶臣猝不及防,一下子從馬上摔下來,并沿著坡道向下滾了十幾米。據(jù)尾隨監(jiān)視的特務報告,這一下,摔得不輕,當時朱寶臣便倒在地上不動彈了。后來安田去看望他時,見到他的臉上到處都是青紫的血瘀,這一點也得到了證實。

這件事讓安田非常掃興。第二天的歡迎儀式朱寶臣只能缺席了,更麻煩的是,他的腿由于接骨沒接好的原因,竟然造成了嚴重的傷殘,再也無法站立了。從那時起,他便再也不出門了。一些朋友來家里看望,發(fā)現(xiàn)他變得十分消沉,常常借酒澆愁。有時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即便見客也是如此,弄得客人十分尷尬,家里人不得不費勁做出解釋。后來,他干脆閉門謝客,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為了打發(fā)時光,他又重新開始了他年輕時曾經(jīng)學過的微雕藝術(shù)。據(jù)家里人說,他每天都要長時間地待在畫室中,不停地雕呀刻呀,有時候連吃飯的時候也不出來,讓人把飯送進畫室,草草地吃幾口,又繼續(xù)工作。他還經(jīng)常把他的老師蕭三先生請到家里來進行指導,切磋技藝。只有這時候,他的心情才會稍稍好起來。據(jù)蕭三先生說,他進步很快,他的作品如果拿到市場上已經(jīng)能夠賣出不錯的價錢。但是,朱寶臣對錢不感興趣,他從來也沒有賣過一件作品。不過,他的二兒子朱光濤由于受到他的影響,解放后成了省內(nèi)著名的微雕專家,那已是后話。

安田來看過朱寶臣兩次。他對朱寶臣的現(xiàn)狀感到極度失望,但對他提出“讓賢”的想法置之不理。他說你只管好好養(yǎng)病,一切不用你多操心。朱寶臣知道他們是想利用他的名聲,盡管他已成了廢物。既然話不投機,朱寶臣也不想多說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不再搭理安田。安田感到無趣,便參觀起他的畫室,對他的微雕技藝也不無驚奇。“沒想到啊,老伙計,”他故作親熱地說,“你還有這一手???”可朱寶臣專注于手上的活計,根本不接他的話。安田討了個沒趣,他提出希望朱寶臣能否送他一個作品,出錢買也行。但朱寶臣卻委婉地回絕了?!斑@都是習作,實在拿不出手。”他說,“如果安田先生看得起,等有了成熟的作品,定當奉送。”

安田碰了一個軟釘子,只好怏怏離去。后來他又來過一次,并專門帶了日本軍醫(yī)來為朱寶臣檢查病情,但結(jié)果同樣令他失望。從日本軍醫(yī)的診斷結(jié)論看,朱寶臣的病并非裝出來的。他的腿傷相當嚴重,因為摔傷的部位在膝蓋骨,導致粉碎性破裂,就目前的醫(yī)學條件根本無法治愈。這個結(jié)果當然不是安田希望看到的,但至少有一點他可以對朱寶臣放心了?;厝ズ蟛痪茫阆铝畛妨藢χ鞂毘嫉谋O(jiān)視。

那段時間,我姑父已在組織的安排下參加了新四軍。在皖南根據(jù)地經(jīng)過一段培訓后,他被派到五湖敵工站工作。回到五湖后,他才知道朱寶臣當了維持會會長,這讓他感到奇恥大辱。他寫了一封信讓人帶給朱寶臣,對他強烈譴責,并希望他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否則他將徹底斷絕與他的關(guān)系。這件事后來不知怎么讓敵工站站長老謝知道了,他對我姑父做出嚴厲批評,并責成他深刻檢查。老謝說,不經(jīng)組織同意,你不能與敵偽分子有任何接觸。姑父解釋說,這事和組織沒有關(guān)系,朱寶臣是我二叔,我只是想做他工作,勸他不再助紂為虐?!澳且膊恍?,”老謝用非常嚴肅的口氣說,“你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對組織負責。”

老謝是個對敵斗爭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老同志。他看上去貌不驚人,身材矮小,皮膚又黑又粗,滿臉皺紋,說話也土里土氣的,與當?shù)氐霓r(nóng)民毫無二致。老謝也是五湖人,名叫謝培昌,站里的人都叫他老謝。老謝曾參加過皖西六霍起義和五次反圍剿,并在李克農(nóng)同志的除奸隊工作過。我姑父對他十分敬重,雖然心里感到委屈,但還是表示接受組織的批評,并保證從今往后不再與朱寶臣有任何聯(lián)系。許多年后,姑父回想起這事才感到有些奇怪,因為他寫信的事并沒有告訴其他人,那么老謝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不過當時他并沒有多想。

我姑父到敵工站工作前后三年多,該站直屬于新四軍七師領(lǐng)導,后皖江軍區(qū)成立后又歸屬于皖江軍區(qū)領(lǐng)導。直到解放戰(zhàn)爭開始后,他才調(diào)回七師工作,并隨大部隊南下。不過,在敵工站工作的經(jīng)歷是他最引以為自豪的。他向我講得最多的也是這一段經(jīng)歷。特別是有一次他進城與一個情報員接頭,搞到了日軍的密碼,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并受到組織的嘉獎。這個情報員代號叫九條。“九條?”我一聽便笑了,“這不是麻將中的一張牌嗎?”我姑父說沒錯。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們坐在客廳里,姑父一邊抽煙一邊回憶往事,陽光從窗外照射在他的臉上。屋里煙霧繚繞,姑父臉上的表情滿是得意。他對我說,這個情報員經(jīng)常給我們傳遞一些重要情報。我們多次襲擊鬼子據(jù)點,在龍河上攔截日軍的運輸船隊,包括除掉叛變投敵的原五湖縣委書記金大洪,這些都得益于九條提供的情報。但九條究竟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卻沒有人知道,除了站長老謝之外。“這家伙一直很神秘。”姑父對我說,直到有一次老謝交給他一項任務,他才弄清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季,姑父說他記得很清楚,當時夏至剛過,天氣已經(jīng)開始熱起來。老謝突然把他叫去了,讓他馬上進城一趟。我姑父問什么任務,老謝說柴胡出事了。柴胡是我們敵工站的一個內(nèi)線,他曾在日本留學,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他的真名叫蔡冠英,柴胡是他的代號,這是五湖當?shù)厥a(chǎn)的一味草藥,其功用是清熱鎮(zhèn)痛,用于治療寒熱??箲?zhàn)爆發(fā)后,蔡冠英打入日軍內(nèi)部,成了一名翻譯官。我姑父曾進城與他接過頭。他是一個舉止很穩(wěn)健的人,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胸前墜著一條顯示身份和地位的亮閃閃的表鏈,這是當時一種很時興的裝扮。柴胡是河北保定人,說話時操著一口標準的京腔,聲音悅耳柔和。“他的身份暴露了。”老謝在說這話時,神情顯得十分嚴峻。但是具體情況他知道的也不多?!斑@消息是九條傳出來的?!崩现x接著又說。

“九條?”

我姑父感到有些意外,因為九條并不是敵工站的人,他只是我們的一個情報員。按照地下工作單線聯(lián)系的規(guī)定,他和柴胡之間不可能發(fā)生聯(lián)系。

老謝看出了我姑父的疑惑,他對我姑父說,最近組織上交給柴胡一項重要任務,為了確保任務完成,他把九條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他,當然除非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不能與九條進行聯(lián)系?!艾F(xiàn)在的情況很不樂觀,”老謝分析說,“也許很糟,否則柴胡不會去找九條?!蔽夜酶竼柌窈F(xiàn)在何處,老謝說他也不清楚?!澳俏疫M城與誰聯(lián)系?”我姑父問。

“九條會來找你?!?/p>

接下去,老謝向我姑父交代了接頭地點和方式,一再叮囑要謹慎行事。“你要萬分小心,”他說,“聽說城里正在到處搜捕柴胡。”他還說,之所以派你去是考慮你對五湖的聯(lián)絡點比較熟悉。我姑父說沒問題,我保證完成任務。

第二天,我姑父便進了城。他在我們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落下腳,當天下午便來到了接頭地點。這是城隍廟旁邊的一個茶館。茶館名叫一壺春,這是一家老字號的茶館,如今這個字號的茶館仍在經(jīng)營,不過地點已遷至五湖市中心四牌樓附近,名稱也改為一壺春茶業(yè)集團。該集團老板姓張,據(jù)說就是原先那家一壺春茶館創(chuàng)始人的后人。當他得知我姑父的故事后,便以商業(yè)敏銳找到我姑父對他進行采訪報道。后來,他還專門請人把這個故事改編成快板書,在一壺春茶樓里表演,據(jù)說很受茶客們歡迎。不過,我姑父卻對此不以為然。有一次,那個張總張老板請我姑父去聽過一次,我姑父當時就坐不住了,“簡直太離奇了!”他毫不客氣地批評說。

事實上,接頭的過程波瀾不驚,非常平靜,根本沒有快板書上說的那樣一波三折,刀光劍影。唯一談得上意外的是,我姑父進了茶館坐下后不久便遇上了一個熟人。這是他此刻最不愿意見到的?!澳阒滥侨耸钦l嗎?”我姑父問我。

“誰?”

“二沖子?!?/p>

我姑父將燒到手指頭的煙蒂扔進煙缸里,接著又點了一支。我迫不及待地問他,二沖子也看見你了嗎?“可不是?!蔽夜酶干钌钗艘豢跓?,從嘴里吐著大團煙霧,“我想低頭避開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倍_子這時也看見他了。四目相對,二沖子的目光好像躲閃了一下,“他大概也沒想到碰見我,”我姑父說,“他愣了一下才上前向我打招呼。”

“噓——”我姑父向他做了噤聲的手勢,接著四下看了看。二沖子心領(lǐng)神會,便壓低嗓門說:“大少爺,你怎么在這里?”

我姑父編了個理由,應付了一下,然后交代他不要對人說看見他了?!拔颐靼?。”二沖子連連點頭。

“包括他?!蔽夜酶赴咽謸P了一下,又特別補充了一句。他說的“他”自然是指朱寶臣。自從與朱寶臣鬧翻了,他便不再叫他二叔了,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想多提。二沖子說大少爺放心,我誰也不會說。他一邊應著,一邊朝桌上瞅。我姑父說你有事去忙吧,我在等一個朋友。“那好?!倍_子說,他就不打擾了。他還說他也是來會朋友的。說完便離開了。

可是過了沒一會兒,二沖子又轉(zhuǎn)回來了。我姑父有些不高興了,你怎么又來了?說著皺起眉頭。二沖子滿臉歉意地說,他想打聽一件事。

“什么事?”我姑父問。

二沖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又朝桌上瞅了一眼。桌上擺著一個茶壺和三個茶盞。茶壺擺在中間,而三只茶盞成三角形排列在茶壺的周邊。外人或許不會注意,但這就是接頭的暗號?!拔覜]想到是大少爺?!倍_子后來對我姑父說,因此當他第一次看到桌上的暗號時,并沒有貿(mào)然行動?!罢f不定是一種巧合呢?”他當時這樣想,直到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沒有發(fā)現(xiàn)符合接頭條件的其他人,他才想到來接頭的可能就是我姑父。于是,他重新轉(zhuǎn)了回來,徑直在我姑父對面坐下來,爾后取過一只杯子用帽子蓋住,然后又端起茶壺在另外兩只杯里注上茶,一只推到我姑父面前,一只放在自己面前。當他做完這些后,我姑父驚訝地瞪起了眼睛。他也沒想到前來接頭的人竟會是二沖子。就在他愣神的當口,二沖子說話了:

“大姨讓我?guī)艁恚f麥子就要開鐮了。”

“是嗎,”我姑父反應過來了,馬上接道,“今年的收成還好嗎?”

“湊合吧。”

“夠交租了嗎?”

“差不離吧。”

對上暗號后,我姑父不勝驚喜地四下看看。他根本沒想到二沖子就是九條?!斑@事他知道嗎?”他壓低聲音問二沖子。這個“他”指的仍然是朱寶臣?!霸趺磿??”二沖子說,他的口氣很干脆,說明朱寶臣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昂?!干得好!”我姑父說。他知道二沖子是朱寶臣最信任的人,老謝既然把他爭取過來了,這實在是太有價值了,難怪他能弄到那么多重要的情報。“這個老謝啊,”我姑父當時在心里想,“你干嗎要一直對我守口如瓶?難道是因為我與朱家的關(guān)系,怕我走漏了風聲?”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很快又理解了,地下工作有鐵的紀律,需要嚴格保密,老謝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當天接上頭后,二沖子并沒有馬上把情報交給他,因為他并沒有把情報帶在身上,這樣做也是出于安全考慮。

次日上午十點,他們按照事先的約定在東山公園碰了面。不過,這一次二沖子以情況有變?yōu)橛?,又一次改變了交接情報的地點,不僅如此,交接的時間也向后延遲了三天。這個決定完全出乎我姑父的意外。他說我冒著風險進城來,你卻一變再變,究竟搞啥名堂?二沖子連忙解釋說,大少爺你可別多想,這樣做是為了情報的安全,也是為了大少爺你的安全?!吧購U話!”我姑父一下子惱了,他說我的安全不要你考慮,“你給我說實話,究竟出了什么事?”二沖子連忙說,眼下查得太緊,這情報你根本帶不出去?!拔?guī)Р怀鋈ィ憔湍軒С鋈??”我姑父反駁道。二沖子說我會想辦法?!吧掇k法?”我姑父責問道,“這是柴胡的意思嗎?”二沖子不置可否。我姑父更惱了,他說你究竟打什么主意,要是誤了事,你就死定了,我們不會饒過你。

當天下午,我姑父便出城回到了敵工站。由于沒有完成任務,他頗感沮喪,但老謝聽完他的匯報后,并沒有責備他。他指示我姑父說,就按九條說的辦。他還告訴我姑父,剛接到情報,柴胡同志已經(jīng)犧牲了。至于怎么犧牲的,老謝并沒有多說。

三天后,我姑父按照二沖子說的地點,來到了蕭家圩村頭的一家小飯館里,二沖子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當時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把小飯館門前的青石板照得明晃晃的。二沖子把一個事先準備好的水煙筒交給我姑父,便轉(zhuǎn)身離去了。這個水煙筒是當?shù)厝顺S玫?,用竹筒制作而成,有碗口粗細,一尺五寸長短,底部有節(jié)可裝水。你走在五湖的大街小巷,或鄉(xiāng)村的場前屋外,到處可見抽這種水煙筒的男人女人,因而絲毫也不稀奇。我姑父把這個水煙筒帶回來交給了老謝?!拔也偎麐尩模K于讓他搞到了!”老謝滿面紅光,興奮地罵了一句臟話。在剖開的水煙筒里藏著一卷紙,上邊抄滿了數(shù)字。這是一本日軍使用的電報密碼。皖江軍區(qū)首長很快下達了嘉獎令,我姑父還被記了大功。這份密碼太重要了!從此,我軍掌握了充分的主動,日軍的掃蕩屢屢撲空,被動挨打,而我軍神出鬼沒,對他們的行動了如指掌。直到一九四四年冬季,日軍重新改換了密碼。據(jù)說,柴胡為了獲得這份密碼,下了不小的功夫。他常常借著去司令部或電報室辦事的機會,一點點地記下密碼,經(jīng)過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把所有的密碼完整地記錄下來,而且這件事做得極為機密,直到柴胡暴露后,日軍也蒙在鼓里,不知道密碼走漏的情況?!捌鋵崳谕耆遣窈?,還有九條?!蔽夜酶柑拐\地表示,他并沒有做什么,但老謝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我姑父的功勞還是很大的,兩次冒著危險取回情報,功不可沒。在向軍區(qū)報功時,他也極力夸贊我姑父?!罢f實在的,”姑父一再對我說,“我真沒干什么。”盡管如此,他對這段經(jīng)歷還是很得意的。

12

很長時間里,我姑父一直認為九條就是二沖子。他這樣認為當然是有理由的。自從柴胡犧牲后,九條便成了敵工站重要的情報來源。我姑父后來又多次與二沖子接頭,從沒懷疑過他的九條身份,而且二沖子自己也不否認。不過在我姑父的印象中,二沖子變化很大。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魯莽沖動,而是行事老到,細致周密?!皯?zhàn)爭讓他變得成熟起來?!蔽夜酶高@樣評價說。從各方面搜集到的資料看,在抗戰(zhàn)期間,二沖子向敵工站傳遞了許多重要的情報,包括一九四五年七月,我軍攻打五湖城時送來的那份標注詳細的城區(qū)防御圖。據(jù)我姑父回憶,自打那次交接電報密碼之后,二沖子便主動提出,把接頭地點改在城外,雖然從安全角度說,在城外接頭的風險要比在城里小得多,但這只是對敵工站的人員來說,相反對二沖子來說,風險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大了。不過,在三年多的時間里,二沖子從來沒有失過手。他是如何把情報從防守嚴密的城內(nèi)帶出來的,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包括我姑父在內(nèi)。

不幸的是,二沖子后來遇害了。那是我軍即將攻打五湖的前夜,二沖子在幫助我軍運送武器時,由于叛徒出賣被捕入獄。在獄中他受盡折磨。據(jù)偽警察局長朱雙喜交代,凡是能用的刑具幾乎都用盡了,鞭打、水燙、老虎凳、辣椒水,還有火烙、狗咬,二沖子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但他什么都沒說,包括我軍即將攻打五湖的計劃,除了承認自己就是九條外。最后日軍把他拖到城隍廟前的大戲樓前殺害了。

二沖子被捕后,朱寶臣開始受到了日軍的懷疑。安田親自對他進行了多次訊問,但朱寶臣堅稱自己對二沖子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安田試圖撬開二沖子的嘴巴,從他那里找到缺口,抓到朱寶臣的把柄,但卻一無所獲。后來,安田一怒之下,把朱寶臣投入了監(jiān)獄。好在此后沒多久,我軍便攻下了五湖城,朱寶臣這才逃了出來,從此回到朱家圩隱居起來。

二沖子死后,九條的活動便完全中止了,這似乎進一步印證了二沖子就是九條的說法。因此敵工站的人,包括我姑父在內(nèi),都認為二沖子就是九條確定無疑。直到二〇一四年,五湖新四軍研究會出版了一本關(guān)于紀念五湖新四軍專刊時,才首次披露出真正的九條不是二沖子,而是朱寶臣。披露這個消息的是一位退休的將軍。他名叫秦卓,抗戰(zhàn)期間在皖江軍區(qū)任敵工部部長。后來他隨大軍南下,長期在福建工作。五湖新四軍研究會下邊有一本名叫《鐵流》的雜志,雜志的編輯為了編輯??氜D(zhuǎn)找到了秦卓將軍,并專程去福建采訪了他。他在回憶敵工部工作時,談到了這件事?!罢嬲木艞l不是那個死去的,而是那個當會長的?!彼f,不過由于年代久遠,他已記不住具體名字,當記者向他提到二沖子時,他才想起來了?!皼]錯,”他說,“我記得是叫什么沖子,還有那個會長,你說叫什么呢?”

“朱寶臣。”

“對,就是這個名字,”秦卓肯定地說,他還補充道,“這人抗戰(zhàn)前是五湖商會的會長,后來當了維持會長?!?/p>

這些都和朱寶臣的情況完全吻合。秦卓還告訴記者,二沖子實際上是朱寶臣的手下,他是按朱寶臣的指令行事。不過,這人很勇敢也很可靠。“是條硬漢子。”秦卓說,他直到臨死都不肯交代出朱寶臣,也沒有暴露敵工站的任何情況,包括我軍即將攻打五湖的計劃。他還談到了九條傳遞電報密碼的事,這在當時被列為高度機密。關(guān)于九條的身份也只有他和老謝知道?!斑@都是為了安全,”他強調(diào)說,“在當時的情況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p>

在這篇采訪中,最讓人感興趣的是九條傳遞情報的方法。據(jù)秦卓將軍介紹,朱寶臣擅長微雕。每有重要情報,他都事先將情報寫在一張僅有一毫米見方的紙片上,然后揉成團,用蠟封好,塞進牙套內(nèi)帶出城去;到了城外再照原樣放大,之后交給敵工站的同志?!斑@辦法太絕了,日本人哪里會想到?”秦卓說到這里哈哈大笑,贊嘆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話也進一步證實了朱寶臣就是九條的說法,因為二沖子是不會微雕的。

紀念??霭婧螅@篇采訪引起了人們極大興趣。朱寶臣這個名字也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線中。據(jù)七叔朱世恩回憶說,二爺被軟禁在城里后,為了不與日本人合作,便唱了一出苦肉計。所謂騎馬摔傷腿都是他一手導演出來的。不過他的腿蓋骨破碎倒是真的,“那是他逼著二沖子干的?!敝焓蓝髡f,二沖子開始還下不了手,他便急得大喊,你要是不動手,那就是想害我。二沖子后來沒辦法了,只好按他說的做。動手的時候,朱寶臣把朱世恩和小三子都趕了出去,屋里只留了他和二沖子。據(jù)孫三伯說,他和七叔關(guān)上門來到屋外,沒多久便聽見屋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等他們跑進去時,只見朱寶臣疼得在床上打滾,頭上汗珠滾滾而下。二沖子在一邊緊緊地抱著他。那一棍子打得又準又狠,直接打在了膝蓋骨上?!斑@也是二爺要他這么干的?!睂O三伯對我說,因為打在其他地方,很快就會恢復,而打碎了膝蓋骨,腿便徹底廢了?!八腔沓鋈チ耍瑢幙蓮U了自己,也不給小鬼子當走狗?!?/p>

七叔和孫三伯在講述這段往事時都非常動情?!岸斦媸橇瞬黄穑墒且粋€有血性的男人!”他們都這樣表示。我也被深深打動了。

在撰寫朱寶臣傳記時,為了掌握更多的史料,我走訪了凡是能找到的認識或知道朱寶臣以及與他有過接觸的人,包括專程去福建拜訪了秦卓將軍。有一個疑惑一直沒有解開,那就是朱寶臣用微雕技術(shù)傳遞情報,這當然是很高明的做法,問題是情報送出城去還要重新放大,這個工作由誰來完成呢?當時并沒有顯微鏡和放大鏡這些工具,重新放大需要使用小孔成像法,這項專門技術(shù)只有業(yè)內(nèi)人士才掌握,而朱寶臣被困在城里顯然不可能去完成這項工作。秦老將軍也回答不了這一問題。他說這些具體做法他并不清楚?!拔乙补懿涣四敲醇殻彼f,“老謝也許知道?!辈贿^老謝早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犧牲了,這個問題一時沒有找到答案。

直到二〇一六年,有一次朱光濤(朱寶臣的二兒子,當時已成為有名的微雕家)舉辦微雕作品展,邀我出席。在展覽會上,我遇見了蕭逸云,他就是當年給朱寶臣當老師的蕭三先生的后人,如今是一位知名的國畫家。閑聊中他提到他爺爺蕭三和朱寶臣之間的關(guān)系,包括一些逸聞軼事,其中就有他把朱寶臣帶出來的情報重新放大的事。我一聽便如獲至寶,請他詳細談談。他說這都是小時候聽家里人說的,那時候朱寶臣每次都通過他的一個手下把情報縮微后藏在牙套里帶出來,之后由我爺爺重新進行放大,交給組織上的人?!奥犖腋赣H說,”蕭逸云對我講,“那個手下為了藏情報還特地拔了一顆牙,并做了一個空心牙套?!?/p>

我問這個手下的外號是不是叫二沖子,蕭逸云無法確定。他說:“也許吧,這個我倒沒在意。”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每次都是這個固定的人來?!奥犖腋赣H說,他是朱寶臣的親信?!?/p>

“這就對了!”我當時高興得一拍桌子,由此想到我姑父說的,二沖子每次與他接頭的地點都在蕭家圩附近,可能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在調(diào)查中我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朱寶臣利用微雕技術(shù)傳遞情況,是從傳遞電報密碼開始的。在這之前,都是由敵工站派人進城取情報。聽我姑父說,他那次進城與九條接頭原先也是說好在城里交接情報的,可第二天二沖子突然改變了主意,提出把交接的地點改在城外。當時我姑父還很不高興。二沖子為什么要突然改變計劃?這會不會與我姑父有關(guān)呢?我想這種可能是存在的,因為當朱寶臣得知前來傳遞情報的是我姑父時,他不能不感到擔心,而在當時的情況下要完成這個任務風險極大。如果耀明再次被捕,誰也無法救他了。這就逼著朱寶臣不得不采取一個更安全的辦法,即利用微雕技術(shù)把情報送出去。事實上,據(jù)我姑父說,這個情報推遲三天后才送出去,似乎也證明了它是一個臨時決定。當然,這個推測并沒有得到證實。因為無論是七叔,還是孫三伯都不知道這件事,也沒聽二沖子說過,他們甚至連我姑父與二沖子干的事也一無所知。盡管如此,我仍認為這事從邏輯上能夠說得通,這也符合朱寶臣一貫對我姑父的態(tài)度。

不過,我姑父對這些并不了解。解放后,朱寶臣曾被判處十年徒刑。我去五湖檔案館查找過有關(guān)資料,從當年對朱寶臣的判決書上看,他的主要罪狀就是在日偽期間擔任偽維持會長,這是他被定為漢奸的鐵證。朱寶臣也為自己申辯過,并陳述了自己代號九條,秘密為我黨敵工站工作的經(jīng)歷,但他的話無法得到證實。因為當年在敵工站工作的同志,包括我姑父,都認為九條是二沖子,而且他早已遇害了。朱寶臣不服,他說這事老謝知道,你們可以去問他。但老謝也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犧牲了,死無對證。負責審訊他的公安人員認為朱寶臣很不老實?!澳闵俳o我們滑頭!”他訓斥道,并警告他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朱寶臣感到無辜極了。組織上也曾找過我姑父,向他了解情況?!拔抑荒軐嵲拰嵳f?!惫酶笇ξ艺f,他向組織坦陳了自己的看法?!澳阏J為朱寶臣可能是九條嗎?”局長找他談話時問他。他表示否認。至于老謝是否知道朱寶臣就是九條,他也表示不清楚。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朱寶臣劃清界限,他還主動向局長說明,他曾問過二沖子,他與地下組織聯(lián)系的事朱寶臣是否知道,二沖子的回答是不知道。

我姑父的證詞對朱寶臣相當不利。判決下達后,朱寶臣曾提出想再見我姑父一面,也被我姑父一口拒絕了。據(jù)七叔朱世恩說,這讓朱寶臣非常傷心,甚至比坐牢還讓他難過。“這都是命啊,”他對七叔說,“看來他還在記恨我。”說完這話之后,朱寶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模樣顯得無比沮喪和悲傷。

朱寶臣死于一九六九年,當時正是“文革”期間。關(guān)于他的死有兩種說法,一說是自殺而死,一說是心臟病發(fā)作。有文章稱,他是在一次批斗后,回到牛棚。等到第二天早上看守人員進屋催他起床,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早已僵硬了。

二〇一六年秋,我開始撰寫關(guān)于朱寶臣的傳記,在那期間我又去了姑父那里一趟,向他核實一些情況。我把我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了他,當他得知朱寶臣就是九條時,姑父沉默了好久。我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些后悔呢,姑父不說話,一口一口地猛吸煙斗,大團大團的煙霧從嘴里鼻腔里噴吐出來,屋子里煙霧繚繞。姑父的煙癮很大,牙齒和手指頭都被煙熏得焦黃。直到一支煙吸完了,他才搖了搖頭說,沒有什么好后悔的?!拔耶敃r只能這么做,我不能欺騙組織?!彼@樣對我說。我很想知道,如果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他還會不會這樣對待朱寶臣時,姑父聽了我的話,臉上出現(xiàn)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許久,他才低低地咕噥了一句:

“也許吧?!?/p>

13

二〇一七年,春節(jié)剛過。就在我改完朱寶臣的傳記,即將交付出版社時,有一天突然接到朱博打來電話,說他又找到一條新的史料,說不定我會感興趣。接到電話后,我立即趕了過去。這是一篇關(guān)于河南信陽土匪洪老末的回憶,原載《豫鄂皖剿匪紀實》,標題為《匪首洪老末覆滅記》。文章署名為魏天??谑?,陳德英記錄,講述了洪老末的一生以及被剿滅的過程。文中講到了洪老末干過的幾樁大案,其中有一件是他化名李冠欣,在五湖炸死保安團白大麻子的事情。看到這篇文章,我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與河南的朋友聯(lián)系,頗費周折,輾轉(zhuǎn)找到了魏天福。魏天福如今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在信陽鄉(xiāng)間務農(nóng)。他說有關(guān)洪老末的事都是聽家中老人說的,我問他洪老末為何要去五湖炸白大麻子,他說是他的一個把兄弟請他去報仇的,聽說白大麻子殺了他們家的人。至于這個把兄弟姓啥名誰,魏天福也不清楚。不過,在談到洪老末早年經(jīng)歷時,魏天福無意中露了一句,說他曾在段祺瑞的參戰(zhàn)軍中任過排長。他的話讓我心中一動。我馬上想到朱寶臣的姐夫,也就是朱家的大姑老爺陸鵬山也曾在參戰(zhàn)軍任職,職務是中尉連長。“會不會是他請他來的?”我對朱博說。

“有這個可能吧?!敝觳┱f,“但這也是推測,無法定論?!?/p>

盡管如此,那個來無蹤去無影的李老板的真實身份終于弄清了,這也算是一個可喜的發(fā)現(xiàn)吧,附錄于此,聊備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