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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18年第8期|普玄:生?紙條
來源:《北京文學》2018年第8期 | 普玄  2018年08月03日15:53

普玄,原名陳間,男,生于1968年湖北省谷城縣。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和北師大作家班,現(xiàn)居武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鐘山》《花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多次選載。獲《當代》《長江文藝》《芳草》等雜志小說獎,湖北省新屈原文學獎和湖北文學獎,百花文學獎。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和“收獲文學排行榜”。

 

“燒包袱”是我們這里的風俗,人死后要請道士做法事唱戲,要把生辰八字寫在裱紙上,燒到另一個世界去,在另一個世界上戶口。紙條就這樣誕生了,但這紙條真的是死者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行證嗎?

我躲在一個溫暖的暗處,等待一個和我有密切關系的人。夜里九點了,副科長還沒有回來,王巧兒挺著大肚子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張望,外面的寒氣把她朝屋里逼。她有八個月身孕了,肚子鼓成一個圓氣球。我躲在她肚子里,和她一起等待我爸爸。

副科長隨即就回來了。你怎么又到外面?這么冷的天!副科長責怪著王巧兒,催她快進屋。

簡直無法忍受了,簡直無法忍受了!副科長進屋后連聲抱怨。一個晚上,我連吃了三場酒席。一家孩子過十歲生日,一家老媽過六十歲生日,還有一家喬遷上梁。一家送五百塊禮錢,一個晚上,花掉我半個月工資!

副科長專門罵到一個叫李保衛(wèi)的人。李保衛(wèi)今天喬遷上梁。這家伙兩個月請了兩場酒席。

罵完后,副科長的目光落在王巧兒的肚子上。他的目光顯示了他是一個愛動腦筋的人。

我們能不能早點把孩子從肚子里拿出來?副科長說,我們送這么多人情,花這么多錢出去,我們憑什么不提前一個月把孩子拿出來,也請一場酒席,把人情收回來?

對,剖腹,把孩子早點拿出來。愛動腦筋的副科長用手在王巧兒肚子上比畫。

我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王巧兒趕緊捂住肚子。

副科長給王巧兒解釋。他說,我們這么多年送了好多人情禮金是不是?王巧兒說是。他說,那個李保衛(wèi)最近兩年,家里兩個人過壽,孩子上大學,新公司開業(yè),喬遷上梁,我們已經(jīng)送了五次禮,我們這兩年卻沒有辦過一次酒席請他,你說是不是?王巧兒說是。他說,我們局長、副部長、分管縣長,家里大人孩子每年過生日我們都沒斷過,次次去,是不是?王巧兒說是。

按理說,我們的兒子生了,我們也該請一回,把我們這幾年送出去的人情收回來,是不是?副科長加重語氣。

王巧兒說是。

我們可能不能請了,我們這幾年送出去的人情可能要打水漂了。副科長說。

為什么?王巧兒問。

我今天聽說縣里配合上級反腐敗,反對人情風,要出臺紅頭文件,國家工作人員以后不能隨便請客了。以五一勞動節(jié)為界,以后生日滿月這些,都在規(guī)定范圍內。副科長說。

王巧兒好像也聽說了這個消息。

五一勞動節(jié)?五一勞動節(jié)?五一……副科長反復念叨著。

王巧兒捂住肚子,說,我們的預產期就是五一勞動節(jié)。

副科長把王巧兒捂住肚子的手扒開,說,現(xiàn)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提前一個月,把孩子早一點拿出來。我們要大請一場客,提前辦滿月酒,把人情收回來。

我媽媽現(xiàn)在才明白我為什么突然哭。副科長的目光還在盯著她肚子。她伸手去擋副科長目光,把他的目光引到墻上。墻上掛著一個鏡框,愛動腦筋的副科長盯著鏡框思考,鏡框后面的掛線突然斷了,鏡框掉下來。

怎么了怎么了?王巧兒大驚失色,說,是不是劉婆婆要出什么事?前兩天聽說她不舒服。

鏡框里面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劉婆婆的生辰八字。劉婆婆是有名的長壽老人,今年一百零三歲了。

放心,她命長得很,副科長邊動腦筋邊踱步說,對,剖腹不剖腹,我們去問劉婆婆。

我長得太快,影響了王巧兒的輕靈,讓她上不了車。已經(jīng)有八個月身孕的王巧兒,怎么看都像十個月。副科長的車太小了,副駕位置塞不進去她,后面一排位置也塞不進去。

為什么要開車?公共汽車又高又寬,為什么不坐?王巧兒生氣地說。

我大小也是一個副局長,副科長對王巧兒說,副局長怎么能沒有自己的車呢?

在國家的行政設置里面,縣級是處級,縣里面的局是科級,我爸爸這個副局長,也就是副科長。

辦法最終還是想出來了。王巧兒側著身子被塞進車的后面一排,她右胳膊支在副駕靠背上,左胳膊支在后排靠背上,斜靠車門坐著。她肯定不舒服,不過不影響我。我這樣挺舒服。

汽車在縣城通往鄉(xiāng)鎮(zhèn)福利院的國道上,王巧兒還在緊張擔心著劉婆婆生病。鏡框突然掉在地上,這只是巧合嗎?

只有我知道,這不是巧合。劉婆婆快不行了,她要離開她生活了一百多年的這個世界了。

你說什么?王巧兒低頭問我。

她的頭低不下來,我的個子太大了,她撐得難受。

你和誰說話?副科長避開一輛大車,問。

胎教起作用了,王巧兒說,孩子每天和我說話。

副科長不相信。

鏡框突然掉下來,劉婆婆生病了,會不會……王巧兒對副科長說。

她要死了!我大聲喊。

我的喊聲被他們的談話淹沒了。

我不同意提前一個月剖腹,王巧兒說,我找人問了,孩子最后一個月是長智力的時候,如果提前一個月剖腹,孩子的發(fā)育不完全。

別聽那么多醫(yī)生的,副科長說,我也查過了,最后一個月,五官都長齊了。剖腹拿出來,影響不大。

不,王巧兒說,最后一個月很重要,提前一個月拿出來的話,他發(fā)育不全,凡事總是慢。打個比方,別人會走他會爬,別人說話他結巴,別人升級他留級……

我開始喊:我不要慢,我要快。我不要爬,我要走。我不要留級,我要升級。

副科長和王巧兒還在爭執(zhí),福利院到了。

百歲壽星劉婆婆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離開人世了,只有我看出了這一點。她用手摸我媽媽的肚子,她的手像澡盆里的溫水一樣。我爸爸每次來都幫忙抹桌子椅子。今天他格外賣力。他和我媽媽小時候都是劉婆婆帶大的,他特別聽劉婆婆的話。

我想告訴劉婆婆她要死了。鏡框都掉到地上了,她怎么一點也不著急不害怕?

你說什么?劉婆婆摸著我媽媽肚子問我。

我把她要死的消息告訴她。

我?guī)н^你爸爸你媽媽,你知道嗎?劉婆婆笑著問,她的嘴像一個海螺,一動一笑,海螺牽動著無數(shù)條海螺紋,嘴唇和下巴是海上的波紋。再早一點,她繼續(xù)笑著說,我還帶過你外公,你知道嗎?我都是從他們降生,光屁股地上爬,一直帶到他們上學,你知道嗎?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怎么一點兒也不害怕?

我爸爸對劉婆婆說,那個討飯的李保衛(wèi),上個月公司開業(yè)請客,這個月房子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喬遷上梁又請客,天下有這么過分的嗎?

劉婆婆說,他開業(yè)?好!又喬遷上梁?好!

我爸爸說,關鍵是他每回都擺酒席請我們,我們每回都得送人情啊。每回五百,兩個月送他一千。

劉婆婆問,五百塊是多少?

我媽媽王巧兒在中間解釋。王巧兒說,劉婆婆你可別以為這是國民黨逃臺灣前那幾年的五百,現(xiàn)在我們一個月工資才兩千。王巧兒又給副科長解釋,劉婆婆已經(jīng)有幾十年不怎么摸錢了,她不知道五百塊是多少。副科長明白過來。

你怎么不送少一點?一百塊或者五十塊?劉婆婆問。

那怎么行?我爸爸說,我大小也是個副局長,副科級,別人可以送二百三百,我有我的身份啊,我要送五百啊。

好,副局長好。劉婆婆又開始笑。

劉婆婆嘴里,什么都是好,從來沒有不好。我媽媽說。

劉婆婆繼續(xù)摸我媽媽的肚子。她的手是溫暖的澡盆。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眉毛也全白了。我和她對望。我看見一朵碩大的云彩。我看見她的內心空曠,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有一朵碩大的云彩。云彩里面全是喜悅,安靜的喜悅,來回飄蕩的喜悅,像一朵云彩那樣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喜悅。

鏡框掉了,沒事,她對我媽媽說,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我要死了,也就是要生了。

我爸爸最終猶猶豫豫地把想剖腹產、提前辦滿月酒席請客的事說出來了。他想請劉婆婆去吃滿月酒。劉婆婆有個規(guī)矩,她從不參加蓋房、升官、升學、做壽這些酒席,她只參加一樣,就是孩子降生的酒席。

劉婆婆明白了我爸爸的意思。

孩子在母親的肚子里,就是在天上的神界里。在母親肚子里一天,等于在外面一年。劉婆婆說。

哪吒怎么成了神仙?他媽懷他三年,光這個就一千多歲。劉婆婆說。

劉婆婆的話副科長聽明白了。

善于動腦筋的副科長在劉婆婆屋子里踱步。

我們不提前一個月。副科長說。

我們也不違背文件。副科長說。

我們提前九天。副科長說。

九天?王巧兒不明白。

對,辦“九朝”?!熬懦笔裁匆馑??孩子出生后第九天請客。副科長興奮起來,搓著手說,這是我爺爺老家那個地方的風俗。

夜很深了,我爸爸媽媽都睡了,我還醒著。劉婆婆說得對,我待在我媽媽肚子里,就像待在神仙宮里。我看見我爸爸橫躺著睡,我聽到他粗重的呼吸。我聽到我媽媽在抽泣。她在深夢中的抽泣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

我還知道我爸爸這個年紀,人過了四十,升官的機會不多了,現(xiàn)在只有最后的機會了。他們局長要調走,他接替局長的可能性最大。我爸爸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才,他曾經(jīng)是縣里面的一個大領導的秘書,他這個副科長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當上了,后來大領導出了事,他受了一些影響,一直沒有再提拔。

我決定配合我爸爸。我同意提前九天剖腹出來,然后過“九朝”。

我媽媽醒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大,我媽媽晚上睡覺只能側躺,把我撂在床上。我心里想定之后,她馬上明白了。母子連心。

你說什么,孩子?媽媽問我。

我說,爸爸太不容易了。他天天奔波,凡事不落人后,別人有車他也要有車,別人家孩子上一流大學,他也要孩子上一流大學。

對了,我有一個姐姐在省城上大學,現(xiàn)在國家放開政策,允許生第二胎了,我就是第二胎。

我媽媽嘆口氣說,你爸爸是不容易,他年輕時是有夢想的呀。

我說,媽媽,我知道提前九天出來影響智力,影響發(fā)育,但是我出來后一定努力學習,好好鍛煉,彌補回來。

我說,媽媽,我本來不該降生。如果國家還是原來的政策,只準生一胎,我就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機會?,F(xiàn)在國家政策允許生二胎了,但是我降生了給你們帶來多大的負擔和壓力呀,都是我的錯。

我媽媽沒想到我這么懂事,捂著我哭起來。

確定過“九朝”那天請客,確定剖腹產把我拿出來的日子之后,媽媽帶我去請劉婆婆。劉婆婆要到場,那多氣派,那多有面子!劉婆婆是我們這個縣目前唯一的百歲壽星,她過百歲宴縣長親自到場祝賀了的。

但是劉婆婆病了。

劉婆婆在屋里熬湯藥喝。看見媽媽和我,她咧開嘴笑。她一笑頭發(fā)就晃動。她一笑我就知道,她的日子不長了。

劉婆婆看見我媽媽來,說,你來了剛剛好,那個紙條在你那兒,你去給我請道士。

劉婆婆讓我媽媽去請道士,她在安排后事了。我媽媽一聽劉婆婆安排后事就開始哭。劉婆婆說她要死了,我媽媽不信,福利院的院長也不信,我爸爸更不信。

我媽媽看劉婆婆還笑盈盈的,還自己煎藥,這樣的人怎么會死呢?

福利院院長對我媽媽說,我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九十多了,我當院長十幾年間,這個院子死了接近兩百個老人,她都沒事;再往前,從她進這個院子開始,已經(jīng)四十一年了,這期間陸續(xù)死的人,少說有六七百個吧,她都沒事?,F(xiàn)在一個小病喝個湯藥算什么,要準備后事嗎?

我爸爸已經(jīng)在羅列他準備宴請的客人名單。親友、同學、同事、同鄉(xiāng),相同愛好的群體,過去請過他的人,他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他都列在名單上。我爸爸本來以為自己想出“九朝”這個請酒席的理由很聰明智慧,但是他還沒開始得意,他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晚了一步。更多比他聰明智慧的人搶在他前面,設計了各種請酒席的理由,早已經(jīng)把請?zhí)偷剿雷由稀?/p>

我爸爸正在安排“九朝”請客,我媽媽從福利院打電話給他說劉婆婆安排后事的事。我爸爸讓她別擔心,劉婆婆絕對不會有事。

我媽媽心安了一點,帶我去找鄉(xiāng)間道士。這個鄉(xiāng)間道士實際上是專門做喪事的禮樂班主,常年給福利院做法事喪儀。他不相信劉婆婆會死。

前后都準備好幾回了,都沒死。他說。

那張紙條還在嗎?班主說,劉婆婆總惦記著紙條。

在,在我家里鏡框里夾著。我媽媽說。

班主說,保存紙條的人都死了好幾個了,這個劉婆婆卻死不了,真是神奇啊。那張紙條多少年了?

我媽媽說,我三歲那年寫的,今年我四十四歲,紙條四十一歲了。

我和紙條對望。這張四十一歲的紙條,夾在鏡框里。鏡框已經(jīng)黑得如同一只烏龜,紙條還是白色,鶴鳥一樣在鏡框里飛翔。我躲在一個溫暖的暗處,這個暗處就是媽媽的子宮。子宮是什么?子宮就是天宮和海龍宮,是每個人最初的天空和海洋。里面住著神仙和龍王,里面有成群的仙鶴和巨大的烏龜。我和紙條都在天空和海洋里飛翔。

這張紙條比我大四十一歲。它降生的時候劉婆婆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那時候劉婆婆死了丈夫,沒有孩子,沒有工作。她給幾家人帶孩子。她不是專職的保姆,她丈夫在世時是鎮(zhèn)供銷社干部,有退休費養(yǎng)她。丈夫死后,她吃撫恤金,偶爾給別人帶孩子。政府有政策,像她這種情況要去敬老院了。

紙條降生的時候太陽很溫和,太陽照在我外公的土坯房門前。劉婆婆要從家里去敬老院了,臨走前來找王老五。王老五就是我外公,我媽媽王巧兒的爸爸。王老五正在門前打撲克。和他一起打撲克的有王鄉(xiāng)長、自留地和朱文革三個。地上有三個孩子在玩瓦片,分別是我媽媽王巧兒、我爸爸還有李保衛(wèi)。

李保衛(wèi)是一個孤兒,他爸爸在“文革”期間武斗的時候被朱文革的同伙打死了。我媽媽、我爸爸、李保衛(wèi)那年都是三歲。

劉婆婆對我外公王老五說,我要去敬老院了,哪一天我死了,“燒包袱”的時候,誰給我記生辰八字呢?王老五,我拜托你行不行?

“燒包袱”是我們這里的風俗,人死后要請道士做法事唱戲,要把生辰八字寫在裱紙上,燒到另一個世界去,在另一個世界上戶口。生辰八字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通行證。

王老五立即扔下手里的撲克,說,行啊,咋能不行?我外公從家里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白紙,鋪在桌上,幾個人腦袋湊過來,太陽照在白紙上。

劉婆婆開始說內容:甲寅,冬月二十八,人定亥時。降生地:朱家嘴毛家鋪。

紙條就這樣降生了。

紙條怎么存放?屋里的一個鏡框起了作用。紙條在溫暖的太陽光下面被王老五裝進鏡框。幾個人都盯著紙條。劉婆婆說,王老五,我去敬老院后告訴他們,哪天我死了,怕沒人記得我的生辰八字,我要他們來找你啊。

王老五說,劉婆婆,您放心去,到時候讓他們找我。

朱文革又抓起撲克牌,說,放心,王老五不在還有我。

自留地是村街上有名的不加入集體勞動搞自留地的人,本人姓劉。他后來成為全縣轟動一時的最富有的人物。自留地說,放心,還有我。

王鄉(xiāng)長當時還不是鄉(xiāng)長,也拿起撲克沖劉婆婆招手,說,劉婆婆放心,還有我。

太陽繼續(xù)照著,他們繼續(xù)打牌。他們都沒想到這張紙條會比他們活得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