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8年第3期｜洪峰：云南五記
作家洪峰從東北來到云南鄉(xiāng)村定居，頗有故事。文中記載了他在云南山間生活的一些片段，講到了小女珞妮、妻子蔣燕，還有藏獒卡邦等，表達了作者對山區(qū)生活的熱愛和對人生的感悟理解。讀來輕松有趣、親切自然。
關于山間生活
古人說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講的是真隱假裝隱，隱的境界。就是說從古自今爛文人就喜歡整事兒：隱居也還非要分出個大隱小隱來，都是用來證明自己那個才正宗。黨同伐異爭個虛名兒在所有事情上都不讓步，你即便隱了居了還是免不了給人攮進這只大醬缸里攪和。
我來到云南山里不是要隱什么居，大隱小隱都不是。只要不是一個過分矯情的人，只要你別假裝虛無，你就清楚：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人離了人沒法活。生活在山里或城里的絕大部分人只是因為爹媽在那兒造出了他，屬于被選擇之類的問題。當然了，如今生活中多出了一個生活質量問題，對質量這個概念的不同理解決定你對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評價和選擇。我沒覺得都市人文化人比山里人更好或者更壞，我曾經(jīng)一直是他們中間的一部分；同樣的判斷是我也不覺得這個世界有什么特別的不好，因而我從來沒有嘗試過切斷和這個世界的正常聯(lián)系。我想過死，但這個問題不屬于今天要說的范疇。
山村如今有電燈有電話（農(nóng)民們也差不多家家有手機），還有網(wǎng)絡（電信的聯(lián)通的鐵通的），有電視還是有線的或者數(shù)字的，有高速公路跑長途大巴有山間柏油路砂石路跑摩托和電動三輪。這些都是一個正常人和外界溝通的基本途徑，你在中國北京上海在美國華盛頓紐約在大不列顛倫敦，不一定就比在山村更多地了解整個世界。前提是你有愿望有精力建立這種聯(lián)系，你所處的位置不是很重要。電訊這東西不偏不倚都是一個速度，它絕對不會有選擇地供應信息。你不必為自己不能陶淵明而感到不那么高貴，更不必把信息是否通暢作為不能陶隱居一把的理由。喜歡都市生活從來都不是罪過，那是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都適應的生活。我只是從生活多元性的角度告訴你，山里的世界極有可能成為你永遠的謎面，你即便來旅游了照相了感慨了，還是免不了1加1算錯了等于三甚至等于100。問題是你不知道錯了，也沒必要知道錯了。彼此都有自己認可的和固定的生活，自娛自樂都很愜意。
云南山里
都市生活對很多人是美好的和充滿誘惑力的，我是個例外。我成年之后就不喜歡城市生活，夢想著有朝一日過上山間生活。心理學家說這是我的性格因素決定的，還說：“你有社交恐懼癥?！闭f這話的是我一個認識不久的人，她是搞生命遺傳工程的，對生命的態(tài)度比心理學家更神秘更敬畏。我喜歡對生命心存敬畏的人，我以為這樣的人才有可能尊重生命。
既然大師們都說性格即命運，到我這兒就不能不認可命運即生活，于是到山間過一種不那么社交的生活就成為夢想了。
這個夢想能夠相對實現(xiàn)是因為它正在實現(xiàn)，沒有很多哲學呀宗教呀，也沒有大隱小隱境界的考量。比如能來云南也是因為各種機緣巧合：20年前第一次來云南，一進昆明就被它吸引了。離開昆明到了大理和麗江，越發(fā)認定那時候的云南就是夢想中的山間，天空離你那么近，一伸手似乎就可以抓到一片云彩；后來有機會接觸了一些山里姑娘，覺得這些姑娘不喜歡沒事兒整事兒，想什么就說就做，省心；再后來真的和一個山里姑娘生活了，更感覺人全方位干凈，舒心；再再后來因為這姑娘是滇東北的山村長大的，滇東北剛好還沒有被都市人破壞殆盡（大理麗江西雙版納已經(jīng)不是夢想的世界了），就到了這兒。
我喜歡帶著一只成年藏獒在山邊或者山中走走坐坐，有樹林和溪水，還有一些小動物，兔子野雞偶爾還有猞猁。我還喜歡在半山坡的平臺上坐著，屁股下邊是軟乎乎的青草，腦袋瓜頂上是清潔的太陽。我在那里等著老燕采蘑菇，我只會采有毒的那種蘑菇，老燕就說你看書吧好不好？要么就和狗練習爬山。她鉆進樹林里找蘑菇，看不見她的蹤影了，我就對著茂密的林子喊幾聲，聽見老燕的聲音傳回來，就繼續(xù)在山腳下的溪水邊上看看書假裝文化人。藏獒一般都蹲在我身邊，它始終很專注地注視著女主人的方向，每次它站起來并且發(fā)出吱吱聲，我就知道老燕又沒影了，就再喊叫幾聲，老燕的聲音再傳回來。
重申一下：沒有隱居的想法，只是居；沒有學習陶淵明的想法，沒有很多人疑問中的那些內(nèi)容，洪峰只是喜歡這種相對安靜清潔的生活，他正在努力把這種喜歡變成完全的現(xiàn)實。
我不太清楚人們的詢問出于怎樣的考慮，只是感覺出些許不真實或者矯情。真實的情況應該是一方面假裝向往山間生活一方面離不開都市，至于都市的繁華屬于誰，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那些東西他至少看得見。就如同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一樣，山民進城之后回到山里要跟寨子里的其他人炫耀，他當然不會計較那個城鎮(zhèn)是不是他的，別人也不會計較。住在城里的大部分人瞧不起鄉(xiāng)下人，唯一理由是你住在鄉(xiāng)下我住在城里。至于他在城里活成什么樣子，根本不在比較范圍之內(nèi)。上海人瞧不起外地人的原因也就這一個：他是上海的戶口，你是外地的戶口。還是不必管誰生活得如何，居住地決定一切了。外地人對上海人看不慣，其中也難免有同樣的原因，只是不愿意認賬罷了。
我不喜歡上海人，只是因為不喜歡他們吵架的方式：雞毛蒜皮能糾扯三天三夜，男人之間也經(jīng)常是低著腦袋往對方懷里拱——給你打給你打！上海外灘的后半夜是美妙的，燈火繁星倒映水中，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不喜歡北京人，只是因為他們說話永遠卷著舌頭，好不容易不卷了，嘴里又含了蛋似的東西，就像給人寵壞的孩子話也不能好好說。清晨的天安門廣場是舒暢的，五星紅旗升起的那個瞬間，人若神靈……更多的人不喜歡東北，也是因為東北人本身的臭毛病太多。這些單獨的或集合的原因對單個人來說都有最強的說服力，它足以影響你對居住地的選擇。
還會有很多理由，比如飲食，比如空氣，比如聲音，比如你對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人抱有怎么樣的感情……任何一種都可能成為選擇自身生活的根本原因，所有一切也可能對你的選擇不相干。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中最看重的部分，他總是會在選擇中以那個部分作為基點。更多的人沒有選擇，眾人的選擇就是他的選擇：世世代代都差不多那樣過的，他也就那樣跟隨了。也正為這樣才有了傳統(tǒng)，正因為這樣才有了秩序。戶口本只是為了更有傳統(tǒng)更有秩序，至于何時成為一種身份和價值的無價證券，沒考察過，不好瞎說。得益于這個無價證券，我們可以利用老燕的農(nóng)民戶口置換土地，也可以被允許蓋房子。這時候城市戶口沒用，一寸土地也換不來。
你可以想清楚的：山間的生活屬于人類生活，屬于人類生活中最普通的一種生活。
你不太容易想清楚的：山間的生活是那種山民必須接受的生活，屬于都市人走一趟的生活。
山間生活和都市人想象的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青山綠水，不同的是青山綠水不當飯吃，你住上幾天就得滾蛋了。最根本的大概是太安靜，你受不了這種安靜，你寧可去忍受都市的喧囂，你知道那里才是你能夠活下去的地方，那里有你習慣的傳統(tǒng)和秩序。
我的意思是：山間生活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享受的生活。
準確說，不是隨便誰都有能力享受的生活——這句話包含的實際內(nèi)容很多，只有你在山間生活了，你才有可能明白這不是瞎說。
藏獒卡邦
曲靖市郊區(qū)有一個叫西山的地方，那里有一所公辦小學。教音樂的老師姓李，女的，今年剛剛30歲。李老師的丈夫小金是搞美術的，他最大的愿望是成為畫家。為了成為畫家，小金放棄了教員的職業(yè)。妻子對丈夫的理想理解也支持，具體表現(xiàn)就是陪同丈夫一起走青藏跨天山，幾乎走遍了中國的西南和西北。丈夫畫了數(shù)不清的畫，但還沒有得到權威的認可。小金很想舉辦一個個人畫展，但沒有錢也沒有單位肯出場地。也就是說他們的生活不是很富裕，準確講是很拮據(jù)。兩個人的小家庭和小金的大家庭住在一起，基本上是一個女人掙現(xiàn)錢，其他人掙的錢就不那么及時了。
山莊藏獒
云南人吃馬鈴薯很聞名，曲靖一帶馬鈴薯尤其豐產(chǎn)。小金和小李也經(jīng)常吃馬鈴薯，李老師的卡邦也和人一樣吃馬鈴薯。不同的是人不把馬鈴薯當做主食，卡邦把馬鈴薯當主食。
李老師說：“我的卡邦只吃洋芋（云南人稱馬鈴薯為洋芋），我的卡邦從來就不吃肉。”事實上卡邦見到生肉或者熟肉都要眼睛發(fā)直，饞得流口水，但它能忍受。
小金和李老師的日常生活水平可見一斑，但卡邦的身體狀況一直不錯，從來沒有鬧過什么病。
卡邦是一只俗稱“鐵包金”的藏獒，李老師在西藏買回來的。他們在買到卡邦之前已經(jīng)買了兩只幼獒，兩個人口袋里總共還剩下不到1000元錢?？匆娍ò钪笮〗鹁驼f這只要比那兩只好，是真正的鐵包金。李老師買藏獒完全是受丈夫的蠱惑，她最初的想法是要養(yǎng)藏獒掙錢。李老師聽小金說一只藏獒能賣幾百萬，就決定把現(xiàn)有的錢用來買藏獒。她從來都認定丈夫是個天才，否則也不會這么跟著他吃洋芋。李老師把自己口袋里的錢全掏出來給了那個康巴漢子，然后抱著出生50多天的小卡邦回到了云南。汽車一路顛簸走了十幾天，小卡邦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李老師的懷抱。
卡邦從此只認李老師這一個主人，它連小金也不認。卡邦平時對小金敬而遠之，但他只要是敢碰李老師一下，卡邦上來就咬，一點面子也不給。李老師開始的時候很得意，但看到卡邦拒絕所有家人才開始感到不妥。其他人也不敢招惹卡邦，除了卡邦太兇，還因為另外兩只小藏獒帶回到云南不久就死了，卡邦是全家脫貧致富的唯一希望了。
為了能和卡邦搞好關系，李老師就讓小金帶著卡邦遛彎?？ò顩]有反對的意思，小金就拉著鏈子和卡邦出去?？ò畹搅艘巴饩团d奮，它想跑起來但小金跑不了那么快，小金就只能拽住鏈子?？ò罨仡^看小金，小金也看卡邦。
大概小金的眼光有些憤怒的內(nèi)容，卡邦轉回身就撲向小金。小金丟開鏈子拼命朝家里逃竄，卡邦已經(jīng)自顧自地玩耍去了。
小金跑回家，氣喘吁吁叫道：“老婆！快去把卡邦弄回來！”
李老師問：“卡邦不是跟你出去的嗎？”
“它瘋子似的朝前跑，我拽鏈子它就回頭瞪我。我怎么也得回瞪它吧？拉瘟的紅著眼轉回來就咬，除了撒腿就跑，我還能做什么？”
后來卡邦白天關在李老師的房間，中午和晚上李老師回家才敢把卡邦放出來在外面遛遛。夜間就把卡邦拴在院門旁邊，外人誰也別想完好地通過這一關。卡邦還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行為：它只允許你雙腳不著地，也就是坐在凳子上還要舉著腳；你一旦腳挨了地面，卡邦就要沖上去咬你。
小金一直想把卡邦賣掉，但李老師已經(jīng)不想賣了。
卡邦兩歲大的時候小金的弟弟結婚了，卡邦坐在院子里照看家門。
金家的一個親戚從山里趕過來參加婚禮，他當然還不知道有一只叫卡邦的狗會咬人。他走近金家大門的時候卡邦用叫聲警告，這個親戚以為卡邦是金家過去養(yǎng)的一只小狗長大了。他大聲罵：“叫什么叫你這拉瘟的！怎么連我也敢咬？”他以主人的心態(tài)抬腳踢向卡邦，卡邦張開嘴巴正好把他的腿肚子咬住。親戚來不及后悔，整個小腿肚子的肉就已經(jīng)沒了。
李老師已經(jīng)病了很久，是很難治療的一種疾病。家里辦喜事也是為了沖一沖，結果反倒見了血。當?shù)孛孕耪f大喜的日子見血非常不吉利，要想沖散這股晦氣，就只能把卡邦殺了。
李老師說什么也不同意殺死卡邦，她哭得昏迷了好幾次，但親友們依舊堅持要殺掉卡邦。小金雖然也不喜歡卡邦，但知道妻子把卡邦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小金不忍心讓妻子在病中還要遭受打擊，就給養(yǎng)狗的朋友打電話：“你把卡邦拿走吧。你要讓它好好活著?！?/p>
卡邦被注射了鎮(zhèn)靜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卡邦醒來之后再找回它的家。專家說注射了鎮(zhèn)靜劑或者服用了安眠藥的狗，再有本事也會失去各種記憶能力，醒來之后基本上對環(huán)境和路途的記憶是一片空白。
卡邦醒來以后就再沒有吃過東西，誰給它東西連看都不看一眼。新主人不想看著卡邦死掉，就綁住卡邦的四肢給它注射葡萄糖灌一些營養(yǎng)液。卡邦站立的時候四肢已經(jīng)沒有力氣支撐身體，但它還是搖搖晃晃試圖攻擊接近它的人。
狗場主打電話給我妻子蔣燕，他想請蔣燕過去看一看。他知道蔣燕有這個本領：陌生的狗很快就能和她建立起友好關系。“它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吃東西了，這樣下去會死掉的?！?/p>
我和蔣燕去看望卡邦的時候，卡邦已經(jīng)不能站立，它趴在籠子里，頭高高地抬著。它不叫是因為沒有力氣叫，它一直看著籠子對面的墻壁。
我試圖和它說話，它看我一眼，然后轉臉又看墻壁。卡邦瘦得只剩下骨頭了，臉長長嘴巴也尖尖。正常情況下的藏獒可不是這樣：寬臉寬嘴巴。卡邦下半身的毛都和泥巴糞便粘在一起，很遠就能聞到腥臭的氣味。
聽了狗場主講的故事，我覺得卡邦只認李老師一個人完全是人為造成的。她基本上不允許卡邦和別人親近，卡邦和家人的關系非常疏遠。藏獒的個性之一是對陌生人戒備心強且充滿敵意，金家人和陌生人沒什么兩樣，只是見面次數(shù)多一些罷了。藏獒的另一特性是不會因為和你見面次數(shù)多就對你放松警惕，它或許會吃你給它的東西，甚至可以和你玩玩，但如果你什么舉動不太適合，它依舊隨時準備進攻。藏獒的第三個特點是對它認定的主人極度忠誠，一個新主人要一只成年藏獒接受他的領導難于上青天。正因為這樣，我不相信蔣燕這次能做到和卡邦建立聯(lián)系。
“試試看吧，能讓卡邦吃東西就好了。”蔣燕說。
葡萄糖和營養(yǎng)液起了作用，我們再次看望卡邦的時候卡邦已經(jīng)可以站起來了，卡邦又開始有力氣叫了。
蔣燕進入狗舍的院子以后，卡邦站起來粗聲粗氣地叫起來。蔣燕走近籠子跟它打招呼，卡邦奇怪地看著這個人，忘記叫的事情了。蔣燕坐在籠子外和卡邦說話，一直說了半小時?？ò钜恢闭局词Y燕，后來估計是累了，終于臥下了。它看著從籠子的網(wǎng)眼塞進去的香腸，又看著拿香腸的人，然后它把香腸銜進籠子，把香腸放在地上看了看又嗅了一會，然后卡邦把香腸慢慢地吃了。
狗場主用雙手輕輕捶打自己的前胸，說：“媽呀媽呀！它終于肯吃人給它的東西啦！”
他很激動，聲音顫巍巍的?！拔业膵專∫粋€多月啦，卡邦還是頭一次吃東西！人給它的東西！”
珞妮，對不起……
2016年12月6日上午，我們一家到了昆明。王茜在昆明拍戲，原計劃她拍完戲直接到會澤。估計是不愿意自己跑單兒，就說要是在昆明會面然后一起去會澤就好了。珞妮媽媽于是準備帶珞妮去昆明，她想讓珞妮看看拍攝現(xiàn)場。接下來我們知道黃志忠也在昆明拍戲，不是友情客串，是主演。很多年前我看過《人間正道是滄桑》，最喜歡里面的五個角色：楊立仁、瞿霞、瞿恩、楊立華、林娥。后來，我從網(wǎng)上查找黃志忠和柯藍出演過的電視劇，結論是：好演員！
不說這些，說在昆明的事兒。
晚上黃志忠做東，導演高群書和幾位演員也在座。高群書要埋單，黃志忠說那可不行，柯藍下命令招待好大哥，可不能含糊。
吃飯期間珞妮挨著黃叔叔，兩個人鬧得熱火朝天，基本上顧不上動筷子。
珞妮扒著黃叔叔的耳朵小聲說：黃叔叔，你來珞妮山莊，我給你殺羊吃。
把黃叔叔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珞妮還不會虛頭巴腦，她說的是真心話。她不喜歡的人，打死也不會邀請人家來珞妮山莊。即便你來了，她也會趕你走。雖然這會讓爸爸媽媽和客人雙雙尷尬，但我?guī)缀鯊膩頉]有嚴厲責備過她。我頂多就是說珞妮不能這樣對待客人，客人會很傷心。比如你到了叔叔（阿姨）家里，人家要是這樣趕你走，你是不是會很傷心？這種時候珞妮不會胡攪蠻纏，她會認同我的說法。認同是一回事，改變她的態(tài)度又是一回事。到了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勉強。我甚至會直接跟客人說：你需要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珞妮所受的教育不會是為了禮貌而禮貌。其實我想說的是孩子是靠直覺和人打交道的，你是不是對她真心好，她能感受得到。你只要對她一分好，她肯定回報你兩分。
記憶中珞妮山莊曾經(jīng)來過一個客人，很漂亮的一個女人。珞妮對她始終兇巴巴的，怎么勸說都沒用。我注意觀察，發(fā)現(xiàn)女客人和珞妮親熱時沒有任何誠意，說好話聽著都假掰掰的。她始終是心不在焉地應付，我猜是擔心珞妮的爸爸媽媽不高興不得不應付。后來我就跟她說：你不需要對珞妮好，她如果糾纏你你可以直接告訴她你不喜歡。但一定不要應付，小孩子感受得到，所以就會拒絕你。我說珞妮貌似集萬般寵愛于一身，但她并不享受特權。馬武村里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比她受嬌寵，都可以胡攪蠻纏滿地打滾。
珞妮是真心喜歡黃叔叔，因為黃叔叔像孩子一樣跟她玩。
后來，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件珞妮的爸爸媽媽都深感難堪的事。
珞妮又跟黃志忠說悄悄話：黃叔叔，我明天就過生日了。
黃志忠愣了一兩秒鐘，他說叔叔給你變個魔術。他迅速站起來離開座位，走到窗前朝外虛抓了一把，然后回到珞妮身邊。當他松開緊握的拳頭時，掌心是一條玉石手鏈。
他說：這是叔叔送給珞妮的生日禮物。
珞妮驚訝極了，她真的認為黃叔叔會變魔術。
這時候媽媽說：珞妮，不能跟叔叔要禮物，這樣不好。
珞妮說我是想讓黃叔叔去珞妮山莊吃蛋糕。
然后她跟黃叔叔說：我不要你的這個東西。
這次黃叔叔有點尷尬了。
珞妮媽媽連忙說叔叔是為了祝福你，才給你的禮物，你可以要。
珞妮接過來，謝了黃叔叔。
之后，珞妮的情緒似乎低落下去了。
之后，王茜給大家品嘗珞妮山莊的丑蘋果。
我說王茜你看你像個推銷商似的，弄得我像是來這里賣蘋果一樣。我知道我們的丑蘋果屬于獨一份，珞妮媽媽給王茜帶過來一箱，也是顯擺顯擺。我不知道她帶了蘋果，知道是不會同意的。
晚上10點鐘我們離開昆明，到珞妮山莊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在客廳里跟王茜又說了一會兒話，凌晨三點大家才睡。
第二天下午王茜急急忙忙趕飛機回北京，送別她之后我?guī)х竽萆蠘恰?/p>
作者與小女珞妮
我認為有必要跟珞妮談談，我總覺得要禮物這件事有點蹊蹺。她從小就被告訴不能跟別人要禮物，不論是吃的還是玩的，都不可以。她也一直是這樣做的，這似乎有悖她已經(jīng)形成的習慣。
我說珞妮黃叔叔給你的手鏈呢？
在樓下呢，媽媽的桌子上。
為什么沒有戴？不喜歡嗎？
珞妮的眼神暗淡下去，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或搖頭。
跟爸爸說說，昨晚跟黃叔叔要禮物的事。
爸爸，我沒有要禮物，我是想要黃叔叔來我們家吃我的生日蛋糕。
但是，你還是得到了黃叔叔的禮物啊。
爸爸，我還沒有說完，黃叔叔就走了，然后他回來就變魔術，變出來一條手鏈。
珞妮的眼淚在眼眶里晃動。
爸爸明白了，你的確沒有想跟叔叔要禮物，你還沒來得及說下面的話。
是的，爸爸。珞妮的眼淚掉下來：媽媽也不聽我說。
爸爸明白了。是媽媽和爸爸錯怪你了。你可以戴那條手鏈。
爸爸，還是你替我收起來吧，我不想戴了。
好，爸爸替你收著。
我蹲下，把她的眼淚擦干。
爸爸跟你說哈：當你說要過生日的時候，大人馬上想到的是要給你一個禮物。事實是你沒想要禮物，只是想黃叔叔跟你一起吃蛋糕。
珞妮點點頭，她說不出話。
這就是大人和孩子的不同，我們這些大人習慣了生日和禮物不可分離，卻不知道你過生日最關心的只是吃蛋糕。
是的，爸爸，我就是想吃蛋糕。
所以說是爸爸媽媽誤會了你，讓你傷心了。
她點點頭：是的，爸爸。
我們再說黃叔叔，他不知道你過生日，一下子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所以他說變魔術，把自己正戴著的手鏈偷偷摘下來給了你。
是的爸爸，黃叔叔說變魔術，就變出了手鏈。
黃叔叔是真心的，你可以接受。
媽媽說了，我就不想要了。
后來媽媽不是同意你要了嗎？
可是，我真沒想要啊。
爸爸替你說哈，你是想說媽媽雖然同意你要了，但媽媽還是認為你是跟黃叔叔要的，還是在誤會你。是嗎？
是的，爸爸。
好了，現(xiàn)在一切都清楚了。爸爸也替媽媽跟你說你被誤會了，你是好姑娘。
珞妮的神情平靜下來，說：爸爸，黃叔叔給我的手鏈上有一個蝴蝶結。
那個不是蝴蝶結，是中國結。
什么是中國結？
這個爸爸還真說不清楚，大概就是只有中國才有的一種繩結。
什么是繩結？
就是用各種繩子編織成各種形狀，蝴蝶結和中國結就是其中的兩種。
爸爸，你就把它放在我的盒子里吧。
好，我會替你保管起來，這是你的紀念品。
爸爸，我說給黃叔叔殺羊吃，是真的。
爸爸知道，我們一定會殺羊給黃叔叔吃。
還有柯藍阿姨呢？她也吃羊嗎？
嗯……大概也吃吧？
柯藍阿姨一定最喜歡吃餅干和巧克力。
呃，這個爸爸不知道。
她給我寄來的都是餅干和巧克力。
我笑起來，她也笑起來。
我摸摸她的頭，心說：閨女，對不起……
我什么都沒說……
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福
我這一生有兩大遺憾，一是沒有一口好牙，二是沒有一雙好眼睛。
眼睛不多說，高度近視的不幸別人無法體會，它給人生帶來的禍害經(jīng)常是災難性的。我講過有一天晚上，冬天的晚上，東北冬天的晚上，我去學校值夜班時一邊走一邊撒尿，結果直接把對面過來的一個人給尿了。我慶幸被我尿的是個男人，否則我有可能不是今天的珞妮山莊莊主，我可能是東北哪個地窨子的窨主了。因為看不見黑板上寫的粉筆字，我聽課十幾年。這幫助我有了一雙比較好使的耳朵和特別靈敏的鼻子，但在城市生活的年頭太多，耳朵和鼻子也不那么管用了。幸好我在四十幾歲時到了山里，耳朵和鼻子逐漸恢復了它們的功能。有時候，我會比我的藏獒們更早一些聽見來人的腳步聲。還能區(qū)別腳步聲屬于誰，屬于珞妮媽媽還是珞妮。至于鼻子，它可以嗅見一個人即將死亡的獨有氣味。這個我不敢跟人述說，怕人們把我當成進宅的夜貓子，不祥之物。
今天主要說牙齒。
生活在東北科爾沁草原的人都知道，那里的鹽堿地風沙特別大。我在1987年寫過一部中篇小說，把那里的風定義為一年兩場：冬天到春天一場風，夏天到秋天一場風。
大部分50年代之前出生的吉林西部草原人都有一口黃牙，60年代出生的人群中也有一部分擁有同樣黃的牙。再后來，黃牙齒的人越來越少了，這是因為飲用水中的氟被去掉了。形成黃牙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孩子的母親在懷孕期間服用了四環(huán)素，四環(huán)素是那個年代最常用的殺菌消炎藥。
我的黃牙齒主要是來源于母親的四環(huán)素。她身體不好，長年累月吃藥，不是四環(huán)素就是土霉素。
說這些沒想要博同情，是因為時不時有愛干凈的女士說我不刷牙。
孫子才不刷牙！我恨不能刷掉牙齒那層黃皮！問題是那層琺瑯質刷掉也沒用，還是黃的。
我很少笑，不敢笑啊。當然這是產(chǎn)生愛美之心之后的事情，小的時候還是經(jīng)常咧著嘴巴肆無忌憚地笑。其實我原本是個愛笑之人，笑點非常低。很多時候別人沒感覺到有什么好笑的，我已經(jīng)笑得快要尿褲子了。
上初中之后我就很少笑了，但這只是相對自己而言。在白牙齒的人眼里，我笑一次就相當于笑了半輩子，不忍目睹。上了大學我就更少笑了，大學是啥地方?。奎S牙齒嘩啦露出來，女同學別說不會喜歡你，就是多看你一眼都覺得降低身份了。所以大學四年中我連自己班的同學都記不全，我盡量躲避班級的集體活動，能自己呆著絕不會找個伴。
我也談過戀愛，都特么黃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牙齒的原因，我傾向于是。
因為自己的牙齒太操蛋，我對所有白牙齒的人都充滿好感。這有點奇怪，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妒忌，我只是羨慕甚至崇拜這些人。我選對象也首選白牙齒的姑娘，牙齒和我一樣黃的堅決不搭攏。前邊說了我眼睛不好，談對象一般都不會選在陽光燦爛的環(huán)境中，在那種不太明亮的環(huán)境里，我基本上是看不清人家的牙的。我只能憑感覺，東北話是大荒兒溜一眼，看見嘴巴那里有一溜白的，多半就是白牙齒了。如果來到明亮處，我一定想法子讓對方笑一笑。實踐證明我這個念頭是多余的，白牙齒的姑娘很少會憋著嘴巴想哲學，她們特別喜歡笑。我不清楚她們是不是沒笑找笑也要笑，就是笑給黃牙看的。陽光或者燈光下，潔白的牙齒閃著柔潤的白光，像穿透霧霾（強調(diào)下：那時候還沒有霧霾哈）中的陽光一樣溫暖著我。
往事不堪回首，說多了都是淚。
說現(xiàn)在。
珞妮山莊的飲用水出自于我們自己挖的井。這里的水化驗后屬于富含礦泉水的類型，唯一的缺陷是含氟高。我認為珞妮媽媽的牙齒一般白，這說明也受到了含氟水的影響。我最擔心的是珞妮也會受影響，所以決不允許珞妮喝生水。含氟水只要燒開，氟就會沉淀依附在器皿的內(nèi)壁和底座上。
現(xiàn)在看珞妮的牙齒似乎還沒有受到破壞，但兩個門牙中間有縫隙。我懷疑是不是因為水中含氟造成的，醫(yī)生說不是，長出恒齒之后就不會這樣了。不管他們怎么說，我還是提心吊膽的。我甚至想到那個縫隙真的合不攏，就找最好的牙醫(yī)想辦法矯正。
我可不愿意我的女兒跟她老爹一樣為笑和不笑糾結一生，難堪一生，痛苦一生
對了，我的牙齒在20歲時就掉了一顆。它就沒長根兒，用舌頭舔啊舔就給舔掉了。我一直沒鑲牙，我不想在滿嘴黃色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白點兒，除了顯得更黃，沒別的用處。
其他的牙齒還長著，但好幾顆是晃動的，晃動了幾十年。
今天，左邊最大那顆牙齒終于快要不行了。這顆牙居然也沒有牙根，它能堅持五十多年也真心不容易。它很頑強地連在一片肉上，硬扯，還挺疼。我的想法是不要去拔，還是用舌頭舔掉吧。
這是命，它的和我的。
說到這兒，我很想告訴有一口白牙齒的人：
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p>
需要的和不需要的生活
一夜無眠。
習慣性地等待珞妮憋尿的時間?？斓?點的時候她開始折騰，問她是不是憋尿了？她點頭。她尿完了重新睡下，我卻睡不著了。
我心里有事。
其實這種情況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只是在這一天尤其讓人不安。幾十年活下來，對生活中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預感總是很準確。這種能力給我?guī)淼牟皇堑靡舛墙箲]：總是應驗那些預感，換了誰都可能精神崩潰。
臨睡前我很鄭重地跟珞妮媽媽說：從明天起，第一你不能每天十幾個小時拿著手機回復信息，不能躺在床上也看手機，不能長時間打電話；第二不能長時間在QQ群和微信里回復各種問題；第三不能和員工每天一起工作；第四早睡多睡；第五每隔一天去泡一次溫泉。
我說要相信我的預感，你知道我的預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差錯。我說我注意到你的身體狀況突然變得不好，經(jīng)常性蕁麻疹肯定和過敏無關，那一定是免疫系統(tǒng)出了一些問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不可以抱有僥幸心理，沒有僥幸。
我說我不反對你掙錢，但要知道掙錢的目的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更好地生活。
我說你掙了很多錢然后看病，然后可能是醫(yī)治無效，然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零，然后我們?nèi)素攦煽铡?/p>
我說這不是我們想要的和應該要的生活。
她說是的，想想，我們?nèi)齻€人現(xiàn)在誰離開誰都不行。
我說知道這個就好，我們明天就要開始另外一種生活。
她同意了。
我心里略微寬慰了一些，但又不知不覺中生出了莫名的傷感。我想起很多往事，每件事都足以讓人對生活和活著產(chǎn)生疑惑。這中間讓人快樂的時間不多，有時候度日如年。我希望珞妮媽媽也能記得那些往事，不要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卻最終失去已經(jīng)擁有的生活。人要學會的最有價值的能力是舍得和放棄，這往往是收獲的前提?；橐?、夫妻、父女和母女，家庭，是一種特殊的感情，那是一種適應，一種習慣，一種依靠，一種任何人際關系都不能取代的關心，掛懷，照顧，還有生氣和憤怒。這一切，成為一個人生命中最不能割舍的部分。不敢想象失去，不敢。
錢在，人沒了；人在，錢沒了。
無論哪一種，都是很糟糕的事情，都是人生的最大不幸。其實每個人只要不走火入魔，只要不鬼迷心竅，都有能力理性地處理這對矛盾，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平常和輕松。
2015年，我希望是這樣的生活：每個月能和珞妮媽媽一起帶著珞妮外出一個三、五天或者一個星期，走動一下，活動一下，放松一下，不為工作和金錢所困。
要能舍得！
大不了不做了，也不能錢在，人沒了；人在，錢沒了。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