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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歌閃耀在上海 阿庫烏霧:在漢語和彝語寫作里穿行
來源:文學報 | 何晶  2018年07月04日09:33

“我被漢語命名為羅慶春以后,從小學開始慢慢產生認同,當身份證也變成羅慶春后就再也沒有辦法割舍了,所以現(xiàn)在我與身份證有關系的活動都叫羅慶春,與我靈魂生命有關系的都叫阿庫烏霧?!彼员蛔鳛樯虾C裆F(xiàn)代美術館“詩歌來到美術館”活動第50位邀請的嘉賓時,出現(xiàn)的名字是彝族詩人阿庫烏霧。

兩個名字,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隱喻,第一母語彝語與第二母語漢語共同存在于語言體系中,而兩種文化也必然共同作用于一個身體。1994年,阿庫烏霧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彝族母語現(xiàn)代詩歌集《冬天的河流》,這也是中國第一部彝文現(xiàn)代詩集。如果說漢民族詩人面對的是單一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沖擊的話,那么,作為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阿庫烏霧不僅經歷著這種沖擊,同時還面臨著彝族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化和 “漢語化”的復雜關系。對于他而言,這本彝語詩集其實是在思索一個問題:“一個古老的民族面臨著深度轉型期時,我們應該怎么走,彝族的每一個人肩上的責任都很重,我們都在為這個古老的、有文字的民族努力,在自己的領域盡自己所能做好,我的詩歌、我的寫作是以這樣一個背景為起點的?!?/p>

事實上,彝族自來有兩股文脈,彝文寫作有著比較豐厚的古代文學資源,有民間的和書寫的積累,漢語寫作在彝族地區(qū)也同樣歷史悠久,有許多彝族詩人終生以漢語創(chuàng)作。對于阿庫烏霧而言,漢語是第二母語,所有用漢語寫作的彝族詩人到今天都還在以寫詩的方式學習漢語,“我們學習漢語,通過掌握漢語的語感、每個漢字符號和偏旁部首,來掌握漢語思維背后的信仰、幾千年的文明”。阿庫烏霧恰恰在兩種語言里穿行,在其間探討一個民族如何生存、與外界相處。

“羊群里 長久沉默的老閹羊/一聲孤枯的叫喚/在三月的黃昏/驚醒暗穴中的虎子/牧羊人的手里/有馴虎的經典/虎跡是籬墻/又是紅草莓//一只虎子吆喝著一百只羊子/順利通過牧場/牧羊人的獵槍是/唯一的樹蔭/發(fā)情的母老虎/像一片壘滿山石的沼澤/虎子是大澤中的阿扎花/生生滅滅……”(《虎子》)這首詩里處理的是老虎、羊、獵人等常見的景觀,但更多展現(xiàn)的是冷靜的思考——在彝族生存的這片土地上各種事物之間內在的、更深沉的文化上、精神上的關聯(lián)。虎、羊、獵人之間構成了一種既緊張又和諧共存的關系?!皩W會相處的智慧是今天人類重要的命題,從一個少數(shù)民族出發(fā),我想提供人類各個民族、不同族群之間相處的重要一點,那就是有差異的平等。”

阿庫烏霧的詩歌句子常常有很強的壓縮感。這首詩里,“虎跡是紅草莓”,“獵槍是唯一的樹蔭”,其實壓縮了很多場景,讀者甚至可以想象出很多詩中沒有出現(xiàn)但是隱含的畫面。漢語詩歌里處理一些意象也常常很跳躍,但還能找到一些細致的邏輯,但在他這里,詩歌有著強度非常高的壓縮感,因此句子帶來的沖擊力也更強。

“本是天空掉落的一節(jié)靈物/來到地上 以火為伍/……/本該烙傷天幕/火焰 卻向土地深處掘進/向巖石深處噴涌/火光中 有一雙青杉似的巨手/將一對最早的雪人/喧鬧地/塑立//多么奇特的雪人呵/……/鼻中有絲絲蟲鳥鳴唱/腋下有覺別鼠奔/臍里有吉紫鳥建巢/腿間有阿爾鳥穿梭……//那些深色的旗幡/無數(shù)次點燃久病的森林/雪開始滲入一個民族的肌理/從此 冷與暖不再分離。”(《雪史》)火光中“青杉似的巨手”將雪人喧鬧地塑立,以火來寫雪,這樣的寫法在漢語詩歌中很少見,而絲絲蟲鳥、覺別鼠、吉紫鳥、阿爾鳥似乎出自阿庫烏霧的一種發(fā)明杜撰,無論從構思還是細節(jié)上產生的意境都不是習慣了漢語思維的讀者能一下子就獲得的。這也說明了阿庫烏霧通過寫詩來學習漢語的另一重含義——學習漢語同時豐富漢語,“把漢語變成了彝族的漢語來使用,這種文學的混血帶著彝族人自身的思維與特點,不同的文化差異,得天獨厚的多語種的思維,對漢語詩歌可能帶來一些新的增長點,對漢語這個文字本身進行一個有利的變構”。他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完全獨立的時空里寫作,在這個過程中,少數(shù)民族作家能給當代漢語帶來些什么,是一個課題。

“遙遠的 語詞的海洋里/你的深睡成為太初的風景/醒來的日子生長著等待/女人一聲慘烈的呼救/……//我們這群牛羊和石頭的主人/無法繼續(xù)承受更大的驚飾/你的愛撫帶著過多的恩典/我們用紊亂的足印/欺騙你 你的光芒/于是像透明的荊棘一樣/刺穿我們死去的印跡/我們偷偷將祝福念成咒語/……//背棄大山 永遠/我們飲鴆止渴。”(《日神》)“牛羊與石頭的主人”、“紊亂的足印”、“偷偷將祝福念成咒語”,在舊有的文化和生存環(huán)境日漸受到沖擊時,一代人身上原有的生長模式、習俗、文化已經出現(xiàn)了斷裂,阿庫烏霧的詩里常有對于文化傳承的一種思索?!拔业纳锰幵谝妥鍌鹘y(tǒng)文明式微的時代,全方位文化的、母語的脫落正在發(fā)生,但我又不能太大刀闊斧地去批判這些行為,自然地出現(xiàn)了‘偷偷將祝福念成咒語’,這是任何一個有歷史底蘊的民族、有自我歷史修復能力的民族一代代傳下去的品質,當一個祝福越來越孱弱、越來越蒼白時,我們是不是可以用咒語來祝福呢?那么最終任何一個批判反思其實都不是絕望,而正是充滿了希望,‘日神’,意即曾經開始過我們文明的曙光的神,今天沒有離我們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