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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路的辯證法
來源:文藝報 | 此 稱(藏族)  2018年08月03日11:00

20多里的山地毛路,已被鋪上3米來寬的水泥路了,但猝不及防的急轉(zhuǎn)彎和望而生懼的懸崖,還是以前的樣子。以往避免不了的安全隱患,現(xiàn)今同樣沒法避免。

摩托車、農(nóng)用車、小型貨車,以及造型帥氣的私家車,在這條路上緩慢蠕行著。水泥把路面上原有的很多細節(jié)覆蓋了,正在慫恿人們提速前行,但彎急路窄,加之山勢險峻,一路下來,感覺要比從前更令人驚懼。這條新近鋪就的水泥路,就像是為一名走鋼絲的人穿上跑鞋,提速,僅意味著將要面臨更多的危險。

當?shù)厝藶檫@條水泥路感到自豪,但凡有人問及家鄉(xiāng)的路況,首先介紹的不是彎度和坡度,而是鋪在路面的水泥,“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鋪上水泥啦”,以此顯示家鄉(xiāng)的繁榮。與此同時,鋪上水泥后,坡還是原來的坡、彎還是原來的彎、懸崖依然在眼皮底下。稍有雨水時,那些不長眼睛的石頭還是會滾落到路面上。

這20多里的路,始于順江而上的通鄉(xiāng)油路,順著金沙江畔一座臃腫而高大的山,一直通往山后的兩個村莊。20里路雖然不遠,但因為路況復雜,彎多坡陡,讓人感覺異常費勁。幾年前,一位內(nèi)地的朋友興致高漲,嚷著要隨我進村體驗當?shù)匚幕?。交代過路況后,他仍堅持要來,怕破壞老家的好客之風,我只好答應了。我們搭乘一輛瀕臨散架的皮卡車進去,當翻過第一座山,開始在懸崖公路上顛簸時,這位朋友驚叫不絕,高呼各路菩薩的名號,雙腿癱在座位上直哆嗦,直到安全到家后,仍不能平復心緒,一連多日仍覺驚恐。

返回時,湊巧碰上雨天,這條路變得更加嚇人,隨處有石子掉落,還有順山而下的泥水隨著車子在路面奔流。這位朋友驚恐到失語了。直到我們走完這段土路,來到平整寬敞卻災難頻發(fā)的國道上時,他才逐字逐句、莊嚴鄭重地發(fā)下一個毒誓:以后若非有關乎命根的要事,再也不去這個村子了!弄得我倆都有些尷尬。

但是,自通路以來,這條路上還沒有發(fā)生過重大交通事故,頂多是年輕氣盛的小伙們在路面上摔翻了摩托車,然后原地起來后,拍拍屁股繼續(xù)上路。我們愿意相信,是漫山遍野的神靈,使我們巧妙避開所有災禍,讓那些憤怒的滾石和泥石流,在我們安全抵達之后才爆發(fā)?;蛘哒f,是這條路的驚險,使人們對一切保持足夠的警惕,看重或放大所有隱患,小心翼翼地走完這段險路。縱觀發(fā)生在身邊的交通慘案,凡是被公認為險峻路段的,往往很少發(fā)生事故;那些令人聞之喪膽的事故,多半發(fā)生在舒適寬敞的路段上。

有時候,危險能更好地讓我們保持警醒!

所以,我們將珍視這段險峻的公路,這段公路像是對生命的隱喻,我們在這段路上,既能慶幸于生的歡愉,也能夠體認死的灰暗。沒鋪水泥前是這樣,鋪上水泥后更是這樣。

路的盡頭首先是那仁村,意思是“天上的麥地”,是個花草繁茂、天高地闊、珍獸云集的地方,但因為地勢偏高,沒法把旁邊的河水引進村里,田地多半是旱田,僅適于播種洋芋、青稞、蔓菁等旱地作物,物產(chǎn)并不豐富。從那仁村穿過一個山腰后來到薩榮村,漫山土路猶如蛛網(wǎng),使人眼花繚亂。因為地勢陡峭,農(nóng)戶在寬大的坡面上四散而居,每一家都像是遁世者的居所。村子四周綠林成蔭,大小溪流從林間流向村里,滋養(yǎng)著大片肥沃的良田。

“鄉(xiāng)村衛(wèi)生路”的實施,使原來長久形成的土路和村巷、籬笆、石墻消失不見了。村子里原來的土路,都是基于人的本能和天性形成的,每一個彎道、每一個休憩點,都有著淳樸的詩意和歷史感,因為這些土路是經(jīng)歷過時間的鍛造,它們的出現(xiàn)是緩慢卻又合理的,沒有一條土路會使人感覺突兀。在這種路上,我們能享受到行走的樂趣和道路的魅力。它們綿延在田間地頭,像是一個正在四處蔓延的藝術(shù)品。

但“衛(wèi)生路”確實給了村人很多方便,現(xiàn)在,去城里買鹽巴,我們一天就能轉(zhuǎn)回來啦!去鄰村探望二姨媽,半小時就能回來啦!

余下的時間,我們可以用來思索更多與道路無關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