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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街》
來源:作家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王方晨  2018年06月25日10:07

《老實街》 作者:王方晨  作家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定價:42.00元

第一章 大馬士革剃刀

1

我們這些老實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風流云散。

老實街地處舊軍門巷和獅子口街之間。當年,若論起老西門城墻根下那些老街巷的聲望,無有能與之相匹敵者。老實街居民,歷代以老實為立家之本。老實街的巨大聲望,當源于此。據濟南市社科院某丁姓研究家考證,民國時期老濟南府曾有鄉(xiāng)謠如斯:

“寬厚所里寬厚佬,老實街上老實人?!?/p>

寬厚所是老濟南的一家民辦慈善機構。

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降,丁研究家為保護城區(qū)百年老建筑殫精竭慮,丁寶楨故宅、高都司巷、七忠祠、八卦樓、九華樓,等等,仍舊照拆不誤。老實街也在一夜之間,夷為平地。丁研究家一怒之下,疾書一封,投于市長,離職赴美,看外孫去了。至于這封長箋之內情,保密嚴妥,尚不為人所知。有傳言當時即被市長撕毀,但我們這些老實街出來的人俱表示懷疑,因為我們堅信,此長箋措辭愴然,氣貫長虹,儼然千古圣訓,令人凜栗。如果有一天此長箋陳列于山東省博物館第十一展區(qū),我們毫不詫異。我們老實街居民不會錯,就像丁研究家書寫這封長箋時,我們每人都親臨了現場。

非要我們說出為什么,我們也只能告訴你,那是因為我們都是老實街人。老實街居民向為濟南第一老實,絕非妄也。若無百年老街的這點道德自信,豈不白擔了“濟南第一”的盛名?

學老實,比老實,以老實為榮,是我們從呱呱墜地就開始的人生訓練,而且窮盡一生也不會終止。不過,這也不是說我們人人都有一個師傅。

我們無師自通,不但因為老實之風早已化入我們悠遠的傳統,是我們呼吸之氣,渴飲之水,果腹之食糧。還因為,既生活在老實街,若不遵循這一不成文的禮法,斷然在老實街待不下去,必將成為老實街的公敵,而這并非沒有先例。

可是,不論我們如何深刻理解老實街的崇高風尚,對劉家大院陳玉伋的遭遇仍舊感到極為迷惑。

約在陳玉伋入住老實街前半年,莫家大院左門鼻老先生就見過他。當時老實街的幾個孩子牽了陳玉伋的手,從獅子口街由西向東走進來,左門鼻還以為他是誰家親戚,且初次來訪,因為他臉現羞澀,一副怪不好意思往前走的模樣。

本來左門鼻要出來跟他見個禮,卻聽廚房里“咣啷”一聲,知道他家老貓碰倒了香油瓶。扶了香油瓶回來,見那人在好心孩子們的簇擁下,已從他家門口走了過去。他低聲嘟囔一句:

“瞎瓜?!?/p>

他家老貓叫“瓜”。

他家開的是小百貨店,說不準開了多少年。

小百貨店臨街,有時候見他不在,來買東西的人就在窗外喊,“門鼻!”所以,老實街上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這個:

“門鼻,門鼻!”

不論誰喊,他都答應。

陳玉伋開的卻是理發(fā)鋪。租了劉家大院兩間房,靠街一間略作改造,就是門面。對人說:“不走了?!痹瓉?,他爺爺那輩兒就是剃頭匠,且是那種擔著剃頭挑子游鄉(xiāng)串戶的。按捶拿剃,干推濕剪,走的完全是理發(fā)的老路數。

陳玉伋給人整得利落無比,錢卻一分不肯多要。問他為什么,他說,這是沒用電的。

沒用電,可是用人了呀。

人喝了水,吃了糧,租了房,一站就大半天,力氣工夫豈是白來?

顯然,此人夠老實。

2

我們年輕時堅持一些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東西的時候,總有些長輩,完全是出于善意好心,過來提醒你,告訴你這個社會不像你想的那樣,如果你要想怎么樣,就必須怎么怎么樣。這種話你是不是聽過很多次???我長大的過程中也不斷地聽到這種話,我從來都不聽,我就一直堅持我年輕時認為是正確的東西。——羅永浩

在我們的記憶中,最當得起“濟南第一”的大老實,正是老實街三十五號莫家大院的左門鼻。

籠罩在濟南第一大老實左老先生日久月深的威望之下,我們這些人,婦孺老少,驢蛋狗剩,都是他所呵護看管的孩子。這莫家大院的原主人是個大律師,我們一直說不清到底是左門鼻,還是左門鼻的爹當過大律師的馬夫。老實街的許多人都有高高騎坐在大黑馬上的童年記憶,耳邊是一聲和緩的叮嚀:

“呶,坐穩(wěn)嘍。”

左門鼻真名叫什么,也似乎都不記得。外號怎么來的,更無從考證。雖然他更適合叫“左光頭”“左和尚”之類,人們也沒想過替他改一改。

他是個光頭,歷來都是。

留光頭的一個好處,是可以隨時自己給自己剃。

左門鼻就給自己剃,所以他的頭可以保持很光。

陳玉伋入住劉家大院和理發(fā)鋪開張,左門鼻都去幫過忙。小百貨店有沒有人,沒關系,從沒丟過東西。

劉家大院和莫家大院相距不遠,一街西一街東,站在小百貨店門外隨便喊一聲,左門鼻就能聽到。

陳玉伋的理發(fā)店開張不久,名聲就傳播了出去。特別是那些中老年街坊,非常喜愛他的手藝。理得好不用說了,關鍵是——聽那利颯颯發(fā)斷之聲,就是享受哩。再別說看那鶴舞白沙的做派。嘖!

最初來讓陳玉伋理發(fā)的多是老實街的人,沒出幾日,舊軍門巷、獅子口街,還有西門外剪子巷、筐市街,都有專門尋了來的。自然會有人向左門鼻問路,左門鼻熱情指點:

“您可問著了!前面不是?”

下午有段時間,小百貨店總顯得特別清靜。左門鼻拎把剪子,給他家門口的葡萄樹修剪蕪枝。不料,因地上起了青苔,腳下的小板凳一滑,他張皇中去抓樹干,就把膀子給扭了。原以為冷敷一下,過了夜就好,起來一看,卻腫得老高。

朝陽街一個半瞎的老人,蒼顏古貌,拄了一根棍兒,顫巍巍也走了來。

這么老的人了,竟也愛美!

左門鼻看他左右打望,忙從柜臺后抽身出來,迎上去伸一只手將他扶了?!奥??!弊炖镆贿呎f,提醒他留神腳下,一邊將他送到陳玉伋店里去。

他要陳玉伋給自己剃頭,說自己頭上像長草,長多少年了。左門鼻并不就走,是要等他剃完頭,再把他送到街口。

在陳玉伋手下,他那顆長了蓬蓬亂草的頭,亮了!左門鼻頭皮卻一炸。

送走老人,左門鼻就回家給自己剃頭。一抬膀子,酸痛難忍,差點叫出聲。老貓在他旁邊,竟一下跳開。這老沒良心的!放了剃刀,去到店里坐著,不一會兒就如坐針氈,轉身再去拿剃刀。一抬膀子,還是疼。

從店里往外望,不時看到理完發(fā)的人從陳玉伋理發(fā)鋪里清爽爽走出來。不看倒還好,越看越覺得頭上也像長了草。豈止是長草,是生了虱子,爬了疥殼,又落了滿頭鳥糞,長了根根芒刺。那叫一個難受,恨不得用手揪一層頭皮下來。

左門鼻煩躁不安到天黑。知道再睡不著的,就帶了自用的那把剃刀,出門去找陳玉伋。街上黑乎乎的,也沒碰到人。

敲開陳玉伋店門,陳玉伋以為出了什么事,他說,大半夜的叨擾您,給剃個頭。陳玉伋將信將疑,他已在座位上坐了,順手拿出自己帶來的剃刀,說:

“試試這個?!?/p>

夜深人靜,左門鼻的耳朵從沒像現在一樣好使。每根頭發(fā)齊頭皮斷掉的聲音,低而清晰,“噌,噌,噌”,他都能聽到。他也是第一次覺得,剃頭的聲音會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沉醉。挨頭皮吹過一陣爽柔的小風兒似的,頭就廓然剃妥,可他還在那里瞑目坐著。

陳玉伋輕嗽一聲,他不由一愣。

他那魂魄,已蕩然飄去了大明湖。

湊著燈影,陳玉伋留神再看一眼那剃刀,點點頭,似贊之意。

閃念之間,左門鼻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他要把剃刀送給陳玉伋,也算是理發(fā)鋪開業(yè)的一份賀禮,而且,他不準備再自己剃頭了。畢竟年歲大了,老胳膊老腿兒的,怕萬一弄不利索。老實街來了陳玉伋,他還要自己給自己剃頭,像是說不過去。

見陳玉伋遲疑,他就說:

“我留著不糟蹋了嘛?!?/p>

“哎呀?!标愑駚愁H難為情。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3

時間雖短,我們也看得出來,陳玉伋與左門鼻有許多相似之處。陳玉伋說他理發(fā)不用電,左門鼻也說過他小百貨店是開在自己屋,不像人家還得向房管所交房租。莫大律師隨國民黨去了南方,臨走前把院產白給了左門鼻或左門鼻的爹。

我們都愛來左門鼻的小百貨店買東西,比別家便宜。有時候不賺錢,他也賣。

還有一個原因,莫家大院保存完好。

當年公私合營,左門鼻或左門鼻的爹主動把正屋上交充公,自己僅留西廂房。那正屋他從沒住過一天,空著也不住。你住又怎樣呢?你是新主人了嘛。他偏不住。莫家大院一正兩廂一倒座,到左門鼻或左門鼻的爹手上時什么樣,幾乎一直什么樣。門口的拴馬石、上馬石都在,門樓上的雀替,墻上的墀頭,都很好看。院里除了葡萄架,還有兩棵大石榴樹,棵棵都有兩丈高。別的院子里亂搭亂建,犬牙交錯,走路轉個身都難,這個院子里卻還余有空地。我們小時候也都愛來莫家大院玩,看左門鼻帶著他的那只老貓,在那空地上蒔花弄草。

這樣,莫家大院白天里基本上人來人往,人氣頗高。

左門鼻有過老婆,死了。一個閨女嫁出去,住在東郊煉化廠,工作忙,不大來。他本來可以再找個老婆的,可他不找,說是怕老婆在陰曹地府生氣。

哪有什么陰曹地府!老祖宗編著玩兒的話,他當真了。他就這么孤身一人慢慢度著日月,倒也不覺慘淡。

他有小百貨店。有花草。有老貓。有街坊。他要在莫家大院住到老死。任東廂房換了好幾次人家。那正屋曾是歷下區(qū)一家單位的辦公室,后來單位搬進茂嶺山下新建的區(qū)政府辦公大樓,門口就只剩一塊破牌子,風剝雨蝕。還有人說,他有一個秘密心思,其實是要等那大律師回來。他要把房產原封不動地再交還給大律師。

時光流轉,天翻地覆,那大律師尸骨也不知早拋在了哪里。他偏不管。

等著。

這就有些虛妄了不是?不過,也更讓人覺得可敬。世界如此之大,幾個能做到他這樣?

老老實實,等。

等。

特別是他在店里坐著,又沒人來買東西,就走了神,忽然地一出驚,神情像極了看到遠行人的歸來。

這一次仍舊是那樣的一驚,但他看到的卻只是陳玉伋。

理發(fā)店雖忙,也總有空閑之時。陳玉伋不大出來,怕顧客來理發(fā)找不到自己,白耽擱人家工夫。

左門鼻一看到陳玉伋,似乎發(fā)現陳玉伋的目光躲了一下。左門鼻當時就起了點疑心,身子往背后陰影里仰了仰,沒去招呼他。果然,陳玉伋同樣也沒招呼他,就那樣好像沒看見他,匆匆走了過去。

也許是真的沒看見。

陳玉伋什么時候回來的,左門鼻不知道,因為他也并不只在店里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