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與《開成石經(jīng)》的故事
原標題：看梁思成如何設計加固碑林“鎮(zhèn)館之寶”《開成石經(jīng)》
西安碑林的“鎮(zhèn)館之寶”——千年前的“開成石經(jīng)”或將面臨搬遷至北擴后新建的陳列館，近期在文化界引起較大反響。針對有觀點認為搬移《開成石經(jīng)》的最重要目的是實現(xiàn)更好的抗震保護，西安碑林博物館副研究員楊兵近日從抗震的角度解析《開成石經(jīng)》的歷史，并公開著名建筑師梁思成82年前為《開成石經(jīng)》精心設計的防震保護方案。
西安碑林博物館研究員陳根遠日前在接受“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專訪時表示：“西安碑林在915年前建立之時，主要為了保護《開成石經(jīng)》和《石臺孝經(jīng)》為主的唐代文物。這也使碑林成為了現(xiàn)存最早的‘博物館’?！薄芭炫刃侣?藝術評論”經(jīng)作者授權轉載該文。
碑林博物館
孔廟，在中國古代可分為本廟和學廟兩大體系。本廟是孔門弟子、族人及后學者供奉祭祀孔子的場所，具有祖廟性質(zhì)，如曲阜孔廟。學廟是在歷代都城及地方學校里所建的孔廟，除有祭孔活動外，更多的還附有講經(jīng)研學的功能。
在都城里所建孔廟往往與京城的興廢息息相關，具有規(guī)格高，規(guī)模大，殿堂宏偉等特點，大多由太學或國子監(jiān)主管官員及師生祀奉，皇帝或皇子及各級官員也常往之。
如西安孔廟，就是將學習儒家經(jīng)典的官方學校與祭祀孔子的禮制性廟宇相結合的場所?？梢哉f，孔廟是“都市人群的精神家園”和“東方儒光”的閃耀之地。
現(xiàn)立于西安孔廟內(nèi)的《石臺孝經(jīng)》與《開成石經(jīng)》正是“廟學合一”的歷史見證。正如北宋真宗所言“講學道義，貴在廟庭”。
西安孔廟自建立伊始，就與唐《石臺孝經(jīng)》《開成石經(jīng)》的命運緊緊牽系在了一起，它們共同見證了歷史的滄桑流變。
《開成石經(jīng)》是唐王為了將儒家思想作為治國理念，倡導庶民對古籍經(jīng)典的學習，加強傳統(tǒng)禮制，于太和七年（833），唐文宗命鄭覃等人，歷時四年，在開成二年（837），刊刻完成的十二部儒家經(jīng)典刻石，共114石，160卷，65萬252字。這部卷帙浩繁的石刻典籍，史稱《開成石經(jīng)》。
石經(jīng)刊成后，原立于務本坊國子監(jiān)內(nèi)，經(jīng)過三次搬遷，于北宋崇寧二年（1103）連同李隆基所書《石臺孝經(jīng)》搬至現(xiàn)址，即現(xiàn)孔廟，也是今西安碑林所在地，從此再也沒有移動過，距今已915年。
《開成石經(jīng)》是中國古代保存最完整的儒家刻經(jīng)，堪稱中華文化的原典。
《開成石經(jīng)》拓本
它的存在，使西安孔廟才具有了不同于中國其它任何地方孔廟的精神價值，更是歷史文化名城西安的重要文化地理坐標。《開成石經(jīng)》對于西安乃至世界的歷史價值與遺址價值，不言自喻。
《開成石經(jīng)》是如此獨特、非凡和重要，因而它理應得到最好的保護。
2017年2月3日，“西安碑林博物館改擴建項目”中提出將《開成石經(jīng)》搬遷至北擴后新建的陳列館后，在文物界引起反響。這當中以辛德勇《已有915年歷史的西安碑林不應再動》、虞萬里《開成石經(jīng)的遷移應慎之又慎》、趙季平《加快西安碑林博物館的擴建改造，盡量保持<開成石經(jīng)>和<石臺孝經(jīng)>的原址原貌》、陳根遠執(zhí)筆《碑林四專家聯(lián)署反對移動開成石經(jīng)》、楊兵《<開成石經(jīng)>觸動了古城的哪根神經(jīng)》等學者的意見最具為代表。
2018年4月13日，有觀點認為搬移《開成石經(jīng)》的最重要目的是實現(xiàn)更好的抗震保護。
對石經(jīng)的抗震保護，之前的原址保護做得如何？
為了全面地看待這一問題，我們首先需要梳理一下歷史上對《開成石經(jīng)》所做的保護措施，以資借鑒。
梁思成設計，《開成石經(jīng)》碑身與碑座以水泥粘合
據(jù)現(xiàn)有碑刻史料所載，《開成石經(jīng)》自北宋崇寧二年（1103）搬遷至現(xiàn)址后的915年中，歷代對其的保護從未中斷。金元時期，對碑林、府學與文廟的整修共有12次，其中針對碑林的整修有3次。在記事碑刻中雖未明確提及對《開成石經(jīng)》所做的維護，但石經(jīng)作為碑林的主體，理應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修繕。明代，針對碑林所進行的3次整修，依然是因襲金元時期低水平、低層次的維護，基本沒有防震保護的有效措施。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6），陜西華州發(fā)生了人類歷史上罕見的特大地震，即關中大地震，震級達到了8.5級。據(jù)史料記載：“官吏、軍民壓死者八十三萬有奇”，且“一日數(shù)震，或累日震不止”。在這樣嚴峻的地震災害面前，幾乎沒有任何防震保護措施的《開成石經(jīng)》，114石中，折斷者有40石，未斷者也傷痕累累，令人痛惜。至明萬歷十六年（1588），人們對《開成石經(jīng)》進行過扶正和簡單的修繕。
而真正從防震保護入手，提出周全可行的方案，對《開成石經(jīng)》保護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是1936年由梁思成等學者集體提出的“鋼筋混凝土加梁柱”的保護方案，這也是目前碑林博物館對《開成石經(jīng)》所一直沿用的防震加固方案。
對于這項方案的記載，見于《民國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監(jiān)修委員會致中央文物保管委員會工作報告》（西安碑林博物館藏碑林舊檔）之中，這是一段鮮為公眾所知曉的歷史。
1936年冬天，當時任職于北平營造學社的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親自來到陜西，對整修西安碑林工程進行具體指導，在建筑設計和碑石排列等方面提出了寶貴意見。又根據(jù)梁思成的意見，存放《開成石經(jīng)》的第二陳列室（現(xiàn)碑林一室）由原來的正面九間改為正面歇山式十一開間，增強了展室建筑的穩(wěn)定性。
最重要的是，梁思成先生為保護《開成石經(jīng)》親自設計了“鋼筋混凝土加梁柱”的保護方案圖紙。這一方案并不是梁思成先生的一己決斷，而是經(jīng)過多位專家學者群策群力得出的結果。
學者們早已清晰地意識到對《開成石經(jīng)》威脅最大的莫過于地震。于是在監(jiān)修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委員張繼便提議給《開成石經(jīng)》加制鋼筋水泥梁柱以求防震，此提議得到了各方面的贊同，并由梁思成設計加固。
這項加固方案的具體做法，是將石經(jīng)碑首全部拆除，用鋼板夾于碑石上端，然后在其上加鋼筋水泥橫梁，六或三塊碑石之間加一鋼筋水泥立柱。
經(jīng)過這樣加固的114塊《開成石經(jīng)》，就連成一個整體，如同三國時期赤壁之戰(zhàn)中緊緊綁在一起的小船，最大限度地減少了波動中分散造成的損傷。
在此基礎上，為了進一步增加《開成石經(jīng)》整體的穩(wěn)定性，還將114石分為四段，并將其中兩段最長的石經(jīng)設計成直拐角佇立，如支撐腿一般。
同時，還在碑身與碑座之間以水泥粘合。這些防震保護措施，在現(xiàn)碑林《開成石經(jīng)》陳列室依然可以一覽無余。
《開成石經(jīng)》彌合處
特別要說明的是，此次保護工程還將前代用石灰彌合地震所致的碑石裂縫，改用漆皮重新填補，這種修補措施并非是為了防震，而是提高觀賞度。
在《1181歲國寶級文物唐〈開成石經(jīng)〉搬移提上日程》一文所提到，通過科學檢測，測出碑石縫隙中有“民國時期所用瓷土填充”，正是1936年以前用以彌縫的石灰。
眾所周知，在對重達兩噸多重的巨石進行穩(wěn)定加固，使用世界上最強的粘合劑也是難以做到的。所以，梁思成對《開成石經(jīng)》的防震保護措施主要是通過“鋼筋混凝土加梁柱”的手段獲得的，而絕非“瓷土”。
當然，1936年的方案并不是毫無瑕疵的。為了減少碑石與碑首連接處造成的不穩(wěn)定性將二者人為分離，改變了原有碑石和碑首的整體形制，有礙觀瞻。然而梁思成等專家還是抓住了石經(jīng)防震保護的主要矛盾，提出了一個利大于弊的方案。
這項經(jīng)過縝密準備與悉心研究，凝結了文物工作者們心血汗水的方案沿用至今已80多年。那么，它是否真正對《開成石經(jīng)》起到了防震的作用呢？從1936年至今，陜西境內(nèi)共發(fā)生9次地震，受到外省地震波及的有2008年汶川的8.3級地震、2017年的九寨溝7.0級地震等8次地震。
1936年至今陜西境內(nèi)發(fā)生地震、毗鄰省區(qū)波及陜西的地震統(tǒng)計表（震級4.0級以上，共17次） 數(shù)據(jù)來源：陜西省地震局地震信息網(wǎng)
而一直沿用1936年防震措施的《開成石經(jīng)》毫發(fā)未損，依然穩(wěn)固。這充分證明了梁思成設計的防震方案是有效的、是經(jīng)得住時間和歷史的檢驗的。
《開成石經(jīng)》的移徙需要更升入的探討研究
那么，移動《開成石經(jīng)》到底能不能給文物更好的保護呢？在媒體報道中了解到，《開成石經(jīng)》搬進北擴后所建新陳列館，將對建筑及碑石采用雙層隔震裝置。
從世界范圍內(nèi)看，目前大型隔震裝置的有效性并未得到實踐檢驗。
而就2009年，碑林博物館在佛教造像館中對15件佛教造像所使用的日本產(chǎn)隔震裝置效果來看，在九年的時間里，西安周邊地區(qū)又發(fā)生多次地震，西安震感明顯，但這些隔震裝置從未發(fā)生過作用。是因為震度不夠強，還是因為九年中沒有進行一次維護？
碑林博物館內(nèi)陳列的唐以前的石雕石刻
這些隔震設備內(nèi)部均為機械構造，一二十年不進行維護，等地震發(fā)生時還會發(fā)揮作用嗎？答案不得而知。
如果進行維護，又如何落實呢？這些都是等待解決的問題。因此，對移動《開成石經(jīng)》后能夠達到怎樣的防震加固效果，我們還有很大疑惑。
2009年起，采用的日本產(chǎn)隔震設備內(nèi)部結構
更令人擔憂的是，移動過程本身會對《開成石經(jīng)》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如果移動石經(jīng)，必須先砸掉現(xiàn)在用以加固的鋼筋混凝土。在這一過程中，強烈的敲擊難免對碑體和文字造成損壞。
《開成石經(jīng)》橫梁細節(jié)
另外，國內(nèi)博物館雖已有移動石碑的技術，但移動像《開成石經(jīng)》這樣體量龐大的石碑，還沒有可供借鑒的先例，一旦在移動中發(fā)生問題，將釀成無法彌補的悲劇。
歷史曾經(jīng)記得：
1907年，唐代《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從西安西郊移往碑林時，左面碑側最下“華”字被損。30年代，記載宋代搬遷《開成石經(jīng)》史實的宋《京兆府府學新移石經(jīng)記》在碑林大修中斷為數(shù)片。1956年，明末斷為兩截的東漢名作《曹全碑》，在搬遷到西安碑林的時候磕損了“老”“離”兩個字。90年代中期，隋代《李和石棺》棺底就是在從東院向西院搬動的過程中斷為兩截的。
梁思成先生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古建筑保護專家，在建筑保護的力學層面有精深的研究。他設計的“鋼筋混凝土加梁柱”的防震保護方案，是留給碑林文物工作者寶貴的經(jīng)驗和遺產(chǎn)，值得我們進行更加細致、深入的研究。
在繼承這份方案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向世界征尋先進的現(xiàn)代保護技術手段，在原址進行保護，不僅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對《開成石經(jīng)》的損壞，也為古城西安留下一處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歷史標識。
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人類所有偉大的遺產(chǎn)一旦遭到破壞，就永遠無法重建和修復。為了避免悲劇的輪回，對《開成石經(jīng)》的保護，必須慎之又慎，必須對歷史和后世負責，拿出這座歷史名城應有的責任和態(tài)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