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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18年第3期|陳謙:漫長的告別
來源:《江南》2018年第3期 | 陳謙  2018年06月28日09:03

這是旅美作家陳謙一段重要的生命記憶。三十年前,她去美國留學時遭遇一場車禍,同車的學姐于青身受重傷,昏迷十八年后在國內(nèi)的一家康復(fù)院里悄然離世。這篇憶文記述了于青在美留學時的花樣年華和突出才能,以及車禍后來自各方的人道援救,令人感動且感傷。那場慘烈的車禍把作者和于青的友情永遠定格在了異國的那個冬天:漫天飛舞的大雪模糊了于青年輕的背影。

于青離世的消息,在2018年新年過后的第一周得到確認。

我站在通往后院的門邊,將手機里跳出的短信看了幾遍。短信來自我在愛達荷上學時的好友瑾。我前些天輾轉(zhuǎn)找到失聯(lián)多時的她,托請她幫打聽我們留學時代的北京同學于青的消息——我沒說生死,這點我們心照不宣。之所以托瑾去打聽,是因為知道她的公公和婆婆與于青的父母曾是煤炭部的同事,對于家的情況相當了解。十多年前,正是來美探訪兒子一家的瑾的公婆告訴我,車禍后一直昏迷不醒的于青被安置在煤炭部唐山療養(yǎng)院的情況的。

瑾的短信很簡潔, 中英文夾雜:“于青 has passed away after 18 years she moved back to China. She stayed in 煤炭部的療養(yǎng)院(在唐山)and her mom stayed with her until she passed away"

在這遲到的不幸消息里,關(guān)鍵語句是 “于青在回到中國18年后過世”,也就是說,于青已離世十年。

在這一消息沒得到確認的過去二十八年里,我雖早已有心理準備,待終于等見塵埃落定,面對著后院一角那朱槿被北加州冬雨洗得青翠欲滴的一樹繁枝,悲從中來。我下意識地扳著手指:于青是在2008年去世的;那一年五月,四川汶川發(fā)生了慘絕的大地震,二十多萬人喪生;也是那一年,八月,在于青的家鄉(xiāng)北京舉辦了奧運會。在這些重大的時間點之間,是于青在無知無覺中寂靜地離開,一如在二十八年前的冬天,她在美國西北的漫天大雪中被推上飛機的時刻。2008年的世界,其實已經(jīng)與她脫離了18年的干系。我低頭再看了一遍瑾的短信息,目光停在最后一句:“她的母親一直陪到她離開?!薄侥莻€時刻,她母親已經(jīng)在她的床邊陪了十八年。

我將當年于青送給我的那只精巧的日本產(chǎn)描金骨瓷小杯一直帶在身旁,晨昏里漱口刷牙都會用到它。這些年來,在時光不舍晝夜的飛逝中,眼睜睜送走了一些原本生龍活虎的親朋熟友,已知“學會接受”是當下人生最重要的功課。只是于青的離別在我一身青澀、在美國大地上遇到人生第一個冬雪的季節(jié)里偷襲而來,令人猝不及防,又歷經(jīng)了近三十年,才在黑暗的時光隧道中傳返回音。在她那人生苦長的跋涉被確認終結(jié)的時刻,人到中年的我也終于能夠坐穩(wěn)下來,將這道別記寫下來。

第一次見到于青,是1989年的二月,在美國西北的風雪中。

我在那個早春從上海虹橋機場起飛,經(jīng)轉(zhuǎn)洛杉磯、舊金山,在傍晚的漫天大雪中飛抵離美國西北華盛頓州的斯波坎——很多年后,這個華盛頓州的中型城市因科幻作家劉欣慈在那兒獲科幻小說“雨果獎”而為中國人有所了解,此乃后話。

我在斯波坎迎見人生第一場雪,興奮莫名,卻對在能見度不足一米的暴風雪中行車的危險一無所知,竟一路嘆息來接我的車子走得太慢。小車爬行般地走到深夜,才到達鄰州愛達荷那個叫“莫斯科”的大學城。美國有很多小城鎮(zhèn)以外國地名命名,這個莫城的拼寫與蘇俄首都一字不差,這使得我的郵件有過到蘇聯(lián)莫斯科轉(zhuǎn)一圈后才到達的經(jīng)歷。我將要在那里的愛達荷大學讀研究生。

最初的幾天,為時差所困,完全分不清西北東南。門外是一片銀色世界,除到雪地里蹦跳拍照之外,就是接待系里和公寓近鄰的中國同學前來看訪。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有緣萬里相會于異國小鎮(zhèn),一見如故,感覺很親切。我注意到樓下也有好些中國同學在頻繁出入,很快了解到,小區(qū)里有位來自上海交大的物理系學長竟在我到達的當夜的大風雪中因車禍去世,那些進進出出的是幫助料理后事的中國同學。這不幸的消息,讓我對那天夜里的雪地之行感到了后怕。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初,美國各大學里的中國留學生人數(shù)不多,大家的關(guān)系就比較近,互相間走動頻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抱團取暖。我很快就跟系里的各位中國同學熟起來。兩三天后,忽然有個早晨,小區(qū)里的一東北同學又過來閑聊,他站到窗口往外看著,忽然叫道:那是于青!我之前已聽大家多次提到過系里這位北京女生的名字,好奇起來,也湊到窗前往外看。

作者初到美國的日子里與中國同學的聚會

那是個雨雪初停的早晨,天還黯著。我住的公寓在校園里,與系里大樓的停車場隔一條小溪,步行到系里只需兩三分鐘。我看到雪地里一個踽踽而行的女生背影,正向著小溪上的木橋行進。她背著雙肩包,身穿一件長及腳踝的深藕色羽絨大衣,這是來自南疆的我不曾見過的同學。我后來發(fā)現(xiàn)北京來的女同學好像人人一件,沒有的也在尋托國內(nèi)的親友給帶來,想來應(yīng)是當年北方的流行時尚。也許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強化了記憶,于青的出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在我的小說里有過反復(fù)的投射,成為紀念。

于青當時租住在離我們公寓不遠的美國人家里,穿過我們公寓前的停車場去學校,是最便捷的上學路徑。大概因她一直都未曾出現(xiàn)在轟隆隆來去的中國同學中間,于青在雪地上目不斜視一路前行的形象,給人一種孤高的感覺。想起同學們談到她時,口氣里多少帶點難抑的艷羨,我對她更好奇起來。

八十年代的中國剛經(jīng)歷了文革的十年浩劫,經(jīng)濟崩潰,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非常貧窮。中國自費留學生若拿不到美國學校的資助,就要靠假期或課余時間打工掙錢去支付對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般的學雜費,身心備受煎熬。而北京姑娘于青幸運地投在了NASA(美國航天航空總署)在電機系的超大型集成電路研究中心主任、愛達荷大學的大教授麥奇門下,學費獲全免之外,每月還有近九百美元的生活費,讓我們這些被美國人稱作來自“共產(chǎn)中國”的窮留學生們想不羨慕都難。在于青之前,能在電機系這種熱門科系里拿到資助的中國留學生可謂鳳毛麟角,更別說成為校長都要讓其三分的大教授的研究生了。

我在系里與于青正式相識。她身高約有一米七十,齊肩直發(fā),舉止很有些男子氣,結(jié)實高壯,是我心目中典型的北方姑娘的樣子。我在南方算高個子,自幼身高在同性里總是超過平均線,可一到美國就發(fā)現(xiàn)不僅美國人牛高馬大,系里中國同學又以北方人居多,那些北方女生們不僅比我高大,還很潑辣干練,氣場又大,讓新來乍到的我總有些跟不上的感覺。雖然大家年齡差別并不特別大,她們卻多半已在中國就結(jié)了婚,一個個不是忙著要接先生來團聚,就是一門心思經(jīng)營小日子,腦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在美國找工作辦居留,帶著很重的煙火氣息。于青雖然看上去有假小子的派頭,可畢竟待字閨中,跟系里風風火火的女生相比,說話聲音要輕得多,有一種女孩氣,讓我有好感。我剛從中國來,對美國一無所知,喜歡穿印著卡通人物的衣裳,頭上別著各色發(fā)卡,雖口袋空空,仗著年輕,總覺得牛奶面包都會有的,整天沒心沒肺地傻樂,可能也讓于青有認同感,所以見到總愿跟我多聊幾句。系里那會兒跟她最要好的女生是上海姑娘小胡。上海交大畢業(yè)的小胡當時已經(jīng)訂婚。她的未婚夫是她父親的學生,已在加州工作。小胡一門心思就是快點念完學位去加州,在系里也很少出現(xiàn)。說起來,我還是在小胡手上第一次見識了訂婚鉆戒,好不驚艷。這是題外話了。

于青雖然說話聲音不大,卻并不帶南方女子常見的那種過分的小心翼翼。她干什么都有著勝券在握的自信。我跟她在系里走著,總是能感覺到她身上帶著一股與別的中國同學不同的氣場,按她的導(dǎo)師麥奇教授后來跟我說的:“很有股潑辣勁兒?!薄液髞硪矌煆柠溒娼淌?,明白他這些笑話亦假亦真。美國人到底喜歡強者,至少你不能顯怯,他們總是更欣賞凡事懂得去爭取的人。這里面的分寸,于青顯然拿捏得相當好,所以她在中國同學中是出挑的。

六十年代早期出生的于青一路從學校到學校,人生經(jīng)歷簡單而順利,這點我們也相似。她本科畢業(yè)于北京輕工學院,學的應(yīng)該是與電子或控制相關(guān)的專業(yè)。她在家里三兄妹中排行老小,上面有姐姐和哥哥。于青的父母當年都在煤炭部工作,父親時任煤炭部某司司長。我從平時的聊天里了解到,作為家中老小,于青是父母最寵愛的孩子?!拔沂俏野值恼粕厦髦椤薄院赖馗嬖V我。

大學畢業(yè)后,于青由在臺灣當醫(yī)師的舅舅作經(jīng)濟擔保來美留學深造。在拿到麥奇教授的資助前,她的學費和生活費是由舅舅負擔的。跟其他要靠假期到處打苦工掙學費的中國同學相比,于青可說在美國沒吃過什么苦,更別說又很快拿到了系里的經(jīng)濟資助,大家講起來都挺羨慕。

出事路段一帶的美國95號公路環(huán)境

大學城的課余生活很寂寞,那時也沒有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國際電話費非常貴,中國的消息極不靈通,學習之余,中國同學平日最常見的社交就是聚餐海聊,打打小牌。于青很少出現(xiàn)在這類場合,她的社交圈就顯得有些神秘。偶爾深夜里去超市購物,或去看電影時,碰過她和男生結(jié)伴而行,都是中國學子。她偶爾說起到了適婚年齡,家里在提醒她該考慮找結(jié)婚對象,聽那口氣,她并沒有尋美國人的打算,這樣一來,在這大學城里的選擇面就小多了。我初來乍到,更幫不上忙,話題就不曾深入下去過。在遠離家人和故鄉(xiāng)的異國小鎮(zhèn)上,涉世輕淺的我們,享受的是彼此交往中帶著女孩氣的輕松,相依取暖。

到了1989年夏天,一放暑假,中國同學除拿了資助能在學校里為導(dǎo)師做科研的,幾乎都跑光了。大家奔往全美各大都會地區(qū),投親靠友找工打,要利用假期掙出下一年的學費。我也訂了去紐約的“灰狗”長途汽車票,打算坐車去往東部,投奔在新澤西的朋友莉莉夫婦,找些工打打,一來掙些學費,二來也順便看看美國。

于青留在了莫城過暑假。她在導(dǎo)師麥奇教授的推薦和幫助下,在學校經(jīng)管系為州里的企業(yè)高管們舉辦的暑期培訓(xùn)班里謀了個差事,干點組織服務(wù)的活兒,類似秘書的角色。跟一般同學暑假里打的中餐館侍應(yīng)生、小旅館清潔工之類的活兒相比,于青找到的工作檔次高多了。

暑假結(jié)束后, 回到學校就聽于青說她在夏天里過得很開心,開學前還跑去洛杉磯找同學玩了一趟。她不經(jīng)意提到的迪士尼樂園,好萊塢環(huán)球影城,星光大道,天使之城的八車道環(huán)城高速公路等等,在我聽來是那么令人神往。她繪聲繪色地講了自己因在洛杉磯繁忙的高速公路上發(fā)怵,車速過慢而被警察攔截的經(jīng)歷。這可是新鮮事呢,于青強調(diào)。她只得老實地跟警察說自己剛從愛達荷過來,鄉(xiāng)下人從沒見過LA高速公路這排山倒海飛車陣勢,給嚇壞了。警察聽了一笑,不僅沒開罰單,還用警車開道,給她領(lǐng)了好遠的路,直將她送出高速公路。這個故事讓我對她又多了幾分佩服。

開學不久,大家很快都知道了于青在普爾曼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找到了工程師的工作。普爾曼是華盛頓州立大學所在地,離我們所在的莫城只有七英里,不過十幾分鐘的車程。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們這些1949年后新中國第一代出國留學生中的絕大部分人都還在念書拼學位,因移民法等各方面的限制,畢業(yè)后能很快找到工作的人很少,于青又走在了大家的前面。大家都贊她真有天之驕女的幸運,一切在別人那兒要費九牛二虎之力的事兒,在她總像得來全不費功夫。于青聽了只是笑,當然很開心。

我們那時見面的機會少了,她要盡快做好論文答辯,好早點去上班。待拿到碩士學位后,公司會幫她申請專業(yè)技術(shù)人士的第二類優(yōu)先移民。我又從同學那兒聽到公司給于青的年薪是三萬來美元。這在我們那大學城里可以買一棟中等價位的房子了。這令人羨慕的消息讓正在打工拼讀的中國同學受到很大的鼓勵,美國夢所能提供的“更好的生活”,由于青先行的腳步,讓年輕的學子們得到安慰。大家都覺得,于青能做到的,自己通過努力肯定也能做到。

愛達荷大學校長辦公樓

于青在新年過后就去普爾曼上班了。她買了一輛咖啡色的二手豐田雙門小跑車,看起來很拉風,意氣風發(fā)地一腳跨入了美國白領(lǐng)生活。于青決定仍住在莫城,一是她的同學朋友多在莫城,二來雖說華盛頓州立大學規(guī)模更大,學生更多,但普爾曼那小城卻更為乏味,連個像樣的購物中心都沒有,普爾曼的居民若想逛個有點檔次的店子什么的,還得開車奔莫城來。兩座大學城之間主要靠一條雙向道的高速公路連接,兩邊是連綿起伏的緩坡地帶,春秋天里的麥田和野地風光十分迷人。她每天油門一蹬,小跑車在這樣的風景里穿行十來分鐘就能上下班,很是愜意。

上班后,于青的經(jīng)濟條件大為改善,跟我們這些窮學生不可同日而語。只隔幾周再見到她,不說鳥槍換炮,也真是舊貌換新顏了。九十年代初期的美國,白領(lǐng)上班的著裝還很有講究,高科技公司里人人中規(guī)中矩,像今天這樣穿著牛仔褲T恤大球鞋上班的人絕無僅有,女生還都要著裙裝,這風氣在相對保守的美國西北部更甚。于青一改在校時的簡樸衣裝,穿起漂亮的西裙和襯衣,配上呢大衣,足蹬高跟鞋,還化起了淡妝,有了點白領(lǐng)熟女的味兒,引得對時尚從不乏興致的我真誠地夸贊。于青聽了很高興,總說什么時候約了一塊兒去逛店,幫她挑些衣裳。我當然總是連聲應(yīng)允。

于青換到了莫城中心的公寓里,獨自住進寬大的一室一廳套間。到了1990年的春節(jié)前,她來電話邀請我們幾位朋友到她的公寓歡慶新春。

于青的公寓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小區(qū)里樓群不少,但有點老舊。我們到時天已黑了,很冷,燈光有點暗,一路走過長長的窄陡樓梯,上到二樓,還要穿過很長的走廊。于青的房間在走廊盡頭,給人一種神秘感。公寓里的客廳和廚房都相當大,家具不多,看上去也挺老舊,想來是房東提供的。雖然我總覺得整個空間太空闊黯淡,但比起一般中國同學幾人合租一個小小公寓的格局,感覺還是奢侈了。那夜我還見到了于青的發(fā)小、北外英文系畢業(yè)的女生小胡。文弱的小胡已婚,先生當時還在國內(nèi),是于青幫忙聯(lián)系到教育系讀研的。我們一起包餃子過年,聽于青說起,她父親春節(jié)后要帶部里的一個團訪美,她會去加州與父親見面,也爭取讓父親能到這兒來看看。那年頭能有家里人來探親的中國同學很少,大家都為她感到高興。我們說說笑笑,一直玩到深夜。

整個夜里,于青廳里的電視一直開著,權(quán)當背景音響。在派對差不多結(jié)束時,屏幕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長黑袍的蒙面女子在窄巷里疾走的鏡頭,一群黑袍追兵在急跑,黑影憧憧,接著刀光劍影,大家也許已意興斕珊,也可能真被那突然出現(xiàn)的詭異畫面抓住了,頓時安靜下來,盯著屏幕看起來。原來這是個恐怖鬼片,追來追去的結(jié)果,是那黑袍女子被砍了一刀,人頭落地,群魔亂舞,鬼哭狼嚎,畫面越發(fā)血腥恐怖起來。大家紛紛起身道別。于青笑盈盈地將我們送到門口,大家互祝新春快樂,各自歸家。

在暗暗的燈影里一路出來,我眼里老晃著剛才在電視里看到的恐怖畫面,覺得大過年里撞到這有點兇險,心里生出隱隱不安,只得自我安慰說是自己太神經(jīng)質(zhì),等太陽出來,就會是又一個嶄新的明天。

美國并沒有春節(jié)氣氛,更別說是在九十年代的西北部小城。大家躲進小屋一番慶祝之后,待天亮后推門一看,已是厚厚的積雪。清寒學子的生活還得繼續(xù)對付下去,于是各就各位,又回到自己的跑道上了。

到達愛達荷莫斯科大學城的第二天,人生里第一次走進雪地

元宵一過,轉(zhuǎn)眼就到二月中,迎來了美國的公眾假期“總統(tǒng)日”。這是以美國開國總統(tǒng)華盛頓的生日定義的節(jié)日,學校停課一天。這時雖仍到處積雪,氣溫也很低,但雪已明顯下得少了,放晴的日子多起來。大學城的生活很是清素,人們冬季里基本都不出門,早就憋壞了。恰逢總統(tǒng)日長周末,天氣晴好,學校剛開學不久,課業(yè)還不重,大家紛紛相約出門走走。離莫城比較近的大城市是華盛頓州的斯波坎,約兩小時車程,人口二十來萬。中國同學去那里主要是逛越南人經(jīng)營的東方雜貨店,那時中國大陸出口的東西在美國罕見,店里主要賣的是港臺產(chǎn)品。中國同學只要跑斯波坎,手里肯定揣著一堆條子,列滿大家捎買的南北干貨和罐頭之類。我來的時間不長,也托同學幫買過香菇粉絲黃花菜榨菜辣羅卜之類。另一個中國同學愛去的鄰近城市是距離莫城四十分鐘車程的愛達荷州的劉易斯頓市。這個城市是北愛達荷地區(qū)第二大城市,當年市區(qū)人口不過三萬多人,加上緊鄰的華盛頓州克拉克市,形成雙子城格局,分別以十九世紀為加州淘金熱探路經(jīng)此地后落腳的探險家劉易斯頓和克拉克得名,整個地區(qū)有六萬多人。

劉易斯頓坐落在美國西北大河蛇與清水河交匯處,離建在美西第一大河哥倫比亞河和蛇河上的大壩只有三十英里,成了內(nèi)陸深水良港,可以走海運船,商貿(mào)流通繁榮。當?shù)刂饕?jīng)濟支柱是農(nóng)業(yè)和造紙業(yè),也有一所不錯的州立大學。整個城市沿河而建,地勢比莫城低,從莫城到劉易斯頓,在平緩的丘坡和森林地帶沿美國95號公路跑上一陣后,就會突然在高坡上望見前方谷底氣勢雄壯的河流,沿長坡曲折而下,一路景色非常壯觀,最后落到坡底的城里。我那時還不會開車,搭同學的順風車去過幾次劉易斯頓,與其說是去逛街購物,我更喜歡的是看那一路的景致。中國同學都知道城里什么店的食品便宜,雖然大家兜里都沒錢,但有空開個半小時的車過來走走,到購物中心看看漂亮的櫥窗,也還是覺得比老待在小鎮(zhèn)有趣些。

于青的公司長周末也放假。她一早來電話,說天放晴了,想不想出門走走。聊了幾句,她便建議說去劉易斯頓逛逛店,說過節(jié)了,又值換季,店里會有很多商品打折,如今上班了,需要些正式的衣裝,想買連衣裙什么的。這就是說,我們那天去劉易斯頓是臨時興起的決定。我沒有添置新裝的預(yù)算,但放假沒有作業(yè),能出門散散心,順便看看時裝,心里高興,連聲答應(yīng)下來。她還約了甲,可甲在趕論文,說就不去了,后來回想,若甲去了,肯定坐在后面,后果不堪想象。

于青的車很快就停到了我的公寓樓下。作為美國新鮮人,我那時還基本保持著從中國帶來的生活習慣,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休閑逛街時的穿著要比上班上學講究。我那天特地穿了條姜黃色的A字長裙,厚厚的肉色連褲襪,白色蝙蝠袖純棉針織衣,胸前是藕色黑邊的抽象大花,一雙在上海買的乳黃色平跟皮鞋,外面是一件我非常喜愛的豆青色“長城牌”長風衣——我當年在英文課上第一眼見到我們時髦的精讀老師身上的同款,就著了迷,逛遍全南寧,終于尋到一件,舉債六十元購下,來美國也沒忘塞在箱子里帶來。還拎了一只從上海南京路淘來的人造革黑手袋,撲了薄粉抹了口紅,完全是九十年代初中國時髦女青年出門逛街的派頭。于青坐在車里,笑著看我一路下樓上車,像美國人一樣熱情地夸了我?guī)拙?。她到底來美國久些,休閑日里穿得很隨意。她那天穿的是針織厚毛衣,牛仔褲,腳上是一雙半舊網(wǎng)球鞋,外面套件羽絨大衣,看上去還是像個女學生。

待我上車坐好,于青將車子開出去,在我公寓邊的加油站停下來,說要加點油。我坐在車里等她,看著她敏捷的背影,我記得很清楚,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于青像個男孩性格,應(yīng)該系好安全帶。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一閃念后來救了我。

話說我剛來美國時是沒有系安全帶的習慣的。我在暴風雪中到達的第一天,就傳出了公寓樓下一位上海交大畢業(yè)的男生在雪地里出車禍身亡的消息,聽到中國同學悲嘆說,如果他當時系了安全帶就可能有救的,又提醒我在美國開車最重要的是要系安全帶,這也是法律規(guī)定。我對此一直半信半疑,總覺得難以理解一條安全帶怎么能救命。就在和于青出門的幾天前,我在學校圖書館翻報紙,看到地方新聞里有條消息說的是前些天在劉易斯頓的大坡上出了大車禍,車雖毀了,但因車里的人系著安全帶,沒導(dǎo)致大傷亡,文章還專門強調(diào),民眾切不可忽視系安全帶的重要性,專家也指出,安全帶可將車禍死亡率降低百分之五十以上。真可謂聽者有心,這些話讓我記住了。我那天不僅認真地系上了安全帶,待于青加好油回來,還特別提醒她,確認她也要系好安全帶。跟我相比,她是老美了,開車系安全帶對她是呼吸般自然的事,她大概見我那么認真,還笑了說:是的,要系好。

我們說笑著上路。早晨九點多鐘的光景,天開始放晴,太陽也出來了。車子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一會兒就出了小鎮(zhèn),往正南方向,轉(zhuǎn)上了US 95號高速公路,直奔劉易斯頓而去。US 95號公路是一條南北走向的高速公路,北起愛達荷州與加拿大交界處,南抵亞利桑那州與墨西哥邊境,在愛達荷和內(nèi)華達州是主要的南北交通干線,在愛大荷境內(nèi),95號公路經(jīng)過的基本是人煙稀少的地區(qū),很多地段都是雙向車道,多年也不曾大規(guī)模的擴建,沿途多是河流山川和大森林,風光自然優(yōu)美。

莫城距劉易斯頓約37英里,在到達劉易斯頓所在的河床地帶前,US95號公路已離開愛達荷著名的大森林區(qū),我們的車子基本是在平緩的丘陵地帶跑。路邊的田野寬闊無邊,風雪已停數(shù)日,路況很好,車子也不多,偶有彎道,讓四野風光更顯迷人。出城不久, 視野豁然大開,一望無際的平原盡頭,連綿的高山頂上白雪皚皚,忽隱忽現(xiàn)。這一切于我是如此新奇,忍不住連聲驚嘆。于青也很開心,兩人說說笑笑,最后還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出”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之類的句子??粗愤吿镆暗姆e雪在融化,感到春天已在走來,心情大好。說笑間,開始出現(xiàn)幾處緩彎道。我那時還不會開車,對車速沒有感覺,完全沒覺得車速很快,而且感覺四野開闊視界清晰。我后來無數(shù)次被要求向警方、律師及保險公司和同學朋友還原當時情形,大家問及我對出事時車速的估計,我都答說應(yīng)該在時速60英里左右。大家的反應(yīng)讓我明白,在這個路況下,60多英里的時速應(yīng)算正常,雖然路牌提醒的是時速50英里。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路況很好,路面沒有積雪或結(jié)冰,車子轉(zhuǎn)過的最后一道彎也不急,這只能說我們遭到了命運的伏擊。

于青當時正在轉(zhuǎn)彎,車子抖了兩下。我只注意到前方對面車道上,十幾米外有車子過來。于青可能感到剛轉(zhuǎn)過彎的車子飄起來,有沿切線方向沖出公路的可能性,她應(yīng)該是緊張地踩了一腳剎車,車子突然晃了一下,幾乎與前進方向來了個90度急轉(zhuǎn),直沖過公路中間的雙實線,向?qū)γ娴能嚨罌_過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對面車道上的車子急速駛來,已近在眼前。我這側(cè)車身與來車的車頭成90度正相交狀態(tài),也就是說來車正朝我這側(cè)飛速沖來,在那短暫的瞬間,我竟想到他們說的那個在大雪里因車禍去世的上海交大的小伙子就是因為車子沖過車道,被對面來車橫腰撞上出的事。我大叫一聲:“于青,我完了!”話音未落,就感到強烈的震動,伴著稀里嘩啦乒乒乓乓的響聲,車子劇烈翻滾,五臟六腑都被攪動,車里的物件四下飛轉(zhuǎn)來襲。后來我在迪士尼樂園里一不小心坐上了瘋狂過山車,被牢牢綁在座位上翻滾沖撞的時候,驚悚真切地覺得是噩夢重現(xiàn)。我們的車子翻騰得異常猛烈,但歷時不長。車子應(yīng)該是先飛出路面,沖下田野,接著來了個360度翻滾,速度急速下降,最后停在了正常的位置上,帶著速戰(zhàn)速決的絕決。在整個過程中,我雖十分恐懼,但意識清晰,不曾有片刻的感知盲點。待車子翻轉(zhuǎn)停定,一切歸于靜止,定睛一看,前車窗已呈大面積龜裂,車里一片狼籍,我被安全帶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嘗試數(shù)次,才得以解開。我轉(zhuǎn)臉去看坐在駕駛位上的于青,她伏在方向盤上,我大聲喊:“于青!于青!” 見她沒有反應(yīng),我?guī)狭丝耷?,又叫起來,這時她開始在動,好像努力要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她臉頰上有一道血流,立刻推開車門,跳下車去,跑過去她那側(cè)拉車門,車門開得很順利。我探身去扶她,只聽到她很輕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好疼!你幫我拉一下”,我扶著她的肩,聽她又說讓我?guī)退崂念^,應(yīng)該是什么地方有骨折,壓得難受。我急得不得要領(lǐng),不知該怎么拉,也不敢亂拉,轉(zhuǎn)頭往公路上看,想尋求幫助。這時,過路的很多車子沿著路肩停了下來,人們紛紛下車,朝我們這邊趕來。最早來到我們車邊的是那幾乎與我們撞車的白人小伙子和他的女伴。他一邊走近一邊問著“你們怎么樣?”我一下子轉(zhuǎn)身過去,緊緊擁抱住他,不停地發(fā)抖,哭叫起來:“幫忙!請幫幫忙!”他安慰著我,一邊扶著我走回車子。這時,一個年輕的白人女子也快步過來了,說她是護士。我告訴她于青的要求,她說眼下還不清楚傷勢,不能亂動,弄不好會讓情況更糟。她隨即上前俯身去看仍伏在方向盤上、表情痛苦的于青,讓于青按她的指令移動手腳。在確認于青的脊椎未受毀滅性損傷后,女護士松了口氣,輕輕地扶起于青,擰動座位邊的按鈕,將椅子降下,讓于青在車里半躺下來。整個過程中,于青一直閉著眼,眉頭緊蹙,不停地要求要幫她搬提腦袋,我聽了很著急,一直追問護士能否給于青拉提一下脖子,護士婉拒。我對護士的專業(yè)精神是信任的,同時對于青的痛苦感同身受,卻又幫不上忙,十分焦急。

這時,原本并不繁忙的公路的兩邊停出了長長的車陣,人們紛紛在打聽能幫什么忙。我后來走過美國的東南西北,再沒見過人們會為一輛出事的車子在公路邊全線停車關(guān)注、大家都想法幫忙的情景,可見在愛達荷那個偏遠而純樸的地區(qū),民風很是不同。

忙亂中警車到了。那是沒有手機的時代,在這荒郊野外,一路也沒見到有緊急電話之類的設(shè)施,想來是那些過路的人幫忙到下一個有人煙的地方找到電話叫來的警察。警察了解了基本情況,做著筆錄,一邊說已去電叫救護車。也許是心急,我感覺等了很久救護車才到。救護人員為于青做了初步檢查,判斷說于青的頸椎和腿部有骨折,但應(yīng)該沒有傷及要害神經(jīng),我松了一口氣。隨即又聽到醫(yī)護人員說至于腦部是否有內(nèi)傷,需到醫(yī)院檢查方知。我當時太年輕,也沒有任何應(yīng)付車禍創(chuàng)傷的經(jīng)驗,完全沒往顱內(nèi)受傷的方向考慮,聽了急救人員的話,當是例行程序,并沒有任何擔心,只覺得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

作者(左)與于青合影

救護人員初步處理了于青的外傷后,將她抬上了救護車。人們漸漸散去。我跟著上了救護車,回頭看了一眼于青那輛孤零零地趴在路邊田野里的棕色小跑車。我這才發(fā)現(xiàn),車頂在她那側(cè)凹下了一大片。想來車子翻下路基時,是于青那側(cè)先落地,最猛烈的第一下撞擊發(fā)生在車頂觸地的瞬間,然后車子急劇減速,隨慣性翻過360度后停住。四面的車窗都已震碎,裂痕斑斑,車身也傷痕累累,慘不忍睹。但凡見過那劫后車子的人,都難以相信會有人從里面活著出來。

我匆忙地從車里拿了我們的隨身物品,驚魂未定地坐上救護車,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傷痛。我脫下風衣,看到袖口的血跡,那是從于青的傷口里流下的。于青平躺在救護車中央,頸部已安上了支架圈,我告訴她我們現(xiàn)在去醫(yī)院,她輕聲呻吟著。我告訴她說,沒有傷到要害地方。到醫(yī)院處理一下就好了,于青一直閉著眼睛,只在我問她是否疼時,才說很疼。我注意到一點,車禍發(fā)生后,于青沒再說過英語,哪怕是很簡單的語句。我后來了解到,人類的母語被儲藏在大腦里一個特定區(qū)域,而其他語言則散布在大腦中各區(qū)域,一旦大腦受損,人失去外語能力的概率就比失去母語的幾率大得多。

車禍發(fā)生時,我們的車子已經(jīng)走了過半的路程。救護車經(jīng)二十分鐘左右的疾行,抵達了劉易斯頓最好的醫(yī)院之一——圣約瑟夫醫(yī)療中心。那是我在美國第一次走進醫(yī)院。四周漂亮清潔又安靜的環(huán)境與我熟悉的中國醫(yī)院的雜亂擁擠有天壤之別,讓我本來緊張的情緒有些放松下來。

于青被從急診部的大門推入,馬上進行各種檢查。我在前臺幫著填了些基本的表格,美國醫(yī)療體制對急診病人是救治第一,我報不上于青的醫(yī)保信息也完全沒問題,也沒讓我去交任何費用。

到了這會兒,我才想起要給莫城的同學朋友打電話通報。那時只有座機,我對著醫(yī)院的公用電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任何電話號碼,只好不停地試著各種數(shù)字組合。好不容易撥通了甲的住家電話,無人接聽,可我已怎么都想不起甲在系里的辦公室電話。又去試別的同學電話,好一陣,終于打通了系里老李家里的電話。當年四十出頭的在讀博士老李是老三屆,出國前是廣州華南工學院的教師。平時系里的中國同學都將他當作老大哥,遇上重要的事情總會請他幫拿主意,他在廣州軍醫(yī)院當過護士長的太太則是陪讀太太們的主心骨,各家大人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找她問詢。我語無倫次地向老李通報了車禍的情況,按老李太太后來說的,老李放下電話臉色煞白,抓上外套沖出門時,腳上的鞋子都穿反了。

打通了老李的電話,我回到急診室外的等候區(qū)坐下。只見一個六十出頭、西裝革履的白人男子向我走來,自我介紹是教會的牧師,醫(yī)院通知了他于青的情況,他過來看能幫點什么忙。我向他道了謝,不知該說什么,他就陪我坐在那兒。后來才知道,美國醫(yī)院里總有義工或教會人士來義務(wù)為患者和家屬提供心理支持和幫助的。圣約瑟夫醫(yī)療中心是教會醫(yī)院,有牧師來幫助病患和家屬很正常。在于青住在圣約瑟夫醫(yī)療中心的日子里,這位牧師幾乎天天都到醫(yī)院探望,幫忙溝通和安排事情。

過了一會兒,急診室的值班醫(yī)生出來問誰是于青的親友。我說明了情況,醫(yī)生就說,檢查結(jié)果顯示頸椎有傷,腿部也有骨折,但沒傷到神經(jīng),做小手術(shù)固定骨折處就可以了。眼下麻煩的是查出于青的頭部除有輕微外傷外,前額上部因受撞擊,腦前顱內(nèi)有出血,看來開顱手術(shù)不可避免,已通知腦外科醫(yī)生趕來。我一聽就蒙了,追問是否很危險,得到的答復(fù)是要等腦外科醫(yī)生來看過才能知道,如果劉易斯頓這兒沒有做手術(shù)的把握,會用直升飛機送往西雅圖的大醫(yī)院去。

我再也坐不住,走到急診部外的停車場里焦急地張望,我當年未經(jīng)世事,突遇如此劫數(shù),方寸大亂,只盼老李他們能快點到來拿主意做決定。很快,我看到一輛紅色的保時捷跑車急速轉(zhuǎn)進停車場,一個四十出頭的英俊白人男子從車里出來,快步走進急診部,直接近入后面診室去了。這時老李和甲他們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到底姜是老的辣,老李還帶來了他過去的室友小劉。小劉是來自北京的醫(yī)生,平時不茍言笑,處事為人很穩(wěn)重,當時正在生物系讀博。大家聽我將情況很快地講了一下,就見那位先前我在停車場見到的白人醫(yī)生出來了。他自我介紹是腦外科醫(yī)生,將負責于青的手術(shù)。按他的介紹,于青的前顱有小范圍出血,要做開顱手術(shù)止血并切除受傷部分,他說創(chuàng)面不大,而且在小腦前部,手術(shù)難度不特別大。其他骨折的地方已固定,外傷也已處理。老李和小劉他們問一些具體的技術(shù)問題后,由老李簽字,同意手術(shù)。這位大夫說,手術(shù)大約需要兩到三小時。我們一行退出,在等候區(qū)等候。

西北的早春天黑得早,于青進入手術(shù)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我們都處在高度緊張的焦慮狀態(tài),完全忘了饑餓,在等候區(qū)緊張地等候著。

手術(shù)比預(yù)期順利,大約只用了一個小時,醫(yī)生就出來通知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好了。我們都很高興,到樓上手術(shù)區(qū)的觀查室去見剛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于青。只見她雙眼緊閉,安靜地躺在活動床上,頭上纏著紗布,脖上架著支架,看著令人心酸。我們呼喚她的名字,說我們來看她了,并告訴她手術(shù)很順利,會很快恢復(fù)的,讓她安心休息,我們明天會再來看她。于青顯然聽到了我們的話,情緒開始激動,身體在抖動,雖然閉著眼睛,但全身反應(yīng)很激烈,好像要講話,護士見狀,過來握住她的手,示意我們離開。我們輕輕退出。沒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有意識的于青。

我們站在手術(shù)室外的樓道上,為于青手術(shù)后的反應(yīng)感到激動,只有小劉蹙著眉頭,一言不發(fā)。大家問他的意見,他若有所思地說,還不能過于樂觀,應(yīng)該要去跟醫(yī)生提出,給于青預(yù)服抗生素,以防顱內(nèi)感染,這是中國醫(yī)生對重大手術(shù)后的病人采取的常規(guī)處理辦法,要預(yù)防在先。小劉又強調(diào),一旦創(chuàng)面有感染,就會引起顱壓升高,危及生命,就算不死,也會殺死腦細胞,而與其他器官不同的是,腦細胞一旦受損壞就無法逆轉(zhuǎn)再生,后果不堪設(shè)想。小劉說完,就獨自折返入內(nèi)跟醫(yī)生交流去了。美國醫(yī)生拒絕接受他的建議,以美國對抗生素使用的嚴格控制,他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預(yù)防性使用抗生素。小劉鐵灰著臉,憂心忡忡地說,要等出了問題了再用藥,那可就來不及了。

萬萬沒想到,當我們第二天下課后趕到醫(yī)院時,第一時間里聽到的報告是于青的顱內(nèi)創(chuàng)口有感染發(fā)生。她的顱壓在升高,一直在沉睡。小劉絕望地說,這個時候再下抗生素已難以逆轉(zhuǎn),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我不愿意相信這樣的悲觀預(yù)言,滿心盼望小劉多慮了。

小劉不幸而言中。每每憶及當年,都讓人要佩服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如今小劉已在美國行醫(yī)多年,能有這樣資質(zhì)的醫(yī)生,會是患者的福氣。

于青再沒蘇醒過來。大家每一次帶著希望的呼喚,換來的都是她床前無邊的沉寂。當“in coma”(昏迷中)成了常態(tài),我們被告知應(yīng)當著手做持久戰(zhàn)準備,處理好善后事宜。于青的車子被拖到了劉易斯頓城里的一個廢車場。當我再次面對那輛成了一堆廢鐵的咖啡色小跑車,想到仍在昏迷中的于青,真切地對命運的詭異、為人的無力深感震驚和悲傷。

車禍發(fā)生后,學校的中國同學會迅速通過中國領(lǐng)事館聯(lián)系上于青在北京的家人。于青的父親還未及領(lǐng)團來美,就接到如此兇訊,全家頓時陷于痛苦深淵。反復(fù)商量之后,于青家人決定派她的哥哥于東來美。

于東很快辦好了簽證,來到莫城。于東比于青年長兩三歲,身材健碩,是個足球好手。兄妹倆長得很像。于青跟我說過,她跟哥哥的感情很好。于東剛到時,臨時住在我們公寓的客廳里。每天近距離地面對他的困境,焦慮和悲傷,又無能為力,氣氛非常壓抑。于青在臺灣從醫(yī)的舅舅不時來電。也許出于對同行的理解和保護,聽于東提及醫(yī)生在處理于青手術(shù)時可能的失誤,于青的舅舅總是強調(diào)不要給醫(yī)生找麻煩,更不要為此打官司索賠,要做好接受現(xiàn)實的準備。于東初來乍到,語言不通,外聯(lián)、交通和生活等各方面都靠大家?guī)兔?。那時跟國內(nèi)聯(lián)系非常困難,國際電話費奇貴,人們遠沒普遍使用電子郵箱,總是在夜間聽到于東在廳里接聽北京來電。日子一天天過去,于東沒有好消息能安慰遠在北京的家人,在深夜里留下一聲聲長嘆,讓人的心跟著下沉。于青醒來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隨著學期的進展,大家的課業(yè)也越來越忙,結(jié)伴去劉易斯頓探望于青的間隔也越來越長。

按美國的醫(yī)療和保險制度常規(guī),病人過了高危期就會被安排出院,是不在醫(yī)院養(yǎng)病的?;杳灾械挠谇嗌顭o法自理,所需的維生營養(yǎng)液和基本醫(yī)療護理的費用,可由醫(yī)保負擔,通常有一百萬美元的上限。家屬可選擇送病員到專業(yè)護理中心或回家照顧。于東面臨艱難的決定。于青在美國沒有家人,出院只能送往護理中心,他若要在美國陪下去,如果不去打工,生活無著。權(quán)衡下來,由于東作主,通過教會的幫助,將于青安頓到了劉易斯頓的一個護理中心,于東也開始去打工。

愛達荷大學

我在初夏的日子里去劉易斯頓的護理中心看于青。轉(zhuǎn)過回廊,一路見的多是行動不便或臥床不起的老年人。從于青房間的窗子看出去,綠意盎然,對比著屋里謎一樣的死寂,令人傷感。于青仍昏迷不醒,脖子上的支架已撤,臉上的表情安詳,容顏看不出有明顯的變化。床邊的營養(yǎng)液無聲地滴下,進入她的靜脈。我站在那里,對著于青說了些安慰的話。沒有反應(yīng)。他們說這不重要,你盡管說,她的世界看似已于我們隔斷,但她的大腦也許還能接收信息,只是暫時無法反饋,所以持續(xù)的刺激是有用的,這就是那些多年沉睡的植物人會突然醒來的原因。

終于聽到了“植物人”這樣的詞匯,接著又聽人談到要處理褥瘡這樣的字眼,我含淚退出,希望這些信息無法傳遞到于青的大腦里去。站在回廊的盡頭,我跟同去的朋友說,如果不幸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你為我作證,我選擇放棄。朋友說,光說沒用,得寫下來,要有字為證的。

時間如流水無痕,對人的順境逆境一概略過,無所駐留,其有情無情,無以判讀。在日常的軌道上,大家默然接受了于青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的事實。為了更長期的打算和節(jié)省開銷,又通過教會的幫助和安排,于青給接回了莫城,免費入住到莫城的一處老人護理中心。

在美國西北這些相對傳統(tǒng)的保守地區(qū),教會仍是主要的社區(qū)組織,與中國的居委會有許多類似的社會功能。于青被送進莫城的老人護理中心后,日常的探視和關(guān)照就由城里的一家基督教會的義工擔當起來。我正是在探視于青的時候,見到了莫城教會里常來照看于青的芭芭拉女士。

芭芭拉是虔誠的基督徒,看上去五十來歲,個子不高,衣著樸素,一頭灰白的短發(fā),將個人的時間和精力基本都投放在教會里,稱得上是神的忠誠使者,并以此為人生追求。我去莫城的護理中心看于青的次數(shù)并不算頻繁,可每次都會見到芭芭拉,心里為她的付出感動。

轉(zhuǎn)眼到了深秋,天氣轉(zhuǎn)涼,于青的情況仍未有改觀。她的家人提出了接她回國的要求。按于青父母的想法,一是不愿讓于青孤單地呆在美國,二來考慮到煤炭部在河北唐山有康復(fù)醫(yī)院,對處理礦井事故中的重傷者有特殊經(jīng)驗。于青的家人希望能陪伴她,一起尋找新的希望。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很理解的家庭決定??梢獙⑺兂涩F(xiàn)實,首先遇到的是經(jīng)費問題。籌劃下來,鑒于于青的特殊情況,航空公司要在頭等艙里做特殊安置,同時需要兩位護士一路護送,各種費用加起來,總共需要一萬美元。這對九十年代初的任何中國家庭而言都是天文數(shù)字。芭芭拉所在的教會決定向社會募捐。

在冬雪初降的時節(jié),于青的故事出現(xiàn)在莫城和普爾曼兩個大學城的地方報紙《莫斯科-普爾曼日報》上,占據(jù)了頭版頭條的醒目位置,配發(fā)的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于青揮桿打高爾夫球的大幅照片。那是她前一年夏天做暑期工時在學校的高爾夫球場上的留影。她看上去意氣風發(fā),非常帥氣。報上的通欄標題是:“送給她一個最好的圣誕禮物”——文章將一個來自遙遠中國的北京女孩的留學故事,被飛來橫禍碾碎的夢想,以及她遠在北京的家人的殷殷期歸娓娓道來,呼吁大家眾手拾柴,一起給于青送上一份珍貴的圣誕禮物——為她買一張回北京的機票,送她與家人團圓。

那是互聯(lián)網(wǎng)還未出現(xiàn),社交網(wǎng)絡(luò)更是連影子都沒有的年代。當?shù)氐募埫?、地方電臺電視臺和校園電郵系統(tǒng)全被調(diào)動起來,中國同學會也在號召中國同學解囊相助,可捐款總數(shù)一直沒有突破三千美元,離目標數(shù)目有很大的距離,令人焦急。圣誕越來越近,看來那份送給于青的圣誕禮物要落空了,除非有奇跡發(fā)生。負責募捐的芭芭拉告訴記者,說她沒有放棄,每天憑著禱告和信心堅持盼望。

就在圣誕節(jié)前不久,電臺里首先傳出了喜訊:于青可以回家了!芭芭拉告訴媒體,在捐款進程長時間停滯后,她雖然每天都去查銀行的專用捐款賬號,但心里已做好了可能無法如期達到目標的準備。她以禱告,等待著神跡而不是奇跡,因為成敗都是神的美意。她完全沒有想到,當她在一個午后循例到銀行查看時,突然看到賬號里出現(xiàn)了一萬美元的匿名捐款。她當場跳起來,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為基督徒的芭芭拉,當然首先衷心感謝的是她的神。

這個爆炸性的大好消息在節(jié)前的天空里隨著雪花漫天飛舞,人們?yōu)橛谇嗪图胰藨c幸之余,也很好奇是誰捐出了這一萬美元善款。有人說可能是那個為于青做手術(shù)的腦外科大夫——就算程序正確,無人能對他錯誤的專業(yè)判斷追責,但他肯定知道自己失手何處,更別說還有中國醫(yī)生小劉的當面質(zhì)疑;又有說可能是于青的導(dǎo)師麥奇教授;還有說可能是于青公司的老板……這一切都難以證實。以后來對美國越來越深的了解,我想這筆捐款也完全可能來自一個普普通通、與于青素昧平生的善人。

于青回國的具體安排沒有向外公布。時值期末大考階段,大家都在忙碌備考。后來了解到是由芭芭拉所在的教會出面聯(lián)系和安排了兩名專業(yè)護士隨行,一路將于青經(jīng)由西雅圖護送回北京。

于青將要回家的消息傳來時,整個美國西北地區(qū)正處圣誕節(jié)前的鵝毛大雪中,我在心里以默默的禱告與于青作別。這個道別如此漫長,長達二十八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