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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18年第4期|于懷岸:合木(選讀)
來源:《江南》2018年第4期 | 于懷岸  2018年07月24日09:22

導(dǎo) 讀

從起屋造房的木匠到給人合木(做棺材)的木匠,楊烑的人生大起大落。合木的工作雖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種,但在眾人眼里仍是晦氣不堪的職業(yè),自己也成了暗色地帶中的特殊人物。一年又一年的合木生涯,他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父老親朋,待到大家都接受并給予幾分尊重時,火葬的推行又直接摧毀了合木職業(yè)。縱觀一生,似乎都在潦倒之中。橫看村人,喜樂哀怒都歸于沉寂。見多了生老病死,經(jīng)歷了妻離子亡,這個以合木為生的人再沒有生的喜,也不再有死的惑了。為自己合木送行,成為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我叫楊烑。木易楊,火兆烑。楊是姓,烑是名。也許因為姓楊,天生玩木頭玩得順手,雖然我的身份是個農(nóng)民,但我的職業(yè)一直是個木匠。以前人家叫我小楊師傅時是,現(xiàn)在叫我老楊師傅了也是。四十年來,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我立于岸頭巋然不動,從未改變,一直是個大料木匠。何謂大料木匠?在我們貓莊這一帶是指專門起屋和合木的木匠,是相對于打牙床、桌椅、凳子、洗臉架等等小料木匠而言的。大料木匠的活兒使用大鋸、斧頭,掄圓膀子干,大劈大砍,大開大闔,多用整根原木木料,至少也是鋸成對開、四開,最多八開的木料。小料木匠也稱細工木匠,他們打造的是小物件,講究的是精雕細刻,需要描圖、鏤空、銼花、車柱等等復(fù)雜的工序,這個我是做不來的,也從沒做過,因為我沒有學(xué)過做小料活兒。我只能做大料活兒,因為我學(xué)的是這個。我的師傅是做這個的,他也從沒有做過小料活兒,哪怕是給家里做一張桌子或凳子,甚至給孩子們做一個陀螺或一把玩具手槍,他也沒有。我倒是做過一次,是我剛剛出師的那年,也就是我結(jié)婚的第二年,老婆彭二妹懷孕四個月時,她讓我做一個搖籃,只成雛形,最終沒有做成功。做好底座和欄桿后,正準備組裝的那天,彭二妹邀我去葫蘆鎮(zhèn)趕場,上午出門時我把料件放在坪場上,等傍晚回來,看到那里堆著一堆散亂的木板和折斷的木柱,階沿上放著一架完好的跟我原本要制作的差不多大小的嶄新的散發(fā)著油漆味兒的木搖籃,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師傅來了我家,砸爛了我正制作的搖籃,作為補償,他給我從鄉(xiāng)場上買了一架成品回來。師傅姓向,大名叫向乃祺,是我的親舅舅,也是我們貓莊方圓百里最有名的大料木匠,在他去世之前,我們貓莊幾十里之內(nèi)所有的木屋不是他親手起的,就是他的徒弟們起的;在他活著時,那些布匠、漆匠、彈匠、鐵匠、補鍋匠、小料木匠就像織布機上的梭子一樣來來往往地穿行在貓莊一帶幾十個村寨的山路上,但幾乎沒有一個外面的起屋木匠敢來我們貓莊附近攬活兒,他們都曉得,只要向師傅還活著,這活兒給他們做他們也是不敢做的。師傅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給我和師兄弟們說過,大料木匠是不能做小料活兒的,我們不跟人家比細工,人家那雕功鏤功銼功,我們是沒有的;同理,你讓他們起棟屋試試,只要吹場大風(fēng)或下場小雪就會讓屋子塌掉。他們敢起屋嗎?哪怕是給自己家起一座豬圈或牛欄?這叫各有所長,也有所短,拿自己的短處跟人家的長處相比,硬要去較這個勁,只會自取其辱。木搖籃被砸之后,我就再沒碰過小料活兒了。師傅死后,我們貓莊一帶農(nóng)村里基本上再沒有人起木屋了,都建磚房,他的那些徒弟們紛紛轉(zhuǎn)行,有去做泥瓦匠的,有去做油漆匠的,更多的人則進城去打工了,去我們酉北城,州城,或到廣東浙江等沿海的大城市,他們大多也是進家具廠做木工師傅,不僅能混到飽飯吃,有些人還賺了大錢,出去幾年后就回來修了兩層或三層的磚樓。也曾有在沿海城市混得好的師兄邀我去他做工的家具廠,但我沒有動心。我喜歡做大料木匠,我喜歡走鄉(xiāng)串寨,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喜歡背井離鄉(xiāng),更不喜歡拋妻別子,沒人請我起屋之后,我就去四村八寨合木。這一做我又做了三十年,一直做到現(xiàn)在老了,再沒人請我了。

我最遺憾,也是我這一生中最具挫敗感的是,我做大料木匠四十年,從未真正獨立地起過一棟木屋,別說一正兩廂、五柱八掛的大屋,就連一棟三柱四掛的小屋或三柱兩掛的人字屋也沒獨立起過。這也是這些年來我很少跟人提及我曾是起屋木匠的原因。跟師傅做學(xué)徒時我一直給他做助手,打下手,出師后我也曾攬到過幾次活兒,但每一次都是師傅不放心,最后還是我們一起做,從設(shè)計屋型到木料加工,一直到樹屋和上梁,其中的每一根墨線,每一個孔眼和木栓,每一根柱子每一塊排方,以及挑方、斗拱、地腳方等等,都是在他老人家的指導(dǎo)下,甚至是他親自動手的情形下完成的,我仍然只是他的助手和下手。誰讓他不僅僅是我的師傅,還是我的親舅舅呢,他對我總是比對別的徒弟要多關(guān)照一些,也更不放心一些。師傅是個好人,更是一個好木匠,只可惜他死得早了一點,才六十剛剛出頭。他死時跟一般農(nóng)村人比起來根本還不顯老,死之前他面容飽滿紅潤,身體健碩,胸脯和手臂上的肌肉鼓起來像一只只大老鼠在竄動,以他的身體狀況,如果不出意外再多活十年二十年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但有時我又想,師傅其實也死得其時,死得其所,他要是再多活十年二十年,甚至只要再多活三五年,眼見著自己親手起的木屋一棟棟地被拆掉,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磚樓取而代之,眼見著自己身強力壯卻找不到活兒干,眼見著徒弟們紛紛轉(zhuǎn)行,甚至去做他最不能容忍的小料活兒,以他的脾氣說不定會被活活地氣死,就是不被氣死,也會郁悶死。這就是他死得其時。說他死得其所,因為他是死在自己的職業(yè)崗位上的,就像一個士兵戰(zhàn)死在沙場上,一位教師累死在講臺上,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

師傅就是死在他起的屋上。那天我們是在給貓莊十里外的小寨吳有發(fā)家樹屋,這是一棟五柱八掛的大木屋。從吳有發(fā)家備足木料后,我和師傅背著家什行頭進他家新屋場那天算起,我們做了一年多近四百個日子才終于迎來了樹屋的這一天。吳有發(fā)是小寨的村長,這天他找來了幾乎全村所有的青壯年勞力來幫忙樹屋,有三四十個人,加上看熱鬧的婦女和小孩,整個屋場上就像趕場一樣熱鬧,人多力量大,樹屋時我和師傅幾乎沒有插手,就站在旁邊指揮,他們鉚足力氣,一陣風(fēng)似的就把四副排扇樹起來了。一切都非常順利,跟我和師傅預(yù)計的一樣,不等太陽從對面的雞公山上露臉,整棟屋的骨架已經(jīng)矗立起來了。這是一棟占據(jù)兩百多平方米的大屋,二十根柱子,三十二根掛子擎天豎起,直指蒼穹,非常壯觀、雄偉,所有的柱子和木方也連接得非常緊密,整座屋架堅固結(jié)實,十二級臺風(fēng)也吹不散架的架勢。問題出在樹完屋后上梁時,當時我正在屋架上拴木栓,二十根柱子,三十二塊排方,有四扇排架,總共要拴一百零八個木栓,這活兒是在屋架和挑方上爬上爬下,師傅年紀大了,得我一個人做,需要一段時間來完成。那年我才三十歲左右,正是年輕力壯手腳利索的年紀,我可以像雜技演員走鋼絲繩一樣,踩著一塊排方從一扇排架走到另一扇排架去。正當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堂屋上方的一塊排方上時,我看到下面有幾個人抬著木梁進了堂屋擺放祭祀品的大桌子前。在我們貓莊,甚至整個武陵山區(qū)一帶,上梁是樹屋最重要的一個儀式。就像樹屋要看日子,上梁更要看時辰,時辰一到,儀式就要舉行。舉行的儀式最先是木匠師傅祭祖師爺魯班,然后是屋的主人祭祀祖先,再之后就把沾上雞冠血的公雞毛粘貼于木梁兩端,由兩個人扛著木梁爬木梯和排方登上屋架中柱的頂端,把木梁放于中柱頂端的窠臼里。之后上梁的兩人騎于木梁之上撒梁粑粑讓大家搶。上完梁,整棟屋的起屋木工活兒就算徹底完工了,木匠師傅可以把斧頭豎起放進背籠里去了,只等主人結(jié)賬后走人。至于以后的上木檁,釘檁條,裝板壁,都不是起屋木匠的活兒,那是裝屋木匠的活兒了。當然,裝屋我和師傅也能做,但師傅不屑于做這個活兒,我們跟吳有發(fā)談的只是起屋,不包括上檁子、裝板壁。上梁也是有講究的,抬木梁必須左主人右?guī)煾?,木梁的左端由屋主自己抬上去,若是屋主年邁乏力,也可由兒子抬,沒有兒子或兒子尚小就得由侄子代勞,這活兒就像是老人時抱靈牌一樣,只能是最親的人或自己家族的人,女婿之類的是不能代勞的,木梁的右端則要由起屋的木匠來抬,哪一個木匠,這個倒沒什么講究,師傅也行,徒弟也行。那年吳有發(fā)才三十七八歲,正是身強力壯的年紀,當時我在屋架上,也許是因為時辰到了吧,師傅沒有喊我下來,他自己抬起了右端的木梁往木梯旁走去。那年師傅已過六十,早幾年他就不抬梁了,由我或一起做工的其他的徒弟去抬,等我想喊一聲說我下來抬梁時,吳有發(fā)已經(jīng)一步跨上了木梯,接著師傅也跨上了另一架木梯。那根梁是干杉木的,又大又長,但不算太重,我看到師傅抬起也不顯得費力,他一步步爬木梯時既沒有蹣跚,更沒打趔趄,因此我就沒有順著已經(jīng)到達的側(cè)柱溜下去接替師傅。正當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木栓勾下頭去時,聽到“嘭”的一聲巨響,伸頭一看,師傅一頭栽倒了下去,隨同他一起掉下去的還有他扛在肩上的那根木梁。我看到木梯折斷了,師傅應(yīng)該是從第五或第六級梯階上跌下去的。這架木梯總共十二級,很容易就能看到是從正中折斷的。當時我嚇壞了,急忙從側(cè)柱上溜下去,等我到了師傅跌倒的地方已經(jīng)有幫忙樹屋的小寨人扶起了他。吳有發(fā)也從木梯上下來了,剛才師傅跌下來時,他丟開了肩上的木梁,因此他沒有摔倒下來。大家圍著師傅問他傷著哪里了沒有,師傅呆呆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問他,不作聲,就是呆呆地站著,像是一下子不認識了我們似的。我上前去查看他有沒有傷,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耳后方擦掉了一大塊皮,露出滲出細密得如同汗水般血水的頭皮,紅得鮮艷奪目。我估計應(yīng)該是木梁落地后彈跳起來時撞擊的。我搖著師傅的身子大聲喊他,似乎一下子把他喊醒了,他用手捂住蹭破皮的頭部,連聲說沒事,沒事的。他又吩咐我趕快和吳有發(fā)去上梁。有人重新搬來了一架木梯架上,我就放開師傅讓別人扶著,和吳有發(fā)抬木梁去上梁。

上完梁,吃了圓滿飯,吳有發(fā)給我們結(jié)了賬,我和師傅就回了貓莊。從小寨到貓莊也就是十來里路,我現(xiàn)在依然清楚地記得,我們還沒走到一半路,還沒有翻過大牯嶺坳口,師傅就走不動了,說他頭疼得厲害。我再次查看了他的左后腦,發(fā)現(xiàn)擦破皮的地方腫起了一寸多高,顏色已經(jīng)由艷若紅花變成烏紫烏紫的了。師傅給我說,從木梯上跌下來后他就疼得受不了,怕主人家“兆頭”不好,只好硬撐著。確實,我們貓莊一帶無論做喜事還是喪事都很講究“兆頭”,出了事故,都是“兆頭”不好,主人家至少會有一年的心理陰影,這還是這一年中沒觸霉頭。要是出了事,肯定要怪鬧“兆頭”的人,師傅做了一輩子木匠,起了幾百棟屋,從沒出過一次任何“兆頭”,他不想年過六十了反而“晚節(jié)”不保。很顯然,這確實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一個兇兆,這個“兆頭”沒有應(yīng)在吳有發(fā)家,當晚就應(yīng)在了師傅自己身上了。很多年過去之后,有時我還禁不住回想那天的情景,非常詭異的是,我記得那架木梯正是上梁前三天師傅用木梁的邊料做的,看起來確實很結(jié)實牢靠,三天來,大人小孩都曾爬上爬下過,它怎么就在上梁時折斷了呢?我想,這正應(yīng)了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的話,師傅是個起屋木匠,一輩子只干這個活兒,他也得死在這個活兒上頭。這是宿命,除此再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那天,我把師傅從大牯坳背回家后,我說要找輛手扶拖拉機送他去葫蘆鎮(zhèn)人民醫(yī)院,師傅不肯去,他讓我?guī)退亮艘恍┳约河冒拙婆莸膫?,就睡下了。到半夜時,師母,也就是我的舅娘,拍打我家的大門喊醒了睡得正香的我,她說師傅快不行了,得趕快送醫(yī)院去。師傅家離我家不到兩百米遠,我剛走上他家坪場就聽到屋里師傅大聲的呻吟聲,他疼得滿床打滾,到他床前后,我看到他頭腫得就像被一群馬蜂蜇過一樣,有一只大冬瓜那么大,臉也膨脹得如同一只洗臉盆,五官完全變形了,幾乎看不到鼻子和眼睛。我嚇壞了,急忙去喊貓莊拖拉機手趙三佬送師傅去葫蘆鎮(zhèn)醫(yī)院。很不幸,師傅沒有熬到葫蘆鎮(zhèn),手扶拖拉機才開到離葫蘆鎮(zhèn)還有三里多路的西溪村分岔路口時,他就落氣了。上車后我就一直抱著師傅,師傅是死在我的懷里的。其實,師傅死時很平靜,很安詳,上車后他就沒有呻吟了,他的一雙深陷于腫起的眼瞼里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亮晶晶的,卻又是很呆癡地望著黑沉沉的天空。這個印象我一直很深刻,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磨滅。我一直抱著師傅的頭,他在發(fā)高燒,剛上車時他的頭顱很燙,我就像懷里抱著一個小火爐一樣。坐在敞篷的車廂里,四面冷風(fēng)吹拂,師傅的頭顱就漸漸地涼了下去。拖拉機翻過楓木坳后,我感覺到師傅的頭顱涼絲絲的,沒有一點熱氣了,我搖著他的頭喊了他幾聲,他也沒有一點反應(yīng),我頓時心里一沉,知道師傅已經(jīng)走了。那年我三十歲,卻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死亡,它對我的震撼至今仍說不清楚道不明白。說得清道得明的是師傅之死使我從一個起屋木匠變成了一個合木木匠,之后整整三十年都是。整整三十年,我一直只合木,再沒做過別的什么活兒。

合木即打棺材。

我們貓莊一帶人把棺材稱作“木”。

師傅死了,自然需要木來入殮。在我們貓莊一帶,很多人一到六十歲就會準備好木,備在家里,等百年歸壽時用。師傅也滿六十歲了,但他還沒有準備木,一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身體好;二則是因為他自己是個大料木匠,自己還干得動時,請別的木匠來合木,顏面上過不去,他想自己動手給自己合一副木。他把木料準備好后卻遲遲沒有動手。把師傅的遺體拉回貓莊,抬進屋后,我就去青石寨請專門合木的羅木匠。青石寨離我們貓莊有七八里路,羅木匠是我們貓莊方圓幾十里唯一一個合木木匠。我敲開羅木匠家大門時天都還沒亮,是他兒子開的門,他告訴我羅木匠十天前就去世了。我問他會不會合木?他嗆了我句,誰會學(xué)打棺材呀!我又問他羅木匠有徒弟嗎?他說,不曉得!說完,“砰”地一聲關(guān)了大門。我只好怏怏地回了貓莊。到了貓莊,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很多貓莊人都來師傅家?guī)兔α?。有人已?jīng)把師傅生前準備合木的木料搬到了坪場上,支好了木馬,等羅木匠一來就可以開工。沒有等到羅木匠來,誰也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找合木木匠。于是大家就圍著我七嘴八舌要主意,有人進屋去拿來師傅的斧子、鋸子、刨子往我手里塞,說你來做吧,你來做吧。又說,你不做就沒人來做了。于是我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成了一個合木木匠。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合過木,師傅也沒教過我怎樣合木,但合木的尺寸,工序我是知道的。師傅生前跟羅木匠是好友,他來貓莊合木或者我們碰巧一起在某一個寨子里做工,他們會經(jīng)常在一起閑嗑,擺龍門陣,有時也拌嘴、逗趣,我就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給他們端茶遞水。有時,羅木匠也會把斧子或墨斗往我手里一塞,讓我替他干一陣子活兒。他和師傅坐在大門檻上一邊扯閑話,一邊給我報尺寸和講要領(lǐng)。合木這個活兒,說白了,就是個體力活兒,其技術(shù)性跟起屋是沒辦法比的,當然跟那些細料活兒更不具可比性,就是把十來根原木鋸開,嵌成底、壁、蓋,組合成一口棺材,底要平,壁要圓,蓋要斜,主要是用斧頭砍,用刨子打磨光滑。我合的第一副木雖然花了三天時間(晚上也干到大半夜),不僅像模像樣,而且貓莊人都說我比羅木匠合得不差。合完木,我坐在木馬上黯然神傷,我想要是師傅還在世,他會怎么評價我給他合的木呢?他會是一副不屑的嘲諷的表情,還是會用他一貫的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表揚我說,嗨,小烑子,干得蠻像回事兒了,我得躺進去試試合不合身。一會兒后,師傅就真的躺進去了,至于合不合身,他老人家是再也作不出評價了。合身也罷,不合身也罷,他都得躺進去,然后埋進地里。我們貓莊人確實對我合的第一副木評價不低,最直接最有效的證明就是他們開始請我去合木,工錢跟羅木匠一個價。這個價比我跟師傅一起起屋的工價還要一天高出八毛錢。我做合木木匠,一方面,師傅死后,再沒人請我起屋,我沒有活兒干了,另一方面,我從農(nóng)業(yè)社時起就一直跟著師傅做木匠,作為一種副業(yè),每年只要給生產(chǎn)隊里交一定數(shù)額的現(xiàn)金,包產(chǎn)到戶之后,請我們起屋的人家更多,忙都忙不過來,我家里雖然有好幾畝田,十多畝地,但我并不懂得怎么從事生產(chǎn),別說拿犁拿耙,就是哪個時令栽什么菜育什么苗,我都不甚了然。除了去做合木木匠,我別無選擇。人總得要活下去,不僅自己要活下去,一家人也要活下去;再一方面,人也總是要死的,死后總得要裝木下葬,既然羅木匠死后貓莊四村八寨已經(jīng)沒有合木木匠,這個活兒就只能由我來做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有人來求我做,來拉我做,不做就得得罪人。一個地方總得有一個合木木匠,就像這個地方總得要有一個起屋木匠,也要有一個媒婆,一個接生婆一樣,你有能力做這個事,既是眾人之福祉,也是自己的責(zé)任,不做即是推卸責(zé)任,不做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盡管一開始我并不喜歡,也不愿意做一個合木木匠,但我沒有辦法推卸,只得去做。我沒想到,這一做,就做了整整三十年之久。

我做合木木匠三十年,我的所有的親人、長輩、鄰居、熟人、朋友,貓莊方圓二三十里之內(nèi)村寨的絕大多數(shù)老人的木都是我合的,那些已經(jīng)埋入地下或還放在地面之上的木至少不下千副了。想一想,有那么多人,不管他們情不情愿離開這個世界,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睡的是我合的木,我就覺得這一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我就心安。今年,我已經(jīng)滿六十歲了,按照貓莊人的慣例,我得給自己合一副木了。一年前,我就備好了合木的木料,十八根,全是六尺長、直徑兩尺以上的水桐木料。若在三四十年前要找這么大這么齊整的水桐木料也許并不是件難事情,但現(xiàn)在要找到就非常難了,哪怕有錢也買不到,究其因,水桐木木質(zhì)緊密,放干后不開裂,埋入地下也不易腐朽,最關(guān)鍵是它質(zhì)量輕,一根同樣大小的干水桐木只有干杉木的一半重,還沒有干柏木的三分之一重。這些年來,我們貓莊一帶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老人后,連抬喪的青壯年都找不齊,以前流行的柏木、杉木棺材都是十六個人抬,現(xiàn)在能勉強湊齊八個人就不錯了。這些年來,貓莊一帶的老人都盡量用水桐木合木,沒有的買,實在買不到只能用杉木,然后花錢從葫蘆鎮(zhèn)上請人來抬喪。我這十八根水桐木料是我一個非常好的叫胡長順的朋友送給我的,他沒要我一分錢,條件是我用心地給他合一副木。合的木也是水桐木的,當然是不收他工錢嘍。水桐木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綿”,一斧頭劈下去,若是力道太大又沒找對角度的話,能夠把斧頭彈起很高,磕到自己的額頭上來。一般說來,合一副水桐木的料比杉木和柏木料要多費兩到三個工,幾十年前是兩三塊錢一個工,現(xiàn)在是兩百塊錢一個工,僅僅就是合木的工錢就要多出五六百塊。不過,反正是我自己給自己合木,反正貓莊一帶該合木的不該合木只要想合的這兩年來我給他們都合了木,再沒有人會請我合木了。葫蘆鎮(zhèn)鎮(zhèn)政府正在推行火葬,今后貓莊一帶人死后不僅要火化,還要裝入一個叫骨灰盒的小匣子里埋入到統(tǒng)一的公墓里,人們已經(jīng)不需要合木了,我——楊烑,楊師傅,肯定是貓莊的最后一個合木木匠了,我給自己合的這副木也肯定是我做合木木匠三十年來合的最后一副木,我早就已經(jīng)很閑很閑,無所事事,就是多十個工二十個工甚至三十個工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怕費工。說實話,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我給自己合的這副木,到時自己能不能睡上,這可就說不準了。

我做大料木匠整整四十年,從二十歲一直做到六十歲。前十年跟著師傅到處起屋,后三十年我一個人走村串寨合木。算起來,我這一生,跟著師傅一起起了不下五十棟屋,獨自合了不下千副木。起一棟屋,僅柱子、掛子和檁子就要一兩百根木料,合一副木,一般要六尺長短的十二根木頭,若是木頭小則需要十六根或二十四根。經(jīng)過我手劈、削、鋸、刨、打孔,組裝成屋架或木的原木應(yīng)該不下三萬根之多。三萬根木頭還原成枝葉茂盛的樹木,不說那是一片參天蔽日的森林,至少也能覆蓋幾山幾嶺,若是單株排列起來,可以連綿百里不止吧。五十棟木屋若起在一片平地上,在貓莊一帶能算得上是一個大寨子了,上千副木若下葬在一處,怕是要占據(jù)整整一面山坡吧,那也是一個很大的墓園了。只是我們貓莊一帶的風(fēng)俗都是擇風(fēng)水散葬的,從沒有一個墓園,那些木散落在幾十座上百座大山的樹林里或臺地上,并不顯得氣勢恢宏或蒼涼沉郁。我是個粗人,沒有耐心干細工活兒,也干不好那類活兒,我只喜歡做使大力出大汗的活,我覺得做一個大料木匠挺好的。我喜歡用斧頭劈、砍、削木料,喜歡用鋸子鋸、刨子刨木板,我喜歡聞柏木、杉木、桐木等各種木料散發(fā)出來的清新的帶著樹脂味兒的微微的香氣。我喜歡汗水從我額頭、面頰滴落,開溝似的沿著胳膊、胸膛和脊背流下來的感覺,等到晚上沖個涼水澡或洗個熱水澡,那真是無比的愜意。一覺睡下去,第二天什么時候天亮的也不知道。年輕時如此,現(xiàn)在年老了也一樣。早在十年前很多木匠都鳥槍換炮,用上了電動鋸子、刨子,鉆孔機,打磨輪等等現(xiàn)代化工具,但我不喜歡這些高科技的玩意兒,我曾經(jīng)用過一次電動鋸子,它粗笨,一點不靈巧,用起來也不順手,開關(guān)一開,馬達的嗡鳴聲像一條條蟲子一樣往我耳孔里鉆,震得我的手臂簌簌發(fā)抖,我更受不了隨著鋸齒轉(zhuǎn)動,木屑粉末飛濺,像有人不斷地抓沙子往臉上扔,打得整張臉生疼生疼的,木屑粉末也直往嘴巴、鼻孔和眼睛里鉆,令人非常不舒服。我只鋸了三截木板,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回聲,手臂被馬達震麻了,整張臉也木了,鼻孔嘴巴里全是粉末,眼眶四周紅得像雞屁股一般。跟手工拉鋸的感覺簡直是云泥之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拉鋸一推一扯,一進一退,張弛有度,輕松和諧。再說,拉扯鋸子發(fā)出的沙沙沙的聲音,那是悅耳的樂音,平靜、舒緩,像流水一樣。記得上初中時物理老師告訴過我們,再大的水流聲都不是噪音,哪怕是轟然作響的瀑布,而一切的機器發(fā)出的聲音都是噪音,它們尖銳,嘈雜、喧囂,只要超過一定分貝,就會令人煩躁不安。我受不了電動工具的噪音。也許,若是真要我改用電動工具,三天下來,要么我會完全適應(yīng),要么我會發(fā)瘋??蓡栴}是我再不會去試它,三分鐘我都受不了,我怎么會有耐心去忍耐三天呢?這一點我跟我的好朋友胡長順一樣的固執(zhí)。胡長順是個舀紙匠,幾十年來就用土法造紙,也是從未改變過,從未想過要用機器生產(chǎn)紙張。事實上我們都是高中生,都不是一個反對現(xiàn)代科技和現(xiàn)代生產(chǎn)工具的老頑固,幾十年來,我們也跟隨著時代聽收音機,看電視,坐機動車輛出行,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你拒絕也沒用,它說涌來就涌來了,你要么被它裹挾著向前進,要么被它打翻在地止步不前。我既是前者又是后者,我有時隨水流舟,有時又逆水行舟,我只是堅持自己的習(xí)慣,什么工具用起來順手,舒服,就用什么而已。就像坐車能快捷地到達目的地,我就坐車(事實上我有暈車的毛?。?;我用手工工具能讓我更專注地干活兒,而且干起來順手,自己也舒服,我就用它們干活。至于效率,我倒是從沒有考慮過。我就是一個合木木匠,我合一副木最多六七天,最少只要三四天。我的工作主要是對木料大削大劈,大截大合,即使我換電動工具,使用頻率也不高,只能裁一下前后擋板的木板和嵌內(nèi)壁的木條,一天用不上三分鐘,合整副木節(jié)省不了一個工。再說,我現(xiàn)在根本沒有必要換工具了,因為我已經(jīng)再沒有活兒干了。合完自己這副木,我就能一天挨一天地等死了。

我做大料木匠整整四十年,前十年跟著師傅起屋,后三十年我一個人合木,說起來挺有意思的,在我們貓莊一帶合木也叫做起屋,起地屋或起天堂屋。這意思是地上的木屋是供活人居住的,地下的木是供死人居住的。事實上也真是這么回事,木屋的木梁上畫的是太極圖,木的后擋板上也是畫的太極圖,一模一樣的圖案。區(qū)別只是木梁的太極圖是紅黑二色圖案,木上的是黑白二色圖案。貓莊人都相信人死后是要上天堂的,無論好人還是壞人,沒有人覺得自己會下地獄,他們相信木雖然是埋入地下的,但會隨同人的靈魂一同飛升入天堂,他們相信屋只是人在大地上的臨時居所,木才是人的永恒的住處。據(jù)我所知貓莊沒有一個人信教,沒有一個人是道教佛教基督教天主教教徒,他們對人死亡之后的想象只是源于一種最樸素最原始的信仰,這信仰傳了幾千年上萬年,一輩一輩的人都深信不疑,就像相信玉皇大帝真實存在,相信月宮里真有每晚在砍桂花樹的吳剛和寂寞的嫦娥一樣。不僅那些沒有文化的老公公老太太們信,就連教書先生謝家旺也信。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給我說過,地上的屋是人的這副俗世臭皮囊的住處,地下的木才是人的靈魂的永恒居所。我還笑話他作為人民教師不好好教書育人,盡想些高深玄奧毫無用處的東西。記得有一年秋天,我給謝家旺老娘謝胡氏合木時,他天天都在跟我討論這個玄奧的問題,他說人不可能永遠住在地上的屋里,但卻會永遠地居住在地下的屋里,因為人總是要死的,活著只有幾十年最多一百年光景,但死卻是永恒的。他還說,地上的屋是可以換來換去的,小屋可以換大屋,木屋可以換磚屋,地下的屋誰能換呢?實在要換,那也是別人替你換的,畢竟這種折騰自己替先人換屋的人不多吧?

謝家旺愿意跟我討論這些,是因為我是他的學(xué)生,小學(xué)時他代過我兩年語文課,他也知道我上過高中,知道我喜歡看點《三國演義》《說岳全傳》《七俠五義》之類的書籍,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是個木訥的、沉默寡言的人,知道我不會真正地跟他討論問題,更不會反對他的觀點。他知道我只會聽。那時我還年輕,才三十多歲,沒有經(jīng)歷多少世事滄桑,悲歡離合,那時我也才剛剛開始合木。給師傅合的是第一副木,給他老娘謝胡氏合的是第二副木。那時我對合木這個活兒都心存抵觸,很不情愿被謝家旺硬拉來干活兒。他老娘已經(jīng)病重在床,挨不過幾天了,我?guī)缀跏潜凰怖雷硭液夏镜?。雖然我嘴上不反對他,心里卻對他的這一套說辭很是不屑,覺得牽強附會,甚至滑稽可笑。我讀過書上過學(xué),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知道人死如燈滅,所謂的靈魂,就像鬼魂一樣,我認為是不存在的,那是人們臆想出來的形而上的東西罷了。我從來都不相信。后來謝家旺老娘謝胡氏奇跡般地挨過了那場重病,又旺旺地活了好些年,一直活到八十八歲米壽那年才去世。倒是謝家旺走在了他老娘的前面,第二年他就走了,睡了我合的那副木。世事難料?。≈x家旺到死都不會想到那副木會是他自己睡了。他死得很突然。他老婆王鳳菊說,頭天夜里他說有點頭疼,吃了幾片安定,第二天就沒醒過來了。謝家旺死時我沒在貓莊,而是在距貓莊七八里的芭茅寨給我姑父合木,他的葬禮我沒有參加。事實上我當時也并不知道他去世了,等我回貓莊后才曉得,那天他剛好下葬了。謝家旺到死也不會想到他那一次硬拉死拽,讓我一生都與合木這個活兒脫不了干系了。當年我并不想干合木這個活計,如果當初我堅決不答應(yīng)謝家旺給他老娘合那口木的話,我現(xiàn)在就不是干這個活兒的。那么會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許在做泥瓦匠,也許是做花匠,也許會在沿海的哪個城市里的一家工廠做家具,誰說得準呢?因為給謝家旺的老娘合了木,那么彭德明請我給他老爹去合木我就也得去,親戚寨鄰們誰請都得去,漸漸地陌生人也來請了,于是我就成了貓莊一帶唯一一個接替羅木匠的合木木匠了。

福兮?禍兮?真是一言難盡。

說到底,當年我答應(yīng)或者說無力反抗謝家旺,給他老娘合木,是因為我對謝家旺這個人很敬重,要是沒有這份敬重,他怎么請得動我去給他老娘合木?我是堅決不會去的。不說我自己不想干這個活兒,我老婆彭二妹也不準我干這個活兒。但謝家旺來請我了,我就不能不動,不去對不住他,也對不住我對他的敬重。這倒不是說他幫過我什么大忙,我欠了他多深的人情。除了小學(xué)時他代過我兩年語文課,我從未跟他借過一文錢,我老婆也不是他給我介紹或做媒的,我的一兒一女還沒到啟蒙時他就退休了。除了兩年師生之誼,我不欠他什么,但我敬重他這個人。在貓莊,我只敬重兩個人,一個是我?guī)煾?,另一個就是謝家旺。謝家旺在貓莊村小教了一輩子書,貓莊一茬一茬的孩子都要從他的手上小學(xué)畢業(yè),再進入初中或高中,幸運的再升入大學(xué)。不論他教得好與壞,但他對每一個孩子都一視同仁,視若己出,不管你是支書、村長的娃,還是拖欠著學(xué)費的窮人家的娃。包產(chǎn)到戶以后的很多年,貓莊村小只有謝家旺一個老師,那年月貓莊人大多數(shù)都窮,娃的學(xué)費都是拖著欠著,要等賣掉農(nóng)副產(chǎn)品后才能交,謝家旺收不上的學(xué)費,區(qū)教委就扣他的工資,欠多少扣多少,謝家旺每到年末就一家一家去收拖欠的學(xué)費。他有一個習(xí)慣,哪家他一年都只去一次,當場收到的不說,收不到的說好日期自己送他家去,逾期沒送,他也不會再上第二次門去取。他在貓莊教書幾十年從未有一個娃因為交不上學(xué)費而輟學(xué),他的口頭禪是:有錢沒錢,書都要讀,多識一個字就能少吃一點虧。那年我給他老娘合木時還說到這個事,他告訴我?guī)资陙硭畹膶W(xué)費不下一萬塊錢,到他退休時至少還有三千塊錢沒有收回來,他也沒有再去收過。貓莊人都說他是一個好人,對他的尊敬可以說比我?guī)煾颠€要高很多,平時需要人幫忙什么的,只要他開口,別人再忙也不會拒絕。那天他來我家,要我去給他老娘合木,我還沒開口我老婆彭二妹就一口回絕了他。她說我家楊烑又不是合木木匠,他是個起屋木匠,你找別人去呀。謝家旺說能找到別人我就不來找他了,邊說邊把我的斧子鋸子刨子墨斗往背籠里裝,裝好后自己背上,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臂往堂屋外拽。我就只好跟著他出去。其實我也可以反抗、掙扎,甩脫他的手,不跟他去,但我做不到。我?guī)煾嫡f過,永遠不要讓一個好人傷心,更不要讓一個好人失望,因為這世界上好人太少了。謝家旺就是一個好人,我不能看著他老娘快要死了他卻到處找不到給老娘合木的木匠。那個時候我們貓莊人的禁忌很多,跟別人家借木被認為會帶來不吉利,沒有人肯借的,那時別說葫蘆鎮(zhèn),就是酉北縣城也不一定有棺材鋪,買木很難買到。我不能看著謝家旺六神無主,急得發(fā)瘋。這不是我的為人,我也做不到這么絕情寡義。我老婆彭二妹,也不好生生地阻攔我,因為拽我的那個人是謝家旺?,F(xiàn)在,謝家旺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用我們貓莊的話說他的白骨都可以打鼓了。他是一個好人,靈魂早已飛升到他自己所說的那個天堂了吧?愿我給他老娘合的他睡了的那副木,在天堂里也是華美大廈,愿天堂里沒有頭痛,也沒有安定片。

謝家旺死后不到一兩年時間,時代的滾滾洪流就席卷到了貓莊。首先是很多年輕人外出去打工,他們先是去廣東沿海一帶,廣州、汕頭、東莞、惠州,接著又是一撥撥地去江浙一帶的寧波、溫州、蘇州等等地方。仿佛一夜之間,村村寨寨就空空蕩蕩了,就像來了一場無聲無息的颶風(fēng),一下子把年輕人全吹走了,吹到很遠很遠的看不到的地方去了。那幾年,村子空了,人也閑了,很多田地都拋荒了,最忙碌的卻是管我們貓莊片區(qū)的葫蘆鎮(zhèn)郵政所郵遞員小彭,他的帆布郵政包來時跟他矮胖的身子一樣,永遠都是圓鼓鼓的,塞滿了平信、掛號信、航空信和匯款單據(jù),他每三天一次穿梭在貓莊一帶村寨的山路上,是老人們翹首以待的綠衣天使,也是唯一能每隔幾天就能固定見到的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把郵政包里的那些像雪花一樣從外面的天空里飄落而來的匯款單據(jù)又像雪花一樣地撒入到各家各戶的老人們手里。這些雪花在老人們的手里短暫停留后,不等融化,又飄回到葫蘆鎮(zhèn)郵政所,落入柜員張秀麗的手里,換成一疊疊紅紅綠綠的鈔票。這些鈔票到了這些老人們的手上,于是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拆舊屋,建磚樓。那幾年,我們貓莊一陣風(fēng)似的興起扒倒舊木房,在原址上蓋磚樓,每個村寨皆如此。有些根本就不是舊屋,才起十來年不到,有些甚至還是才起兩三年的新屋。像小寨的吳有發(fā)家,也不到五六年時間,柱子、排方、板壁都是新嶄嶄的,刷上去的桐油還是紅彤彤的,沒有變色,更沒有發(fā)黑,吳有發(fā)這狗日的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說拆就拆掉了。那可是五柱八掛的大屋啊!是我和師傅起的最大的一棟屋,也是花時最久的一棟屋。我們花了整整十四個月起它,狗日的吳有發(fā)只花了半個早晨就放倒了它。

那幾年里,我們貓莊這樣百十戶人家的中等寨子就扒掉了十多棟木屋起了磚樓,我走到哪個寨子里去合木,都能聽到那里在摧枯拉朽似的拆木屋,一排排的屋架轟轟隆隆地倒下,很多屋都是我和師傅起的。人家拆屋我從來不去,連看也不看一眼,可是那轟然作響的聲音我卻躲不掉,每倒下一排屋架就會砸得我心里疼痛一陣。這陣疼痛還沒有過去,那一排屋架倒地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起一棟屋從開始備木料算起至少要一年半載,拆一棟屋只要半個早晨,連把整個骨架運走得干干凈凈也只要小半天時間足夠了。我想幸虧師傅早死了那么幾年,要是他沒死,看到自己親手起的屋一棟棟地倒下,他不知會怎樣的痛心疾首,他會發(fā)瘋的,他要朝天罵娘的,我敢肯定。他怕是連拿斧頭去砍人的心思都會有的。最可惜的還不是吳有發(fā)家的那棟大屋,那棟屋雖然大,雖然是建在半山腰的,師傅和我也用了最大的心血去建的,建得確實氣勢不凡,遠遠看去龍盤虎踞,雄偉壯觀,但那棟屋只能算師傅和我的得意之作,并不是最杰出的可以傳世的經(jīng)典之作。我和師傅合作起的杰作無疑是我的朋友胡長順家的那棟吊腳樓。

胡長順不是我們貓莊人,他家在距貓莊十來里的葫蘆鎮(zhèn)不遠的一條峽谷里,叫做西溪村。那是一條非常美麗的峽谷,西溪村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寨子,峽谷中央有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河,溪水是從幾十里外的一座大山的山洞里流來的,一年四季清亮潔凈,且不斷流。溪水兩邊是坡地,散亂而有序地建著十多棟房屋,房屋一律皆木屋,青瓦黑壁,古樸寧靜,屋旁是田地,夏天綠油油的,秋天一片金黃,一到冬天,那里的雪總是比別的地方來得早,白茫茫的一片。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個村莊,可惜現(xiàn)在好景不再,村子里再沒有一棟木屋了,也沒有多少樹木了。早在十年之前,一到秋末,溪水就斷了流,大而丑陋的卵石常年裸露在風(fēng)中,像眾多冤死者永不瞑目的眼睛。胡長順家不在坡地上,是西溪唯一一家建在溪河岸邊的木屋,屋后是片青蔥翠綠的樹林和竹篁,屋前是一個很大的坪場,坪場外就是溪河。在坪場和溪河之間高坎的半中央有一個狹長的,寬約六七尺的臺地,臺地上建有兩座約幾平方米的竹棚,那是他們家的舀紙作坊。只要不是下雨天,他們家坪場上、階沿上、屋檐下,到處都晾曬著自造的土紙,一片金黃,就像他們家從沒有四季變換,永遠都是豐收的初秋季節(jié)似的。胡長順家因為舀紙,包產(chǎn)到戶后很是賺錢。他們家原只是一棟中等的五柱四掛的木屋,是從他爺爺手上傳下來的,胡長順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妹妹,那棟四間房的木屋不夠住,手里有錢后他父親胡天明就請我們師徒去給他家起兩間廂房屋,把舊房擴建成一正兩廂的大屋。我和師傅到了他家,一看地形,他們家臨溪,前面清水后面綠樹,東面的屋基又比正房屋基低了好幾尺,填起來要幾十方土,師傅就建議胡天明西廂房建成普通的廂房屋,東廂房不如建個大吊腳樓,外廊用欄桿圍,又可以晾紙。胡天明想了整整兩天,第三天早晨天不亮就跑來貓莊敲師傅家的大門,只說一句話,向師傅,就按你講的搞,背行頭家什去我家吧,長順娘去買酒肉了,晚上哥倆好好呷幾口酒。那時我還是沒有出師的徒弟,所有設(shè)計都是師傅的功勞,他確實用了心,把吊腳建得檐牙高啄,飛脊翹角,像一只棲息在樹梢上展翅欲飛的大鳥似的。建成后師傅和胡天明都非常滿意。我們自己滿意還不算,這個吊腳樓建成三年后,有一天胡天明專門跑到貓莊來找?guī)煾担f州城要建一座民俗博物園,他們來人想買走他家的那棟吊腳樓。師傅問,出多少錢?胡天明伸出一個巴掌,又加了一根食指。師傅說,六千,不賣。胡天明嚷嚷道,六萬!那個時候大米才四角八一斤,肉也不到兩塊錢一斤,六萬塊錢可以連原材料帶木匠工錢起三十棟胡天明家那樣的吊腳樓,聽到胡天明報出這個價只差驚得我和師傅的下巴骨脫臼。就是六萬這個天價,胡天明也沒有賣掉它。他們家那時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不缺錢。不過,現(xiàn)在你去西溪,再也見不到那棟我和師傅起的最得意的吊腳樓了,現(xiàn)在你只能去找三十多年前的《中國民俗》《攝影畫刊》《湘西風(fēng)情》這些老雜志一睹它的風(fēng)采。那時候有很多州內(nèi)甚至省內(nèi)的攝影記者去西溪拍過那棟吊腳樓,他們中有些人把發(fā)表照片的雜志送給了胡長順,胡長順也給我看過,但我記不清它們登在哪一年哪一期了。

斗轉(zhuǎn)星移,世事難料,想不到?jīng)]過幾年,胡天明還是拆了它,拆得義無反顧,拆得毫不心慈手軟。不僅拆了吊腳樓,一正一廂都拆了。胡天明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兩層的四四方方像碉堡一樣的磚樓。拆屋的那天我正好在西溪劉大勇家合木,劉大勇家和胡長順家只隔了那條溪河,他家的地勢比胡家高出好幾米,但我硬是沒有出來看一眼那一正兩廂的大屋是怎么倒塌掉的。因為先天我來西溪時就看到他家揭了瓦撬了檁條下了檁子,只剩一副空空的屋架了。知道是要拆屋了。那天劉大勇幫忙去拆屋了,他回來告訴我,吊腳樓和西廂房的屋架放倒后,排方從柱子里抽不出來,夾得死死的,只好用斧頭劈開柱子。胡家原想把它們賣出去,現(xiàn)在只能當柴禾燒。聽劉大勇說完后我的眼圈紅了,晚上睡覺時,我想起了師傅,想起我跟他起這棟吊腳樓時的許多事情,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第二天早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枕頭還是濕的。那是我三十歲之后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流淚。胡長順家的磚樓修好之后,只過了兩年,他爹胡天明就去世了,他的木也是我合的。他是在磚樓的天臺上收紙時,一張紙沒拿穩(wěn),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他去抓,不小心摔下了樓,跌壞了腿和內(nèi)臟,癱了。癱了半年,我給他合完木后沒有兩個月就走了。在給他合木時,胡長順給我講那年他家要修磚樓,拆舊屋他是堅決反對的,他說他爹修磚樓僅僅就是為了那個屋頂?shù)奶炫_每天能多曬兩三百斤紙,他當時的建議是保存舊屋另建磚樓,但他爹是個蠻橫又固執(zhí)的人,他沒有辦法阻止。他給我說,多好的吊腳樓和廂房啊,拆屋的那天晚上,我哭了,你信嗎?我當然信。因為我還沒有忘記那天晚上我也哭了。

那年我三十九歲,胡長順比我大兩歲,四十一歲,我們都是中年漢子了。就因為這一句話,我跟他所有的恩怨一筆勾銷,就因為這一句話,我認定了他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我跟胡長順很早以前就認識,我們是中學(xué)同學(xué),那時我們都在葫蘆鎮(zhèn)七中上學(xué),他在高八班,我在高九班。那時我們就常在一起玩,關(guān)系比較要好,他家離葫蘆鎮(zhèn)近,只有幾里路,他帶我去他家吃過好幾次飯。他爹胡天明和他娘向春桃也都很喜歡我,據(jù)胡長順后來告訴我,他爹娘曾經(jīng)還想把他妹妹胡長梅嫁給我。這點我還真不知道,不過胡長梅長得還真是漂亮,若當初胡長順給我透露了這個信息,我就有勇氣請媒人去他們家提親了,很可能現(xiàn)在跟胡長梅老夫老妻廝守一起。當年我沒有勇氣啊,可惜這個消息晚來了好多年。當年胡家是富戶,我們家是貧戶,門不當戶不對,我怕媒人被胡長順轟出來,自討沒趣。自從包產(chǎn)到戶之后,胡長順家兩三年內(nèi)就快速地發(fā)家致富起來,原因是他們家有一門祖?zhèn)鞯氖炙嚒?。這在我們貓莊一帶,就像以前的羅木匠,現(xiàn)在的我本人楊木匠合木——獨一無二。舀紙,就是土法造紙,純手工造紙,就是用竹子、稻草、秸稈、樹皮、藤根等原料造紙。舀紙有很多道工序,浸泡、漂洗、踩漿、洗漿、舀紙、揭紙、曬紙,工序非常復(fù)雜,好處是只要一座竹棚,一口兩平方米的化漿池,一個臺面,一張竹簾,單人就可以操作。一個人可以控制一個作坊,完成所有的工序。我們貓莊人把胡長順家造出的這種紙叫做土紙或者草紙,意思是用土方法造的紙或用雜草造出來的紙,酉北市內(nèi)的人把它叫做火紙或香紙,這是根據(jù)它的用途叫的,這種土紙只有一種用途——就是在祭祀時燒掉,一縷青煙后化為灰燼。酉北人香和紙不分家,總是連起來一起叫,其實香是香,紙是紙。除了祭祀外,這種紙就不能做任何用途了,連擦屁股都不行,因為它上面有很多粉末,會讓人屁眼不舒服。說是祭祀用紙,這種土紙用量最大的地方還不在于清明掃墓,冬至上墳,年三十送亮等祭祀活動,而在于死人辦喪事時燒紙。我們貓莊一帶,甚至酉北乃至整個武陵山區(qū)一帶的民俗,死人都要做道場,要燒香燒紙,別人來吊唁,也要送香送紙。一場道場短則三天五天,長則達七天九天,所有的道場中都會有燒包袱的儀式,一次性要燒好幾十個上百個包袱。貓莊人相信這種紙在陽間里燒成灰后就變成了陰間里的錢幣,如“十王進貢”“小鬼讓路”就是燒包袱給閻王和小鬼們行賄,還有也得給所有的死去的親戚朋友們燒包袱,打點他們,讓他們照顧好剛剛離開陽間到了陰間的親人。包袱里包的就是這種土紙,壓得很緊,打成包,一包輕則三四斤,重則達十來斤,有的富裕人家老人,一次性就要燒掉幾百斤紙。一場葬禮下來,富裕人家起碼要燒掉半噸或一噸紙,貧窮些的人家也要燒掉好幾百斤紙。三四十年前,酉北全境幾乎沒有造紙廠,像胡長順家這樣的舀紙作坊也不多,據(jù)我所知在我們貓莊一帶,就胡長順家這一家,別無分廠,因此貓莊一帶的人要用土紙,都是去他家買,就是葫蘆鎮(zhèn)的供銷社和一些村寨的代銷店,也是去他家進貨。自從包產(chǎn)到戶后,別人家單干種田地,他們家是單干舀紙。他們家人人能舀紙,最多時他們家有五個小竹棚作坊,在溪河邊的臺地上一字排開,他爹娘,他姐姐和妹妹,他老婆,當然他自己更不用說了,都能舀紙。那時候他們家一年能生產(chǎn)好幾萬斤土紙,不說日進斗金,年入萬元是不會少的。我記得胡天明曾經(jīng)連續(xù)參加過幾屆縣里的萬元戶表彰大會,好幾年內(nèi)胡天明都是葫蘆鎮(zhèn)發(fā)家致富的三個能人之一。另兩人,一個是在酉水河上跑運輸?shù)钠埲龔姡粋€在老街碼頭上開旅社的王大麻子。

說實話,舀紙是非常辛苦的活兒,甚至不比我們做大料木匠的活兒輕松,生產(chǎn)出一張土紙據(jù)說有四十六道工序,工人在幾平方米的四面透風(fēng)的小竹棚里工作,日曬風(fēng)吹(雨天要歇工),胡天明四十多歲時臉皮就又糙又皺像一張麻布,手掌皴裂得像松樹皮似的,胡長順到了四十歲時也跟他爹一個樣了。他們家掙的是辛苦錢。胡長順老婆周小芬就曾經(jīng)跟我抱怨過多次,說他們家一家人都很苦,每天起早貪黑,日曬風(fēng)吹。她還跟我開玩笑說,早知這么辛苦,不如不嫁胡長順嫁你,你在外做工,我只要在家里縫縫補補,你看看我這張臉,糙得像個老太婆了,再看看你家彭二妹的臉,還嫩蔥得掐得出水來。我說我老婆那是懶呀!周小芬說的也不全是開玩笑的話,她是只差一點點就嫁給我了,我們已經(jīng)訂過親,后來她們家悔了親。否則,她現(xiàn)在就是我老婆。這也就是我和胡長順的怨點,因為她,我們兩人好多年沒有往來,直到胡天明快死前胡長順請我去他家合木,我們才重新交往。

我是和師傅給胡長順家起吊腳樓和廂房那年認識周小芬的。記得那是夏天,一連三天上午我在胡長順家坪場上鋸木料,看到溪河對岸劉大勇家灶房外的階沿上時常出現(xiàn)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確良上衣,翠綠色的褲子,看樣子是個姑娘。我來西溪做工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劉大勇家我也去過無數(shù)次,他家只有兩個瘦得像竹竿似的兒子,沒有大姑娘。那個姑娘看起來很勤快,她每次進出不是抱柴禾,就是提著木桶去喂豬,或是端著木盆給雞鴨撒食。一天好像都沒停過。說不清為什么,第三天后我突然對這個女孩子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繼而這好感就變成了一種沖動,我想去看看她是誰。那年我二十二歲,還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定親,有這個想法很正常。那幾天剛剛發(fā)過一場山洪,溪水暴漲了兩三尺,流得洶涌,淹沒了溪河中的跳巖,我又不會游泳,過不去。好在兩天后洪水就退了,且變清變亮,這天清早開工時我看到溪河里的跳巖露了出來,我想午飯后是不是去劉大勇家轉(zhuǎn)轉(zhuǎn)?我沒想到還未到中午,那個姑娘就提著籃子來溪邊洗菜。我看著她蹲下去,掏出菜葉擱在一塊光潔的石頭上,她也看到了我。一會兒后,我看到她突然站起來,聽到了她喊我,師傅你忙不忙?她說她姨家豬圈門被豬拱壞了,條子豬快要跑出來了,她姨父趕場去了,叫我?guī)兔θバ拚隆N耶斎粯芬馊?。于是我就提著斧頭踩著跳巖過了溪河,跟她一起去劉大勇家屋后的豬圈。處近了看這個女孩子,真是漂亮,不僅身材健康飽滿,還有一張銀盤似的白凈的臉,她笑起來臉上滿是紅暈,淺淺的羞澀浮在彎彎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里。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姑娘。豬圈的門被豬拱歪了,露出一個很大的空隙,我只用一根大木棍削了一個木楔子重新塞上,只花了幾分鐘就把它弄正,我一邊做這些,一邊跟這姑娘沒話找話說,短短幾分鐘里,我知道了她叫周小芬,十八歲,是芭茅寨人,劉大勇是她姨夫,她姨在山上放牛時摔傷了腿,動不了,她娘讓她過來服侍姨母并幫她家里做些洗衣做飯喂豬的雜事。周小芬沒上過多少學(xué),但她性格開朗、活潑,說話大大方方,做事也很敏捷利索。真是個好姑娘!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

后來幾天,我在工余時就常去劉大勇家跟周小芬說話,黃昏時也一起去溪河上面一個深潭里洗澡。我們那時很保守,當然都是穿著外衣外褲泡在水里。有時胡長順也跟著我們一起去。有一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還跑到葫蘆鎮(zhèn)看了一場電影,我現(xiàn)在還記得片名叫《劉三姐》。長話短說,那年我在胡長順家一做完工,回到貓莊的第一件事就讓我娘請媒人去芭茅寨提親,周小芬同意了,他們家也同意了。按貓莊一帶的風(fēng)俗,提親成功后我家馬上就送了開口酒和謝肯肉。那年中秋節(jié)前后,幫她家收了三天稻子,掰了一天玉米棒子。芭茅寨離貓莊不過七八里路,我要是沒出去做工,隔幾天就會去看她一次。我們兩家說好了,等過年后拜一次年,就合八字,看日子,元宵節(jié)之后一有合適的日子就結(jié)婚。那年十月初,我和師傅去了三十里外的龍車湖給一戶人家起屋,直到快過年的臘月二十七才回貓莊?;丶液笠环畔卤郴\,我就去灶房里拿菜刀,準備割灶架上的臘肉作為手行(禮物)去周小芬家,娘一把捉住我的手,跟我說周家悔婚了,十月底就把我們家送的東西都折成錢退回來了。娘說的我不信。我非要跑到芭茅寨去問問周小芬。我一口氣跑到芭茅寨時天都黑了,離周家還有幾十米時就見到她家大門外的屋檐下亮著明晃晃的一百瓦的電燈泡,燈光照著柱子上紅艷艷的對聯(lián)和階沿上、坪場里的爆竹屑。我知道周小芬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是昨天就是前天才剛剛辦完婚禮。她家只有一個正在讀書的弟弟,除了她出嫁不可能辦紅喜事。回去后我大病了一場,但那時我不知道她嫁給了誰,嫁到了哪個寨子。

第二年春天,有一天我去葫蘆鎮(zhèn)趕場,剛走到往西溪去的分岔路口時,看到周小芬和胡長順手牽著手從西溪走過來,我才知道她嫁的是胡長順。胡長順也看到我,老遠就喊我,等他們走近了一些,我認出了那個姑娘竟然是周小芬,她很不好意思地抽出了被胡長順握著的手,拐過頭去。當我認出周小芬時,我的臉就綠了,胡長順肯定沒有看出我不對勁,還得意地給我介紹說,這是我老婆,去年臘月結(jié)的婚,你也認識她的。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斜看著我,眉毛挑起,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跟周小芬定了婚,我未婚妻被他搶走,他不介紹還好,這一介紹反而是對我的挑釁和侮辱。因此他的話剛一說完,鼻梁就塌了,鼻孔和嘴角也流血了——被我一老拳砸的。胡長順長得瘦弱,打架他不是我的對手,周小芬趕快撲過來抱著我,哭著說,別打了,不怪他,要怪你就怪我吧。周小芬一哭,第二拳我就砸不下去了。她用身子護著胡長順,我砸不到他,要砸只能砸在周小芬背上,我就下不了手。于是我推開周小芬,大步往場上走去。

三個月后,我跟青石寨的彭二妹定了親,當年九月,我就結(jié)婚了。之后有好幾年我跟胡長順沒有來往。大約結(jié)婚四五年后,有一次師傅給西溪村的一戶人家起屋,喊我一起去,我想了想沒去。我不愿意看到胡長順和周小芬,師傅也沒有強求,喊了他的另一個徒弟幫忙。說來奇怪,那幾年里我也從未碰到過胡長順和周小芬,連在葫蘆鎮(zhèn)上趕場時老遠也沒有看到過一眼。我再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十年之后了,那年我給劉大勇合木,也就是他們家拆舊屋建磚樓時,我在劉大勇家做了五天工,只是遠遠地看到胡長順幾眼,我從沒過那條溪河去他們家,他也沒有來過溪河對岸,所以我們沒有正式打過照面。周小芬倒是到她姨家來了好幾次,她告訴我當年悔親是因為他爹娘圖胡家豐厚的彩禮錢,當年他們家窮,他弟弟又讀大學(xué),爹娘就逼她悔親,嫁給胡長順。那次我沒想到,她竟然認識我老婆彭二妹,說出了那番彭二妹比她嫩蔥許多的話來,著實是讓我驚訝不已,也深受感動。這至少說明她還關(guān)心著我,打聽著我的情況。

我真正面對面與胡長順再次相遇,是他主動來了我家,請我給他父親胡天明合木。那天上午,我在山上砍柴去了,家里也沒人,他像只苦斑鳩一樣蹲在我家的階沿上等我。我背著一大捆柴禾回來了,他趕緊站起身來喊我,當時我背著重運子,佝腰駝背,聽人喊我,抬頭一看是他,愣了一下,沒有應(yīng)他,徑直地往屋側(cè)走去。他跟了過來。我倒柴時“嘩啦”一下,柴塊落地直往他腳邊彈去,他趕忙后退了幾步。我碼柴時他才囁嚅著說,我爹不行了,要請你去一趟家里,給他合副木。我面無表情地說,你請別人合呀,找我干嗎?他說,你不是不曉得,方圓幾十里就你一個合木木匠,再找誰去?我說,那你去縣城買一副吧。他說,我爹喊我請你,說能睡上向師傅的徒弟合的木,他死時眼睛閉得緊些。我無話可說了,回頭就去家里找斧頭和鋸子等家什,跟著他去西溪。我當然不能拒絕他,說那些話只不過是故意刺他一下。我既然干了合木這一行,就得遵守這一行的行規(guī),不管是恩人還是仇人,富人還是窮人,人家只要沒喊你做白工,給你付工錢,你都得去。一般來說,在我們貓莊一帶合木這個活兒,就是再窮的人家請你,也不會跟你賒賬,更不會拖欠工錢,斧頭一豎就給你兌清。合木木匠上門取賬會被認為不祥。我再恨胡長順,那個奪“妻”之恨也過去很多年了,我得遵守行規(guī),履行一個匠人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到了西溪,周小芬每天都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西溪離葫蘆鎮(zhèn)近,她每天都去買新鮮的豬肉、排骨,隔天還買一只雞或鴨(他們家要曬紙,從不養(yǎng)雞鴨),酒也是瓶裝的竹葉青。周小芬是想用這種方式補償她的歉疚。其實那幾年是他們家最艱難的時候,兩年前他們家建磚樓,積蓄花得差不多了,老爹摔傷后住院又花了一大筆錢,雪上加霜的是那兩年政府在搞破除封建迷信的運動,死人不準做道場,他們家的紙一張也賣不出去,堆在屋里頭發(fā)霉腐爛了。這事我記得很清楚,我娘就是那年上半年去世的,喪事辦得冷冷清清的,沒有做道場,也沒有燒包袱,貓莊一帶所有做道士先生的人都被集中到葫蘆鎮(zhèn)上的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去了。我給周小芬講沒必要開這么好的伙食,遠近誰不曉得我楊木匠不是個挑嘴的匠人,只要有粗茶淡飯,能吃飽就行。胡長順在鎮(zhèn)醫(yī)院里服侍他爹,但天天回來吃飯,再給他爹送飯。若是他姐姐和妹妹服侍,他就在溪邊的竹棚里舀紙。有一次,我忍不住刺他,說紙都沒有人買了,你還天天舀個屁呀!他淡然一笑,說雖然現(xiàn)在紙賣不出去,但工作還得繼續(xù)做,我就是做這個的嘛。有天晚上,我們喝了半瓶酒,他就給我講當年他曾試圖阻止父親拆舊屋建磚樓,沒成功,父親現(xiàn)在也后悔了,磚屋有天臺,能多曬些紙,但磚樓潮濕,一到雨天,地板和四壁都水漬漬的,會浸濕堆放的好多層紙,紙就發(fā)潮發(fā)霉,每年都要爛掉上千斤紙。然后他就說了那句話:多好的一座吊腳樓,拆了真是可惜!就是勸不住我爹,我和周小芬都勸不住他。拆掉的那晚我都哭了,胡長順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信不信由你。

那一句話說得我只差眼淚都出來了。胡長順讓周小芬去房里找出那些攝影家送給他的拍有吊腳樓的照片的舊雜志給我看,并送了其中的一本給我,我記得叫做《中國攝影家》,我?guī)Щ亓素埱f的家里,前幾年我還翻出來看過,現(xiàn)在卻不知道弄到哪去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平時并不好酒,既沒有酒癮,也沒有酒量,那晚我喝醉了,躺在胡長順家磚屋冰冷的房間的床鋪上,就著五瓦的昏暗的電燈光翻看那本他送的登有他家吊腳樓照片的雜志,我的眼睛再一次濕潤了,那一刻我跟他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我又想起了謝家旺的話,想起他說的地上的屋和地下的屋的那套理論,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就這一兩年來,貓莊一帶拆木屋建磚屋的不下百棟,很多都是才起十年八年的新屋。我跟師傅起的木屋至少拆掉二十多棟了,快占一半了,我想再過幾年,我們起的那些屋就會一棟不剩,全會變成碉堡一樣的磚樓。貓莊老話說,十年樹人,百年樹屋,意思是培養(yǎng)一個人才要花十年工夫,起一棟屋是要住上百年的?,F(xiàn)在不足十年就被摧枯拉朽地扒掉了。我并不反對建磚樓,相比木屋而言,磚樓確實更堅固結(jié)實,也干凈衛(wèi)生一些,我反對的是一有錢就燒包,一窩蜂似的跟風(fēng)扒掉木屋建磚樓。此時此刻,我對謝家旺的理論有了模糊的理解,他說的不錯,地上的屋真的是不永恒的,只是速朽的,地上根本就沒有永恒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是速朽的,有很多東西人們甚至還等不及它朽爛就扒拉掉,就丟棄掉,更換新的替代品。譬如把木屋換成磚樓,譬如把碾子換成打米機,總有一天,換來的東西又會被另外的替代品換掉。那么地下的屋就是永恒的嗎?如果真有天堂,天堂就平靜安寧,一點波瀾不興嗎?我不知道。那晚,我冷得渾身哆嗦,心里卻一遍遍地祝愿謝家旺、我?guī)煾?,還有我娘,祝愿所有的那些睡在我合的木里已經(jīng)埋入地下的人們的靈魂已經(jīng)升入天堂,在那里他們都住華美大廈,無病無災(zāi),安寧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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