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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8年第7期|李鐵:巴丹水寨(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7期 | 李鐵  2018年07月13日09:30

劉結(jié)實盯著一張女人的照片,是女孩的照片,她不過十八歲。照片上女孩穿奇裝異服,長發(fā),額頭束一條黑帶子。腰身婀娜,皮膚微黑,大過常人的眼睛,鼻子稍平,通身有一股鬼魅之氣。照片背景是一條看似流速很急的河,盯久了,好像能聽見河水的喧嘩聲。河對岸有一排南國樹木,結(jié)著類似木瓜的果子。這些果子和女孩的臉一樣,閃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光澤。

劉結(jié)實心頭一動,繼續(xù)盯著照片上的女孩,他知道,這個女孩的性吸引力是不容置疑的,置疑的只能是男人把持自己的能力。不管什么樣的男人,他們本質(zhì)上和非洲草原上到處覓食的野獸沒啥兩樣……不敢細想,放下照片沖外屋喊了聲,小錢!小錢磨磨蹭蹭進屋,嘴里叼一支香煙,一縷灰色煙霧很像他這個懶洋洋的人。

劉結(jié)實問,叫你盯的女孩咋樣了?

小錢說,她就是條臭魚,還愁不來偷腥的貓?

劉結(jié)實說,別扯沒用的,我問的是有貓來嗎?

小錢說,有,讓我盯住的就有三只貓。

小錢是個輔警,在這個派出所里,劉結(jié)實實際上能指揮的,也只有這個小錢。劉結(jié)實從警二十余年,帶過的徒弟一茬又一茬,升得最快的要數(shù)小周,人家已是市局某支隊的支隊長了,還有當處長的,當分局副局長的,當大隊長的,當所長的。本所所長小孫就曾是他的徒弟。小孫說過,你老劉真是好福氣,徒弟個個響當當硬邦邦。說到這,小孫嘆口氣,接著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你這個師傅怎么說也應該算個強將,可惜就是響不起來硬不起來。劉結(jié)實說,我不想響也不想硬。小孫說,那就別怪別人拿你當軟柿子捏。

小錢順手拿起桌上的照片,看,吐一口煙圈,說,師傅,你說她咋長的,身子不胖,奶子胖,屁股胖,乖乖,是為男人量身定制的吧!劉結(jié)實說,人家那地方的女人都這么長??葱″X一副色瞇瞇的表情,他變了臉,說,別扯沒用的,那些貓都調(diào)查了?小錢把照片撂桌上,像是不舍,又看幾眼,才說,一個是光輝公司的老板,一個是青藤集團的高管,還有一個是大學什么學院的院長、教授,還教授呢,干這事兒,咋為人師表?

劉結(jié)實打開電腦,打開一個著名網(wǎng)站,打開網(wǎng)站里一個小眾論壇,打開一個不起眼卻跟帖無數(shù)的帖子。發(fā)帖的是一個網(wǎng)名叫阿牛的人,一個特色鮮明的皮條客。所謂特色鮮明,指的是他的貨源,他手里有一批十四至二十歲的異族少女,她們來自于遙遠的云貴山區(qū),她們豐乳肥臀,皮膚近似巧克力色,她們有雛有熟,鮮嫩欲滴,針對有此嗜好的成功男士,物美價高。劉結(jié)實已經(jīng)秘密調(diào)查一段時間了,所里知道此事的只有小錢。

小錢說,該收網(wǎng)了。

劉結(jié)實說,不急,還有些事沒搞清楚呢。

小錢說,你不急孫所急,孫所說該收網(wǎng)了。

劉結(jié)實說,你告訴小孫了?

小錢說,有事向領(lǐng)導請示,不出毛病。

劉結(jié)實一拳擊在桌子上,電腦、電話、茶杯、筆筒一起癲狂。剛著手調(diào)查時他就讓小錢注意保密,誰曾想這個小錢還是告訴了他最不想告訴的小孫。小孫好大喜功,喜好大場面大制作。有一次全市統(tǒng)一行動,掃黃,小孫帶著本所干警率先趕到歌廳、按摩房云集的一條街,十幾輛車一起鳴警笛,嫖客四散奔逃,他拎著一支微型沖鋒槍躍上一輛吉普車的車頭,沖天空掃了一梭子,嚇得滿街人都蹲地上了。真正進了那些店,反而沒抓到幾個嫖客。有人跟小孫開玩笑,說你玩大了吧,抓幾個嫖客小姐用得著沖鋒槍嗎?小孫板著臉說,成功在于細節(jié),如果把小題都大作了,那世界就真太平無事了。

劉結(jié)實說,小錢呀小錢,你把我說的話當成狗放屁了。小錢說,跟孫所匯報,我也是為你好,要不以后孫所非挑眼不可。劉結(jié)實說,為我好?為溜須拍馬吧!說罷起身奔所長室。

劉結(jié)實在一樓,所長室在二樓。他咚咚地上樓,木質(zhì)樓梯撲簌簌連晃帶響,像哮喘病人發(fā)作。上到上邊時差點和一個干警撞個滿懷。

推門進屋,劉結(jié)實進所長室從不敲門。小孫被進屋太猛的劉結(jié)實嚇了一跳,右手下意識地抓起抽屜里的手槍,身子迅速彈起,瞪圓眼睛看劉結(jié)實。劉結(jié)實沖他擺擺手,說,你害啥怕呀,待在派出所還害怕,這社會還有安全的地方嗎?小孫松口氣,重新坐正,右手順勢將手槍塞回抽屜。埋怨道,真是的,最起碼的禮數(shù)都不講,要不看在你是我?guī)煾档姆萆?,哼!劉結(jié)實也坐下,鼻子里也哼一聲。

劉結(jié)實說,小孫,我得跟你談談。

小孫說,老劉,我也想跟你談談。

劉結(jié)實說,小錢把事兒都跟你講了吧?

小孫說,我也正想跟你談這事,既然事情都摸清了,那就收網(wǎng),由我親自指揮,決不能放跑一個。

劉結(jié)實說,問題是有些情況還沒弄清。

小孫說,你沒弄清我替你弄清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掌握了八名嫖客的情況,還有賣淫團伙的頭子阿牛。

劉結(jié)實說,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情況沒有摸清。

小孫問,啥情況?

劉結(jié)實說,現(xiàn)在不方便講。

小孫說,老劉啊老劉,也就你敢跟我玩神秘,有事不匯報。

劉結(jié)實說,不管怎么樣,小孫你這次得聽我的,不然會出人命。

小孫搖頭,沒再說什么。他拿出了所長的氣度,不想跟劉結(jié)實一般見識。在這個派出所,只有劉結(jié)實沒有與時俱進地叫他孫所,他卻與時俱進地叫劉結(jié)實老劉了。這個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有一天公開了,一定會引起不小的反響。這反響對他來說意味著很多東西,死心眼的老劉恐怕無法理解。

劉結(jié)實又叮囑了小孫一番,這才出了所長室。他站到走廊的窗戶前向外望,陰天,下著細如牛毛的小雨,有點像南方的梅雨。什么都濕漉漉的,所有的淺顏色全被雨水刷成了深顏色。窗前一棵老槐樹像在淋浴,枝葉肥翠,令人想起一些干凈、清秀的女人。

中午吃過飯,聽110指揮中心調(diào)遣,劉結(jié)實帶上小錢出警。小錢開一輛微型面包車,劉結(jié)實坐副駕,細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趕到現(xiàn)場,聚了好多人,是一個蹬三輪的漢子被一群蹬三輪的漢子打了。打得不輕不重,漢子臉上印幾塊淤青,眼里滿是恐懼。小錢下車,沖這群漢子吼,不好好干活兒沒事找事,都想蹲拘留嗎?漢子們七嘴八舌地回應,多嘴對一嘴,劉結(jié)實坐車里就把事情聽明白了。挨打的漢子是新來的,不懂行規(guī)搶了生意,惹眾怒,大伙兒就動手打了他。劉結(jié)實等了足夠的時間,開門下車,拉過挨打的漢子沖眾人說,這是我叔伯哥哥,在我的管區(qū)挨打我太沒面子了吧?小錢驚訝,眾漢也驚訝。劉結(jié)實眼睛掃一圈,說,你們說該咋辦?有人說,我們不知道他有這層關(guān)系。很多人附和道,是呀,我們真不知道,不知者不怪,是吧?劉結(jié)實說,不知者不怪,現(xiàn)在知道了不晚,從現(xiàn)在起,你們得替我罩著他,行不?眾人齊說,行。劉結(jié)實問挨打的漢子,哥,還用去醫(yī)院看看不?那漢子點頭又搖頭,連說,不用不用,皮肉傷,兩天就好。

劉結(jié)實的手機響了,來電的是他一個線人,說,公安已經(jīng)行動了,光輝公司老板,青藤集團高管,還有一個大學教授,都被抓起來了。劉結(jié)實暗道一聲,壞了,小孫還是沒聽從他的勸告,提前行動了。他顧不得這群漢子,拉了小錢就走。

路上小錢問,你啥時候有這么一個叔伯哥哥?劉結(jié)實說,你傻呀,我不這么講,以后他們還得欺負他。

劉結(jié)實和小孫吵起來。二人的聲音撞出屋門,在走廊里亂撞一氣,整個小樓都聽見了他倆的爭吵。

小孫說,我是所長,我這點權(quán)力都沒有了?

劉結(jié)實說,現(xiàn)在不是談權(quán)力,是談案子。

小孫說,案子咋了,抓嫖客沒道理?

劉結(jié)實說,打草驚蛇,主犯就跑了。

小孫說,都在這個國家,他還能跑哪兒去?不出幾天,我一定讓他歸案。

劉結(jié)實說,人命關(guān)天呀!

小孫說,別跟我扯沒用的,抓賣淫嫖娼,死不了人。

劉結(jié)實還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有些事情是沒法跟人講出口的,需要的是意會,可這個小孫根本沒有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這個案子跟一般的賣淫嫖娼案不一樣,一般的是抓嫖留娼,有罰不完的款。這個娼留著后患無窮,說不定還會有一個又一個的無知少女成為受害者。這個還算其次,主要的是這件事很可能引起一樁命案。

一連幾天,劉結(jié)實都焦躁不安。他總是拿著幾張異族女孩的照片看來看去。有一次,小錢湊過來瞟一眼他手里的照片,說,真他媽性感,能和這樣的女孩睡一次,也不枉做回男人。劉結(jié)實沒好氣地訓斥,瞧你那德行,別忘了自己是警察。小錢說,警察也是人,男警察也是男人。劉結(jié)實還想訓斥,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小錢開門,看見有一個人被幾名同事推搡著進了審訊室。小錢趕緊出去了。

門關(guān)上,劉結(jié)實繼續(xù)看女孩的照片。不知過了多久,門推開,小錢回來了,把嘴巴湊到他的耳朵根兒,說,孫所已經(jīng)收網(wǎng)了,剛才抓到的人就是阿牛。劉結(jié)實從椅子上彈起,胳膊碰掉了杯子。玻璃杯子落地,啪地一聲,碎出一幅光芒萬丈的圖案。

劉結(jié)實撞出屋,也不喊小錢,自己一個人下樓,邊走邊打電話,聯(lián)系一個線人,沒打通。走到院子,騎上自己的警用摩托,轟隆一聲闖進大街。

外邊還是漫天雨線,摩托車拐進南街,拐進掛玻璃工藝品廠牌子的院子。門衛(wèi)大爺沖他擺手,他沒理。車子停在車間門口,沖進去,目光聚焦在某個人應該在的位置。但那個位子的人并不是他要找的。他湊過去打聽,人家告訴他,那個人請假出去了。他有了不祥的預感。

摩托車開足馬力在汽車叢中穿梭,雨下大了些,雨水順他的頭發(fā)、面頰,淌到褲子上,又順褲腳淌進鞋里。車子駛出城區(qū),郊外車流明顯見稀,地上雨水被車輪輾出一溜盛開的水花。早在幾天前,劉結(jié)實就預感到這個結(jié)果,他一直試圖避免,可事情還是朝不情愿的方向發(fā)展了。

摩托車駛到一座叫小螺山的山腳下,找到上山的路,油門轟到最大,車子發(fā)出隆隆的響聲,上山。上到車子實在上不去的地方停住,下車,爬山。山路是原始的泥土加一些不大不小的石塊,雨水淋上去濕滑,不斷有砂石滾落,發(fā)出一串又一串類似哮喘的聲音。爬著爬著,一絲陽光從雨線中插過來,照亮他同樣濕滑的臉。他頭抬得盡量高,望見天晴了,雨線在陽光中像一扇又一扇的珍珠門簾。

爬上山頂,雨停了,濕滑的陽光籠罩了周圍的一切。崖下是著名的金塘水庫,往下看,水波蕩漾,好大一片水。崖上是橫七豎八的石頭,肆意生長的樹叢和雜草,純天然,沒開發(fā)過,崖邊有一塊人為豎起的石碑,上刻著百余字,題為“張王生死戀賦”。賦的作者是本市文化界的領(lǐng)軍人物吳先生。劉結(jié)實爬到山頂,距石碑還有百余米。透過荊棘看見碑前站立兩個人,一男一女。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像兩片剪影。

劉結(jié)實扒開枝條,開始向崖邊奔去。沒出幾步,就見兩個人中男的掉下了山崖。他想喊,喉嚨哽咽,沒喊出聲來。他腦袋里啪地一下,是類似玻璃器皿落地粉碎的聲響。

事情是在玻璃工藝品廠開始的。若干年前一個懶洋洋令人犯困的下午,劉結(jié)實走進南街這家廠的大門。也是個初秋連雨天,雨下了三天剛放晴,街邊老柳樹一派雨后的翠綠。門衛(wèi)大爺迎上來,臉背光,臉色也呈樹木的翠綠。劉結(jié)實跟他說了句自己都沒聽清的話,抬腿跳過一處水洼,繼續(xù)往院子里走。

大爺在他背后說,剛進去一個旅行團參觀。

劉結(jié)實沒穿警服,便服并沒掩飾住他的身份,在派出所多年,管區(qū)內(nèi)許多人都認識他。他喜靜,經(jīng)常一個人在管區(qū)內(nèi)的大街小巷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回一聲,很少主動跟人說話。劉結(jié)實警校畢業(yè)后就分到這個派出所當片警,經(jīng)過了失落、覺醒、發(fā)奮、再失落的過程,當初的志向是當刑警,當偵查員破大案。派出所沒有大案可破,可二十年下來,硬是讓他破了幾樁轟動全城的大案。參與破案人員大都立功受獎,唯獨他啥也沒得到。有人說他命不好,好事總會繞開他走。他帶過的徒弟個個有出息,只剩下他這個當師傅的還是個普通片警。有人說他的徒弟忘恩負義,都當官了,也不張羅提攜一下師傅。他聽了皺眉,不講人家說得對,也不講人家說得不對。

劉結(jié)實三十歲結(jié)婚,二十九歲時還是童男子。這之前他還沒像樣地談過一次戀愛,也不是他不想,是看上的他不好意思主動,人家主動的他又看不上,裝作不解風情不接茬兒。老婆是好心人介紹的,模樣長得有些接近他看上過的女人,兩人見面,彼此都沒意見。老婆相親那天穿一身淡藍色長裙,眼睛里很有內(nèi)容。從介紹人家里出來,二人沿著南街的一排老槐樹走,劉結(jié)實沒說幾句話,話都讓老婆說了。她說自己是個愛浪漫的女孩,對能制造浪漫的男人沒有抵抗力。劉結(jié)實想,我可不是個浪漫的人。老婆接著說,你的浪漫就在你的不講話中,酷斃了!劉結(jié)實又想,我還酷斃了,啥眼光呀?老婆繼續(xù)說,你要是像我一樣是個話癆,我還真就看不上你。

后來結(jié)婚,生子,日復一日,老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誤判。劉結(jié)實何止不浪漫,簡直就是與浪漫不貼邊。而使她誤判的原因不過是他的警察身份。他不講話,她便不停地講話,內(nèi)容大多是抱怨,除了說他木訥,還說他實心眼兒,在家不會來事,在單位也不會來事。她說你瞧人家當局長的當局長,當隊長的當隊長,最不濟的也混上個所長,我算看透了,這輩子你都沒戲。

結(jié)婚第八年頭上,老婆去參加一個同學會,重逢了一個會浪漫的老同學,是個內(nèi)科醫(yī)生,據(jù)說同學年少時曾追過她。同學會上醫(yī)生拿出當年寫給她的一封情書,酒到半酣時即興朗讀,有人還用手機播了一段音樂。配樂情書朗誦,把同學會推向高潮。酒宴散,老婆拐進酒店后身的一個小廣場,那里有條僻靜小路通往自己的家。小廣場燈光昏暗,使人魂飛杳杳,她六神無主地走,走著走著有車擋道。左拐再走,依然有車擋道。右拐再走,還是有車擋道?;仡^走,還是有車擋道。正驚詫間,四周的車燈驟亮,一輛車徑直朝她開來,停車,車里鉆出手捧鮮花的醫(yī)生。左右看,那些車下來的都是老同學。她接過醫(yī)生獻上的鮮花,四周掌聲雷動。這難道不正是她做夢都想要的浪漫嗎?

從此,老婆和醫(yī)生制造出一連串讓劉結(jié)實無法安寧的傳聞。

婚后第十個年頭上,本城發(fā)生了連環(huán)迷奸案。短短一個月時間內(nèi),有三個女人被奸。都是發(fā)生在子夜,都是獨行的女子,一輛沒有牌照的微型車開到女子身邊停車,下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用蘸了藥的濕毛巾捂住女子的口鼻,女子癱軟,被拽上車。第二天早晨,女子會被拋在街頭,狀態(tài)依然昏睡。待女子醒來,卻記不起發(fā)生的事情。一時間全城驚慌,很少有女子敢獨自走夜路。市刑警支隊組織了專案組,調(diào)取監(jiān)控,排查車輛,無頭緒。劉結(jié)實那陣子正被有關(guān)老婆的風言風語折磨,做什么事都無精打采。有一天值夜班,忘帶了手機。晚十點多鐘時他抽空回家取手機,老婆不在家。她能去哪兒呢?劉結(jié)實沒費勁鎖定了目標。摸清一個人的行蹤對他來說小菜一碟,他知道老婆一定去了某某咖啡廳去會醫(yī)生。憋了很久的怒火終于要在這一晚爆發(fā)。他騎警用摩托到那家咖啡廳附近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他把車停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走過去,走到離咖啡廳五十米時,看見一個女子獨自從咖啡廳出來。不是老婆,這女子外形比老婆還好看一些。接著,一輛微型面包車疾馳而來,停在女子跟前,一個男子下車,用手捂住了女子的臉,女子癱軟,像包裹一樣被人往車上拽。劉結(jié)實以自己難以置信的速度沖上去,在男子一條腿已經(jīng)上車時,擊出一拳。男子被制服。連環(huán)迷奸案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告破。據(jù)男子交代,他單獨作案,將麻翻的女子帶回自己在郊外的一個院落,再補一些迷藥,強奸,趁藥勁兒沒過,再將女子送回城里,扔到?jīng)]人的地方。劉結(jié)實立了功,分局決定提拔他當副所長。就在公布的前一天,他去某家賓館某個房間捉奸,一拳把醫(yī)生打進醫(yī)院。怎么說打人也沒理,劉結(jié)實受了處分,提拔泡湯。用小孫的話說,老劉呀老劉,這絕對是你一生最好的提職機會,你一拳就給打沒了。

劉結(jié)實走進車間,里面是個寬敞的大廳,一大群旅行團的人圍住一柱火苗和一個女人。女人手里握著夾子,夾子上是一根玻璃管,她將玻璃管一頭放到那柱火上烤,另一頭用嘴一吹,玻璃管便會被吹出不同的形狀。有花朵,有動物,有人物。每一個形狀出現(xiàn)時,觀眾都會發(fā)出夸張的驚嘆。這是玻璃工藝品廠新推出的一個項目,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吹花”表演。表演者手藝高,觀賞性強。工藝品廠和旅行社合作,看吹花表演也就成了諸多旅行團的行程安排之一。

劉結(jié)實站到人群里,和大家一起看表演。他目光先是盯在變幻無窮的玻璃花上,慢慢地,目光上移,盯在表演者的臉上。這是一張女人的鵝蛋形臉,皮膚白皙,不甚興旺的火光映在臉上,增添了一份嫩紅。人五官是最難用單純的詞語描述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五官的每一官既要端正,又要搭配得好,五官間自己的搭配,五官與臉型的搭配,與表情肌的搭配等等。這女人的五官搭配得相當成功,給人一種清純、秀氣、精致、迷茫的感覺。盯著這張臉,劉結(jié)實的心河漸漸蕩漾,臉上掠過一絲并無人注意的羞赧。

這個女人叫李小閑。

李小閑端坐在一柱火前,沉穩(wěn)、安詳。火像一束永恒的光籠罩住她。眼睛盯著變化著的玻璃花,專注得如入幻境。有好幾個顧客探過頭跟她說話,她都沒聽見。

一個玻璃廠的人湊過來,跟李小閑耳語了什么,她才把目光從那柱火中移出來,掃向觀眾。剛才那人提醒她,吹花表演是要和觀眾互動的,觀眾點什么,她就吹什么。這有點像臺灣那個著名的歌星張帝,觀眾出題目,他就會圍繞這個題目編出新詞填進熟悉的歌曲中。觀眾說,吹個喇叭花。她就把玻璃管烤軟,吹出一朵喇叭花來。觀眾說,吹個小動物,她就會吹出一只小羊或一只小狗來。觀眾說,吹個大美女。她就會吹出個美女,大波浪的披肩發(fā),腰細腿長。觀眾鼓掌叫好。劉結(jié)實也叫好,他的聲音與觀眾的聲音有一個時間差,觀眾的好聲落下了,他的好聲才突兀地響起。

劉結(jié)實的聲音引起李小閑的注意,她抬頭,目光越過一個又一個腦袋,落到劉結(jié)實臉上。劉結(jié)實覺得臉一陣發(fā)燒,他知道此時自己的臉一定似大姑娘一樣紅。好在李小閑的目光只是一瞥,瞬間移開了。他臉上熱度卻持續(xù)了好一陣。

觀眾說,吹個雞雞。李小閑就吹了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雞。那觀眾說,不是這個雞雞。李小閑試探性看那人,那人說,是這個雞雞。見李小閑不解,他一臉壞笑道,非得讓我說學名呀,就是男性生殖器。李小閑臉紅了,怒目而視。觀眾們大笑。那人說,你吹呀?李小閑說,不是啥都能吹的。那人說,這行程單上白紙黑字,說吹花表情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吹不到的,咋的,騙人呀?李小閑說,請你自重。那人說,我要不自重呢?李小閑氣得說不出話。劉結(jié)實一步躥過去,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重重一捏,那人就嗷嗷地叫。劉結(jié)實說,你不自重,就請你從這兒滾出去。不等那人表態(tài),硬是把他拖出車間。

旅行團撤了,劉結(jié)實也跟在后邊向外撤。李小閑跟過來,沖劉結(jié)實后背說一句,謝謝。劉結(jié)實沒回頭,說,不用。劉結(jié)實繼續(xù)往外走,他本想回頭和李小閑撞一下眼神,但沒拗過自己脖子。

這天夜里,劉結(jié)實失眠了。枕著枕頭,脖子酸痛。夏夜星辰就掛在沒掛窗簾的窗戶上,如畫。東北的夏夜也悶熱,他不停地出汗,被子,身體,難捱的潮濕。他以這種狀態(tài)幻想一個同樣潮濕的女人,她穿厚厚的牛仔褲,長袖的襯衫,在酷熱的夏天,她依然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她豐滿的曲線欲蓋彌彰。她就是李小閑。比這還早幾年的一個夏天,在派出所警務室,李小閑就這樣坐在他對面瑟瑟發(fā)抖,天氣悶熱,空氣幾乎是凝固的。李小閑被襯衫包裹的肩頭撲簌簌地動,像一朵微弱的火苗。當時李小閑是被當作目擊證人傳訊,在金塘水庫小螺山的崖頂上,她目擊了一個男人的死亡。后來警方確認,那人死于跳崖自殺。

劉結(jié)實翻了個身,后腦勺對窗戶,星辰成了背景。跳崖的男子他已經(jīng)記不得模樣,李小閑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他知道,李小閑就是他喜歡的女人的樣子。

坐在日子深處,一柱火在搖曳,火映紅了李小閑蒼白的臉。

李小閑十八歲到玻璃工藝品廠工作,二十歲那年認識了南街小學的音樂教師張素平。張素平比李小閑大七八歲的樣子,她從南街走過,不斷有走碰頭的人跟她打招呼。有叫她張老師的,有叫她張姐的,也有叫她素平的。張素平的知名度在南街里極高,她彈一手好風琴,教課時風琴聲煙霧般飄到街上,齊唱的童音便是煙霧下的河水汩汩流過。張素平的知名度不是源于音樂教師的身份,而是源于她的熱心腸。她不斷給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未婚青年介紹對象,且成功率極高。年輕人信任她,長輩也信任她,說她靠譜,她自己的婚姻就是一個標桿。張素平和丈夫王文茂相敬如賓的婚姻生活是最好的廣告。很多人說,張素平介紹的對象,錯不了。

張素平有一天在玻璃工藝品廠廠房的窗戶前停住步子,扶著窗戶,隔玻璃看了一會兒工人們吹花。一個女孩而不是女孩吹花吸引了她,這個女孩就是李小閑。張素平離開窗戶,繞過廠房,進院門。沒有人攔她,她的臉就是通行證。走進車間,把李小閑叫到外邊。李小閑就這樣認識了張素平。

張素平問,你叫啥?

李小閑說,李小閑。

張素平說,小閑。

李小閑嗯了一聲。

張素平又問,搞對象沒?

李小閑說,沒呢。

張素平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帥小伙。

李小閑說,不用。

張素平說,害羞了,不管你說用不用,我都會介紹給你。

李小閑知道自己并沒有害羞,她說不用是真心不用。她也知道張素平是著名紅娘,不用不是不信任張素平,而是覺得別扭。找對象是一生最浪漫的事,那個人應該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簡單的一個眼神就能走進心靈的那種。介紹對象,豈止是別扭,還有一份失敗藏在里面。

下班,進家門,母親迎上來,說,張素平給你介紹對象了。李小閑說,用不著她。母親說,用不著她還能用著誰?母親遞過一張照片,李小閑拿手擋回去,沖父親投去求援的眼神。令她失望的是,父親也說,張素平提的這個人條件不錯,應該相一相。李小閑說,要相你們?nèi)ィ也挪蝗ツ兀?/p>

幾天無話,李小閑以為這事被她擋回去了。當張素平領(lǐng)一個小伙子上門時,她才感到這事沒自己想的那么簡單,或者說她低估了張素平的攻擊力。落座,不相也得相了。李小閑在他們密不透風的談話中瞟那小子一眼,他沒張素平說的那么帥,但渾身干凈利落,臉部線條柔和,眉宇間居然有一股女人才有的秀氣。相親結(jié)束,張素平那邊的消息很快反饋回來,小伙子沒意見。母親問李小閑有意見沒,李小閑說,有。張素平盯住李小閑的母親。母親說,沒有。張素平說,我該聽誰的?母親說,聽我的。

李小閑還是與人家相處了。她也不是不敢不聽母親的,原因還在于她自己。在與母親的抵抗中,是她來自心底的力量越來越弱。小伙子叫周亭,他的條件和張素平說的出入不大,他本人在一家國企當技術(shù)員,他父母都是機關(guān)干部,不錯的家境。相處不久,李小閑的母親托周亭的母親一件事,李小閑的弟弟李小忙初中畢業(yè)了沒工作,工作太難找了。周亭的母親說,不難不難。不出一個月,李小忙進了一家國企。

周亭對李小閑說,讓我媽把你也弄進國企吧。李小閑反問,你嫌我工作不好?周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李小閑挑釁似的說,不是那個意思干嘛要給我調(diào)工作?周亭連忙說,算我沒說,不調(diào)就不調(diào)。李小閑也不是特別喜歡吹花,這個活兒板身子,累人。但她就是不想領(lǐng)周亭母親的人情。盡管她也知道這個想法有點自欺欺人,李小忙的工作都是人家給找的,她其實早就領(lǐng)了人家的人情。

相處的過程還算順利,不到半年,兩家開始商量婚事了。李小閑這個時候才有一種類似猛醒的感覺,她愛周亭嗎?這個形而上的問題連自己都覺得矯情。在內(nèi)心深處掙扎了一陣,之后,順利進入婚姻?;楹?,周亭夜夜貪歡。周亭的性能力超強,與他的外貌反差甚大。偏偏李小閑對性并無格外興趣,平平常常地做還能順其自然,超出常規(guī)就嫌累厭煩,有了抗拒。矛盾由此而生。無法滿足的周亭找茬兒,翻臉。人與人之間面皮一旦撕破,所有的內(nèi)部情緒都會毫無遮攔地一泄如注。吵架到興奮處,周亭便歇斯底里,摔東西,動手打人。李小閑曾多次臉上掛花,逃回娘家。

二人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三年。

三年后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雨天。房屋、樹木、街道都在雨簾里沉睡。街上偶爾駛過的車輛像從一棵樹滑翔到另一棵樹上的蟬,知了一聲又回歸沉寂。中午周亭喝了酒,酒助性,抱住李小閑欲行房事,被李小閑拒絕。李小閑說,大白天的,等晚上不行嗎?周亭說,不行。繼續(xù)摟抱,被李小閑推開。周亭火了,動手,李小閑還手。終是敵不過周亭,掛彩,奪門而逃。

回娘家,李小閑臉上的傷令娘家人氣憤不已。父親拎一根棍子沖進雨中,被母親硬拉回來。雨天濕潤,屋子里卻有一股干燥的氣體盤旋。不知過了多久,周亭踩著地上積水,吧嗒吧嗒地來了。敲門。李小忙搶先開門,周亭往里闖的一剎那,李小忙手里的尖刀捅進了周亭的心口。

周亭死了。李小忙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

執(zhí)行槍決那天又下雨了,刑車駛過南街時大家都頂雨觀瞧。車過去了,一些人追車跑。刑場設在南邊的河灘,大卡車開上大壩時車輪打滑,轟鳴了好幾次才成功。河水洶涌,原本布滿卵石的干燥河灘被雨水打濕,卵石發(fā)出濕漉漉的亮光。李小忙被押上河灘,兩個武警戰(zhàn)士拖著他走。李小閑沖破人群幾乎抵達李小忙跟前,最后時刻被警察拖開了。

周亭的死和李小忙的死,成了李小閑心上無法愈合的傷疤。接下來,李小閑父親突發(fā)心梗,亡。李小閑的母親得了尿毒癥,堅持了一年,也亡。李小閑成了孤家寡人。

李小閑沒有朋友,每天上班,下班,兩點一線,很少外出。因為她的遭遇,很多人認定她是喪門星,很少有人主動接近她。經(jīng)常來看望她的只有張素平。沒有張素平也就沒有這場悲劇,盡管張素平與這場悲劇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這都不是解除怨恨,或不承擔內(nèi)疚的借口。

起初李小閑對張素平是回避的,在街上碰了面她低下頭,躲著走。張素平主動喊她,她不應。張素平找上家里,她關(guān)上門。對于這個人,以及這個人所能引起的聯(lián)想,她充滿恐懼與絕望。可這個人像一只陰險的蚊子,任憑你怎么防范,怎么關(guān)門,一不留神,它還是會到你的身邊嗡嗡地飛。

直到有一天,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周亭家里一群人來找李小閑鬧事,男男女女十多口大吵大鬧,要李小閑賠周亭性命。李小閑說,我只有一條命,要就拿去吧。眾人道,我們不要你的命,要你賠償,你得搬出這套房子,把產(chǎn)權(quán)歸還周家。李小閑嘴上抵抗,心里已生出被趕出家門的恐懼。正抵擋不住,張素平出現(xiàn)了。她擋在李小閑前邊與周家人對峙,怒吼,要人,李小忙已經(jīng)償命了,要財產(chǎn),想都別想,這是違法,你們信不信,我能一個一個把你們都送進局子去。僵持兩個小時,周亭家屬退卻,李小閑長舒一口氣。張素平再進屋子,她也就不阻攔了。

這是一個始發(fā)站,張素平由此開啟了對李小閑好的模式。李小閑有困難時張素平準會出現(xiàn),她沒困難時張素平也會出現(xiàn)。張素平對她的好是全方位的,精神的、工作的、生活的。精神的是找她談心,開導;工作的是找玻璃工藝品廠的領(lǐng)導,要廠方設法關(guān)照她;生活的最為豐富,她經(jīng)常性地從自己并不充足的收入中擠出一部分,買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胸罩、襯衣、頭巾、襪子、魚肉、果蔬……不斷給李小閑送去。面對這樣的攻勢,李小閑只能投降。她知道張素平這樣對她完全出于內(nèi)疚,可張素平不過是個紅娘,對于這樁悲劇的發(fā)生她并沒有必然的責任。

這樣的旅程在一個下雨的午后戛然而止。那天原本是個晴天,上午,張素平帶一個班的學生去金塘水庫郊游,坐大客車去的,開車的是一個學生家長。中午,在水庫邊野餐。下午,張素平帶孩子們爬小螺山。爬到山腰,天陡然陰了,開始撲簌簌下小雨。張素平要往回返,遭到全體學生的反對,大家齊嚷,要看山頂?shù)娘L光。張素平猶豫片刻,隨了孩子們。山坡上石頭被雨水淋過后有些濕滑,但孩子們還是一個個安全登頂了。張素平松一口氣,她站到崖邊遠眺,腳下一滑,碎石滾動,張素平慘叫一聲,人隨碎石一起跌下山崖。

張素平就這樣死了。

李小閑本來不認識王文茂,她和張素平的交往是單線的,交往過程中王文茂始終沒有出場。李小閑知道這個男人是張素平的丈夫,僅此而已。在李小閑印象里,王文茂是個愛說愛笑的男人,當然也是個對妻子體貼入微的男人。他對張素平的好在許多人嘴里傳來傳去,成為口碑,成為經(jīng)典。很多人談起和睦夫妻,總會拿他倆做例子,說你瞧瞧張素平兩口子,你對我好我對你好,就沒聽說人家紅過臉。李小閑想,有個愛說愛笑的男人,可能就是一樁美滿婚姻的前提。

因為張素平的死,李小閑認識了王文茂。在為張素平辦喪事的過程中,李小閑始終在場,她眼里的王文茂臉色灰涂涂,面無表情,很少說話,與印象中的王文茂判若兩人。整整三天,王文茂幾乎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李小閑想,別人的悲痛終究是別人的,只有王文茂的悲痛才是自己的,中年喪妻,是重量級的悲傷。

下葬時,王文茂雙手捧骨灰盒,一點點放進墓穴。那天陽光猛烈,他裸露在外邊的手臂和陽光一樣虛白。他的臉也是虛白的,掛滿細碎的汗珠。有那么一個時刻,李小閑覺得王文茂很可憐。她想到了周亭的死和李小忙的死,心頭滾過一陣復雜的感覺。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李小閑在陽光下走,夏季的烈日照得她露在外邊的皮膚灼灼發(fā)痛。走進飯館集中的那條街,走過生意興隆的那些館子,走到一家相對冷落的面館前,停步,進去。坐到挨窗的位置,腳下有些異樣,低頭看,地板上有一攤淤水,她抬頭想喊服務員擦一下地,對面坐著的一個男人嚇了她一跳。這個男人就是王文茂。

李小閑說,怎么是你?

王文茂說,怎么就不能是我?

李小閑說,我來吃面。

王文茂說,我也來吃面。

這個不期而遇的飯局改變了李小閑對王文茂的看法。二人坐到一張桌子邊,王文茂不停地講話,整個吃飯過程有半小時,王文茂講了半小時。他講工作、講見聞,也講了張素平。快吃完時,李小閑插嘴道,你跟素平姐也這么講話?王文茂說,當然。李小閑又說,辦喪事那幾天,我?guī)缀鯖]聽見你講話。王文茂嘆口氣,說,逝去的人一去不返,活著的人還得照舊過日子。

時隔不久,李小閑病倒了,歇病假。不過是重感冒,沒大礙,卻難受,躺下就懶得動。門被敲開時,她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王文茂。她沒在乎自己的蓬頭垢面,在乎的是王文茂怎么會來。

王文茂說,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他帶來了魚肉、蔬菜和水果。不容李小閑可否,他已經(jīng)開始下廚了。最初他對李小閑家的廚房、廚具陌生,顯得手忙腳亂。很快他就熟悉了,搞得相當順手。李小閑在臥室里沖廚房說,怎么能讓你給我做飯?王文茂說,怎么就不能讓我給你做飯?李小閑無法阻止,就逆來順受。她不時歪過頭朝廚房那邊望一望,王文茂忙碌的身影有些像幻燈片。她想,王文茂每天就是這樣為張素平做飯的吧。

熱氣騰騰的飯菜在不經(jīng)意間被端上餐桌。有燉魚、有炒青菜、有涼拌菜,還有一碗肉絲面,都是適合病人吃的。李小閑一則拘謹,一則沒胃口,吃得少。王文茂在一邊不斷地敦促她多吃點,多吃點。他還是不停地說話,她吃完了,他還在說。他鼓動李小閑多喝湯、多喝水。她喝完一碗,他馬上給她倒上第二碗。他說感冒就是要多喝水,排毒,藥盡量少吃,是藥三分毒,感冒周期就是七天,你吃藥不吃藥都得熬過七天,七天到了,我保你還是活蹦亂跳一個人。聽得李小閑昏頭漲腦。

李小閑沒想到,這其實只是個開始。李小閑歇三天,王文茂來了三天。后來李小閑受不了,提前上班了??上掳嗷氐郊?,王文茂已經(jīng)提一袋子菜等在門口。李小閑說,這樣不好吧?王文茂說,怎么就不好了?李小閑說,孤男寡女,讓人看見不好。王文茂說,正因為孤男寡女,別人看見了才沒啥不好。李小閑血往上涌,說,都說你對素平姐的感情最好,你這樣對我像啥樣子?王文茂說,現(xiàn)在沒有張素平了,我只能對你最好。李小閑立馬有了一種崩潰感。

王文茂成了她家???。有一晚,王文茂自帶了一瓶紅酒。吃飯時,他給自己和李小閑都斟上一杯。李小閑說,我不會喝酒。王文茂說,不管會不會,紅酒都能喝一點。李小閑喝了半杯,臉發(fā)熱,趁去衛(wèi)生間時照了下鏡子,見臉已呈酡紅色。王文茂把剩下的酒全喝了,說話愈加密不透風。吃完,李小閑進廚房收拾時被人從后邊攔腰抱住,她晃動身子想甩開,反而愈發(fā)地緊。李小閑被人抱起,轉(zhuǎn)向臥室,摔在床上。王文茂俯身吻她,她閉上眼,看見了尸骨未寒的張素平。她睜大眼睛,順手操起一個花瓶,摔在地上。

花瓶的爆裂聲喝退了王文茂。

王文茂并沒有灰心,在接下來的日子,依然對李小閑攻勢不減。

轉(zhuǎn)眼到了張素平祭日。李小閑約王文茂一起去祭奠張素平。王文茂準備了祭品,帶李小閑乘上往返于墓地的公交車,被李小閑拉下來。李小閑說,我想去素平姐掉崖的地方。王文茂說,這好嗎?李小閑說,我總覺得素平姐的靈魂不會被困在骨灰盒里,而是會到金塘水庫上邊飄蕩。王文茂說,那就去金塘水庫吧。

登上通往金塘水庫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到達。登小螺山,站到張素平掉崖的地方。望腳下,煙波浩渺,周圍不見人影。王文茂在崖邊擺上祭品,二人平行站立,開始鞠躬祭拜。三鞠躬,鞠到第三個躬時,有一股風從崖邊吹來,李小閑不禁打個寒戰(zhàn),她覺得張素平的陰魂一定順這股風抵達了他們的身邊。

完畢,坐崖邊休息。王文茂一只手搭上李小閑的肩頭。李小閑扭頭盯住王文茂的眼睛。

李小閑說,素平姐看我們呢?

王文茂說,看見咱倆幸福,她也會高興。

李小閑說,我不想對不起素平姐。

王文茂說,你跟了我才算對得起她。

王文茂開始動手動腳,李小閑躲閃,站起,抵抗。你進我退,王文茂還是摟住了李小閑。一股力量陡生,李小閑覺得力大無窮,猛地推開王文茂。王文茂站立不穩(wěn),身子晃了幾下,像塊石頭似的跌下山崖。李小閑呆住了,舉起兩只手呆呆地看。眼前只有這兩只手,沒有了王文茂。她又朝崖下看,水流滔滔,也沒有了王文茂。王文茂就這樣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李小閑報警,謊稱在祭拜張素平后,王文茂自己跳下了山崖。警方?jīng)]有證據(jù)認定李小閑說謊,只能認定王文茂自殺成立。民間流傳為殉情。張王二人原本就是愛情典范,王文茂的殉情又為這個故事增添了重彩的一筆,二人在口口相傳中成為了“梁?!币粯拥娜宋?。文化人吳先生有感而發(fā),寫下名篇《張王生死戀賦》。被人刻成石碑,立在了小螺山崖邊。

李小閑坐在“好媳婦”早餐部的門口織毛衣。幾根不銹鋼針,被她戳來戳去,一根毛線從她的褲兜扯出,不斷環(huán)形生長。褲兜鼓鼓的,像藏著一個欲蓋彌彰的秘密。

劉結(jié)實吃飯,目光也像一根毛線被李小閑扯著,他覺得自己的心里鼓鼓的,也像藏一個秘密。對于一個喜歡的女人,他總有花樣繁多的想像。對于一個不善泡妞的中年男人來說,想法又不過只是想法,他知道自己的腦袋再勤奮,行動也會毀于拙嘴笨舌。

離婚后劉結(jié)實一個人過日子,他從不在家里吃早餐,派出所有食堂,供早餐和午餐。有一天食堂的師傅有事請假,早餐暫停供應,他便來到附近的“好媳婦”早餐部來吃。快吃完時看見李小閑也來了,他眼睛一亮。李小閑背對他在餐臺自選小拌菜,李小閑的屁股令他產(chǎn)生了羞臊的念頭。他臉發(fā)燒,埋頭加速吃飯。

第二天,食堂恢復供應早餐,劉結(jié)實卻還是去了“好媳婦”。吃著吃著,又看見李小閑來了,選餐,坐下吃。第三天,劉結(jié)實又去了,還是看見了李小閑。打這以后,劉結(jié)實再也不在派出所吃免費的早餐了,他每天都到“好媳婦”報到,花錢吃早餐。這樣,他也就每天都能看見李小閑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李小閑中午也會來吃飯。“好媳婦”雖是早餐部,但中午也會供簡單的午餐。李小閑交的是月伙食費,一天兩頓在這吃,會得到一些價格上的優(yōu)惠。中午吃完飯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李小閑便坐門口織毛衣。

陽光透過一棵偌大芙蓉樹的枝葉灑下來,落李小閑一身光斑。劉結(jié)實遠遠望一會,強迫自己湊過去。

劉結(jié)實問,織毛衣呢?

李小閑說,織毛衣。

劉結(jié)實問,你在這兒吃兩頓?

李小閑說,圖清閑唄。

劉結(jié)實說,我也圖清閑,一個人,沒做飯的動力。

李小閑說,是呀,做半天,十分鐘吃完,太費事。

劉結(jié)實說,今晚,我想請你吃頓飯。

李小閑說,為啥?

劉結(jié)實說,今天是你生日。

李小閑說,你咋知道?

劉結(jié)實說,我一個片警,知道這個不難。

李小閑抬頭盯住劉結(jié)實的臉,劉結(jié)實臉發(fā)燒,他知道自己臉紅了,時下一個男人請一個女人吃飯說明不了什么,但他請李小閑吃飯,明顯說明了什么。令人尷尬的沉默,劉結(jié)實緊張得不行,不光臉紅,還出一頭汗。

好在李小閑答應了。晚上,劉結(jié)實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肥牛府,每人一個酒精涮鍋。沒點菜之前,他把從蛋糕店定好的一個大蛋糕擺在桌子中間。李小閑準時到了,對面坐下,二人一時都有些失措。李小閑化了妝,比平時好看許多。劉結(jié)實心跳加快,點菜,要了啤酒,點燃蛋糕上的蠟燭。李小閑噘起嘴巴吹口氣,蠟燭滅了,一股蠟煙呼啦一下升騰起來。

必要的寒暄過后,劉結(jié)實的話明顯減少。他原本就是一個話少的人,非說不可的話他也不會少講,用于延續(xù)聊天的閑話他卻怎么也講不出多少。相比之下,李小閑話要多許多。她與王文茂相處時,她的講話能力被王文茂的滔滔不絕所淹沒,與劉結(jié)實相處,她的講話能力又被劉結(jié)實的沉默所催生。整個吃飯過程,好像都是她在講,劉結(jié)實不過是一個聽者罷了。事后,劉結(jié)實對李小閑講的話做了近乎職業(yè)性的整理,去掉寒暄類的水分,剩下的干貨居然是一個精彩的故事。

李小閑講故事:

我的吹花表演遠近聞名,成了好多家旅行社的保留項目。名氣大,麻煩也大。有一天,外地一家玻璃工藝品廠下了挑戰(zhàn)書,說有一名高手要與我比試吹花。我這人天生不爭強好勝,覺得比這個很沒意思??晌覀兝习褰恿藨?zhàn)書,他的態(tài)度有兩點,一是對我的技藝充滿信心,二是他用敏感的嗅覺嗅到了商機,不管勝敗與否,挑戰(zhàn)賽本身就是廣告,如果我取勝,各家旅行社對這個項目的熱情將愈加高漲。容不得我選擇,我只能應戰(zhàn)。

那天各個旅行社都來湊熱鬧,好像是來了八個旅行團。有二十人的團隊,有三五十人的團隊,二三百號人把我圍住,挑戰(zhàn)者還沒到,氛圍已經(jīng)烘托得相當熱烈了。大家喜氣洋洋,高聲議論,像等待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但在我看來,大家是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

高手出場了。這是一個外形俊朗,目光有些憂郁的男青年。他神情淡定,步子邁得不急不緩。人群裂開一道口子,這口子剛好可讓一個人通過。他穿一襲紅色禮服,像傷口里緩緩流淌出的一股鮮血。

停步,四目相對。除了殺氣,我更多地看到他目光中曖昧不明的成分。我是擂主,當然率先表演。對著一柱火,像對著一束來歷不明的光。我把玻璃管吹出一朵花的形狀,眾人喝彩。我又把花吹成一棵植物,眾人又喝彩。我又把植物吹成一片樹林,眾人更是喝彩。我第一輪表演結(jié)束,來挑戰(zhàn)的高手開始表演。他也是先吹一朵花,接著,一朵花變成了三朵,五朵,十朵,眾人喝彩。接著花朵變成了樹,一棵,三棵,五棵,十棵,一片奇形異狀的熱帶雨林,眾人喝彩。我自愧不如,硬著頭皮第二輪出場,吹一個古代美人。高手卻吹出了金陵十二釵,十二個美女相連,冰清玉潔,晶瑩剔透。我也跟著大家鼓起掌來。

我想認輸,目光遞向老板。老板臉色很不好看,目光明顯是讓我繼續(xù)比賽。接下來是與觀眾互動的環(huán)節(jié),還是我先上場。有人叫我吹玫瑰花,我就吹玫瑰花。有人叫我吹喇叭花,我就吹喇叭花。有人叫我吹動物,我就吹動物。有人叫我吹人物,我就吹人物。雖吹得生動,但我知道,接下來高手一定會吹出令人拍手叫絕的東西。表演完,我退下,已有了失敗的情緒。高手出場,歡呼聲高漲,顯然大家對他有更高的期許。有人叫他吹萬花叢,他只吹了一朵玫瑰,花型笨拙,并不及我。有人叫他吹動物,他也吹得笨拙,吹出的豬如四不像。有人叫他吹人物,他更是吹得一塌糊涂。我愣愣看他,大家也愣愣看他,人還是那個人,手里的活兒卻不是那個活兒了。在觀眾的喝倒彩中他退場,他走得還是不急不緩,表情自然。

劉結(jié)實和李小閑開始交往。交往的方式除了吃飯,還有一起散步。交往的內(nèi)容經(jīng)過劉結(jié)實的過濾,剩下的還是李小閑講故事。這期間他們各自的情緒雖有起伏,但總體平緩,如小河流水。

后來,劉結(jié)實幾乎忘記了其他細節(jié),能夠記下來的只有一個個故事。

李小閑講故事:

一天晚上,我在南街走,拐進自己家的那條胡同時,看見一個男人背對我戳在一棵老柳樹下。那棵樹的年齡比任何活著的人都大,樹皮斑駁,長枝條垂及地面。那人的肩頭就搭著樹枝。天色抹黑,在我的視線里,胡同只有這么一個人。我不由緊張,折身往回走。這時笛聲響起來,清脆、舒緩,我越走越慢,就要拐出胡同時住腳,磨頭。那個男人也磨過身來。我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就是那個吹花高手。

笛聲止,他朝我走過來。我迎上去。四目相對,那人的目光憂郁。

我說,你咋到這兒來了?

他說,我來等你。

我說,等我干嘛?

他說,我也不知干嘛。

我說,我知道那天你是有意讓著我。

他說,談不上誰讓誰,我們有共同點就足夠了。

我說,啥共同點?

他說,最起碼都是吹花高手。

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已經(jīng)喜歡上他了。他叫姜拓,年齡比我大幾歲,經(jīng)常穿黑色衣服,黑風衣、黑皮夾克、黑襯衫,帥氣十足。但我被他吸引其實不是他的帥,也不是他的吹花技藝,而是他的眼睛。他眼睛不算大,但目光深邃、凝重。迎著他的目光,我心就莫名地發(fā)燙,疼痛。我們交往后一起吃飯、喝酒、講故事。他講他的故事,我講我的故事。故事重疊部分,就成了我們共同的故事。

我們相戀的第二年春天,姜拓所在的城市發(fā)生了一起強奸案。女孩十幾歲,是高中生,下晚自習路上,被人拽進汽車強奸了。強奸犯是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他父親就是姜拓所在的玻璃工藝品廠的老板。老板找到女孩的父親要私了,女孩的父親怕壞了女兒的聲譽不想聲張,答應私了。姜拓知道后氣不過,報警。老板的兒子被抓,被強奸的女孩壞了名聲,一家人被迫遠走他鄉(xiāng)。老板找人在街頭痛打了他一頓,炒了他魷魚。他沒工作,一個人跑到咱這個城市,租房子住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