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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8年第4期|禹風(fēng):長三角淘房紀(jì)實(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18年第4期 | 禹風(fēng)  2018年08月13日08:34

導(dǎo)讀

近幾年,長三角地區(qū)房地產(chǎn)市場熱浪翻涌,一些人像購買儲備糧一般地購買房屋,以抵御未來可能要面對的通貨膨脹趨勢。作者和他的朋友一起,帶著一位資深房產(chǎn)中介作為顧問,歷經(jīng)兩個多月,深入長三角九個大中小城市,實地考察新樓盤和二手房市場,試圖找到有效的投資標(biāo)的。買到房子后的擔(dān)憂和買不到房子的痛苦,正是這個時代投資者的精神分裂,作家在這篇非虛構(gòu)作品里紀(jì)錄下的,除了房地產(chǎn)市場的眾生百態(tài),還有人們對財富貶值以及對未來經(jīng)濟的擔(dān)憂。

沿路飽覽各色月季,中介小牛開寶馬帶上海爺叔張德寶進德盛茉莉莊園小區(qū)。小區(qū)門衛(wèi)聽見是看房,盤問幾棟幾號,撥電話要聯(lián)系房東。

小?!班摇币宦暎骸拔易约阂沧∵@小區(qū),你們吃飽了?”

德寶笑笑擺手:“讓他聯(lián)系,讓他聯(lián)系!門衛(wèi)認(rèn)真,我買房的歡喜!”

到底還是無錫好,無錫幾千年城市,老上海人里就有無數(shù)無錫大阿福。德寶想像房東模樣,是不是惠山泥人般圓頭福面?

這小區(qū)地處無錫新吳區(qū),外貌清清爽爽。十二棟25層高樓,十二棟12層小高層,中心區(qū)域是貴一些的排屋(德寶就是要按美國叫法叫成排屋,不肯隨中介小牛稱它“連體別墅”,這里頭深有講究)。綠化雖沒形成高低層次,不過還算規(guī)規(guī)矩矩:香樟、樸樹、冬青、石榴加一些矮灌木,至少在這初夏時節(jié)滿目青翠。

小牛停車,德寶看見小區(qū)有家“全家”超市,走進去買水;超市整潔清凈,有現(xiàn)磨咖啡賣,還有幾排靠窗座位供人歇腳。適意的!好的!

26號高層的大堂玲瓏清潔,墻壁用了人造大理石裝飾,地鋪花崗巖;電梯是上海三菱牌子,號稱“上上下下的享受”。德寶對小牛講:“這個看來是幾個城市跑下來最好的小區(qū)了?!狈路鹱C明他判斷無誤,電梯里立馬擠進不少住戶,都帶著小孩,笑呵呵的,貌似安居樂業(yè)。小牛揣摩“阿德哥”心思,笑道:“您不喜歡沙灘上的畫餅,您喜歡這里?”

德寶低聲咕噥一句“要有沸騰的生活”,不過他剎住車:馬上要和房東真刀真槍談大買賣,最好含蓄點。

兩梯四戶。23層掛牌出售的是西北角那套兩房一廳(小牛反復(fù)叫它2+1,意謂兩室之余,還有個小房間)。

要看的房關(guān)著門,隔壁西南那套倒大敞開,鄰家老阿姨在家走動,見生人也不來閉戶。德寶手臂膊捅捅小牛:“小牛,記下這個缺點。隔壁人家不注重隱私,這讓人感覺小區(qū)不高檔啦!”

小牛無可奈何苦笑,敲開了房東門。

房東原來比德寶年輕得多,三十多歲年紀(jì),個子瘦小。他不怎么看德寶,低頭說一句:“進來看看?!?/p>

房子確實像小牛描繪的那般“正氣”:進門是小小客廳和餐廳,右手邊朝北一個五六平米小間(2+1之1),德寶覺得只能當(dāng)儲藏室用,怎么好意思拿出來嘚瑟?客廳左邊有朝南陽臺,窗景無敵,將鄰近小區(qū)盡收眼底。往里走幾步,看見朝北還有廚房和洗手間。東邊盡頭一大一小兩臥室,各向南北。建筑面積90平米,正是投資客的心頭好。春風(fēng)南陽臺進北窗戶出,吹得德寶頭頸舒服。

兩個小小女孩在房廳奔來突去,撞德寶膝間;房東太太躲在陽臺上坐小板凳。房東走近德寶,德寶問一句:“有些高樓,下水管道回氣閥沒安好,洗手間常有怪味……”沒等他說完,瘦小男人打斷他:“這房子什么毛病都沒有,我們住得太舒服了。要不是孩子大了……”

小牛哈哈笑:“我們可不可以出去聊?”大家點頭,下電梯往“全家”來坐。德寶要買咖啡請房東,房東也說買咖啡給德寶。因為剛買過水,不難看,大家客套完就省掉咖啡坐下談?wù)隆?/p>

德寶看看房東,這會兒看清也是三十七八的人了,鬢邊幾許白發(fā)。

“您在哪里工作呀?”德寶問。

“銀行。”房東回答。“您買房是投資?”

“對,我情況自己介紹一下,”德寶笑,“跟上這位小牛,看了好幾個城市了,都在長三角。我喜歡無錫,無錫實在。不過么,既然投資,就有風(fēng)險,我希望風(fēng)險小一些。你的房我中意的,什么價格?”

“價格中介都知道呀?!狈繓|愣了愣,看德寶。

“自然。但我希望聽你自己講講?!钡聦毷种更c一點對方胸口。

“150萬?!狈繓|悄悄吐出數(shù)字。

“貴了哦!”德寶笑,“這小區(qū)上一回同面積成交才124萬?!?/p>

“那是什么位置?”房東輕叱道,“還是毛坯房!”

德寶也不多辯,他柔和地擺擺手:“房子我看得中,貴一點也可以理解。不過我是投資,為的是賺錢。你要曉得,如今上海賣房子最難,難成交。所以我總結(jié),賣房子的要謝謝買房子的,是買的人成全你套現(xiàn)。他買了,你才真正賺到了。買下房子,暫時看只有風(fēng)險;說得再好的將來,也是一張餅?!?/p>

在銀行工作的房東笑一笑,點頭如儀:“我理解,我同意。好在這里是無錫,無錫房價在洼地。別的地方跌,這里也跌不動的。你買房要有信心,我賣了這里新吳區(qū),就要置換濱湖區(qū)的,你要是虧,我更虧大了。長三角一體化不是小事,房價只升不降!”

德寶哈哈笑:“托福托福!未來再美好,我們還是謹(jǐn)慎為妙。這樣,我不繞彎子,我測算過了,我的總費用不能高過140萬?!?/p>

他忙中抽空拍一下小牛:“包括稅費和你們的中介費?!?/p>

房東瘦臉抽了一抽;小牛苦笑:“房子滿五唯一,稅費一個點,中介費雙方相加共兩個點?!?/p>

房東插一句:“不現(xiàn)實。我可以降一點,不過頂多小幾萬而已?!?/p>

德寶看見房東算清了數(shù)字(銀行的人心算快),聳聳肩:“我考慮了這房子的優(yōu)點了。要是有人出價高,自然我不爭。但凡房東你需要我,我有個好處,我這人不黏糊,一次性付全款,也不貸款。你拿起錢來痛快?!?/p>

房東站起來,德寶也站起來,互相伸手一握。房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投資么,不是自住。我理解?!?/p>

“再說一句?!钡聦毞砰_房東手,“我的錢現(xiàn)在銀行理財里,資管新規(guī)下來,你知道不能轉(zhuǎn)讓也不肯抵押。過兩個月到期,到期能一次性付款。”

“明白?!狈繓|擺擺手,“我記得了。”

兩個人目送房東走了,坐下來。

德寶說小牛:“這么談才有效率。擺明了,我就賭沒人肯追高,更沒人能一次性付清。”

小牛嘆口氣,說德寶:“這樣買房子恐怕難成交。他就算今天讓了點價,還差你心理價位十來萬呢!”

“十來萬算什么錢?”德寶看小牛笑,“他干銀行的,沒見過錢?其實買房賣房,一場心理游戲而已。他和我都不缺十萬,不過游戲只能這么玩。難道你讓我一口氣吃下來?”

小牛嘆口氣:“張先生,我們可是看了一路房子。長三角該去的都去了,你真想買,還是趕快。我干了十多年中介,客戶從來都是‘傻傻地買,傻傻地賺’,越拖越貴??!”

德寶不笑了,他摸摸小牛肩膀:“明白,我有分寸?;厝ジ掀旁偕塘可塘?。無錫去年五六月份均價才七八千,今年才幾個月呢?你看看這價格!這么瘋,我倒有點怕接最后一棒呢!”

走回小牛的寶馬,小牛送德寶去高鐵站。德寶扣上安全帶:“還有一點忘記說。我查了,這地方房租才2500元,租金回報太低了,理論上不能買?!?/p>

“你3000元一月租給我吧。”小牛發(fā)動汽車,“上海中介沒飯吃了。我決定到這里大干一場,讓老婆也來!”

張德寶樂樂胃胃一個上海本地人。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生在上海市中心大醫(yī)院產(chǎn)房。

除了成長過程中的小病小患,德寶基本沒啥大遺憾大坎坷。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一路考進市重點全國重點。二十二歲分配進外貿(mào)公司工作,工資墨克墨克地高,有吃有穿;為結(jié)婚,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在地鐵沿線買了新房。當(dāng)時滬上房價不到四千,買房可以公積金貸款,還可以抵扣所得稅。婚后生兒子生女兒,還貸款好比負(fù)擔(dān)個把寵物:工作是吃力的,日子是輕松的。轉(zhuǎn)眼孩子大了,進反叛期了,一百來個平米擠四個人的日子有點叫德寶不舒適了。

有天夫妻倆獨自在家,德寶在陽臺上擺開茶桌,邀請做家務(wù)做累的太太吃水果。太太曬著秋陽,看著缸里種的觀賞石榴結(jié)出紫紅果子,嘆口氣:“這石榴恐怕有個夢想,很多年了,它想有點地氣,想從缸里出來,到地里去長。這樣子,才是一棵樹!”

德寶喝茶打哈哈,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腦子,對太太說:“孩子大了,不用你操心了。還有啥好擔(dān)心?聽說房貸政策要收,我們趁早去郊區(qū)買個帶院子的底樓吧。我不用天天去公司,你索性就辭職養(yǎng)生?!?/p>

德寶太太欣喜的表情決定了未來。兩年后,孩子都去住校,德寶搬家了,從市中心搬到四十公里外的衛(wèi)星城,房子比市區(qū)大好多,有個小院子可以蒔花弄草。

市區(qū)舊房子價格翻倍時候,對面鄰居把房子賣了,去追地段更好的公寓;等到房子價格第二次翻倍時候,德寶去了中介公司,把房子掛了牌,也想出手??捶空剝r的人不少,個個想對德寶家不同凡響的裝修耍流氓:德寶要把好裝修折點價,買房人都說自己寧愿要毛坯房,可以順自己心意裝潢,舊裝修倒還費時間拆。這種話惹惱了德寶,德寶看不上這些想白吃他好處的人,他把中介教訓(xùn)了一番,賭氣房子不賣了。

一賭氣就賭好幾年,德寶賭對了。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房價幾年里又翻了倍。人人都覺得上海房子只會漲不會跌了,德寶倒更想見好要收。他又把房子掛牌出去。

才不過幾年工夫,他這套房子從前掛牌的紀(jì)錄已湮滅了:中介公司不但整班人馬換新,仔細(xì)看,連公司名字都早換了。新的中介比從前更恭謹(jǐn),不過,德寶覺得他們進化了,現(xiàn)在嘴里沒幾句真話。他們開口說起話來,客戶就像站在海潮里,被沖得一搖一擺。你若想叫他們住嘴,只有一個辦法:他們讓你做啥就做啥吧。

德寶努力了一陣子,大老遠(yuǎn)跑來接待看房人,費口舌解釋自己立場,努力原諒不肯折買他裝修的潛在客戶。后來他累了,他發(fā)現(xiàn)買房人其實都沒錢,他們想賣掉住的房子,申辦到貸款,最終拿德寶的房子改善生活。他們只能付很少首付,還要德寶配合做低房價以求少付稅;他們能不能申請到貸款,也是未知數(shù),連中介都講不清德寶何時才收到賣房的全款。

不過,德寶還耐心堅持,因為這次他真的想把房子出手,希望成交。

2016年那春天,上海房價又不耐煩地往上伸了個懶腰。到處盛傳馬上要限售限購,中介鼓著魚眼睛對準(zhǔn)德寶相濡以口沫:“快呀,快呀!現(xiàn)在只有兩個字啦:成交!”

德寶問太太意見,太太慢條斯理說:“張德寶,我從沒信過這套房子賣得掉呀。你總在成交價格上加你的個性價值,別人偏偏又不買賬。真心要賣,裝修就送人呀!”

德寶把自己關(guān)在老房子里,蹲下身子摸摸印尼金光集團絕版的大金花原木復(fù)合地板,站起來一遍遍摩挲當(dāng)年巧木匠用德寶到遙遠(yuǎn)的大場親自押卡車?yán)貋淼臈髂镜褡恋膶嵞灸鹃T、門框和窗框,又到兩個洗手間里抬頭看蒂凡尼玻璃手工鑲拼的燈光頂……他打電話給中介:“好吧,裝修送了。你把真心買的客戶叫來,搗糨糊的別來!”

來的是個百伶百俐的小姑娘,雖然不付錢補貼裝潢,但一口一聲“爺叔”叫得德寶心頭舒坦:“爺叔房子樣樣好。爺叔有品味!爺叔用的材料考究呀!”小姑娘看的是自己婚房,德寶笑笑:“我房子給你當(dāng)婚房,我裝潢的用心明珠不算暗投。你歡喜,就成交吧?!?/p>

小姑娘雀躍,不過靦腆:“房子不是我買,是我阿爸買了送我。還要他看過?!?/p>

德寶點頭說好,送客關(guān)門關(guān)窗。累了,情愿打個的士,長途開回遠(yuǎn)郊家里去。的士上他累得打了盹,才到家進門洗個臉,中介電話來了,電話那頭小姑娘搶過話筒喊:“爺叔爺叔,我太喜歡你的房子了,我把我爸媽從川沙喊來了,他們已經(jīng)開車出來,麻煩你回來再開開門?!?/p>

“我已經(jīng)回到家啦,離開好幾十公里,下次約吧。”德寶心有余力不足,想到再過去開門,心里發(fā)怵。

“謝謝好爺叔,幫幫忙爺叔。你打的來回,我們報銷車錢。”小姑娘在電話那頭央求,“我爸自己開廠,平時忙得很,我怕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說得是。既然賣房,不能體恤自己一時疲勞。德寶同太太講了情況,特意強調(diào)對方補貼車費。喝了一杯茶,拉開門又出發(fā)去市區(qū),夜色如水了。

小姑娘拉著娘的胳膊,站在路邊翹首,看見德寶從出租車下來,長吁一口氣。進了房門,母女倆靦腆:“爺叔,能不能用一下洗手間。”德寶陪著那當(dāng)?shù)氖菽腥丝捶?,東看看,西看看。男人說:“房子是好的。女兒喜歡,我沒話說。”

德寶這才覺得賣房這件事要成!他心里忽地一陣肉疼,這房子真賣了?那些天倫之樂的場景宛在眼前。舍不得。

“這房子的價格?”男人問德寶,小姑娘拉著娘,站在一邊聽。

“你和中介談吧?!钡聦氂悬c恍惚地答道。

他走到陽臺上凝望小區(qū)燈火,中心綠地的松樹在夜色里像幾頭巨獸在舞動。中介喊德寶,德寶聽他們說。

價格么,中年男人還希望降個二十萬元。還有,首付三成,余下的款希望能年底付。

德寶看那男人。男人在燈光下精瘦,眉骨下眼窩摳進去,他說:“女兒喜歡,我只有認(rèn)賬。我做生意回款慢,等年底款子到,全部付清。”

德寶搖搖頭,心里有種疲勞,也有種輕松。

那噘起嘴的小姑娘跟著爹媽出去,她看了德寶一眼,不說話了。德寶手伸在口袋里,正捏著她許諾報銷的出租車票。

送走了客人,德寶進去打掃用過的洗手間。關(guān)上門窗,他打了個電話給太太,決定就在老房子里將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直奔中介摘了牌。中介想挽留德寶的房,德寶嘁一聲:“你們別忽悠了,真實點兒吧!”

接下來,上海果真發(fā)布了史上最嚴(yán)厲的限購政策,二手房市冷下來,餓死了一大批中介。德寶過兩三個月回一次老房子,檢查維護。德寶太太說要把它出租,德寶總是反對。

張德寶做外貿(mào)生意為業(yè),廣交會華交會年年來去,歐美日韓市場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去了又去,后來還添過中東阿拉伯客戶和以色列猶太客戶,看人他看了不少。洋人看多了,自然對國人平添一番透視力。他陸陸續(xù)續(xù)跟中介公司打交道,各路賣房先生賣房小姐他周旋過、搭過脈,用他的話講:“坑子蠻深,可以對付?!?/p>

兩句閑話,第一句是“坑子深”。

中介以撮合交易為大前提,需要挖啥坑子呢?

德寶年輕買第一套商品房時候,是公司一位老法師給房產(chǎn)商寫了條子介紹去的,享受優(yōu)惠折扣,根本不需要經(jīng)過中介。買第二套房子時房價已經(jīng)漲了,老百姓無論精明癡呆都曉得房子值銅鈿了,一手房一開盤就一搶而光。彼時外貿(mào)業(yè)已經(jīng)衰微,德寶沒硬關(guān)系,搶不過別人,只好通過中介買二手房。

買房子是大事體,他權(quán)當(dāng)游覽,到郊區(qū)衛(wèi)星城走走看看,自己撞進房產(chǎn)中介店找房源。

中介問德寶無數(shù)問題,德寶大多數(shù)沒回答,這種問題個個是幫中介掂自己分量,只有嫩人才有問必答。德寶第一次找中介,他自己還想掂量對方呢。

老江湖看問題思路清爽,德寶沒幾天就看出房產(chǎn)中介和裝潢公司路數(shù)不同。

之所以拿房產(chǎn)中介和裝潢公司比,只為老百姓住進房子前接觸的房地產(chǎn)關(guān)聯(lián)產(chǎn)業(yè)無非這兩種。德寶發(fā)現(xiàn)裝潢公司死命套問你預(yù)算,而房產(chǎn)中介卻對你的預(yù)算不感興趣。裝潢公司套問預(yù)算,因為憑預(yù)算他們立刻知道從你身上能刮下多少油水;房產(chǎn)中介不問預(yù)算,因為買房子的大多數(shù)人貸款于銀行:貸款還款期最長二三十年,哪怕一個窮得買不起皮褲帶的小子,只要他肯一輩子為銀行打工,他都有買獨棟別墅的潛力。

德寶說中介坑子深,因為他被人家美美地遛過。明明他只想在郊區(qū)買一套帶小院子的底層公寓,中介卻先帶他去逛別墅區(qū),逛了一個又一個跑細(xì)了腿;中介接著帶他逛排屋,說這個是“聯(lián)體別墅”。德寶笑說拜托、別忽悠我,這哪能是別墅,這東西一家緊貼一家,跟上海人油鍋煎的鍋貼似的,哪值得別墅的價!

他趁中介語塞,問:“我買底層公寓,你們拼命帶我看別墅和排屋干啥?”中介妙答:“先生你不是說要有個小院子么?”德寶叱道:“我說吃白煮蛋,你有本事給我弄只恐龍蛋來!”

遛德寶的看出他道行深,不愿意把自己未來綁在大房子上,中介店立馬換上一個實習(xí)生模樣的新中介,乖乖帶德寶和德寶太太去看底層公寓??戳藥讉€,德寶太太猶豫,當(dāng)中介面問:“德寶呀,這郊區(qū)房子面積都大,總價還是蠻貴的,要不要重新考慮考慮?”

自此之后每次看房,中介都把看房時間定得死死的,不讓遲到。德寶一家一到房源,總遇到其他中介帶來的客人,撞在一起。買房么,有點像去人家家里看閨女,幾個男人一起上門,那還了得?有個不老成的客人,當(dāng)著德寶面掏出一包現(xiàn)鈔來,嚷嚷著搶訂一套大家都看順眼的……幾次三番,德寶太太說:“德寶,你也帶上現(xiàn)鈔,看見滿意的就下決心吧!”

德寶做外貿(mào)生意常常防人,也被人防。德寶覺得不愉快:“中介是不是懷疑我智商低?”他甚至懷疑搶著訂房的家伙是中介請來的托。他聽見手機響,開始不接中介電話。他看著中介的電話一聲聲響,對方舍不得掛斷。他不接,對手機冷笑,他不相信這些穿西裝褲腿短一截的售樓先生們。

他后來買下郊區(qū)這套好單元正好是一個寫照:那天他帶著好奇走進自家公寓旁的中介公司,想從這邊的中介嘴里問出郊區(qū)中介的套路,沒想到三句話就讓一個姓劉的小伙子套出他感興趣小區(qū)的名字。小伙子沒回答德寶的探秘問題,他在電腦上找,然后告訴德寶:“那邊的房子我也可以幫你搞定,我們公司是連鎖的,信息聯(lián)網(wǎng)共享。”

實打?qū)?,劉中介把房東從外地請到了上海,請德寶一家和房東面對面談,自己坐一邊備詢。因為沒任何套路,房東和德寶一拍即合,立馬成交,連中介費都高高興興各付各的,沒按市場慣例全讓德寶承擔(dān)。

因此,德寶評中介的第二句是“可以對付”。他知道世上還存在看得懂他這種客人的中介,他想找到這種中介,只和如此這般的中介打交道。尊重他智商、不給他挖坑是掙到他中介費的前提。

自從手里有了兩套房,其實德寶想把老房子賣掉。老房子空關(guān)容易壞,還要費心照料。他不愿意出租,誰看得明白租客?好好的家具裝潢若有體無完膚的一天,你即便扣下房客一個月押金,心里的怨怒還是會傷身體。再說,出租房子還得服侍房客,添這個修理那個,誰給誰當(dāng)管家呀!

手邊有點閑錢,德寶就跟所有上海男人一般買買股票,有輸有贏,贏面從來大一些,畢竟他有些見識高的朋友。大家憑見識挑股票判大勢,混個小小風(fēng)生水起。

沒想到股票叫德寶啪嗒跌了一交。

雄安新區(qū)突如其來,股市里的雄安概念股好比驚起一灘鷗鷺,連連漲停。德寶從不追熱點,不過他手里重倉一只河南養(yǎng)豬股,恰好在雄安有幾百畝地。想起當(dāng)年浦東新區(qū)概念股炒了大半年,浦東股票只只飛上天,德寶激動之余,等第一次回調(diào),加了點倉位。

沒想風(fēng)云突變:2015年股災(zāi)進場托盤的國家隊資金乘著幾天熱度把他們在雄安概念股里的股份全倒給了追漲者;才拋完,證監(jiān)會主席出面聲色俱厲說不許股市炒作雄安。雄安概念股在股民不肯相信的眼神里又天天跌停,徹底反過來把雄安變成了中國股票史上的最大災(zāi)區(qū)。半年后,德寶看手里資金已輸?shù)粢话耄I到一頭真正的熊!

德寶對德寶太太交代:“股市里如果光一些上市公司騙人,還可以混混;現(xiàn)在我灰心了,不想玩下去了?!?/p>

德寶太太點頭:“早就說你別玩了,人為刀俎么。剩下的錢,拿出來放銀行吧?!?/p>

一點點劫后資金放進銀行,哪有多少利息拿?德寶看著現(xiàn)金流呆滯,忽然意識到限購后的上海房價連著兩年往下走,上海周邊小城市房價卻都在漲。“買漲不買跌”的投資秘訣是永遠(yuǎn)打動人心的,德寶同太太商量:“不如我們把上海空關(guān)的單元賣了,去長三角買房子吧。你看看周圍的漲勢!”德寶太太到處打聽,打聽完激動地對德寶說:“大家都想買長三角房子呢,你快去看看吧!”

德寶點點頭,先去上海書城,買回來一張浙江省地圖。

開寶馬車帶客戶看房的小牛大名牛小旺,從名字看,父母對他的期待是得體的,不逼他。

小牛家離上海說遠(yuǎn)不遠(yuǎn),在蘇北鹽城郊區(qū)。小牛生為男孩,身上沒有戾氣,從小不和別人干架。每當(dāng)有人對準(zhǔn)他氣勢上來,吼一聲或急腔霸調(diào),小牛天然就愣一愣。人家以為他惱了,他卻像爬到滑梯頂上的孩子,一縱身舒服地滑下來,綻開一張笑臉。

他不和別人著急,他溫柔地說:“做色涅?吃飽了飯木事做?”

他的笑讓你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發(fā)脾氣最最“木得意思”……小牛愛往人堆里扎,越胡調(diào)的大好佬堆里他越喜歡蹭進去。大好佬看見這么個小把戲,一說話就露酒渦,不說話也喜洋洋,都無心趕他走,由他豎起耳朵聽……

家里供小牛讀書。父親老牛是細(xì)木匠,掙得起花銷,只要小牛肯讀,老牛就供養(yǎng)他。小牛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填志愿不填南京,都填了上海的學(xué)校。老牛喝酒說:“上海人排外,尤其對我們蘇北人,你填南京的好?!毙∨PΓ骸肮芩?,抓螃蟹,還是要去陽澄湖?!?/p>

如此一考,錄取在上海商學(xué)院商務(wù)經(jīng)濟學(xué)院。小牛背起包,告辭歡天喜地的父母,帶了一書包烤蠶豆上了長途汽車。人人能進大都市,區(qū)別只在入口。小牛的入口是高校,這是最最好、最最不受人歧視的入口。

上海不但歡迎他來受教育,還期待他留下來為這個巨大的蜂巢做些什么。小牛順自己天性笑嘻嘻地往陌生人堆里擠,包里有十顆烤蠶豆他愿意請人家二十顆,只要邊上有地方再買。

誰說上海人歧視蘇北人?小牛沒覺得。首先他碰到的上海人絕大多數(shù)是比他早一點來的外地人,其次,說上海方言的上海人都被動遷到外環(huán)線之外去了,小牛學(xué)校在內(nèi)環(huán)線里頭,碰不到多少會講上海話的上海人。有個真說上海話的同學(xué)摟著小牛肩膀:“阿拉歧視蘇北人做啥?有空?現(xiàn)在上海丈母娘只看毛腳女婿有沒有房子,不看你說啥方言?!毙∨S悬c不信,那同學(xué)狠狠拍他一肩膀:“不信?不信你先去買房子!”

小牛嘻嘻笑歸嘻嘻笑,他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去陽澄湖是逮螃蟹,不是看風(fēng)景。他喜歡看新浪新聞,尤其多看上海本地新聞。他試了試炒股票,虧了一千多元就徹底戒了。他周末坐地鐵,一站一站去看上海這古怪的城市。他不怵上海灘,上海灘和鹽城鄉(xiāng)下最大的區(qū)別是規(guī)矩多。規(guī)矩一多人就沒性子了,沒個性的人你不靠近他他不會惹你。小牛覺得自己的笑容都快荒廢了,到了上海,幾乎就不需要對人笑??扇思也豢拷悖阍趺创玫襟π纺??

他看上海人賊多賊多,人這么多,錢肯定也多呀。小牛想人么吃喝拉撒免不得,拉撒歸政府公益,吃喝不能不花錢??墒清X跑不到牛某人口袋,牛某人沒錢開餐廳咖啡館。

只要你在春天,哪怕你是一朵羞于綻放的草花,有時也免不得落下蜜蜂。小牛雖然一心逮螃蟹,冷不防也收到一封由本人署名的大大方方的情書。

同班的這位姑娘是上海本地人,家在金山區(qū),身材豐滿,氣質(zhì)嫻靜。她很實在(她自己說是實惠),她喜歡小牛的笑容,喜歡小牛沒脾氣。

看了電影吃了宵夜,后來還有幾次黏黏糊糊的公園夜游,小牛有點喘不過氣,這時候她同他計劃:“我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也不在上海,你看看我們那里的房價就知道了,我畢業(yè)肯定要留在上海,不要回去金山?!?/p>

小牛兜里沒錢,她倒貼錢,搞周末旅游節(jié)目。旅游地點是上海市區(qū),旅游景點是新開樓盤。兩個沒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加入了看房團。房價自然越看越高,小牛被她逼得差點開口同鹽城鄉(xiāng)下親戚開口借錢付首付。好在最后一刻他醒了。

他同女同學(xué)講:“房子我買不起,我家還靠我畢業(yè)掙錢寄回去。但我牛小旺不傻,不一定掙不著上海的錢。我看明白了,畢業(yè)我就去當(dāng)房產(chǎn)中介。”

“你當(dāng)售樓先生?”她笑了,“你是堂堂大學(xué)生!”

“大學(xué)生算不了啥?!毙∨P?,“來上海我本就為掙錢,為了脫貧?!?/p>

小牛跟她說了村里劉二豆的故事。

二豆是個有點名氣的大好佬,先去揚州開洗腳店,被人掃黃掃沒了店?;卮甯伺苌虾.?dāng)建筑工。那時候碰上包工頭發(fā)不出工資,允諾二豆把手里浦東的新房折價讓給他。二豆去了住上海多年的姑媽家請教,姑媽搖頭說你買浦東房子干啥,你又不在上海住。趁早回家娶個媳婦,別亂鬧騰。

二豆回了鄉(xiāng),開個網(wǎng)吧,娶了老婆生了女兒,如今又來上海干建筑工。他看見浦東的房子已經(jīng)漲了二十倍,氣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里十六個小時咒他上海姑媽不得好死……

小牛對女同學(xué)笑道:“我想過了,有錢人買房賣房好比是淘金,我沒實力,就學(xué)淘金時代賣水的小孩,當(dāng)中介就是賣水給淘金的人。我也能在上海房市里喝口湯的?!?/p>

時光像是高樓大廈上的涂料,脫落了舊的,涂抹上新的,看是看不出什么流逝痕跡的,轉(zhuǎn)眼小牛卻大學(xué)畢業(yè)十年了。他結(jié)了婚,太太不是女同學(xué),是鹽城來滬的小同鄉(xiāng)。

不過,小牛說的豪言壯語兌現(xiàn)了:他在上海不但有自己的婚房,還有一套出租掉的二套房,房本上都掛著他名字。

一個上海正牌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當(dāng)房產(chǎn)中介是少見,不過,小牛那中介當(dāng)?shù)绵送?dāng)?shù)媒匈I房人瞠目結(jié)舌。他發(fā)揮身為蘇北人的優(yōu)勢,不但深耕上海灘,還一早就盯著當(dāng)時沒啥動靜的長三角。他像當(dāng)年看上海是滿池子蟹的陽澄湖那樣,又滿懷喜悅觀察浙江和江蘇靠近上海的城市群,他驅(qū)車在這些富庶的城市來去,品嘗各地風(fēng)味略有不同的農(nóng)家菜,和當(dāng)?shù)夭唤o客戶看好臉色的中介交朋友……他贏得了一個“牛哥”的好名聲,他帶去周邊城市的上??蛻舸蠖鄶?shù)沉默寡言目光銳利,有購買力。

小牛從畢業(yè)下海當(dāng)房產(chǎn)中介起就自重身份,沒忘自己是上海商學(xué)院的學(xué)士。他雖然給任何客戶以微笑,他的服務(wù)卻只留給“奢侈型投資客”。

什么是“奢侈型投資客”?就是那些收集LV包包般收集房產(chǎn)的客人。很奇怪,上海這地方出來和小牛談生意的投資客總是女生,總是人家成功人士的太太。太太們挎著手袋,抹著輕輕的口紅,親熱地稱呼他“小?!?。她們的司機開著普普通通的私家車跟在小牛惹眼的寶馬后面,她們優(yōu)雅地取出信用卡支付定金。等簽約首付的一天,她們的先生們會旅游般跟著來,不耐煩地在中介店外頭抽煙,等太太辦完事好去名勝古跡逛一圈,或去名山大剎燒個香……小牛的信譽靠他委婉的好脾氣和周到的微信陪聊……

不過,正像那些上海太太們喜歡聽鄧麗君的老歌,好日子總是慢慢要過去的,一時間也回不來。上海太太們現(xiàn)在時興去泰國和日本買房,她們的眼睛往上看,上海既然限購,她們看不上小地方,不肯在小城市多買房。

小牛覺得自己的長處不在外國:大學(xué)里沒好好讀外語,人生地不熟,怎么去日本和泰國當(dāng)中介?他這些年在長三角到處轉(zhuǎn),現(xiàn)在上海熄火了,長三角卻散發(fā)出一股果子將熟的果香。小牛心里閃過波光粼粼的西湖、同樣波光瀲滟的南湖、杭州灣的白浪、蘇州園林的小橋流水、太湖邊的枇杷樹……他對這片分屬江浙的土地懷著一個爹媽仍在鄉(xiāng)村的旅人的鄉(xiāng)愁,他想到現(xiàn)在陽澄湖的大閘蟹都不在陽澄湖里養(yǎng)了,蟹長在各地的湖汊里,只到陽澄湖去洗個澡,這真是個絕妙的隱喻……小牛覺得未來的十年他的天地不在上海了,他要“回鄉(xiāng)”,跟著錢幣形成的浩浩蕩蕩的暖流,流回長三角的故鄉(xiāng)去。

不過,慫恿自己的老鄉(xiāng)們買房是不現(xiàn)實的。好房子雖然開始在長三角的土地上矗立起來,錢卻還在上海人和杭州人手里。當(dāng)然,南京人和蘇州人也同樣有錢。也只有這些城市的人才更熟悉長三角的滋味,會賦予房子以感情價值。小牛開始更多地和從前的大客戶太太們聊微信,不為讓她們青睞長三角房產(chǎn),只想她們能多介紹些要買房的朋友來。小牛說沒經(jīng)驗的客人也歡迎啊,我要吃飯……

女人聽不得討飯的話,上海太太對小牛是心懷感激的,她們那些升值得跟金子似的房產(chǎn)當(dāng)年不是小牛介紹給她們的么?她們開始有意無意當(dāng)起了小牛的推薦人,只要有點影子,就把小牛推廣出去。

這個途徑并不空轉(zhuǎn),小牛也做成了幾單生意。上海太太施恩不望報,可小牛有恩必報,太太們交口稱贊小牛送來的長三角好土產(chǎn)和小牛的人品。小牛呢,漸漸也把這一路來的客人當(dāng)成了半客人半朋友的特別人士。有時候覺得是在談生意,有時也高興地自以為交上了一些普通中介交不到的中高層人士,他有種古怪的帶些羞答答的自豪。

2017年的夏天上海熱得稀奇,很久沒客人、在家里閑翻《圍城》的小牛差一點被錢鐘書的小說誤導(dǎo),要懷疑這空前絕后的持續(xù)炎熱會不會是兵戎之象,結(jié)果卻證明只是他的旺火日子來臨了:從夏天開始,南邊杭州帶頭,北邊蘇州領(lǐng)銜,長三角城市不約而同開始了房價爬坡,好像是從喜馬拉雅北麓登頂,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p>

快呀,快呀?;实鄄患碧O(jiān)急,小牛破天荒給不熟悉的客人送提醒:快搶在政策堵漏洞前買到房子。他顧不上別人嫌疑他,他滿懷赤忱地催著客人付定金、付首付、網(wǎng)簽……他的專業(yè)敏感讓他像熱鍋上的螞蟻那般團團轉(zhuǎn)。后來,打補丁的政策一個個公布了,譬如蘇州,外地人就很難再有資格參與買房,只能看著飛揚跋扈的房價干瞪眼;譬如杭州,更叫外地人干跺腳……

詭異的是,這兩年里,上海的二手房價卻慢慢在下沉,幾乎下沉了百分之十五。新房的房價都被限制住,一二手房價倒掛著……

小牛認(rèn)識的幾位上海太太都在法國奢侈品集團當(dāng)高管,她們已經(jīng)有一陣沒在小牛這里問房子了。這天中午,有個尤太太電話來問臨安的房價,問小牛熟不熟悉。

小牛怎么能不熟悉?他此刻人都在余杭呢。浙江這里房價簡直熱翻了天,臨安成了杭州第十個行政區(qū),瞬間從一個賣竹子的鄉(xiāng)姑子脫胎成了闊佬的新姨太!杭州是什么府第?這可是馬云的老巢!整個杭州除了臨安,都限購了。

上海太太輕描淡寫說:“小牛,你有沒有興趣?我從前做生意的一個進口商他想買臨安房子。你有興趣呢,我就把你電話給他。我自己沒什么雅興?!?/p>

小牛笑說:“還是把他電話給我,我打過去比較禮貌?!?/p>

他拿到了那進口商先生的手機號碼和名字。名字蠻上海,叫張德寶。介紹人上海太太叫他“阿德哥”。

外貿(mào)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上海本來有外經(jīng)貿(mào)委這個機構(gòu),現(xiàn)在早撤銷了。德寶做了半輩子紡織品出口,現(xiàn)在一年年被越南人和孟加拉人搶走飯碗。德寶開信用證開慣的,只會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股市那種巧取豪奪的地方,他試過了,嚇得割肉逃出來。

現(xiàn)在,年紀(jì)一把,情況尷尬。德寶沒啥開源的路子好搏,年齡也不容許他再搏,想來還是乖乖守成的好。

上海灘像他這種餓不死發(fā)不達(dá)的中年男人太多了,多如牛毛,就是年輕人嘲諷的“油膩大叔”。“大叔”這種稱謂,說明年輕人劃出界限,不肯帶你玩了,用青春的圍籬屏蔽你了;而“油膩”,說明“大叔”身上多少還剩下些人生旅途的盤纏,足以自娛自樂一陣,不會就到日暮途窮。

德寶能做的,大概是鼓搗鼓搗自己那些資產(chǎn):給兩個孩子留下教育基金,其他資產(chǎn),無非房子、有價證券、理財產(chǎn)品和內(nèi)外幣種,精打細(xì)算拿起來騰挪調(diào)整,盡可能多些理財回報罷了。

德寶其實無事可忙,但他又不能讓自己閑置,所以他決定多做點房事:把上海市區(qū)空置著又不繼續(xù)漲的公寓房子賣掉,然后買進長三角生氣勃勃漲升中的房產(chǎn)。從慢車下來,到快車上去。

上海一套房,堪堪可以換成長三角三套房,這件事做得好,慢慢會盤出新利潤空間。德寶太太同意他:“你的性格干這種認(rèn)真老實事合適。靠研究,靠自己琢磨,你行。只是大家都已在看上海周邊房子啦,你是不是晚了點?”

德寶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醞釀了一下,同太太商討:“從前我沒怎么關(guān)心房市,這是不對的。股市一起蓬頭,莊家就要出貨,不能追;房地產(chǎn)都升了幾十年了,只有漲沒有跌,漲不動就歇著;等歇夠,社會資金多出來,再接著漲。我琢磨著,頂多就是買進后不巧碰上又歇了,但老百姓在房子上寧愿捂一輩子,不肯甩賣的,結(jié)果么:浪費幾年時間,還是能得利?!?/p>

德寶太太看看德寶半禿的腦門,憐惜他:“你想辦就去辦吧,我看好你。老房子賣了,變成新房子。十年我們還是等得起的,十年通貨膨脹下來,長三角的房價怎么也得翻倍吧?再不濟,將來兩個孩子一人一套,也算我們留給他們的資產(chǎn):房子沒腳,不會自己跑掉。”

德寶笑:“不必想得太悲觀。全國人民和房子都已經(jīng)長在一起了,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有房民族,是古人教誨我們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的。你看好中華民族,就必須看好房地產(chǎn)?!?/p>

他看見太太還有遲疑,又說:“做人只有一個分別,要么是樂觀主義者,要么是悲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養(yǎng)兒育女生長繁衍幾千年,還在混日子。悲觀主義者的代表就是屈原,只成就了粽子。”

德寶太太笑了:“你可以去競選人大代表,你這張嘴,浪費了。希望你馬到成功吧,要是外地買到好房子,答應(yīng)我馬上租掉!”

德寶笑:“租掉之前,帶你去住上一陣子,好比度假?!?/p>

對著浙江省地圖,張德寶審時度勢,覺得實在沒有可以和杭州相提并論的風(fēng)水寶地,要買房就買杭州,一百年不會錯。不過,遺憾加窩塞,杭州樓市早已對外地人緊緊關(guān)閉了投資大門。

即便如此,關(guān)了門的杭州還像一只蓋上了蓋子的高壓鍋:杭州新盤不像上海新盤那樣不溫不火靠發(fā)動中介推盤,杭州一下子實行了大范圍的搖號。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德寶招手叫太太一起來看新聞:杭州人為了能認(rèn)籌搖號,竟要事先按房產(chǎn)商要求去人民銀行拉個人征信紀(jì)錄,還要把高額認(rèn)籌金解入指定分行……這兩項都造成大批買房人在街頭排長隊。杭州人正在老老實實按開發(fā)商要求到手機上練習(xí)瞬間選房,選一套房只給幾十秒時間,簡直像培養(yǎng)電競戰(zhàn)隊呢,笑死人!最后真正搶到房源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幾……一番大辛苦大起落,渺茫的盼望,只好比股市里參加搖新股。

如此恐怖?德寶太太覺得這樣子買房像縱容房產(chǎn)商馴猴子,太屈辱,不能參加;德寶則懷疑這是房產(chǎn)商想出的毒招,搶房子的人即便不是房產(chǎn)商槍手,也是些被騙得團團轉(zhuǎn)的傻子。

德寶對太太苦笑:“杭州是好地方。我怎么覺得這些年杭州比上海還活蹦亂跳呢?也難怪,有馬云在杭州嘛!還好已經(jīng)限購,否則你去排隊還是我去排隊?搖號購房吃相太低俗,買個房,一點花大錢的美好感覺也沒有,弄得傳銷似的。”

邏輯的力量是最終的力量:如果杭州好,杭州市區(qū)買不到,就該買和杭州最牽絲攀藤的地塊。一則新聞抓牢德寶眼珠:臨安2017年轉(zhuǎn)為杭州第十個區(qū)。臨安至今沒有限購!

德寶眼睛里冒出一陣溫柔的漣漪,他拍拍太太手背:“你還記得臨安?記得西天目山?”

德寶太太笑:“我們遇到‘小狐仙’的地方么!還有禪源寺夜里的螢火蟲……”

那就必須去臨安看房啦。杭州既然已動工修城際鐵路通臨安,臨安豈不如同被地鐵9號線牽住的上海松江?松江縣轉(zhuǎn)區(qū)二十年,農(nóng)業(yè)郊縣變身科創(chuàng)旅游新城。挑房產(chǎn),主要看未來政府在地塊上的公建投入,杭州必將不斷在臨安撒錢:醫(yī)院、學(xué)校、公共實施、新型交通……

臨安背靠西天目山,那更是超越城市規(guī)劃的寶藏。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江浙一帶有幾個?

坐言起行。

德寶查了鐵路時刻表,暫時還沒高鐵或動車從上海直達(dá)臨安,先要杭州轉(zhuǎn)車。

入山問高士。德寶想起自己認(rèn)識的《西湖晚報》已退休的前副總編林老。他興沖沖給林老發(fā)了微信,決定先到杭州請林老吃午飯,聽聽老法師高見,然后才轉(zhuǎn)車去臨安。

高鐵駛出虹橋站,不一會兒沿途出現(xiàn)建造在城市外圍的高層住宅群。雖然市中心的上海居民看不上這些地處偏僻沒商圈滋養(yǎng)的“野小區(qū)”,但這些樓房如今也擁有了四萬左右一平米的身價,畢竟是在上海市的疆域內(nèi)嘛。凡在上海市范圍內(nèi)、電話號碼區(qū)號為021的,房價最差也要接近三萬元一平米吧(住在這種底價房子里,憑公共交通到上海市中心可能比從杭州來還多花時間,譬如金山某些地方)。德寶在高鐵二等車廂的喧鬧里自言自語:“一個人,要在上海這地方安心住下,好歹要有能力申請到二三百萬貸款額度嘛!”這是上海人背后的生存基礎(chǔ)數(shù)字之一。

慢慢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是浙江的農(nóng)村??拷哞F沿線地方的浙江農(nóng)田并沒失耕,盡管田里很少看見人,莊稼還是綠油油,長得整整齊齊。浙江農(nóng)民的私家樓房造價低廉,小產(chǎn)權(quán)不能交易,但不妨礙家家建得體面。以德寶的觀察,每過十年,鐵路沿線的農(nóng)民樓都會翻新加蓋,越來越高。藍(lán)色玻璃窗配瓷磚外墻,細(xì)節(jié)裝飾日趨俗艷;檐角飛起,中間豎立帶不銹鋼圓球的避雷針;頂樓半敞開,用來晾曬衣物和多余的蔬菜。

高鐵一路經(jīng)過嘉善、嘉興、桐鄉(xiāng)、海寧和余杭時都有高樓大廈蹦進視野來,在乘客視野里勾勒天際線。這些地方的高樓大廈曾幾何時不值得幾文,當(dāng)年坐火車經(jīng)過的上海人和杭州人往往正眼也不看一看。德寶今天在高鐵上暗暗觀察周圍乘客表情,有些人透過車窗瞪著高樓看,甚至還露出了欣羨的神色。人們仿佛正在淡忘買樓置業(yè)的經(jīng)典理論:地段、地段、永遠(yuǎn)地段!

漫天高樓大廈涌來,新世紀(jì)最有潛力的長三角新秀城市杭州到了。西湖不再是杭州的名片,樓價才是。德寶貪婪地望了一眼杭州城的遠(yuǎn)方,隨著生意人為主的高鐵客流跨出了車廂。上海到杭州的高鐵耗時不過一小時,在杭州高鐵站等出租車卻很痛苦,往往排半小時隊才能在空氣污濁的狹窄候車?yán)壤锏鹊匠鲎廛嚒?/p>

德寶坐進出租車,出租車干干凈凈,叫他一陣舒暢。德寶表揚司機:“到底是杭州,出租車干凈舒服!”司機斜睨德寶,笑道:“儂上海人?來杭州游西湖?”

“游西湖?”德寶吃了一驚,“這年頭還能有上海人巴巴地來游西湖?西湖邊上找得到停車場嗎?”

“倒也是,”司機笑了,“上海人不用特意來看西湖。想看西湖的,都買好了西湖邊的房子。”

德寶見他有趣,來了興致:“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上海人現(xiàn)在哪里買得到西湖邊的樓盤?杭州是杭州人的杭州么,你們限購呢!”

“杭州人也買不起杭州房子,除了阿里巴巴的人。”司機笑笑,“還好我有動遷房,否則杭州都呆不下去?!?/p>

“幾套動遷房?”德寶問他。

司機從后視鏡使勁兒看看德寶,撇撇嘴:“不多,四套?!?/p>

“那你還開啥出租呢?”德寶說,“西湖邊喝茶去嘛!”

“哎,上海朋友,你們上海人精怪。你倒是幫我算算,是我們過去拿動遷房合算呢,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直接拿動遷補償款?”

“你說棚改政策呀?”德寶笑笑,“我看是你合算,拿房子,一個平米不少你。拿錢,有時間差,一眨眼,本來買一百平米,最后只買得八十。手慢無?!?/p>

司機點頭如搗蒜:“不瞞你說,如今我開出租才開得揚眉吐氣心里適意。說不定車?yán)锢目投紱]我有錢……當(dāng)然,客官兒,你例外?!?/p>

“我不例外?!钡聦毷樟四樕闲?,“人也不能光為了錢活?!?/p>

老法師發(fā)來微信:我慢慢從家里走到餐館去,你不著急。

林老住在浙大邊上,他找了家杭州菜館。

就要到達(dá)餐廳前兩三公里,德寶從車窗望出去,眼前一亮:一隊神色疲憊不安的人歪歪倒倒在路邊大太陽里曬著,差不多都曬蔫了。他們的隊列往里拐進杭州銀行大門。

還沒等德寶開口問,司機歪著頭看那隊人笑:“傻逼!讓人耍呢!買房要把家里隱私全部復(fù)印好交給開發(fā)商么?”

德寶接不上嘴,他努力盯著排隊的人看:其實年輕人不多,大多數(shù)是和德寶差不多年齡的中年人。這些人長相各異,表情卻是極其相似的。他們仿佛關(guān)閉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溝通,沉浸在一種肅穆的莊嚴(yán)里。德寶想像他們手里捧著的資料上記載著什么,那些應(yīng)該都是平時不能示人的極其私密的信息:他們的信用紀(jì)錄、他們的存款證明、戶籍證明、他們的婚姻狀態(tài)、他們的銀行流水、以家庭為單位(含未成年子女)在杭州市限購范圍內(nèi)住房情況查詢證明……還有他們所有的社會生活數(shù)字:身份證號、手機號、出生年月日、住址門牌號……他們正如一朵朵花到了花期,只能不設(shè)防地開放,任由蝴蝶蜜蜂或蒼蠅蚜蟲在這特殊時間段里進進出出、窺看他們的底細(xì)……

德寶不由得對司機說:“如果能買上他們看中的房,那還值得?!?/p>

司機不屑一顧地嗤道:“搖號中簽率低于百分之五!”

德寶付了車錢,看見林老一頭銀發(fā)站在餐館門口等他。他快步上去握住林老手:“老法師呀,好久不見!我最近腦滿腸肥思路呆滯,跟您生分了是主要原因啊!”

林老嗬嗬一笑:“哪陣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你是全球飛的人,不常在國內(nèi)跑?!?/p>

倆人攜手上餐廳樓上去,女領(lǐng)班恭敬道:“林老師來了,還是老包房吧!”

進門坐下先奉茶,林老問德寶:“阿德哥,還是老樣子,清淡些?”

德寶道:“自然自然。還記得同您在馬德里吃烤牛肉,那天我們幾乎把半輩子吃的牛肉都吃下去啦!那之后,每回見面我們都清淡?!?/p>

林老笑道:“年輕真好。當(dāng)年同你們這些外貿(mào)專家一起采風(fēng)歐洲市場,想起來真是難得。”

開上四道冷菜來,德寶知道林老不喝酒,吩咐來一扎玉米汁。他敬了林老,開門見山:“我今天是去臨安,路過杭州,既是望望老法師,也要請教臨安的房子能不能買?!?/p>

林老嗬嗬笑:“曉得你大半是沖著房子來,最近杭州的房市瘋了,外地朋友凡來必問?!?/p>

“杭州限購,外地人買不了。臨安還不限購,可不可以買呢?”德寶問得熱切。

“能買為啥不買?”林老笑笑,“臨安去年至今翻了倍了,最近也許漲不動多少,但今后還是看好?!?/p>

“會不會馬上也要限購呢?”德寶忽然有點擔(dān)心了。

“應(yīng)該不至于?!绷掷虾瓤邶埦?,“臨安并給了杭州不假,不過臨安畢竟昨天還是臨安縣,不是臨安區(qū),你去看看就曉得了。雖然現(xiàn)在價格已經(jīng)飛上天,一時半會兒倒還成不了杭州呢!政府限購是為了房價好看,可以對上頭交代。臨安歸杭州,本就是用來平衡杭州均價的?!?/p>

“我出來時看看網(wǎng)上新聞,臨安均價已經(jīng)一萬

四五千了?!钡聦氝肿煨π?。

“去年這會兒還是五六千?!绷掷蠂@息,“你怎么這會兒才想到買?”

“我外貿(mào)生意慢慢要收了?!钡聦殗@氣,“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我沒想到買房,試了試股票。唉,不該去和騙子打交道,去年不但虧了錢,還耽誤了買房?!?/p>

林老給德寶舀了一碗西湖莼菜湯,安慰他:“機會永遠(yuǎn)有,不要心急。到了臨安慢慢看,看滿意了再做決定,也不要沖動。杭州的房價也有過漲不動回頭的時候?,F(xiàn)在熱頭上選擇余地小?!?/p>

“還有就是手里有了上海兩套房,買臨安房子,算不算第三套房?將來不知怎么收房產(chǎn)稅,現(xiàn)在什么說法都有。”德寶看看林老,“就怕不確定因素?!?/p>

林老點點頭:“我也聽說第三套房每年擬收評估價的百分之五,這么收稅就厲害了!”

德寶慘笑:“那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這房子增值保值都黃了,還虧本?”

林老看看德寶,忽然撇撇嘴:“真這么干的話,他流氓你不能流氓?離婚唄!”

德寶苦笑,搖搖頭。一陣?yán)鋱觥?/p>

話題一下子轉(zhuǎn)過了房子,開始回憶過去的好時光。林老和外貿(mào)界來往是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那時候國家政策還求著居民買商品房,買房抵個人所得稅呢。那時候人不是成天為投資打算,大家還追逐生活里單純的快活。

林老笑道:“去年我和老伴又旅游了一次西班牙。西班牙還是老樣子,建筑是那個建筑、店還是那個店,幾十年不變,真好。我想起當(dāng)年你們看著西班牙女郎流口水的樣子就笑了?!?/p>

德寶哈哈笑,想起了往事:那時他們延長了在西班牙的旅行,因為快樂?,F(xiàn)在誰會這么做呢,旅游的時候,要操心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總想早點回家。

走路送林老回,德寶密密囑咐保重。轉(zhuǎn)身他打了個的士,直放臨安。

公元1129年,南宋朝廷升杭州為臨安府,臨安本是吳越國王錢镠故土。1138年,宋高宗定都于臨安府。

民國元年廢臨安府。之后,杭州仍是杭州,臨安則回歸為錢王故里之名,隨歷史沿革為杭州治下一個縣,鄰近天目山脈。

恰似上海之根的松江二十年前之于上海,臨安差不多算是大城市杭州治下以農(nóng)林業(yè)為主要經(jīng)濟形式的地區(qū)。松江縣于1998年撤縣成為上海的市屬區(qū),臨安終于也在2017年獲準(zhǔn)撤縣,成為杭州的一個區(qū)。

東部大城市的農(nóng)業(yè)縣撤縣成區(qū)普遍被百姓理解為城市化進程加速的起點。臨安的房價作出了股市化的戲劇性反應(yīng),在撤縣成區(qū)的半年中上升了一倍。之后仍繼續(xù)攀升。

盡管臨安的主要收入還是靠賣竹筍、竹制品和山核桃(臨安山核桃產(chǎn)量占全國百分之六七十),天目山景區(qū)、浙西大峽谷和太湖主源頭吸引來的游客依舊稀稀拉拉,苕溪照常寂寞地穿越臨安城區(qū),但這個以擁有浙江農(nóng)林大學(xué)為標(biāo)志的農(nóng)業(yè)區(qū)像個嫁入豪門的農(nóng)婦,突然成了房地產(chǎn)業(yè)的網(wǎng)紅。

杭州至臨安城際鐵路已在施工之中,可換乘杭州地鐵三號線和五號線,線路全長約35公里,臨安境內(nèi)長度約為21公里,設(shè)六個站。

民間簡稱杭州和臨安“通了地鐵”,一小時內(nèi)直達(dá)杭州市中心。這足以讓上班族建立起每日通勤的信心,臨安房價即便猛漲一倍,和杭州市中心比,可不還是在洼地?

一條城際鐵路只是一條城際鐵路,不過,杭州時下任何事都不能和姓馬的阿里有關(guān),一有關(guān)就騷。阿里巴巴集團往城西未來科技城搬遷員工的消息給這條尚未通車的城際鐵路又增添了一層玫瑰金:阿里巴巴集團人人有錢,他們不會到臨安買房置業(yè)就近上下班?誰不喜歡在山青水秀的地方過日子呢?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德寶覺得自己醒悟到臨安有置業(yè)價值的時機太“準(zhǔn)”了:既沒提前買進去坐冷板凳等天亮(那可是長夜漫漫沒有保障),也不算晚到漲碎了天花板玻璃。具體如何他還不清晰,但親身去考察一番正必要!

很多年前,德寶先后來過臨安幾次。準(zhǔn)確地說是“經(jīng)過”臨安幾次。當(dāng)中學(xué)生時他參加林學(xué)夏令營,進西天目山的原始森林漫游過;為了追求現(xiàn)在是他太太的那位女生,他帶她到西天目山旅游過,還有不少奇遇。后來他做外貿(mào)生意,也跟行內(nèi)朋友到臨安考察:沒他什么可做,但游覽了青山湖,吃了大魚頭,住宿過錢王大酒店。

記憶里臨安只是錢王大酒店和酒店邊的小店家,外加青山秀水……德寶在路上打開百度地圖,想確定考察今日臨安的路線。他先到臨安房地產(chǎn)交易網(wǎng)上查了查在售的一手房源,看見一兩個全國性大房產(chǎn)商的樓盤。不過品牌商風(fēng)頭還健不過當(dāng)?shù)匾患曳慨a(chǎn)集團,這家當(dāng)?shù)胤慨a(chǎn)商似乎在自家地頭得風(fēng)得雨,這些天正開盤苕溪邊一個高檔房項目:苕溪金邸。德寶午飯時從林老那里得知臨安人最喜歡住在苕溪兩岸,這好比是上海的黃浦江。上海房地產(chǎn)哪個地段最貴?房產(chǎn)每平米單價絕對值最高就在浦江兩岸……

德寶下載了交通圖:臨安市區(qū)很小,幾乎一目了然。他找錢王大酒店這個坐標(biāo),找了找,沒找到。這么些年,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不過他一眼看見了錢王街,錢王街附近有臨安汽車東站。北邊是老城區(qū),再往北就是苕溪。德寶決定在錢王街選個路口下車,往北步行看看老城區(qū),然后去苕溪邊觀景。

沒時間打個盹,出租車就開進了臨安市區(qū)。高速公路進市區(qū)的地方打造得很綠色很壯觀,叫人意識到來了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德寶豎起身子,左右看車窗外,錢王大街兩側(cè)都已建起很多高樓:除了少數(shù)商業(yè)樓,大多數(shù)是住宅,成色半新不舊。不過,樓看得過,人氣卻淡:這些樓房豎在那里,看不到有人入住的痕跡;沿街也沒什么商鋪。大下午的,連路人都少。

德寶選在錢王街和錦天路口下車,往東北方向步行觀看這城市。

馬路不寬,路面有些油膩,散發(fā)著淡淡的油污味,讓人懷疑小馬路晚上是不是經(jīng)營大排檔。舉目四顧,只看見足浴店和大藥房。

天氣有點熱,德寶想找家咖啡館喝上一杯冰咖啡。無論在上海還是杭州,這都是五分鐘內(nèi)可以滿足的欲望。不過他漸漸覺得咖啡在額頭上的半空里飛,越飛越遠(yuǎn)。哪里有咖啡館?連餐館和茶館也沒見到呀。

可能走的不是地方,他拐到萬馬路這邊來,看見了有賣飲料的小店。在門口張望一下,按他的食品健康標(biāo)準(zhǔn),這些飲料都不算純天然無添加產(chǎn)品。他只好忍住渴,繼續(xù)向前走。

他還到處打量著找房產(chǎn)中介。這是考察計劃的重要一環(huán):首先要向當(dāng)?shù)胤慨a(chǎn)中介了解概況,形成初步感覺。

上海市區(qū)只要有居民住宅的地方,走一百米大概總能找到一家房產(chǎn)中介店吧。德寶從錦天路走到萬馬路,又沿著城中路快到衣錦街了,路邊很多民宅,可是一家掛牌開業(yè)的中介店也沒看到。他只看到有兩個弄堂口掛著黑板,上面寫著“中介”兩個大粉筆字。下面列舉的中介內(nèi)容除了房產(chǎn)之外,還有保姆、雜工和滯銷貨物。他想去看看這兩家中介店,順著箭頭找進弄堂,原來分別是兩個窄小的鋪面,緊閉著門,還不到它們的營業(yè)時間。透過骯臟玻璃可以看到一方木桌、幾張板凳和扔著舊衣服的躺椅。如果里面有一個客人,另一個客人大概就只能站在玻璃門外等……

沒找到咖啡館和正宗房產(chǎn)中介店的德寶滿頭油汗,滿臉狐疑地走進一家糧油鋪子;糧鋪老板敞著胸,告訴他走去苕溪邊,那里有家咖啡館。德寶開步走,看見街面花園有老年人聚在一起跳廣場舞,才算找到一點熟悉的城市感覺。

沿苕溪岸邊往東走,苕溪雖在枯水季節(jié),還是令德寶感到它的美麗。

南苕溪主流長達(dá)76公里,發(fā)源于臨安臨目馬尖崗天目山南麓,經(jīng)臨安至余杭折北,稱東苕溪。苕者蘆花,溪兩岸多生蘆葦。流經(jīng)臨安市區(qū)的苕溪兩側(cè)修建了整齊劃一的堤岸,雖然現(xiàn)在露著有卵石的河床,仍能想及流水潺潺時那番韻味。

苕溪兩岸的確看上去新派:有些簇新的高樓拔地而起,沿岸街面房都有店家掛了牌,有養(yǎng)生店、寵物店、茶葉店,卻還是見不到咖啡館、飯店和書店這種靠人流帶動的店鋪;下午三點前后,店鋪大多數(shù)關(guān)著門,似乎還在午睡……

找了半天沒喝上咖啡的德寶看見了苕溪上的廊橋,他走向廊橋,心里起了詩意。這廊橋沒吸引他細(xì)看,畢竟是新建筑,沒歷史文物價值。他站在廊橋上看見了大做廣告的房產(chǎn)工地“苕溪金邸”,金邸正在熱切施工。從廊橋上望得見龍門吊、聽得見施工的響聲,看上去已快接近封頂?shù)氖鄺澑邩菕熘蹣翘庪娫捥柎a……

德寶以為售樓處和工地在一起,他跨越廊橋來到苕溪北面,沿著寬闊的堤岸朝工地走去。這里給人最強烈的河濱感覺,德寶甚至能想像自己搬到這里居住,傍晚帶著狗在岸邊吹涼風(fēng)……德寶笑自己在上海買不起江濱房,卻滋長了江濱房情結(jié)。

沿右側(cè)小路看苕溪金邸工地,香樟樹掩映工地上的大陣仗,圍墻上濃墨重彩的廣告彰顯這是臨安第一高檔盤。德寶向一個汽車輪胎鋪的老叔請問苕溪金邸售樓處在哪里,老叔問他是不是買這房子,德寶說看看。老叔吐露房價兩萬,口氣淡淡的。德寶問當(dāng)?shù)厝耸遣皇怯X得這價格貴,老叔撩起頸上毛巾、抹掉額頭汗,看德寶一看:“貴不貴和不買房的人有啥關(guān)系?”

老叔的閨女跑出來,和老叔一起為德寶掰指頭,算要搭幾站公交才能到人民廣場邊的苕溪金邸售樓處,踮起腳詳盡地指給德寶公交車站的方位。德寶謝了,走遠(yuǎn)點就立定路邊等出租車,同時他撥通苕溪金邸售樓處電話,問接電話的女生:“售樓處邊上有沒有咖啡館?”

苕溪金邸售樓處門口停車位上停滿了好車,出租車司機放德寶下來時問他:“你也買苕溪金邸?”

德寶說我去看看。司機笑道:“你為啥不自己開車來?”

一進門,中央空調(diào)打足的通風(fēng)雖讓德寶舒服,可悶的感覺反倒加倍。蠻大的一個廳因為到處是人,令德寶起了一種類似于“狹窄空間綜合征”的恐懼。

德寶從玻璃門的反光里打量一下自己模樣:彌勒佛身材的一個半禿大叔,面相松弛和善,襯衣被汗水濕了幾處,腰里圍著脫下來的毛衣,背著雙肩包形色匆匆,哪像個買房子的款兒?難怪售樓小姐都懶洋洋在長桌后坐著,誰也不抬起頭來看他一看。

德寶倒也不急,剛才先找到左近一家茶水鋪子式的咖啡店,從沿街柜臺所謂的現(xiàn)磨咖啡機里接下一杯苦水喝下去,他現(xiàn)在渴是已不渴了。不渴了他天性里的篤悠悠就又浮出來,他走幾步,進去看小區(qū)沙盤模型和大型房產(chǎn)信息電子屏。

苕溪金邸雖號稱臨安目前第一高價樓盤,廣告說得美輪美奐,畢竟德寶從上海來,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他預(yù)感這樓盤總體環(huán)境怕也是一般般。

他瞥一眼滿大廳擠著看房的人:有男男女女坐在大廳一排玻璃圓桌邊,也有些人呆呆窩在幾排沙發(fā)上,都像在等什么;站著的人們比較忙,有的圍著大廳盡頭的幾面白紙板看,上面有表格;有的在端詳樓盤模型,歪著頭退著步子打量;也有的擠在電子屏幕前,聽售樓先生售樓小姐講樓盤特點……德寶發(fā)覺這些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穿得還挺整齊,氣度比較內(nèi)斂,像見過世面的樣子……

回過頭再看看小區(qū)模型,德寶固執(zhí)地下結(jié)論:小區(qū)一般,房產(chǎn)商除了高層住宅樓本身,沒想到建什么配套設(shè)施,連綠化都只是香樟為主,太草草了。這樓如果不是緊鄰苕溪,哪里開得出這種價格?苕溪,確是這城中心最美的景色了??墒?,該小區(qū)除了溪前那兩棟樓,其它樓看不見溪景呀。

他踱步門邊,主動招呼售樓員,終于一個中年女士讓他登記手機和名字,然后喊:“小陳小陳,該你了!”

德寶甫一轉(zhuǎn)身,世界變了色彩:售樓小姐小陳一陣風(fēng)跑來,大眼睛閃著陽光,臉色白凈紅潤,笑容天使般純凈。

小陳問德寶:“先生,你遠(yuǎn)道而來?杭州過來?什么,上海?您先趕緊坐下,我給您倒水!”

德寶被小陳安排在一張才空出來的玻璃桌邊。小陳帶來了冰鎮(zhèn)礦泉水,德寶連喝幾口,喉嚨舒服不少。小陳微笑:“趕過來是值得的,我們每天賣房簽的單子一厚疊,來晚了就沒得挑。后面開盤的樓,價格只有更貴!”

德寶聽得緊急,連忙說:“那你給我介紹介紹吧?!?/p>

小陳也帶德寶到電子大屏幕前,屏幕上展現(xiàn)的是一張臨安中心圖。小陳用激光筆往圖上指點,笑吟吟道:“苕溪是臨安市中心的金水河,苕北一帶是新區(qū),發(fā)展的重心。我們苕溪金邸位置絕佳,地價拍下來就是一萬三,現(xiàn)在價格受控制,才賣一萬七八一平。苕溪金邸左側(cè)這塊空地正要建設(shè)大型商業(yè)中心和幼兒園,背后您自己看,差不多就是美麗的農(nóng)林大學(xué)校區(qū)了。杭州修過來的城際鐵路靠近苕溪金邸有兩個站,最近的是農(nóng)林大學(xué)站,大約距離八百米……”

“附近有好醫(yī)院嗎?有好的中小學(xué)嗎?有大型超市和餐館街嗎?”德寶按估量房屋價值的傳統(tǒng)思路問。

小陳停下講解,困惑而又和善地對德寶眨眨眼:“臨安已成了杭州的區(qū),好比富爸爸認(rèn)了新閨女,能不給你打扮?苕北是臨安的新區(qū),發(fā)展的唯一著力點,什么都要建設(shè)的。先生,今天在場的各位……”

小陳用手對著大廳里的人群一圈:“在場的各位并不完全是來買現(xiàn)成,大家來買的,是在未來里一個會讓人搶破頭的位置?!I到就是賺到’這句話買房人一定聽過,那只是指賺錢;買苕溪金邸,不光賺錢,還賺到臨安的未來?!?/p>

德寶聽著美少女妙語如珠,語氣和新聞聯(lián)播越來越近似,雖有點習(xí)慣性抵制,還是變得更亢奮了些。他笑著點頭:“你說得很好。只是這樓創(chuàng)下臨安天價了,恐怕大家還得多衡量衡量。”

“您來!”小陳咬了咬嘴唇,又笑了:“來看看銷控表!”

原來那幾張大家圍著看的白紙板上寫滿了樓棟各層單元的號碼,大多數(shù)都被貼了白條子在上頭。小陳指指白紙板說:“貼掉的房源都已簽約了,先生趕緊看看,剩下的房源隨時也可能被貼掉。”

德寶湊上臉去看,所有六棟在售的20層高樓,除了六層以下房源乏人問津,六層之上的,除了11層,14層,18層,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貼了條。

“咦,為啥18層都沒簽約?”德寶詫異,中國人不是頂愛18這數(shù)字的么?”

小陳眨眨大眼睛,咬咬嘴唇:“這里當(dāng)?shù)厝藢?8不太喜歡?!?/p>

“為啥?”德寶追問。

“不太清楚?!毙£愋Φ?,“管他為啥?不是有11層么,11層挺好呀?!?/p>

“告訴我為啥?!钡聦毿χ鴪猿?。

小陳不發(fā)出聲音,做口型:“18層……地獄……”她笑了,咯咯笑,“當(dāng)?shù)厝俗錾?,迷信!?/p>

德寶一陣狂笑,樂不可支。

11層的房子單價在一萬八不到些,房型全是143平米同樣面積。德寶雖覺得臨安大有潛力,可一下子要出去這么大一筆款子,總是猶豫。

“陳小姐,問一聲總價多少?”他想掂量一下。

“房價么,143平米乘以每平米約1.8萬,大約是258萬。加上一個車位30萬,總共288萬。其他就是稅收什么的雜費。”小陳輕松地聳聳肩,一個明媚如蓮花的笑容浮起在她臉頰上。

“啥,非得搭個車位?30萬一個?”德寶喊道,“你知道上海市中心的車位也不過二三十萬一個,這里是哪里?”

“臨安:杭州第十個市屬區(qū)?!毙£愶L(fēng)度端莊地對德寶笑笑,仿佛對他的失態(tài)給予無視和寬容。

德寶聳聳肩,笑了:“原來要三百萬才能在臨安的苕溪邊買一套高層毛坯房,從房子里還看不到苕溪,只看到鄰居家房子?!?/p>

小陳點點頭:“靠近苕溪的八號和九號樓也快要開盤了,單價由于政府限價,暫時還定不下來,先生喜歡苕溪風(fēng)景的話,等等那兩棟也可以?!?/p>

德寶立馬算帳:“有風(fēng)景的樓當(dāng)然更貴,算它兩萬一平米吧,大約286萬房價。加一個車位30萬……”

“先生,不好意思,那兩棟樓每套房子必須買兩個車位。”小陳微笑,眼里透出一陣迷人的媚色。

“兩個車位?”德寶半禿的腦門紅了,“我看等裝修好,這套公寓投入就超過四百萬人民幣啦!天哪,我是在哪里?”

“您在杭州,先生?!毙£惖男θ莞傻袅耍е伦齑?,委屈地瞪著德寶,“先生,這里是杭州臨安?!?/p>

還好德寶是個老上海,勉強還算個見過世面的吧。他甩了甩禿腦門上左右搭橋的頭發(fā),笑了:“謝謝陳小姐,我明白了。我對六棟1103還是感興趣的。”

小陳臉上浮起雨后彩虹:“好的,我趕緊先給您貼上條!”她著急地喊對講機,喊來了一個男銷售領(lǐng)班。只有領(lǐng)班才有權(quán)往銷控表上貼條。

“付了誠意金了嗎?還沒?還沒你就貼條?”領(lǐng)班訓(xùn)斥小陳。

“給個機會嘛!”小陳此刻諂媚得像一只乖乖寵物,她給了領(lǐng)班小哥個大媚眼,“人家早上忙到現(xiàn)在,你們都是大男人哎!”

領(lǐng)班嘆口氣,幫小陳貼掉了1103。小陳對著德寶燦爛一笑,跑去又拿來一瓶水:“您先坐,我去拿表格?!?/p>

看那女孩像只白蝴蝶飛遠(yuǎn)去,德寶趕緊撥通了太太電話。真要買?

德寶太太沒聽幾句,就打斷了德寶:“你怎么一沖動就讓售樓小姐貼了條呢?這樓性價比真心不高!我家買臨安樓是為投資的,又不是自己住。做投資,一下子三百萬?瘋了吧?還沒好好商量呢!錢哪里來?老房子還沒賣掉。”

德寶從前聽太太訓(xùn)話總噘著嘴不服氣,今天倒是哼哼哈哈,覺得太太就是正確。他放下電話,正盤算怎么對售樓小姐解釋,最后只求丟點面子全身而退就好;小陳跑回來,一臉尷尬招呼德寶:“真對不起您,真不好意思,那房子沒了?!?/p>

嗯?德寶一頭霧水沒聽明白。

小陳更難受了,快哭了:“您看到我立馬為您貼了條的。可是,我一去總臺,有個拿了棚改款子的正在那里付定金,他把1103搶走了!”

德寶心頭猛一輕松,笑道:“哦!沒事沒事,別著急,我再看看。”

小陳看他樂,放松聲音:“您沒怪我?其實我特傷心,我都忙了一上午,老是被人搶掉?!?/p>

德寶定下心,安慰了小陳幾句,許諾說第二天再來,然后全手全腳、身上一分錢沒少出了苕溪金邸售樓處。他才松快一分鐘,忽又悶悶不樂:樓是真賣得好,自己沒搶到。

他看看時間,想了想,招手截住一輛的士,對開車?yán)项^說:“我要去西天目山腳下的度假村,大概多少車費?”老司機解釋說打表大概一百三,但要收一百五,因為空車回臨安。德寶說:“打表吧,這是規(guī)定。不過,要是打表真的一百三,我還是付你一百五?!?/p>

司機笑了:“先生人好,我要謝謝你?!?/p>

“哪里,”德寶謙道,“我喜歡臨安呀,我年輕時來臨安很開心,所以今天想在臨安買房子?!?/p>

“喔喲,房子現(xiàn)在漲得熱昏了,先生,”司機邊開車邊為德寶肉疼,“不過,先生對臨安有感情,那是另當(dāng)別論啦。”

事后回想起來,正是在這時候,德寶猛然明白自己到臨安來,說是來買房投資,其實是感情用事:投資就是投資,為的是掙錢,其他,啥也不能為!為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