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馬琦喝了點(diǎn)酒，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車少人稀，感覺整條街都是自己的。他自言自語：我拖著影子走啊走，腦袋長長像西瓜，身體厚厚像河馬，又丑又笨重的我撞呀撞呀撞上了墻，變呀變呀變成小溪水……

馬路剛剛灑過水，地面看起來比干燥時更不干凈。

像以往那樣，馬琦上樓睡覺前來到劉小美檔口。今天吃云吞還是水餃？劉小美問。面條！馬琦說。啤酒呢？劉小美又問，啤酒要不要？馬琦打著酒嗝說，啤酒我都想吐點(diǎn)出來賣，客人送的，不喝都不行，喝了一杯接著還有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劉小美笑笑，轉(zhuǎn)身去下面條。

馬琦勉強(qiáng)吃幾口面條，熱出一身汗。酒吧的氣溫宜人，卻空氣混濁，街外面空氣干凈，但燥熱難耐。他強(qiáng)迫自己再吃幾口，反胃了，沖進(jìn)綠化帶狂吐。劉小美過來拍著馬琦的后背問要不要去醫(yī)院。馬琦說不用不用，我除了感覺身體正在重組之外沒有其他的感覺。什么？她沒聽懂這冷幽默。馬琦抹著嘴說，在這個路燈下，你皮膚粉嫩粉嫩的很好看。

最后的兩位客人，一對小情侶，忍無可忍，掩面而去。

夜已深，街上再無他人。劉小美的女兒妞妞在攤位旁的童車上睡得香甜。馬琦蹲下來，看到妞妞臉上的茸毛被路燈照得透明閃亮，說，路燈下的美女有如童話故事中的小精靈。

你知道嗎？馬琦說，我剛才趴在那里吐的時候一直都在擔(dān)心。

你擔(dān)心什么？

擔(dān)心我的吉他被路人順手牽羊。

劉小美愣了一下說，我還以為你會擔(dān)心妞妞被人抱走！

馬琦一拍大腿說，對啊，我真是太沒人性了，吉他算個屁！

2

周末早上，小虎帶著兩個姑娘來馬琦家排練。小虎狂熱地愛著音樂和生活，每天都像打了雞血。小羅是小虎的女朋友，另一位女孩叫谷滿滿，是小羅帶過來給馬琦配對的。天氣悶熱，殘舊的風(fēng)扇拚命地轉(zhuǎn)啊轉(zhuǎn)，氣溫沒有降下來，徒添噪音。

劉小美端來一盤蒸餃，讓馬琦跟她過去取泡好的茶。馬琦以為劉小美吃醋，沒想到過去后劉小美對他說，那個女孩不錯，看上去又漂亮又溫柔，中午請大家下館子吧，男孩子要大方一點(diǎn)。馬琦說，我又沒說要泡她。說著，蜻蜓點(diǎn)水，在她的小蠻腰上掐了一把。劉小美打開馬琦的手說，姐是過來人，你留意一下女孩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有沒有你了，喜歡你的是那個白一點(diǎn)的女孩。她叫谷滿滿，馬琦說。劉小美說，她兩眼冒火，恨不得生吃了你。馬琦說，我現(xiàn)在生吃了你。

因?yàn)橥砩显嚦赂瑁幸稽c(diǎn)壓力，所以沒過多久，馬琦和小虎就開始練習(xí)了。馬琦心亂，手不穩(wěn)，總出錯。兩個女孩無聊，到隔壁看電視。馬琦沒有電視這種奢侈品。劉小美翻箱倒柜找好吃的來招呼兩位不速之客。

劉小美說，你們四個，兩對金童玉女。

谷滿滿趕緊說，小羅和小虎才是一對，我今天才認(rèn)識馬琦的。

劉小美說，今天認(rèn)識，明天就是好朋友了。又說，你姓谷，叫滿滿，名字真好，一聽就知道是公主；馬琦很不錯的，斯文、有教養(yǎng)、有才華，歌唱得那么好聽；我去進(jìn)貨什么的，把妞妞放他那里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

小羅接口說，對對對，馬琦以后會成為一位好丈夫、好爸爸，滿滿加油！

谷滿滿說，去你的，盡胡說八道。

劉小美又說，你看你們多幸福，大學(xué)生呢，以后肯定要做斯文的工作，賺好多錢。小羅說，姐姐你也不錯呢，自己做老板。劉小美說，像我這樣的人，讀書少，做來做去都是粗活，客人給張整錢還怕是假的。再聊一會兒，小羅她們覺得無聊，找借口離開了。

劉小美外出前過來問馬琦中午要不要借她家的廚房煮飯。馬琦說，我們叫外賣。馬琦家像難民營，除了床和幾張塑料凳子外，什么也沒有。

劉小美走后，小羅說，我想要一個像小美姐這樣的姐姐。

3

盛夏的家園/蒼翠迷人/燕子飛去了更北的北方/不見影蹤/有如愛人的心/飄飄搖搖/流浪在我看不見/躲藏在我摸不著的遠(yuǎn)方/那個角落。風(fēng)沙滿天/霧霾如灰/我們站立在最遼闊的曠野/祈求老天/不要稀里糊涂/不要讓你向南/我向北/各自天涯

嚴(yán)冬已降臨/白雪如皓/燕子飛去了更南的南方/不見影蹤/愛情瓜熟蒂落/甜甜蜜蜜/飛揚(yáng)在我緊抱著/彌漫在我們走過的/每個遠(yuǎn)方

夜里，馬琦唱出這首自創(chuàng)的《各自天涯》，博得滿堂喝彩。

馬琦望著谷滿滿和小羅坐著的那張桌子唱，谷滿滿便以為那是專門為她而唱的情歌，陶醉得渾身發(fā)燙。

就在谷滿滿滿腦子邪念的時候，兩位風(fēng)姿綽約的辣妹走上舞臺，在馬琦和小虎身邊蛇一樣扭來扭去。因?yàn)楹攘司频木壒?，谷滿滿惡從膽邊生，抄起桌上的酒瓶作狀上去砸。小羅拉住滿滿說，在酒吧做事多少都會被客人抽點(diǎn)水的，酒吧歌手的女朋友要有一顆博愛的心。在兩首歌的間隙，一位身穿背心、手臂上有龍形文身的壯男硬塞過去一杯酒，與馬琦勾肩搭背地干了。谷滿滿說，酒吧不僅有男歡女愛，還有好基友。小羅說，所以我不愿到這里來，看著這些得罪不起的人在他們身上摸來摸去干生氣。兩位三十來歲的大叔端著酒過來請她們一起玩，小羅努努嘴說，臺上唱歌那兩位會吃醋的。大叔說，你倆狗膽真大，酒吧仔也敢要！小羅問大叔要了根煙，說，他們挺逗的，玩玩還行。谷滿滿問，酒吧仔怎么了？大叔說，他們早晚會被富婆包，要不然是被富翁包。小羅說，怕什么，等他玩夠后我再給他生幾個孩子拴緊他。在谷滿滿的詫異中，小羅與大叔互吐煙圈，劃拳喝酒，秒變?yōu)榫瓢蓧櫬涿谩?/p>

各種騷擾、各種糾結(jié)之后，時間到了，他們?nèi)ハ乱患揖瓢哨s場。下一個酒吧的情形如出一轍。兩位女孩又累又醉，已無力糾結(jié)，只想早點(diǎn)回去睡覺。小羅說，在酒吧這種地方玩久了，再害羞的人都會變成豪放派。馬琦接口，當(dāng)你長時間凝望地獄，地獄也會凝望你。

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時，小虎在馬琦耳邊說，你今晚應(yīng)該能把谷滿滿帶回家。馬琦瞪眼說，我又不是隨便的人，怎么能第一天認(rèn)識就帶回家？小虎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馬琦說，得再培養(yǎng)培養(yǎng)。小虎說，以前覺得你挺坦率的，沒想到你這么熊！馬琦說，激將法對我沒用。小虎說，你看滿滿那個樣子，你不帶回家你受得了？馬琦問，滿滿怎么了？小虎說，她全身酥酥麻麻好幾小時了，難道你沒看出來？馬琦笑笑，不跟他貧，去經(jīng)理那里取報酬。等他回來，谷滿滿趴在桌上睡著了。馬琦問，要不要找個擔(dān)架把她抬回家？

大家正講著笑話的時候，谷滿滿挺直了身子高聲說，睡一覺，精神抖擻，又可以大戰(zhàn)三百回合！小虎遞給谷滿滿一支煙。谷滿滿下意識接過，但躲開了小羅遞過來的已經(jīng)點(diǎn)著的打火機(jī)，說，我又不抽煙！

第二天是周末，他們很放松，一路低吟淺唱著慢慢走。兩個女孩在中間，男孩在兩邊，手拉手，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

到了馬琦家樓下，劉小美笑瞇瞇地站在那里迎接他們。馬琦的心突突突地跳得快了起來，后悔把大家領(lǐng)到這里來。但既然來了，少不了坐下來宵夜。幾個小菜，幾瓶啤酒。菜還未上桌，谷滿滿趴在桌上又睡了過去。

鄰桌的客人見馬琦他們帶著樂器，請他們演奏。馬琦說，賣藝不賣身，有錢給就干。

谷滿滿被馬琦的歌聲驚醒，以為又回到了酒吧，猛地抬頭說，不喝，不喝，真喝不下了。她像個美貌的大阿福，憨態(tài)可掬。馬琦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掐了一下。馬琦心跳加快，偷望劉小美，發(fā)覺她正專心地煮東西。

谷滿滿問，天天工作到半夜，隔天怎么會有精神上課？馬琦說，我一周只唱三個晚上，不是周末的晚上，不跑場，唱完就回家睡覺，小虎是財迷，每天晚上都出去唱。小羅接口說，哎喲，滿滿你對馬琦這么貼心，我的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呢。

漫長的宵夜結(jié)束后，谷滿滿跟小羅和小虎一起走了。他們都住學(xué)校的宿舍。馬琦說不能讓谷滿滿做小虎和小羅的電燈泡，要送她，但谷滿滿堅(jiān)持讓馬琦快上樓睡覺，天都快亮了。

曲終人散，宵夜檔最后只剩下馬琦傻坐在那里發(fā)呆。他在心里自嘲，瞎折騰了半天，啥也沒落著，還把劉小美得罪了。他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谷滿滿，若是喜歡，她說要走時，為何一句挽留的話也沒說？若說不喜歡，為何她離開后心里覺得遺憾，而不是如釋重負(fù)？

劉小美悄沒聲息地過來，問，你怎么不把滿滿留下來？馬琦問，我為什么要把她留下來？她喜歡你，劉小美說。馬琦說，你這個人真是奇怪，她喜歡我，我就要把她留下來？你怎么不問問我喜歡的是哪個？劉小美說，難道你喜歡的是小羅？馬琦說，我喜歡的是你。

那邊，妞妞做夢，突然手舞足蹈，大喊大叫。無法給女兒提供更好的安睡環(huán)境，劉小美一直心懷愧疚。

本來，谷滿滿這個女孩子，在馬琦的心中是可有可無的，但劉小美隔三岔五就提醒他，谷滿滿是美女……

一天早上，小虎過來找馬琦，上樓梯時先遇到劉小美，往上走幾步又遇見谷滿滿，心里頓了一下，以為她們是一前一后從馬琦家中出來的。

小虎跟馬琦講樓梯中的情形，馬琦揉著眼睛說，我也覺得對不起小美姐，想跟她道個歉什么的，但就是開不了這個口。他原以為劉小美會找自己算賬，要他賠償什么的，但她沒事人一樣客氣、自然，也還讓妞妞來跟他親熱。

這不是挺好的嗎？小虎說，再見亦是朋友，分手不出惡言，情侶做不成做姐弟。

馬琦說，但我還是虧欠了她，每次見到她，我都會有種不安的感覺，怕她會在我睡覺的時候切了我的小雞雞。

小虎說，怕你就搬家咯。

馬琦說，我不是那種遇事逃避的人，我要在這里等著小美姐懲罰我。

小虎罵，神經(jīng)??！你這是貪心，摟著新的，念著舊的，想三妻四妾呢你。

4

暑假到了，學(xué)生們各自回家，各見各的娘。

小虎掛科太多留級，暑假不敢回老家，想拉馬琦留下來一起唱歌賺錢，順便一起去附近的景區(qū)玩下。馬琦說，平時大把時間玩，逃兩天課就可以去趟北京了，犯不著放假的時候去。

求求你了，哥們，從了我這一次，以后你讓我干什么都行。小虎說。

馬琦說，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我不缺錢，不用這么拚命。錢，馬琦真的不缺，他有個對他心懷愧疚的爸爸和一位暴發(fā)戶舅舅。

暑假去谷滿滿家玩，是事先講好了的，但回家沒幾天，谷滿滿就打電話來說，她要和家人一起出國旅游。馬琦一個人在家，一日兩餐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很寂寞。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他手癢，明知谷滿滿家沒人，還是撥了她家的電話。令他意外的是，谷滿滿的媽媽接電話了。谷媽媽說，滿滿跟未婚夫去英格蘭旅行了。

谷媽媽說，明年滿滿大學(xué)一畢業(yè)他們就結(jié)婚。

家很安靜，父親馬成功上班未回，母親蔡惠芬在外打麻將。馬琦心里憋屈，大吼大叫，把家震得嗡嗡響。他在電話上按來按去，按出了劉小美家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妞妞，她說媽媽睡覺，她在看電視，聲音調(diào)得小小的，媽媽工作很辛苦，不能吵醒了媽媽……馬琦問她想不想吃月餅？妞妞說想吃，但媽媽不給，說要留到中秋請嫦娥姐姐吃。馬琦說，叔叔明天拿給你。

機(jī)票買好后，馬琦打開鋼琴，想彈點(diǎn)什么，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怀烧{(diào)，律不連貫，太久沒碰鋼琴了。小時候用過的琴譜，紙張發(fā)黃，邊角卷起。他剛開始學(xué)琴的時候，馬成功還是小科員，蔡惠芬在工廠上班，每天晚上，還未胖起來的馬成功和他并排坐在長條形的琴凳上，假裝很在行地指導(dǎo)他練琴。上到初三，功課很多，在蔡惠芬的一再堅(jiān)持下，馬琦終止了練琴。在馬琦的印象中，放棄鋼琴，是這二十年來，馬成功與蔡惠芬唯一達(dá)成共識的一件事。酒吧觀眾的掌聲讓馬琦意識到，父母當(dāng)年的決定是錯誤的，拚命擠進(jìn)去的大學(xué)不外如是，音樂比機(jī)械制圖有趣很多。

5

劉小美用豐盛的晚餐迎接馬琦的歸來。

馬琦舟車勞頓，心情低落，講了自己被谷滿滿拋棄的事。他一邊講一邊覺得羞恥，他其實(shí)知道劉小美是最不合適的傾訴對象，但他又忍不住不講。劉小美摸著馬琦的手背說，謝謝你肯跟我講這些，你這么與眾不同，她放棄你，應(yīng)該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的。你不怪我嗎？馬琦問。劉小美反問，我為什么要怪你？

再晚一些，馬琦跟劉小美一起到外面擺攤，鄰近攤位的老板跟馬琦打招呼，親切而自然，好像他未曾離開過。馬琦心想，與世無爭，在這街邊做點(diǎn)小生意，在酒吧唱歌賺幾個小錢，也是詩意的生活。

到夜深準(zhǔn)備收攤時，小虎帶著一位像馬琦一樣高高瘦瘦的男孩來吃宵夜，看到馬琦，相當(dāng)意外。馬琦說小虎你找到新搭檔，不要我了。天氣太熱，酒吧的生意火暴，請他們唱歌的老板很多，錢也給得爽快，小虎提議馬琦明晚一起去酒吧唱歌。馬琦說時差還沒倒過來，不想唱。小虎說，屁的時差。馬琦說，英格蘭和中國有時差。

小虎他們走后，馬琦站在劉小美的門前猶豫了好長時間，最終還是沒有敲門。

6

馬琦突然離家，作為父母的馬成功和蔡惠芬沒怎么當(dāng)一回事，只是在送他上機(jī)場大巴時叮囑，路上小心，到了報平安。倒是他的暴發(fā)戶舅舅，反應(yīng)尤其激烈，先是臭罵蔡惠芬，再打電話問馬琦是不是在家受了委屈。舅舅的兒女情長，令馬琦感動，便跟他開玩笑說舅舅你才是我的親爸，馬成功是冒牌貨，舅舅你想我的話就飛過來，我?guī)闳ゾ瓢赏妗?/p>

隔天，舅舅真飛了過來，倒是把馬琦嚇得不輕。馬琦要給舅舅找酒店，舅舅說，哪有到了外甥家住酒店的道理？馬琦擔(dān)心自己與劉小美的事露了蛛絲馬跡，會驚嚇到舅舅，無論舅舅多么暴發(fā)戶，多么瘋癲，也是長輩。但舅舅堅(jiān)持不住酒店。他帶舅舅回家時，在走廊遇見劉小美，大聲打招呼：劉姐好！這是我舅舅，蔡總；舅舅，這是我的美女鄰居劉姐姐，劉老板。劉小美愣了一下說，噢，你倆長得還真像，你不說我還以為是你爸爸呢。舅舅肥頭大耳，滿臉胡茬，活脫脫一個土匪，馬琦臉型狹長，膚色蒼白，像古代秀才，何來的相似？

舅舅剛進(jìn)屋就咋咋呼呼：這房子又破又舊，連泥水佬都不住，比我家的廁所還小，放個屁能臭一屋！馬琦說，你放個看能不能臭一屋。舅舅說，馬琦啊，你是大學(xué)生，不是泥水佬！馬琦說，泥水佬住工棚，免費(fèi)的，我這里租金還很貴。他趁機(jī)慫恿舅舅去酒店住。舅舅手中的旅行包往地上一扔說，別說是這樣的民工房，就算是老虎窩，你能住，舅舅也能住。馬琦只好下樓買涼席。舅舅睡床，他打地鋪。他住的這個區(qū)，小巷狹窄，又破又舊，房子像狗窩，但生活方便，衣食住行，購物休閑，色情浪漫，想要什么都能找得到。

家里沒有做飯的工具，馬琦帶舅舅去飯店，點(diǎn)了烤豬蹄、臭鱖魚、水煮毛豆等當(dāng)?shù)靥厣?，外加幾瓶啤酒。爺倆吃得不亦樂乎。

吃罷飯，本想帶舅舅去附近走走，但舅舅說累了，難受得像在倒時差。舅舅也講時差，讓馬琦覺得他這是在暗諷，想對著他的大肚腩來兩拳。他說，舅舅你只出過一次國，還是很多年前的新馬泰幾日游，總是時差時差的講，笑死人。舅舅說，哪個講我只出過一次國？我上個月才去的泰國。馬琦說，去泰國？我怎么不知道？舅舅說，我偷偷去的，你舅媽都不知道。好奇怪，你為什么要自己偷偷去？舅舅說，想去就去，你知道舅舅這個人，從不委屈自己的。

又講了會兒閑話，馬琦說，現(xiàn)在回去睡覺感覺有些早，要不然，去澡堂搓個背？挺舒服的。舅舅打著哈欠說，改天，改天，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抱個枕頭睡，美女都不想抱了。馬琦想了想說，舅舅你好像有心事，為什么我總覺得你不開心呢？你看你，臉上的表情很古怪，舅舅你不是這么沒趣的人，你以前還拉著扯著要帶我去桑拿見識大世面呢……馬琦還在啰唆，舅舅冷不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舅舅說，什么心事不心事的，講得這么斯文，要是連你舅舅這樣的大老粗都有心事，樹上的小鳥都能變成大飛機(jī)。

馬琦和舅舅瘋瘋癲癲地一路胡說著回到家的時候，小虎坐在門前等著。小虎說，劉姐說你和舅舅出去吃飯了。地上好幾個煙頭，樓道通風(fēng)不好，難聞的煙味讓舅舅的鼻炎發(fā)作，驚天動地般打噴嚏。小虎的新搭檔因?yàn)楦赣H得急病回家了，小虎來找馬琦救場。馬琦說，你一個人自彈自唱也可以吧？小虎給馬琦看他的左手，食指包著紗布。他切菜切到了手指。馬琦說，你居然煮飯！小虎說，還不是那個神經(jīng)病小羅，非要吃我做的飯，說是什么拍拖周年紀(jì)念日，狗屁的紀(jì)念日，差點(diǎn)沒把老子搞殘廢。舅舅把喝過幾口的啤酒遞給小虎，小虎仰頭咕嚕咕?？窈葞卓?，說，這煙抽得我喉嚨冒煙。舅舅說，你抽這么便宜的煙當(dāng)然傷嗓子了，給，抽支大中華。馬琦問，小羅不是回家了嗎？小虎郁悶地說，提前回來了，說想我想得快發(fā)瘋，我被她折騰得快要發(fā)瘋才是真。舅舅讓小虎唱首歌，說如果唱得好，就讓馬琦去幫他，唱得差了，自覺滾蛋。

馬琦的家里人，包括舅舅和父母，都不曾知道馬琦是小有名氣的酒吧歌手。馬琦話少。兩位少年看似隨意的表演令舅舅嘆為觀止。舅舅對小虎說，你得戒煙。小虎說，對，抽煙對嗓子不好。舅舅說，我才不管你嗓子好不好，我是叫你不要把我家馬琦帶壞了。

一首歌令舅舅變得不困也不乏，“時差”倒正，像打了雞血，雄赳赳，氣昂昂，伙同兩位青年歌手去趕場子。

在樓下，舅舅見到站在檔口后的劉小美，愣了一下說，劉小姐果然是老板。劉小美笑笑說，蔡總有空來坐坐？舅舅說，我們?nèi)ペs場，餓了再來。

馬琦和小虎在臺上唱歌，舅舅在臺下買了很多酒請夜場女孩喝。舅舅對女孩子們說，你們看臺上彈吉他的美男子，帥吧？我外甥，我妹妹的兒子，我疼他多過自己的兒子；要不要我介紹他做你的男朋友？女孩說，你說的是小馬哥吧？不用你介紹，我們跟他早就訂了婚，等他畢業(yè)我們一起嫁給他，每人給他生三個孩子。舅舅說，生那么多小孩？好，非常好，盡管生，我?guī)湍銈凁B(yǎng)。舅舅很開心，暴發(fā)戶惡習(xí)發(fā)作，塞給姑娘們很多小費(fèi)。

馬琦他們賺的是小錢，舅舅花的是大錢。小虎對馬琦說，真看不出你還有個大款舅舅。馬琦說，不是大款，是暴發(fā)戶。小虎問，你舅舅是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社會大學(xué)。小虎說，不會吧，他看上去挺有內(nèi)涵的。馬琦說，他是最近幾天突然變得有內(nèi)涵了，以前不是這樣的。

回家的路上，舅舅說自己眼光不錯，馬琦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大將之才，以后必定有大出息。小虎說，舅舅，我呢，你覺得我怎樣？舅舅說，你一般。為什么這樣講我？小虎不服氣。舅舅說，你心眼針孔一樣大，精打細(xì)算，小打小鬧你沒得說，大事你做不來。馬琦問舅舅胡花了多少錢，他說錢沒問題，有錢花，隨便花，花得值，花得開心。他錢夾子只剩下幾張呆頭呆腦的銀行卡了。

本來說好了要一起宵夜，但回到樓下時劉小美已不在。馬琦有種不安的感覺，因?yàn)槠饺者@個時候她還未收攤。

進(jìn)屋后，馬琦困乏得簡直想死，倒在新買的涼席上一秒不到便呼呼睡去。長時間沒混酒吧，不適應(yīng)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稀里嘩啦的流水聲吵醒。舅舅在沖澡。窗外隱隱泛白，天快亮了。馬琦起來，看到舅舅開著門在洗澡，龐大的身軀令他看上去似一頭成年大象。一泡尿憋得馬琦受不了，顧不得許多，走去陽臺的洗手池上撒。尿到一半，發(fā)現(xiàn)劉小美站在自家的陽臺上，羞得無地自容。劉小美忍住笑說，她不是有意偷窺，她起來是因?yàn)殒ゆつ虼擦恕锐R琦再次醒來，又聽到洗手間內(nèi)有稀里嘩啦的流水聲。快中午了，馬琦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

馬琦以為舅舅熱瘋了，從昨晚沖澡一直沖到現(xiàn)在。舅舅全身掛滿了水珠，熊一樣走了出來，嘴里抱怨，你這房子哪是人住的？火爐一樣，熱死老子了，這風(fēng)扇沒風(fēng)不說還響得像飛機(jī)……你要不要裝一臺空調(diào)？或者搬去一間有空調(diào)的房子，舅舅給你錢。

房子向西，只有陽臺，沒有窗，沒對流，熱是必然的，但馬琦并不介意，因?yàn)樗趧⑿∶滥沁吽臅r間比在自己家中多。

聊了會兒天，不知不覺談到了音樂。馬琦小時候?qū)W過鋼琴，而且還學(xué)得不錯，舅舅是知道的，但舅舅不知道他會彈吉他，歌還唱得這么動聽。馬琦告訴他，自己從高中就開始自學(xué)吉他了。舅舅很是感嘆，說自己和馬成功他們都不是好家長，連馬琦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都輕視了。馬琦認(rèn)識的舅舅是粗糙、狂野、蠻不講理的，這時自己像與另一個舅舅相處，很不習(xí)慣。馬琦說，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你這么疼我？舅舅說，你是受了馬成功的影響，認(rèn)為你舅舅是洗腳上田的暴發(fā)戶，沒文化、粗魯、沒品味。馬琦說，舅舅亂講，我哪有。舅舅說，你這樣認(rèn)為舅舅也不會生氣，舅舅讀的書少，本來就是暴發(fā)戶嘛。

舅舅說要買鋼琴，把馬琦嚇得不輕。舅舅說，我有兩個兒子，我一直都希望他們好好讀書，讀大學(xué)、讀博士，做醫(yī)生、做工程師、做藝術(shù)家，還會彈彈鋼琴拉拉小提琴什么的，但他們不爭氣，讀書死笨死笨不說，還年紀(jì)輕輕就出來混社會，雖然他們現(xiàn)在混得不錯，賺的錢比老子多，但他們都不是我最想要的孩子，你媽媽總說我是暴發(fā)戶，其實(shí)你兩個表哥比我更暴發(fā)戶，你知道他們多不講文明，連我都覺得他們很過分。馬琦說，我覺得舅舅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傻了，以前的舅舅多么自信。舅舅說，別看舅舅沒文化，舅舅也是講道理的，你知道嗎小馬琦，舅舅想要一個你這樣的兒子，斯文又懂事，還長得像明星，真不知馬成功下了多少功夫才把你教得這么好，你看你，會唱歌，會彈鋼琴，吉他也彈得這么好。馬琦說，舅舅，我沒有你想像中那么好的。舅舅說，在舅舅的心中，我的小馬琦是完美的。舅舅又說，你六歲的時候，你媽來問我借錢買鋼琴，我說借什么借，我送一臺就是，那個時候，我窮得丁當(dāng)響，只有千把塊錢，你家那臺雅馬哈是我借錢買給你的，你看質(zhì)量多好，現(xiàn)在還能用。

在舅舅的一再堅(jiān)持下，他們?nèi)ベI了臺雅馬哈電子琴。電子琴體積小，畢業(yè)時可出手也可隨身帶回家。

剩下來的暑假，馬琦陪舅舅到周邊轉(zhuǎn)了一圈，南京、杭州、上海、黃山、九華山。

在機(jī)場分手前，舅舅說，你以后要多練琴，寒假的時候我要聽你彈十級的曲子。馬琦說，我只有八級的證。舅舅說，你還有半年時間練——酒吧烏煙瘴氣的，我待著都不舒服，別說你這么單純的小孩了，以后少去吧——缺錢就問舅舅要好了。泡妞用錢能問你要嗎？馬琦問。舅舅說，泡妞是人生頭等大事，怎么花錢都可以，你有本事生個小孩玩玩，舅舅幫你養(yǎng)，不用你操一點(diǎn)心。馬琦有種想要流淚的沖動，感覺很幸福。

7

開學(xué)后，馬琦專心于功課和鋼琴，沒再去酒吧唱歌。憑空多出了許多時間，馬琦感覺有些怪，夜幕降臨后手癢，心也癢，多余的精力令他想跟劉小美多纏綿，但劉小美要做生意賺錢，健身運(yùn)動大都是夜深進(jìn)行，常因太困太乏而草草了事。他們之間的激情期已過，比馬琦預(yù)期的時間更短。

馬琦去劉小美的檔口幫忙，洗碗、洗菜、擦桌子、收錢、炒菜，什么都搶著做。小虎想與馬琦繼續(xù)合作，但馬琦在路邊攤給劉小美打工打上了癮，不肯重出江湖。

迎新晚會上，馬琦和小虎合作唱了他們之前一起創(chuàng)作的新歌，大獲好評。女生們對他們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星期六，陰雨連綿，馬琦從劉小美家回到自己的狗窩，剛洗完澡，穿著褲衩在屋里閑逛，谷滿滿就進(jìn)屋了。她給馬琦帶了哥頓紅茶和速溶咖啡，英國貨。馬琦臉陰陰的不吭聲，谷滿滿耐著性子說，你到底怎么啦？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永遠(yuǎn)都不理我了？馬琦從床底的紙箱子中翻出一袋葡萄干，說，給你吃，我舅舅買的。谷滿滿走過來，想抱馬琦，但被馬琦推開了。

正無話可說的時候，妞妞來喊馬琦吃早餐。谷滿滿伸手想抱妞妞，妞妞縮到馬琦身后。才一個暑假，妞妞便把曾經(jīng)很親密的大姐姐忘記了。馬琦抱起妞妞對谷滿滿說，走，咱爺倆一起過去吃早餐。谷滿滿大怒，摔門而去。

晚飯后，狂風(fēng)驟雨，小虎帶著小羅來找馬琦，再次請求他重出江湖。小羅在小虎去廁所的間隙責(zé)問馬琦怎么可以這樣對谷滿滿。馬琦說，暑假的時候，我打過電話到她家……小羅沉默。馬琦說，難道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小羅說，我是聽你講才知道的。

因?yàn)橄掠?，劉小美無法開檔做生意，馬琦閑得慌，在小虎的一再鼓動下，一起去酒吧客串。

在酒吧華麗的燈光下，喧嘩、浮華、萎靡……關(guān)于夜場的一切，像復(fù)發(fā)的毒癮。離開一陣子回來，馬琦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這么喜歡酒吧，在這個狹窄而不規(guī)范的舞臺上，一直困擾著他的孤獨(dú)感，幻化成一個個飽滿的音符。射燈掃過，他似乎看到谷滿滿在臺下向他揮手。

8

秋天，劉小美盤下了附近一間小食店，起名為美琪美食，請了廚師和服務(wù)員。

新店開張，生意不是很好，劉小美整天心事重重的樣子。馬琦聽到劉小美在電話里跟什么人講錢的事，語氣不是很和諧，就問她要不要幫忙。馬琦把酒吧里唱歌的報酬和舅舅給的那些錢都存了起來。他想借錢給劉小美。劉小美說，你想多了，這點(diǎn)小事難不倒我。感覺怪怪的，到底出什么事了？馬琦問。劉小美說，能有什么事？有事也是好事。

一場秋雨后，天氣變涼，劉小美給馬琦買了件衛(wèi)衣，問他最近怎么回得這么晚。天氣沒那么熱后，馬琦多數(shù)在自己家中睡，不再打擾劉小美。而事實(shí)上，美琪美食開張后，劉小美母女早起早睡，與馬琦錯開了作息時間。馬琦說，小虎這個財奴，非要多跑一個場，害得我每天很晚才能回家，他這樣下去，早晚會被學(xué)校開除。

秋天真的來了，從一號教學(xué)樓通往飯?zhí)玫牧质a大道上，跌滿了卷邊枯葉。馬琦與谷滿滿不期而遇。一陣亂風(fēng)吹過，頭頂飄下無數(shù)落葉，有如天女散花。四目相對間，馬琦問，最近很少見到你，你還好吧？谷滿滿沒好氣地說，我不好。

上午課間休息的時候，生活輔導(dǎo)員過來告訴馬琦，有位姓劉的女士打電話來讓他和小虎中午到店里去一趟，有急事。馬琦課也顧不得上了，喊上小虎等幾個有蠻力的男同學(xué)就走。經(jīng)過五金店，買了幾根水管。小虎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作為小美姐的男人，你關(guān)鍵的時刻要挺身而出。

美琪美食店里，劉小美的前夫，一個吸毒多年的英俊青年，正與幾個“道友”高談闊論，間中還摔個杯子碗什么的。店里再無其他的客人，與往日這個鐘點(diǎn)上座率偏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馬琦進(jìn)店高喊，小美，上茶！

一位毒友尖聲高叫，哥，有人調(diào)戲你老婆。另一位說，小美，多好聽的名字，我都想娶一個叫小美的老婆。劉小美過來上茶、點(diǎn)餐，正眼都不往前夫那邊望一眼。前夫不樂意了，一拍桌子吼，目中無人，當(dāng)老子死了啊？說罷，摔了手中的茶杯，沖上來要掀馬琦他們的桌子。小虎早有防備，腳一伸，前夫猛地向前沖，正好撞到馬琦的肘上，痛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兩桌人便打了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道友”哪里是馬琦他們的對手，片刻間便吃飽了拳腳，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打不過，“道友”們用下一招，躺地上裝死。馬琦揉著打痛了的手說，差不多可以報警了。前夫說，你報來看看，你要帶我去醫(yī)院驗(yàn)傷，要賠我們的誤工費(fèi)，精神損失費(fèi)。馬琦說，老子的老子公安局的，怕你！小虎接口說，抓起來先要驗(yàn)血，看誰的血里有貨，別的什么事先不說，進(jìn)戒毒所是沒有疑問的了。

再糾纏一會，馬琦把前夫拉到一旁，塞給他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一個信封，讓他答應(yīng)從此以后再不要來煩小美，就算不念夫妻舊情，也該念一下女兒。前夫有臺階下，又得了錢，招呼朋友走了。

過了一小時，馬琦讓同學(xué)們先吃飯，他出去買包煙。他出門轉(zhuǎn)左，用公共電話報警說某某出租屋，有人藏毒吸毒……這個計(jì)劃，早些天就和劉小美商量好了的。劉小美這個前夫，上個月才剛從戒毒所放出來。馬琦算準(zhǔn)了，警察報警后馬上出動，應(yīng)該能人贓并獲。

不久后，劉小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9

下課后，馬琦去美琪美食店用餐，看見坐在收銀臺后的劉小美向自己使眼色，以為她的前夫又來搗亂，猶豫間聽到她大聲吩咐店員：阿蓮，給客人帶位。妞妞被兩位六十開外的老人逗得亂笑。原來是外公外婆。馬琦的大腦停頓了一下后自覺配合小心翼翼的劉小美，像個普通的食客那樣點(diǎn)了土豆牛肉套餐飯。

飯后，馬琦回家，進(jìn)門就看到一個紙箱，裝著他的拖鞋、牙刷、毛巾等零碎，床上胡亂扔著幾件衣服。劉小美趕在父母發(fā)現(xiàn)之前放回來的。他們是默契的，比如上次，劉小美不小心懷孕，沒跟馬琦商量自己去醫(yī)院做了藥流。

劉小美父母在的這段時間，馬琦放學(xué)后不再急急地趕回出租屋，和別的同學(xué)那樣，背著書包去飯?zhí)茫酵瑢W(xué)的宿舍蹭午覺，提前去酒吧唱歌。馬琦發(fā)現(xiàn)，作為一名大學(xué)生，如果不去酒吧唱歌，如果不談戀愛，會有很多空閑，會很無聊，很苦悶。

清閑是短暫的，幾天后，馬琦和他的同學(xué)被安排到另外一個城市的工廠實(shí)習(xí)兩個月。他們還有不到一年就畢業(yè)了。

天氣變冷了，吃工廠食堂清湯寡水的飯菜是痛苦的，手洗衣服是痛苦的，夜幕降臨后和許多同學(xué)一起看電視消磨時間是痛苦的，漫漫長夜抱枕獨(dú)睡是痛苦的……種種不如意。打電話給劉小美，不是說忙，便是無人接聽，或者說不方便講話。再打電話給舅舅，舅舅要么不接聽，要么一個勁地叮囑馬琦好好讀書，天天向上。土匪一樣的暴發(fā)戶舅舅變得婆媽瑣碎，讓馬琦很不適應(yīng)，每次都以為電話那頭其實(shí)是個陌生人。

從工廠實(shí)習(xí)回來，馬琦提著行李去美琪美食店，在馬路對面看到店里的胖子大廚正在攆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瘦子是劉小美的前夫。前夫沒有如馬琦和劉小美預(yù)期的那樣，被“陷害”了去強(qiáng)制戒毒。

前夫落荒而逃，馬琦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劉小美給胖子廚師拉扯衣服。兩個月前，劉小美亦如此待他。劉小美發(fā)現(xiàn)馬琦，身體僵了一下，夸張地大聲說，小馬回來了啊，吃飯沒？想吃什么？姐請客。馬琦說，謝謝，我吃過了；沒事，我剛好路過，進(jìn)來打個招呼，我還要回學(xué)校報到……馬琦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10

寒假來臨前，馬琦退租，將大部分東西托運(yùn)回家。寒假過后他會在老家實(shí)習(xí)，夏天時回校交畢業(yè)論文和答辯就行。

臨近畢業(yè)，大家都忙。思絮紛亂。馬琦失戀，郁悶難耐，每天形單影只地來往于教室和宿舍。有一天傍晚，冷風(fēng)陣陣，天空陰沉沉，馬琦在操場邊上發(fā)呆，聽到身后傳來一個聲音：真冷，要下雪了?；仡^一看，是圍著火紅圍巾的谷滿滿。她遞給馬琦一張披頭士的CD，說，我在英國時買的，開學(xué)的時候想送給你，但你像吃了火藥一樣不讓我靠近。馬琦下意識接過，忍不住說，你都有未婚夫了，為什么還要給我買禮物？谷滿滿說，我媽亂講！我是陪我姑媽過去的，我表哥在那邊定居，請我們過去玩的。馬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谷滿滿又說，我也是上星期才從小羅那里知道你為什么生氣的，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講呢？馬琦心中五味雜陳，羞愧萬分。

搬離出租屋前，馬琦去找劉小美歸還那些以前她送的東西。劉小美說，你留著吧，反正我要來也沒用。馬琦說，我以前一直在想，等我畢業(yè)后，不回廣東，在這里找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去酒吧唱歌，從酒吧回來后和你一起收檔，存夠錢后買房子和你結(jié)婚，生個兒子……劉小美說，你別逗了小馬，我只是想跟你玩玩的，我又不是小姑娘，早已經(jīng)不信甜言蜜語了，你這么認(rèn)真干嗎？馬琦不甘心，說，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沒有愛情？劉小美說，我這樣的人，這樣的經(jīng)歷，哪里還有資格講愛情？馬琦想過去抱劉小美，但對方用眼神制止了他。劉小美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正式的男朋友，不能再跟你胡來了。正式的男朋友？馬琦憋屈，在一起甜蜜了這么久，自己都不是正式的！誰？他明知故問，有種要爆炸的感覺。你認(rèn)識的，劉小美說，胖子廚師，他也是離了婚的，我們很合適……馬琦無語，黯然離去。

11

馬成功夫婦破天荒一起去機(jī)場接兒子。機(jī)票也是馬成功給預(yù)訂的。但他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醫(yī)院。舅舅明天做手術(shù)，敲開腦殼取腫瘤。手術(shù)風(fēng)險高，今天這一面，很可能是永訣。馬琦被這個消息震得呆若木雞，半天緩不過神來。馬成功在放假前給自己訂機(jī)票，不是體貼，是為了舅舅。再往前想想，暑假的時候，舅舅去學(xué)校找他，種種異于往常的表現(xiàn)，原來也是托了腫瘤的“?！?。就這么一邊想著一邊落淚。

馬琦剛一出現(xiàn)，舅舅便說，好孩子，舅舅等到你來，死也瞑目了。語調(diào)凄涼，笑中帶悲，連馬成功這位鐵石心腸的官場老魚都眼圈發(fā)紅。但舅舅只悲傷了一分鐘，一分鐘后，他像講閑話那樣告訴馬琦，他立了遺囑，如果他一去不復(fù)返的話，他的遺產(chǎn)平均分成四份，他老婆、兩個兒子、馬琦，每人一份。你可不要指望一夜暴富，舅舅說，我立遺囑是因?yàn)樘稍卺t(yī)院閑得無聊，找個律師來打發(fā)一下時間。馬琦再也忍不住，撲進(jìn)舅舅懷中失聲痛哭。

等馬琦哭夠了，舅舅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今天不跟你講，以后怕沒機(jī)會了——那個劉小姐，劉小美，劉老板，她跟你分手了吧？舅舅問。

什么？

劉小美，你那個姐弟戀的女朋友哦，你們應(yīng)該分手了吧？

馬琦吃驚，瞪圓了眼睛，石化。舅舅有些得意地說，果然是分了，她是個守信用的人。

守信用的人？舅舅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說，是你叫她跟我分手的？

當(dāng)然是我，除了我，誰還會這么關(guān)心你。

馬琦幾乎要失控，用顫抖的聲音問，你給她錢了？你給了她多少錢？怪不得她有錢頂下一間店面，原來是你做的好事。

給她錢干嗎？我沒給，我只是跟她談了談心，交流一下心得體會。你懂的，小馬琦，你眼光不錯，小美是個明事理的好女人，她怎么會問我要錢！

血往馬琦的腦門上沖，坐不住，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舅舅說，你別轉(zhuǎn)圈了，你轉(zhuǎn)得我頭都暈。馬琦說，你管不著，我偏要轉(zhuǎn)。舅舅說，你再轉(zhuǎn)我腦子里的腫瘤就自己炸開，不用開刀做手術(shù)了。

舅舅你為什么要跟我講這些，你瞞著我多好，舅舅你太殘忍了。

舅舅偏著腦袋憨憨地說，對啊，我干嗎對你講這些？我?guī)нM(jìn)棺材多好。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那個該死的腫瘤把我的腦子搞亂了。

馬琦雙手抱頭，慢慢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