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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與王維:同時代大V一生無交集的背后隱情
來源:現(xiàn)代快報 | 李國文  2018年08月13日08:50

在此之前,他漫游天下,行至湖北安陸,因娶了故相許圉師的孫女,成了上門女婿,遂定居下來。這期間,多次向地方長官上書自薦,以求聞達,不應(yīng)。于是,就如同當下很多藝術(shù)家、文化人來到北京闖世界,而成為“北漂”那樣,李白要當唐朝的“長漂”一族,遂下定決心來首都長安發(fā)展。

他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不肯安分的詩人之一。

這位大師總是想盡一切方法爆發(fā)他的能量,炫示他的精力,表現(xiàn)他的風采,突出他的欲望。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上李邕》的詩,“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痹娭械闹魅斯?,其實就是他老人家自己。

這既是他對自己平生的自況,也是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自信。李白給中國文學(xué)留下來的眾多遺產(chǎn)之中,這種強烈的自信,自信到“狂”而且“妄”,也是值得稱道的。唐代詩運之興隆旺盛,應(yīng)歸功于唐代詩人的狂放。

詩稱盛唐,其所以盛,就在于有李白這樣桀驁不羈的大師。

一個純粹的文人,通常都一根筋,通常都不諳世務(wù)。他不明白,文學(xué)資本擁有得再多,那是不可兌換的貨幣。在文學(xué)圈子里面流通可以,一出這個范圍,就大為貶值。那是政治資本的天下,在世人眼里,權(quán)力才是硬通貨。李白的計算公式,文學(xué)資本等于政治資本,不過是一廂情愿;統(tǒng)治者的計算公式:文學(xué)資本不等于政治資本,才是嚴酷的事實。

李白一輩子沒少碰釘子,一直碰到死為止,根本原因就出在這個公式的計算錯誤上。從他下面這封自薦信,可見他是多么看重自己這點文學(xué)本錢。

“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僚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xué),可以相如比肩也?!暮C髯R,具如此談。前此郡督馬公,朝野豪彥,一見盡禮,許為奇才。因謂長史李京之曰: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luò)繹間起,光明洞徹,句句動人。”(《上安州裴長史書》)

這本是應(yīng)該出自第三者口中的褒譽之詞,由當事人自己大言不慚地講出來,從自我炒作的角度,堪稱經(jīng)典。

還有一封《與韓荊州書》,因為收入《古文觀止》的緣故,更是廣為人知。在這封信里,他把自己的這點老本,強調(diào)到極致地步。中國文人,成就愈高,自信愈強,待價而沽的欲望,也就愈烈,將文學(xué)資本兌換成為政治資本的念頭,一發(fā)而不可收。無獨有偶的,早在三年前,公元727年(開元十五年),王維就離開河南淇水,舍掉那一份小差使,抱著與李白同樣的目的,來到都城,也想開創(chuàng)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開元之治,史稱盛世,也是這兩位詩人創(chuàng)作的黃金季節(jié)。

王維的詩,“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涵泳大雅,無異天籟。李白的詩,高昂則黃鐘大呂,金聲玉振,低回則浪漫奇絕,靈思奔涌。他們作品中那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震撼力、美學(xué)價值,構(gòu)筑了盛唐詩歌的繁榮景象。

這兩位大師的詩篇,只要一出手,立刻洛陽紙貴,只要一傳唱,馬上不脛而走。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眾望所歸;高至帝王后妃,低至販夫走卒,無不宗奉??蓪υ娙硕?,盡管名氣大,地位卻不高,盡管很風光,身份卻較低。這種名位上的不對稱,而造成的心理上的不平衡,弄得兩位大師,很有一點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的苦惱。王維二十三歲就進士及第了,巴結(jié)多年,才混到正九品下的官職,也就是一個科級干部吧!而功不成名不就的李白,更慘,雖然娶了過氣高門之孫女,沾了一點門閥之光,可布衣之身,尚未“釋褐”,仍是白丁,總不免自慚形穢,矮人一截。

依世俗的的看法,這兩位同來長安,同求發(fā)達的詩人,聯(lián)袂出現(xiàn)于公開場合,敘談契闊于文藝沙龍,寒暄問候于皇家宮苑,見面握手于殿堂宮闕,是理所當然的事。同進同出,親密無間,也許不可能;但視若陌路,互不理會,總是說不過去的。

然而,后來研究唐代詩歌的人,忍不住蹊蹺的,也是感到難以理解的。第一,在他們兩位的全部作品中,找不到涉及對方的一字一句。第二,在所有的正史、野史里,也查不出來他們來往過,聚會過,碰過頭,見過面的資料。

兩位大師在長安期間,竟然毫無任何交往,這個歷史上的空白,遂成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斯芬克斯之謎。

我們知道:王維生于公元701年,死于公元760年。李白生于公元701年,死于公元762年。兩人年紀相仿,寫作相類,名聲相似,甚至連資本兌換的欲求也都相同,這哥兒倆,沒有理由不在一起賦詩唱和,說文詠句,論道探禪,行樂遨游。那是中國歷史上的開元盛世,也是中國詩歌史的黃金年代,更是中國文人最足以釋放能量的無限空間?。?/p>

可是,從公元730年至733年(唐開元十八年至二十一年),從公元742年至744年(天寶元年至天寶三年),先后共有五年工夫,同住在首善之區(qū)的兩位詩人,卻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樣,不禁要問一聲“為什么”了!

何況,《李白集》中,有《贈孟浩然》《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春日歸山寄孟浩然》等詩,交情非淺;而王維集中,則有《送孟六歸襄陽》《哭孟浩然》等詩,友誼頗深。由此判斷,孟浩然乃李白、王維的共同朋友,而且不是泛泛之交,當無疑問。實際情況卻是:你的朋友,可以成為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可以成為你的朋友,獨獨我和你,偏偏不可以成為朋友。

公元730年(唐開元十八年)前后,李白第一次到長安,王維已是第三度來長安,兩人想做的是同一件事,因文學(xué)上的成功,期求政治上的得意。但兩人心境卻不盡相同。李白乘興而來,一路風光,自我感覺異常良好,志在必得,王維一再挫折,跌跌絆絆,吃過苦頭,心有余悸。

王維是先吃苦頭,李白是后吃苦頭。先吃苦頭的王維,明白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明白了天地之間的自己,應(yīng)該擺在什么位置上,故而他身段放得很低,低到讓李白大概很看不起。后吃苦頭的李白,在掌聲中,在鮮花中,在酩酊的醉眼朦朧中,在胡姬的迷人回眸中,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天地之間,最可有可無的東西,就是文人。因此,他的行事方式,往往正面進攻,他的敢作敢為,常常不計后果,這大概也是王維要同他拉開距離的一個原因。

其實,李白有些輕忽王維,忘了他具有住地戶的優(yōu)勢。正如今天的北漂一族,只能有臨時居住證而無北京戶口一樣,王維口袋里有李白所沒有的這紙長安市民文書。這紙文書也許沒有什么了不起,但體現(xiàn)出王維在首都的根基、人脈、資源,可以調(diào)動起來為他所用的一切因素,李白在這方面只能瞠乎其后。

當李白覺察到這種差距,從而引起他對王維的警惕,從而發(fā)展到冰火不容、相互捍格的隔膜,就是這兩位大師所選擇的干謁路徑殊途同歸,都在希望得到唐玄宗的姐姐玉真公主的賞識,只要她首肯誰,誰就會一躍龍門,平地青云。

王維二十三歲中試以后,就被任命為大樂丞。他在這個國家交響樂團的崗位上犯了錯誤,純因少不經(jīng)事的過失。史載他的屬下伶人因演只能供皇帝觀看的舞

《黃獅子》,而被降職貶放。但李白顯然沒估計到,這個最高樂府的職務(wù),正是王維的音樂天賦、表演才能,以及他詩歌書畫方面的成就,得以體現(xiàn)出來的機會呀。從《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yīng)教》《從岐王夜宴衛(wèi)家山池應(yīng)教》《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yīng)教》等王維所作的詩看來,他與這位“好學(xué)工書,雅愛文章之士”的岐王,有著過從甚密的關(guān)系。而據(jù)《集異記》,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風流蘊藉,語言諧戲”“大為諸貴之所欽矚”,個人形象上占了很大的優(yōu)勢,在重要人物眼中,得到一個視覺上完美的印象分,作用匪淺。再則,除寧王、岐王、薛王外,王維所交往密切的貴公子,也非等閑人物。如唐太祖景帝七世孫李遵,如武、中、睿三朝宰相韋安石之子韋陟、韋斌兄弟等,都是能在關(guān)鍵時刻起到奧援作用的中堅力量。

長漂一族李白,在京城就得不到這種如魚得水的幸運了。首先,高層社會,他缺乏根基;其次,權(quán)力中心,他難有依靠;再其次,王維結(jié)交者,當權(quán)派、實力派、主流派、在朝派,都是一言九鼎之輩,無一不是有用之人。而李白結(jié)交者,文人墨客,酒徒醉鬼,胡女歌伎,普羅大眾,都是上不了臺盤、幫不了屁忙的平民百姓。所以,雖經(jīng)張說、張垍父子推介,得以住進玉真公主的別館,等待接見。可遠在城外,離長安還有一段路程,加之公主很忙,一時來不了,說不定把他忘了。

有一首《玉真公主別館苦雨》的詩,便是李白待命時刻的心境寫照?!扒镒饛堭^,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詩思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jīng)綸才?彈劍話公子,無魚良可哀?!边@首詩寫得很凄清,是李白少有的低調(diào)作品。因為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所期盼的這位公主,那位李隆基的九姐,很大程度上替她弟弟照管一下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事務(wù),負有發(fā)現(xiàn)人才、培養(yǎng)重點作家的使命,正興致勃勃地觀看王維的琵琶獨奏,并大加賞識呢!

雖然王維一生以此為恥,靠賣藝求榮,茍且仕進,但他從此春風得意,平步青云;而李白盡管身孤心冷,盡管磊落光明,盡管不為富貴折腰,可始終沒見到公主的倩影,沒得到公主的芳心,只好灰溜溜地淹蹇而歸。

我想,這可能就是兩位頂級大師隔閡的肇始緣由。

一個太陽系里,只能容納一個太陽。若是兩個不埒上下的重磅文人,如宇宙間兩個等質(zhì)的物體,便得按物理學(xué)上的萬有引力定律行事,只有相拒和相斥,無法尿到一個壺里了。文壇的不安生,無不由此而來。

李白與王維,就是循著自己的軌跡運行而無法相交的星系。

也許真實的歷史,并非如此,但如果這個斯芬克斯之謎的謎底,就是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好。誰不愿意仰望那滿天繁星的夜空呢?每顆星星都在銀河系里閃爍著自己的光芒,那宇宙才稱得上燦爛輝煌。

若是,只有一顆星星在眨眼的夜空,或者,只許一顆星星在發(fā)光的文壇,那該多么寂寞?。?/p>

節(jié)選自李國文《血性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