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上的民族永遠在歌唱
蘿卜寨
北川新城
春天如期而至。北川新城處處煥發(fā)出生機,行道樹兀自爆吐著新芽,花兒眨巴著眼睛……誠如此時我足下的廣場,安寧祥和。春水像一首綿軟柔情的鋼琴曲,彈奏在我心底,卻牽扯出許多刻骨銘心的人和事。一個叫王孝明的北川人,你在天堂那邊還好嗎?
我與綿陽北川羌族自治縣五龍寨的王孝明初次相識,還是數(shù)年前早春的一天。年屆不惑,方正的臉龐,黝黑的面容,不茍言笑,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當時我在負責《南充晚報》旅游版,他供職于報社隸屬的新聞旅行社,負責北川當?shù)氐穆糜瓮平?。當他繪聲繪色描述北川羌寨和小寨子溝的風光時,我聽得入迷,不禁遐想聯(lián)翩:在川西,在那離天很近的地方,在逶迤連綿的雪山之間,有一個古老的民族——羌族。在那里,生命賦予他們生動的色彩,雪山圣水注入他們殷紅的血脈。
初夏,從南充西行,我們一路追尋夢中的香格里拉——遙遠的古羌族寨落。沿途,擋不住的青山隱隱,遮不住的流水幽幽。晚上12時許,當高高的五龍寨門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江南水鄉(xiāng)清麗的漿櫓聲便漸漸遠去,遠古的悠悠羌笛音剎時吹動了心靈的湖泊:如此的天籟之音,是經(jīng)過雪山圣水洗滌過的嗎?
6月5日,這是五龍寨羌民祭山前夕的一個晚上,這個夜晚歡樂而神圣。我和女兒被寨主安排在竹樓看臺上,女兒頭上戴著我為她采來的用羊角花編織的高山花環(huán),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只羌民們精心挑選出來的雪白的山羊。山羊系在寨中樹下,角上系著紅布條;一壇已經(jīng)開啟的鄉(xiāng)酒,飄溢出淳美的濃香;篝火熊熊燃燒起來了,這邊,羌族小伙子們用力舞動手中的火龍,動作粗獷而豪放;那邊,一對青年男女突然亮開嗓子,綿綿情歌唱起來;幾個羌族老人不甘示弱,手敲羊皮鼓,鏗鏘的鼓點響起來;少女們羞赧著臉上場,為遠方的客人斟上美酒;歡快的沙朗——羌族人的鍋莊,攪熱了五龍寨,和著悠揚的笛音,綿綿青山也跟著歡樂起來。
是夜,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竹樓梯,住進高高的五龍寨。嗅著淡淡的芳草清香,聆聽著樓邊傳來的潺潺溪水聲,對面山頂?shù)臒艄馔蝗痪К摿宋业难垌裁曰罅宋业男撵`:這是人間,還是仙境?哦,這是云朵上的民族——羌族?。〈ㄎ鞯娘L貌就是這樣雋永和清雅的,它像一首春天的曲子,或者心底的一條河,悠悠然就抓住了一個人的心魂。
五龍寨的“祭山會”主祭點選在小寨子溝入口的林中。翌日10時許,祭祀隊伍由釋比領頭,從寨中出發(fā),依次祭拜家神、樹神等。數(shù)百人浩浩蕩蕩奔向主祭場。
到達主祭場地,圍繞天神塔進行祭祀活動,釋比誦經(jīng),恭請主宰萬物的神靈,眾人恭候神靈的光臨。天神塔的白石成為雪山的象征。
小寨子溝入口處,早有羌民支好三口大鍋,只等將祭祀神靈的山羊煮熟分享。經(jīng)受神靈領受的羊肉,成為可以消災納福的圣品。一個羌民把煮熟的羊肉讓我品嘗,我內(nèi)心不禁一顫:他們才是大山的魂魄,賦予大山生命與色彩,給遠方客人帶來歡樂和幸福!
返途,經(jīng)北川縣城時已是傍晚。青黛的山峰下,小溪流如玉帶般飄繞而過,夕暉中閃耀著熠熠神采和光芒……
二
從來不曾想,有一天,我的北川記憶會被無情地撕成碎片,讓一地淋漓的鮮血吞噬我整個的心靈!時間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這一天,山河同悲慟!看著電視里飛舞的山石,傾倒的墻垣……我淚如雨下,老王還好嗎?高高的五龍寨是否依然挺立?那條玉帶般飄繞北川縣城而過的小河流是不是還那樣溫婉多情?
打不通老王的電話,他請假回家了。
再次見到老王,是次年春天。他很憔悴。眼神里有淡淡的哀傷。他主動找到我,述說著地震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地震后第一時間,他花高價租了一輛私車,取出所有的存款和能夠借到的錢財,火速趕往北川。
“地上到處是滾落的大石塊,房屋幾乎全部被損毀。山里人在往外趕路,救援的戰(zhàn)士們在往里沖……”
他說他當時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一路上只知道把財物送給身邊最需要幫助的人。因為惡劣的路況,最后他不得不放棄車子,幾乎是一步步攀爬到五龍寨?!凹依锶ナ懒藘煽谌?,有的全家都不在了。但五龍寨的寨門沒震垮!”他說著,我卻眼眶噙淚。
他找我,為了一件事:讓我再次去北川參觀。緣于對北川的喜愛和鐘情,他們要成立地震后第一個羌族民族旅行社?!氨贝ㄒ廊幻利悾覀円屓澜绲娜硕颊J識新的北川?!彼麧M懷豪情地說。
我們一起驅(qū)車前往。過了綿陽,從安縣進入大禹故里,往北川老縣城進發(fā),工地上如火如荼,處處是震后重建的繁榮景象。經(jīng)過新修的吉娜羌寨時,老王站在公路邊,喊我照了相。少頃,我們至北川縣城?!胺诺湍愕哪_步,放低你的聲音,請給逝者一個安寧!”靜靜地佇立山腰的望鄉(xiāng)臺,我在努力搜尋著美麗的北川記憶:那青黛如碧的山呢?那玉帶般飄繞的河呢?那裊裊的炊煙和悠揚的琴音呢?沒有了,這一切都沒有了!只有低沉的山風在哀鳴著,無情地把我喚回到現(xiàn)實,刺痛著我本已脆弱的神經(jīng)。擦干淚水,遠眺,但見山峰上一襲白云裊繞,不禁祈愿:愿逝者安寧,讓靈魂永恒!
毗鄰小寨子溝的五龍寨已經(jīng)搬離到綿陽市郊外。當天晚上,寨主楊華武邀請我看演出,原來楊華武是老王的表兄。“我現(xiàn)在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意義,這一生不是要掙多少錢,而是在于給人們做了多少有意義的事情?!彼錆M感情地對我說。這個因接電話而僥幸避過一劫的羌族漢子,震后立即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組建了一個羌族演出團。那些美麗的羌族姑娘們和彪悍的羌族小伙子們迅速擦干眼淚,在板房邊,在工地上,敲起了羊皮鼓,吹響了羌笛音。歡快的沙朗舞步驅(qū)走了人們心靈的陰霾,熊熊的篝火再次點燃了人們生命的激情。中央電視臺把姑娘們和小伙子們的舞姿搬上了熒屏,向全世界展示羌族的民族魂。
是夜,在綿陽市郊外的五龍寨,踩著陣陣羊皮鼓點,圍著熊熊的篝火,我再次跳起了歡快的沙朗舞?!氨贝ㄇ甲迕褡迓眯猩绯闪⒑螅屓澜绲娜藗兌悸牭角嫉训穆曇?!”老王動情地對姑娘和小伙子們說。
七月流火??崾铍y耐的夏天沒有讓老王的腳步退卻。他往返于北京、綿陽等地,辦理著旅游社必備的一切手續(xù)。拿到執(zhí)照的那天,老王和我再次一起到了安縣。欣逢吉娜羌寨20對新人在縣政府的操辦下舉行集體婚禮,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蜂擁而至。楊華武的演出團也到了。當鞭炮聲響起時,在鮮花叢中,姑娘和小伙子們對起了綿綿的情歌。
旅行社的計調(diào)是孫莉,其父母在地震中雙雙遇難。“我是看著我的親人們在我面前一個一個離開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時間悲傷,有很多事情還要等著我做。”人到中年的她充分展示了女人的堅強和毅力。她說她還組建了一個工程隊,有次跑業(yè)務從汶川經(jīng)過,眼看著前面的車子掉進堰塞河,但是她早就不懼怕死亡了。從她身上,我看見北川人的脊梁依然挺拔。
2009年清明節(jié)后的第二天,我正在辦公室,電話突然響起:“鄒姐,不好了,王總出車禍了!”一個女孩子驚慌失措的聲音傳來?!霸谀睦铮總樵趺礃??”我急切地問?!霸诨鹪釄觯 ?/p>
我一下癱坐在椅子上!
我火速往北川趕。在安縣火葬場,老王終于停下了他匆忙的腳步。那天早上5點,他開車從綿陽趕回北川旅行社,不幸被對面疾馳而過又違章左拐的大貨車撞著,當場身亡!法醫(yī)說,他的內(nèi)臟全部破碎了!
老王終歸走了!地震沒有整垮他,他在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中重新回到了生養(yǎng)他的土地。但我想,正是因為有眾多像老王這樣的北川人不斷努力奮斗著,北川才能迅速地重新發(fā)展起來。目之所及,新修建的北川縣城一座座高樓已經(jīng)拔地而起。
三
高高的羌寨,就那樣一直屹立在我心靈深處。我再次駕車從北川出發(fā),到了震中汶川。
還記得那天晨起,從大禹故里汶川縣城出發(fā),過治水英雄雕像時,迎上他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在其鵬鳥一樣的臂膀下,貼著山赤裸的肌膚,傾聽岷江湍急的心跳聲,直奔蘿卜寨。
羌族大姐高珊領著我一同前往,她要去蘿卜寨參加親戚家的婚禮。高珊姐老家在汶川綿虒,住縣城,丈夫在震后重建中去世,女兒在紅原工作,兒子還在上學。她個子不高、微胖,褐紅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去汶川的每一寸土地上走走、看看。
于谷底仰望,山與山之間不再凌亂,被地震撕裂的傷口漸次愈合,一切似乎歸于平靜。但荒涼的山沉寂得可怕。直至我離開城郊,觸目國道213旁矗立的一塊巨石,上書大大的“蘿卜寨”三個字時,心情才稍微舒緩。高珊姐說,羌族的每個寨子都隱藏在大山高處,有高大堅固的羌碉庇護,云朵上的民族故此生生不息。
車在10余公里的高山道路上盤旋,抵達山道的盡頭,回望的一剎那,我不禁驚呆了:就在剛才視野赤裸的大山頂,因了昨夜的春雨,竟然積雪成峰,泛著銀光。那一刻,陽光也噴薄而出,如此干凈、明亮。春寒料峭,我們還都穿著羽絨服,但仿佛光芒洞穿心靈和身體,讓人溫暖。我恍然大悟:那就是岷江的泉眼。震后的汶川,即使一座荒山,也會窮其所能,滋養(yǎng)一方水土。
眼前就是蘿卜寨了。關于它的來歷,一說是當初羌王奮力抵抗外敵入侵,被敵人割下頭來,像蘿卜一樣展示;二是這塊黃土地能種出又大又甜的蘿卜。目擊前方,岷江沖擊浪遏的川西北高原羌寨,仿佛中流砥柱,穩(wěn)穩(wěn)當當立在那里,背靠大山,俯瞰江河,恰似一只展翅的鳳凰,于此翱翔了3000多年,成為中國最大最原始的羌寨。
仰首,山峰逶迤連綿。雪頂、叢林、坡地、羌寨、田野依次順勢而來,我甚至聽見飛鳥的鳴唱、雪融化的聲音、樹木的生長和大山的心跳聲。草木清新的氣息也撲鼻而來,還夾雜著許多說不出的香味。而最令人驚喜的是,把自己置身于足下的黃土地,在一株株高大繁茂的大櫻桃樹下,讓怒放的花朵美成一幅風景?;ㄑ┌祝淮卮?,漫山遍野,同山那邊的云朵相望,被陽光沐浴后,我突發(fā)奇想:它們是不是一件潔白的婚紗呢?為著今天寨子里的新娘而盛開?
今天的蘿卜寨有新舊之分。因為2008年的5·12大地震,300多戶的連體寨被無情摧毀,墻垣傾倒,40多個村民因此遇難。心手相牽,人們關注的目光投向這里,人們的愛和情飛躍千山萬水,注入他們的魂魄。在各方的支援和幫助下,新的蘿卜寨依山而建,毗鄰舊寨。一段歷史塵封,一個故事開啟。
櫻桃花深處,便是老寨子的廢墟遺址。寨門前依然挺立著高高的黃泥羌碉,羊頭壁畫刻滿泥墻;白石象征著純潔,置于每戶人家廢址的門楣;雖然是遺址,村民們已經(jīng)整體搬離新寨,但在巷道的某個口子、某個屋檐下、某個岔道,總有繡花的婆婆、賣草藥的漢子、趕著羊群的大爺、奔跑著的孩子……他們仿佛龍王廟的神樹,鎮(zhèn)守著故去的家園。
舊寨連體新寨。為增加新寨抗震性能,房屋內(nèi)部全部使用磚混結(jié)構,外面再抹上黃泥,以保持羌民族傳統(tǒng)形式。走進新寨門,喜慶的氣氛撲面而來,也洋溢在每一棵櫻桃樹下、每一片青石板里、每一掛黃玉米棒中、每一串紅辣椒頂尖……一個羌族大姐微笑著迎了上來,給我們領路。三三兩兩的村民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手里提著鞭炮等禮物。原來羌寨的習俗是:一家人的婚禮,全村人都要送去祝福。這分明是整個寨子的婚禮!
蘿卜寨今天的主人公是柏林、張運丹,分別是新郎和新娘。新郎小金縣人,藏族;新娘蘿卜寨人,羌族。我們進新娘家小院時,篝火燒得正旺,嗩吶一聲比一聲嘹亮。櫻桃樹上掛著紅燈籠,映襯著雪白的花朵,像新娘嬌羞的臉。新郎穿著羌族小伙子的服裝,顯得很精神。他嫻熟地運用著羌族的禮儀招呼客人。他告訴我,兩人在汶川縣城打工時認識。這邊婚禮結(jié)束后,他們就回小金縣的老家舉行藏族婚禮。不過,婚后居蘿卜寨的時間會更多,自己學的是旅游專業(yè),可能會花很多時間來學習羌族文化,干點自己的事業(yè),不想去縣城打工了。
羌民族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記載,只能靠一代代的人口耳相傳。它是一個多神崇拜的民族,敬畏大地、山林和每一個生命……新郎拿出手機掃描了我的微信。他告訴我,現(xiàn)在寨子里的人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小車,他們與外界通婚,開辦農(nóng)家樂,機器刺繡代替手工羌繡……旅游業(yè)蓬蓬勃勃發(fā)展起來,每當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商人游客紛至沓來。
我還是欣喜著的,一對新人的影子總在我眼前晃動,很清新,像雪山,像陽光,像櫻花,像草地……一個藏族小伙子來到這里,他成了這個寨子的新郎。他一定是個好父親,也一定會是蘿卜寨的好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