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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18年第8期|裴非:他不是博爾特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8年第8期 |  裴非  2018年08月14日08:45

裴非,本名裴建平。湖南益陽人。一級作家。先后在《十月》《芙蓉》《湖南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廣州文藝》《特區(qū)文學(xué)》《延河》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50多篇。有作品被《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2017年開始創(chuàng)作“考棚街”系列小說。著有小說集《季節(jié)深處》《拒絕再玩》及長篇小說《陽光滿地》。獲第三屆特區(qū)文學(xué)獎、第五屆寶石文學(xué)獎等。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期進修班。

三輪車的前斗上,綁著一個大花圈,老許一邊騎車一邊嚷嚷,讓開點,讓開點,小心碰著!前面的人紛紛回頭,見到那個大花圈,都有些吃驚,有人說,老許,你這花圈真大,哪買的?老許說,我尋了一路,只有大水坪的香燭店才有這么大的花圈買。那人說,送給老岳的吧?老許說,不送給老岳,未必送給你?那人朝地上唾了一口,揮拳要揍他。老許一閃,蹬車走了。

拐上考棚街,一輛小車跟在老許后面,喇叭響個不停。老許騎得不緊不慢,卻不讓路。開車的吼了起來,你怎么回事,還讓不讓過?老許的三輪車就停下了,他扭頭對開車的說,你去哪里?開車的說,你以為我喜歡走這破路?我去濱江大道,開過了頭,要在這里繞。老許嘿嘿笑道,我就是讓你過,你也過不去呀。開車的說,為什么?老許說,考棚街上搭著靈堂,你怎么過?開車的說,馬路上怎么可以搭靈堂呢?老許說,不搭在馬路上搭哪里?考棚街哪有寬敞的地方?開車的罵罵咧咧,只得掉轉(zhuǎn)車頭。

當老許舉著那個大花圈出現(xiàn)在老岳的靈堂時,恰巧老康也拿著花圈走了進來。老康的花圈明顯小了一號,老康說,你弄來這么個大家伙,不是要寒磣我么?老許趕緊搖頭,哪里呢,我不是這意思!老許把花圈擺在靈堂左邊,老康正準備跟著去,想了想,他把花圈擺到了右邊。兩人來到水晶棺材前,老康沖著老岳的遺像作了三個揖,而老許“叭”地跪下了,一下,兩下,三下,扎扎實實磕了三個頭。出了靈堂,老康說,老許你沒毛病吧,你和老岳是平輩,怎么可以磕頭呢?老許說,噢,我沒想這么多呀。老康說,沒個規(guī)矩,你這樣會讓人笑話的。老許說,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死者為大嘛!

老康不理他了,回了他的便利店。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走到老許面前,彎腰做出半跪的動作,老許一愣,見是老岳的女兒岳茵,連忙扶起她。岳茵說,謝謝你,許叔!老許說,謝我什么,我沒有救下你爹。岳茵說,我都聽我媽說了,昨天你拼命追,跑得那么快。老許嘆了一口氣,真是抱歉,我以為我能追上的,可惜還是沒追上。岳茵就不說話了,嚶嚶哭泣。

老許想說幾句安慰話,嘴唇嚅動著,卻找不到詞。

岳茵還那么漂亮。

岳茵走后,老許開始在靈堂里忙活,有人送花圈進來,他快步上前,將花圈接過來;有人找不到上人情簿的地方,他把人家領(lǐng)過去;靈堂里安靜了,他抱起一盤鞭炮,利索地在馬路上攤開,然后點上,直到鞭炮噼噼叭叭響起來。來吊唁的人多,花圈來了一個又一個,都沒地方擺了,花圈只得疊著碼放。隔上一段時間,老許就去整理一遍,盡量讓花圈一個一個擺開,但每一次,那個大花圈,他總會讓它擺在上面最顯眼的位置。

老許正忙著,老康的外孫跑過來,扯著他的衣服說,我爺爺叫你,你上電視了呢。老許說,小屁孩瞎說什么,我上什么電視?老康的外孫說,你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老許回頭看了看那個大花圈,確定它還在那個位置上,便跟著老康的外孫走了。老康的便利店在五馬坊教堂旁,離靈堂很近,只隔著一個包子店,一個奶茶店,一個鞋店,一個網(wǎng)吧。老許過去時,老康正拿著搖控器在擺弄電視,老康說,你看啰,昨天的事上了電視呢。說著按了回放鍵,畫面重新動起來,聲音也有了,電視里這么說——

記者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視頻,在視頻里我們看到,推輪椅的女人不慎跌倒時,一個五十歲出頭的男人,正急匆匆走在一棵樟樹下。輪椅從沿江風(fēng)光帶緩緩?fù)唐禄?,女人試圖爬起來,但掙扎幾次沒有成功,只得大喊救命!這個男人很快意識到了什么,只見他猛地抬頭,張望了一下,然后奔跑起來。他身體前傾,步幅很大,速度越來越快,眼看就要夠著輪椅了,可還是慢了一兩步。視頻上的時間顯示,從開始跑動,到跑往出事的堤坡邊,他用時十三秒鐘,也就是說,如果這個男人的速度再快零點五秒,也許悲劇就可以避免……

電視播完了,老許有些恍惚,他還真沒有回頭來想昨天發(fā)生的事。事情就是這樣的,他慢了一兩步,沒把老岳救下來。但他不知道這個會被監(jiān)控錄下來,而電視臺又播了出去,還掐分算秒的,說他跑了十三秒鐘,差了零點五秒。

便利店前圍滿了看電視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說,老許平時不是挺能跑的嗎,怎么就差了這零點五秒呢?有人說,零點五秒是多長時間,眨一下眼睛也要一秒吧。有人說,哎,老許到底是老了,如果是年輕時候,老許肯定不會差這零點五秒的。老康“嗖”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虎著臉說,你們都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差零點五秒怎么啦,他又不是飛人博爾特,他是考棚街的老許啊!

大家聽老康這么一說,哄地一陣大笑。

老許沒有笑,他悄悄地走了。

老許準備往靈堂里去,走到門口,抬頭看見老岳的遺像,心竟莫名地一陣忐忑。他退了出來,默默地在靈堂外放了一盤鞭炮,然后決定到老岳的院子里去幫廚。

為頭的廚子說,老許你幫著殺雞吧。老許說,好的,我去殺雞。竹籠里罩著幾十只活雞,老許從里面拎出一只,拿刀往雞脖子上一抹,雞一撲翅,跑了。老許很沒面子,追上那只受傷的雞,上前一刀將雞頭剁了。廚子說,你這個呆子,別折騰雞了,你去剖魚吧。老許說,好的,我去剖魚。水桶里養(yǎng)著魚,活蹦亂跳,打得水花四濺,老許蹲在那里,拿上一條大的,一刀下去,魚沒死,老許卻叫了起來,他的手指割開了一道口子,血汩汩住外冒。廚子笑了,去去去,別在這里添亂了,老許你還是去放鞭炮吧。

老岳出殯后,老許整整三天沒出門。其間老康來過兩次,一次問他去不去釣魚,馬良湖的魚厚,昨天有人釣了不少,老許說他牙痛,去不了;一次老康在一品香買了鹵豬蹄,想找他喝一杯,老許說牙還痛,吃了去痛片也不管用。兩次他都沒開門,老康就站在門外罵,操,病得還不輕呵!

到了第四天,老許耷拉著頭,晃晃悠悠到了老康的便利店門口。當時老康正趴在柜臺上看電視,老許輕咳一聲,老康眨巴著眼,定定地看他,來了。老許說,來了。老康說,你沒事吧?老許說,我沒事。然后又說,電視有什么好看的,關(guān)了吧。老康關(guān)了電視,說,你還是有事。老許說,我有什么事?老康說,沒事你怎么像丟了魂似的?老許忽然搖頭說,我怎么就差了這零點五秒呢?老康說,差零點五秒怎么啦,我不是說了嗎,你不是飛人博爾特!老許說,反正我心里堵得慌。老康說,你又沒有見死不救,怕什么呢?你一怕,人家反倒以為有事了。老許說,這么多年,老岳一直拿我當朋友。老康瞅著他,慢慢枯起了眉頭,老岳真拿你當朋友了?老許說,那當然,難道他沒有拿我當朋友嗎?老康說,就算他拿你當朋友了,又能說明什么呢?就是親爹親媽,該差零點五秒的,還得差零點五秒。老許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說,我想喝一杯。老康笑了,笑得很狡黠,鹵豬蹄可沒給你留著呀。老許說,我這就去買。老許轉(zhuǎn)背就走,老康在后面喊,最好還來幾根豬尾巴。

等老許從一品香拎著鹵食回來,老康的柜臺上已經(jīng)擺上了碗筷和酒杯。兩人沒有多言,滿上酒,你一杯我一杯,就這樣喝起來。老許肯定喝了不少,因為老康一直在說,悠著點,你不是牙痛嗎?老許說,奇了怪了,喝上酒,牙居然不痛了。老康說,沒見你這么喝過!老許說,老康你說說,一個人到底能喝多少酒?老康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頓了頓,他說,人跟人不同,這要看他平時的酒量。老許說,要是他平時喝半斤,有沒有可能喝八兩?老康瞪著眼說,你跟我繞是不是?半斤八兩還不是一個數(shù)?老許說,我的意思是,假如他只有半斤的量,能不能再喝三兩?老康說,誰這么傻,除非他自己想喝醉自己!

老許一仰腦殼,自顧自又喝掉了一杯。

他記得自己是沒學(xué)會走就學(xué)會了跑的。他母親說,學(xué)走路那會兒,他怎么也不肯邁出腳步,倘若扶他的人松了手,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滿周歲那天,母親正在天井里擇菜,本來坐在石階上的他,忽然追著一只花貓跑了起來。他母親驚呆了,不明白一個不會走路的孩子怎么可以跑。這以后,只要雙腳著地他拔腿就跑,仿佛地面上安著一臺跑步機。直到三歲上幼兒園了,他才學(xué)會一步一步從從容容地走路。大人們看他在考棚街上不停奔跑,都說他將來一定是塊運動員的料??伤尨蠹沂耍瑥男W(xué)到中學(xué),他連學(xué)校運動會都沒參加過。后來老許招工進了麻紡廠,有一次,廠里舉行環(huán)廠賽跑,他們保養(yǎng)隊參加比賽的是老許的師父。上一屆他是第六名,獎了一個熱水瓶。誰知比賽那天他忽然拉肚子,人拉虛脫了,一臉寡白。師父說,得找個人替我,保養(yǎng)隊不能沒人參加比賽啊。老許說,師父我去吧。師父打量著他,你這樣子,瘦得像竹竿,行不行?老許說,我也不知道,我去試一試。師父把那件印有號碼的馬甲遞給他,還脫下跑鞋讓他穿上,然后他就被人群擠到起跑線前面了。老許最后也得了第六名。師父很高興,看不出來呀,你還真能跑!好吧,明年咱師徒倆一起跑,得分出個高低??墒菐煾傅脑竿麤]有實現(xiàn),第二年環(huán)廠賽跑給取消了。又過了兩年,老許他們那個五千人的大廠黃了,人作鳥獸散了。

見老許半天沒說話,老康說,老許你在發(fā)什么呆?老許說,我可能真是老了。老康說,都年過半百了,能不老?老許說,他們說得對,年輕時我挺喜歡跑的,如果再年輕幾歲,我可能就不差這零點五秒了。他端著酒杯,碰了一下老康放在桌上的酒杯,意思是要再干一杯。老康說,你這么喝一定會喝醉的。老許說,我就是想醉一醉!

兩人把那杯酒干了。放下酒杯,老康忽然問,老許你老實說,昨天救老岳時,你是不是沒使上勁?老許立即叫了起來,你胡說什么,我拼上老力了,怎么沒使上勁?老康說,既然拼上老力了,你他媽還在擔(dān)心什么呢?老許說,問題是我沒救下老岳呀!老康說,這是他的命,誰也沒有辦法的。老許說,我的意思是,有沒有可能出現(xiàn)奇跡,比如那時我不是考棚街的老許了,我一下子變成了飛人博爾特!

老康哈哈大笑,你真是個呆子!

老康笑罷,端起一杯酒,正準備往嘴邊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酒杯放下了。他說,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那事太不可思議了。老許說,什么事?老康說,那時我在瓷廠上班,是成品車間的搬運工。有一天,開叉車的那個家伙,叉著一箱大碗準備往汽車上送,也不知那家伙腦殼進水了還是怎么的,反正走了神,箱子沒送到位,他忽然抽走了貨叉。好家伙,大半個箱子懸在車廂外,眼看就要倒下來,當時我就站在汽車旁邊,根本來不及猶豫,一個箭步上前,居然用一個肩膀?qū)⒛莻€箱子給扛住了。在場的工友嚇出了一身冷汗,那箱子少說也有一噸,假如沒扛住,我肯定就砸成肉餅了。為這事我琢磨了好多年,我怎么也不明白當時哪來那么大的力氣。等到我侄子上師范學(xué)校了,他告訴我,人在緊急狀態(tài)下,腎上腺會大量分泌激素,激素傳遞到身上每一塊肌肉,人瞬間就會迸發(fā)超常的爆發(fā)力。

老許聽了,臉一下漲得通紅,他怯怯地說,難道我腎上腺分泌不了激素?

老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分泌不了?肯定是分泌了,呼呼呼地大量分泌,不分泌你差的就不是零點五秒了,而是一秒或者兩秒!知不知道?!

老許老康他們家,一直生活在考棚街,而老岳一家不是。老岳以前在西北一家工廠工作,不知什么原因,十八年前,他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考棚街。老岳是個胖子,戴一副黑框眼鏡,在南門口的木材公司當會計,他老婆是考棚街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老岳的老婆姓夏,甘肅人,平時不怎么搭理人,有人說她聽不懂考棚街的話,有人說她原本就是個悶葫蘆,還有的人說她傲氣,瞧不起人。倒是老岳見人一張笑臉,跟誰都能說上話。

老岳喜歡夸自己的女兒。

也難怪他要夸,這姑娘太招人愛了。

小時候的岳茵,長著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汪著一泓清水。牙很白,笑起來特別好看。走路時邁著碎步,腰肢在動,身體卻是直的。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盡管在考棚街生活了七八年,可她怎么看也不像考棚街的女孩。差別在哪里呢?鄰居們探討過,但各說各理,誰也沒有得出一個能說服對方的結(jié)論。

老康的女兒小時候吃多了四環(huán)素,長著一口黃牙。平時刷牙只是做做樣子,嫌麻煩,后來刷牙比誰都勤,衣服前襟上總落著一道道牙膏的余垢。老許的女兒瘋瘋癲癲,喜歡在巷子里跑來跑去,如今皺著眉,夾著兩條腿走路,像是屁股間長著一個膿瘡。還有人和巷大劉的女兒曼玉,天生一副嘶啞嗓子,還愛一天到晚嘰嘰喳喳,有一天她說話忽然變了腔,開始咬文嚼字了,說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某個字說得不標準,大家捂嘴笑了,她會倒過來重新說一遍。

老許對老岳說,你看看,你看看,考棚街的女孩們都在學(xué)你家姑娘的樣呢!老岳得意地笑了,呵呵,老許你知道嗎,有一樣?xùn)|西她們怎么也學(xué)不來。老許說,什么東西?老岳說,我家姑娘比誰都會讀書呀。老許趕緊點頭,是呀,你家姑娘年年考第一。

后來,老岳的女兒考到了北京,讀了本科讀碩士。

平時遇上老岳夸女兒,鄰居們都不搭他的腔,倒是老許喜歡聽,不僅喜歡聽,還喜歡跟老岳掏心窩子。

老許下崗不久,老婆跟他離了婚。前妻離婚后,辭職去了深圳,擔(dān)心帶著孩子不方便,便把女兒留給了老許。前妻說什么就是什么,老許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沒離婚前也是這樣。這也是他母親最看不順眼的,她罵他是窩囊廢。老許對老岳說,我能怎樣呢?前妻之前在保險公司賣保險,盡管誰見了她都躲,她太能說了,但她掙得比我多,而我一直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我們一直住在祖屋的老房子里,因為擺不下第二張床,女兒大了只能睡沙發(fā)。

老許又說,我女兒跟我一樣,也是腦殼里少了一根筋。女兒讀到初二就不肯讀了,前妻知道了,匆匆趕回考棚街,要接她去深圳上學(xué),可她死活不愿去。前妻說,你這么小,不讀書將來做什么?女兒說,我將來做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早不管我了嗎?你不是又生了一個兒子嗎?女兒躲在屋子里哭,沒給她開門。前妻就沖我發(fā)脾氣,說肯定是我母親在從中挑撥。這一點她說得沒錯,她離開考棚街這些年,我母親沒少在女兒面前數(shù)落她,說她是嫌貧愛富的壞女人。事實上也是這樣,我母親到死都沒原諒她??墒桥畠狠z學(xué)后,就不回這個家了,天天跟著街上的一幫社會青年混。后來她離開了考棚街,再后來她離開了桑城。好些年了,現(xiàn)在她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過年過節(jié)也不回,電話也沒有一個。

哎喲,我女兒抵你家岳茵腳趾甲都抵不上呢!老許一聲嘆息。

每每這時,老岳就拍拍老許的肩膀說,哪里呢,我女兒也不讓我省心。老許歪著頭說,她怎么讓你不省心了?老岳說,她仗著自己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參加工作后老是跳槽,跳到這里,跳到那里,年薪都四五十萬了,可她說拿這死工資沒意思,現(xiàn)在又在自己開公司。老許說,這有什么不省心的?沒本事她能跳來跳去,沒本事她能在北京開公司?老岳推推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摸著圓下巴笑起來,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心比天高,由她去吧!

在考棚街上,誰都覺得老許和老岳不是一路人,偏偏他倆走得近??寂锝謵坩烎~的人不少,老岳去馬良湖釣魚,不喊老康也不喊其他人,他喊老許。老岳去資江河邊遛彎,走在旁邊的也是老許,一路上老岳手舞足蹈說個不停,老許亦步亦趨的,不說話,只是不停地頜首微笑。誰家婚喪嫁娶,坐席的時候,老岳喜歡和老許坐在一起。有一次,老許到外面幫著放鞭炮去了,老岳給他留著個位子,有人不知道老岳這是給老許留著的,一屁股坐下去,老岳一把推開那人,干什么呀,這是老許的位子。那人不樂意了,這怎么就是老許的位子了,上面又沒有寫他的名字。老岳說,你再找個位子吧。那人說,我就坐這位子了,怎么著?結(jié)果兩人就吵上了。

就連平時不怎么搭理人的夏老師,在考棚街遇上老許,也會跟老許打招呼,老許,忙啥?夏老師說的是好聽的普通話。老許呵呵笑道,我一個閑人,沒什么好忙的呢。夏老師說,我家廚房的燈壞了,老岳什么也不會,你能幫我換一換嗎?老許說,好的好的,我這就跟你去換。隔天又遇上了老許,夏老師說,老許,我家馬桶堵了,你能幫我通一通嗎?老許說,好的好的,通馬桶必須用工具的,你等一等,我馬上回家拿水拔子和彈簧條。說著屁顛屁顛往家里去。

若是有一天,老許騎著他那輛三輪車,上面擱著一堆被踩癟了的硬紙箱,大搖大擺地走在考棚街上,有人要問,老許,哪撿的呀?老許一定會咧嘴一笑,哪有撿的,你去撿給我看看?嘿嘿,老岳他女兒給家里買了新電視,夏老師讓我拿去換酒錢!當然了,老岳他女兒還會給家里買新空調(diào),新冰箱,新洗衣機,那些硬紙箱,無一例外地都讓老許拿去換酒錢了。

老許剛從包子鋪回來,手上拎著的包子和豆?jié){還沒放下,夏老師就來了。老許吃了一驚,平時夏老師可沒到過他家。老許說,早呀,夏老師。夏老師說,今天我送岳茵回北京,正好路過你家。老許說,進屋坐坐,我去給你倒茶。夏老師沒進屋,她說,不用了,老岳的輪椅還在院子里放著,你拿去吧,我看著傷心。老許一陣愕然,說,你,你讓我拿到哪里去?夏老師說,已經(jīng)摔壞了,摔成麻花了,你可以送到廢品店去,都是鋼呀鐵的,應(yīng)該比那些硬紙箱值錢。老許說,好的,等會我就去拿。

夏老師還站在門外,沒走,在偷偷抹淚。

老許說,夏老師,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體啊。夏老師說,怪只怪我老寒腿犯了,跌倒了怎么也爬不起來,是我害死了老岳呀。老許說,快別這么說,哪能怪你呢?你又不是成心的。夏老師還在抹淚,她說,老岳本不該死的呵!

老許一聽,一時接不上話,停了半晌,他說,如果要怪,也只怪我跑慢了。電視里說,如果我再快零點五秒,就能救下老岳。夏老師說,當時我倒在地上,看你跑得好快。老許說,可是我還是慢了。夏老師說,鄰居們都說你喜歡跑,平時走路都帶風(fēng)。老許說,那是年輕的時候,現(xiàn)在不行了,那天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夏老師瞅了他一眼,臉上沒有表情,她說,我就知道他們在亂嚼舌頭。老許怔怔的,忽然脖子一梗,誰在嚼舌頭?他們嚼什么舌頭?夏老師說,老許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反正我相信你,隨他們說去吧??衫显S還是很激動,說話都結(jié)巴了,夏,夏老師,你得告訴我,誰,誰,誰他媽,還真,真,真在嚼舌頭?

夏老師沒有回答他,轉(zhuǎn)身走了。

老許掀了桌子,桌上的碗筷和剛買的包子和豆?jié){散落一地。

老許埋著頭走在考棚街上,邊走邊用拳頭一下一下捶自己的胸口,路人不解,紛紛看著他。進了老康的便利店,老許咆哮起來,操,我操,我操操操!老康說,老許你操誰呀?老許說,我操所有的人,我操考棚街,我操全世界!

老康笑了,老許你這樣不行,你得找個女人,瞧,都憋出毛病來了。老許說,你說到哪里去了,這跟我找不找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老康說,不是因為女人,你操什么操?老許說,剛才夏老師到了我家,她告訴我,有人在背后亂嚼舌頭。老康說,為什么事?老許說,夏老師沒明說,但我感覺到了,肯定是說我沒救下老岳的事。

還好,夏老師說她相信我。他補充了一句。

老康一陣冷笑,既然她相信你,為什么要在你面前刻意說這事?老許說,她可能是想寬我的心吧。老康說,你真是個呆子,你跟人家掏心窩子,人家什么時候拿你當過朋友?老許說,老康你這么說我不愛聽,在考棚街上,誰不知道我和老岳一家是朋友?老康說,你別提老岳了,他一直把你當傻子。老許說,他什么時候把我當傻子了?老康說,這都不明白,所以你才是傻子!

老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氣得不行。

老康說,老岳是個會計,戴黑框眼鏡,左手右手都能打算盤,你能精過他?

前年秋天,老岳家的水表壞了,老岳叫老許幫著換一個。老許自然樂意,上雜貨鋪買來水表,又去家里找管子鉗。老許家里什么都有,那些木工電工泥工水暖工的工具,都是他父親留下的,擱在他家閣樓里。他父親死后,老許就用上了它們,誰家有需要,他都去幫忙。有人給工錢,有人也不給,但人家給不給他都不會開口要。老許在閣樓里找管子鉗的時候,不小心踩著一團綿軟東西,定睛一瞧,原來是一條蛇。他移開腳,用管子鉗壓著蛇頭,將蛇給捉住了。老許雖然能干,膽子卻小,天黑還不敢走夜路,可他居然捉了一條蛇。

是一條菜花蛇,足有兩米長。

他把它關(guān)在一個篾筐里。

老許捉到蛇的消息,一下子在考棚街傳開了,鄰居們紛紛來看。大家說,老許你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了。老岳也在人群中,他推了推那副黑框眼鏡,對老許說,你殺蛇,蛇膽可得給我留著,我眼睛不好,那東西明目。老許說,好的,我一定給你留著。老岳說,你會殺蛇嗎?老許嘿嘿笑著,我還真沒有殺過。老岳說,這樣吧,我?guī)湍銡?,到時我留著蛇膽,蛇肉你拿回家去。老許說,那敢情好,謝謝老岳了。說罷跟著拎蛇的老岳去了老岳的院子。他還要幫老岳換水表。

過了好些天,老岳遇上老許,卻不提蛇的事。老許也不問。有一天,老許正在老康的便利店聊天,聊著聊著,老康忽然說,老許你聞聞?老許說,聞什么?老康說,你聞聞吧。老許就抽著鼻子聞,什么也沒有呀。老康說,我聞到香辣蛇的味道了。老許說,也許是王福的餐館在做香辣蛇吧?老康說,王福的餐館在北邊,今天起南風(fēng),餐館的味道怎么可能聞得到?老許說,管這么多干什么,想吃香辣蛇了?老康轉(zhuǎn)著眼珠子說,會不會是老岳家?老許笑了,怎么可能呢?老岳家做香辣蛇,能不叫上我?

回家的路上,老許走到老岳院子門口,正看到老岳和他二哥從里面出來,兩人都紅著臉,老岳嘴上還叼著一根牙簽。見了老許,老岳忽然拍著腦門打起了哈哈,老許啊,哎喲喲,你看這事弄得!老許說,什么事呀?老岳說,今天我二哥來了,看見篾筐里的那條菜花蛇,他說他要秀秀廚藝,他做的香辣蛇,吃過的沒有不說好的。二哥就把蛇給殺了,放上干紅椒、生姜和蔥段,又燉又炒的,做成了一道香辣蛇。哥倆好久不見,一痛快,喝高了,結(jié)果忘了叫上你老許。這事弄得,這事弄得啊……老許蒙在那里,但很快笑了,他說,多大的事呢,我們這么好的朋友,你吃了不就等于我吃了?

老康知道這事了,立馬拉下了臉,他說,你還認他做朋友,朋友哪有這樣待朋友的?老許說,不就是一條蛇嗎?又不是我花錢買的。老康接著說,你幫他干這干那的,給過工錢嗎?老許說,朋友我還管他要工錢,你也太小瞧我老許了吧。老康說,水表呢,鐵管呢,燈泡呢,電線呢,這些材料錢他總得給吧。老許瞪了他一眼,你別說了,反正老岳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倒是你,那次你還拿個破盤子糊弄他。

有一天,老岳到老康的便利店買鹽,鹽放在最底下,他蹲下時,無意間看見貨架下擱著一個瓷盤。老岳撅著肥屁股拿出來一瞧,青花的,外面畫著山石、松樹和一圈蓮枝紋;將青花盤舉過頭頂,足底上題著“玉堂佳器”四字楷書款。

老康說,一個破盤子,你看什么看?老岳沒答話,他說,這家伙哪來的?老康以前在瓷廠工作,盤子是那時仿制的,老康拿回家一大摞,后來摔的摔磕的磕,就剩下這一個了。老康正準備告訴他實情,忽然想起老岳平時喜歡逛古玩街,家里有不少壇壇罐罐,便說,那天我回鄉(xiāng)下,一個老婆婆拿它在喂貓,我要,她就送給我了。老岳說,她沒讓你買貓吧?老康說,她讓我買貓干什么?她又不是賣貓的。老岳心一陣狂跳,卻不露聲色,他說,你也沒個用,要不給我好了。老康說,那可不行,冬天我要拿它養(yǎng)水仙。老岳說,我給你買個新的,換你這個行嗎?老康笑了笑,說不定是什么寶貝呢?老岳說,哪是什么寶貝?一看就是現(xiàn)仿的,我主要是喜歡這個器形和紋飾,放在書柜上,挺雅致的。老康還是不答應(yīng),說,下回收古玩的來了,我讓他們瞧瞧去,也許能賣個好價錢!

老岳最終花一千二百塊錢買下了這只青花盤。

第兩天,老康拿著一張百元大鈔,豪氣地對老許說,老許,幫我去一品香買鹵食,我倆喝一杯。老康和老許一連喝了三天酒,老許有些迷糊了,說,老康你在哪發(fā)財了?老康開始不說,隔了兩天,他還是把這事給說了。老許說,你這樣做,損不損?老康說,損什么損?我就是瞧不上他喜歡顯擺,喜歡裝!老許心想,自己跟老岳是朋友,這事不能不告訴他,于是去了老岳家。老岳聽了,淡淡一笑,沒什么的,我都不生氣,你生氣什么呢?古玩行的行規(guī)就是這樣的,考人眼力,愿打愿挨!

但老許還是半年沒跟老康喝酒。

此時見老許說起這事,老康忽然哈哈大笑,你以為老岳吃了啞巴虧不是?老岳那么鬼精的人,他會做吃虧的買賣?老許說,你什么意思?我被你說糊涂了。老康說,你知道那只青花盤后來去了哪里?老許說,老岳肯定生氣了,摔了個稀巴爛!老康說,屁!他中風(fēng)前幾天,忽然告訴我,那只清嘉慶青花盤出手了,他賣給了一個河南人。

老岳中風(fēng)前一點征兆也沒有,下午還和老許有說有笑的在資江河邊遛彎,晚上看《新聞聯(lián)播》時,忽然頭一歪,倒在沙發(fā)上起不來了。老許聞訊趕到老岳家,夏老師急得團團轉(zhuǎn),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老許說,快打120!

老許打過120,可半個小時過去了,救護車還沒有到,老許就罵,他媽的,這不誤事嗎?老許又打,對方說,救護車早開出來了,可從南門口找到東門外,就是找不到考棚街。老許說,車子現(xiàn)在在哪?對方說,還在東門外。老許說,往回開,去五馬坊教堂,五馬坊教堂總知道吧,我在那里等他們。

擱下電話老許拔腿就跑。

救護車很快來了,停在老岳院子門口。老許第一個跳下車,跟在后面的是位女醫(yī)生,兩個男人拿著擔(dān)架殿后。女醫(yī)生扒開老岳的眼睛看了看,去醫(yī)院吧,事不小。然后老許就被抬上了救護車。在救護車上,夏老師一直在哭,躺在擔(dān)架上的老岳手不停舞動,老許按著他,趴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老岳你別著急,我們?nèi)メt(yī)院。老許的手動不了了,腦袋卻在左右晃動,然后嘔吐起來,老許連忙抱住他,結(jié)果被嘔了一身。老岳在西北生活多年,喜歡上了面食,老許不知道面食吐出來會這么臭,但他抱著老岳紋絲不動。

做了CT,做了磁共振,醫(yī)生說老岳中風(fēng)了。老岳很快從急救室轉(zhuǎn)到了住院病房,老許一直跑上跑下,等所有事情忙完了,他就守在老岳的病床前,一會兒瞅著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一會兒檢查插在老岳鼻孔里的皮管,等到吊瓶里的水剩下不多,老許就站在那里等,耐心地看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直到完全沒有了就去叫護士。

護士來一次,就跟老許說一次,你還是回家換衣服吧,這味太難聞了。護士戴了口罩,說話時還捂著嘴。

老許沒理她。

在醫(yī)院躺了兩個月,老岳出院了,能說話,眼珠轉(zhuǎn)動也靈活,但半邊身子癱了,走不了路。醫(yī)生說,回家好好調(diào)養(yǎng),多鍛煉,康復(fù)得好的話,以后還可以遛彎。

岳茵給老岳買了一輛輪椅,快遞送來的。

老岳坐上輪椅的第一天,老許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老岳院子的門檻太高了,兩邊是大塊麻石,中間橫著一根粗大條木,足有四十公分高,別說是輪椅,就是小孩子跨過去都困難。老許決定給門檻修一個緩坡。但他誰也沒有說,埋頭回家,在閣樓里找出砌刀、抹子、鋼鍬,還有橡膠捶,放在三輪車上,然后騎著往曼玉的建材店去。

曼玉的建材店在西門巷,老許過去時,她正站在店門口,嘴里嚼著檳榔。曼玉就是那個小時候忽然咬文嚼字說普通話的女孩,如今不說了,還是一副嘶啞嗓子。曼玉和老岳的女兒岳茵是同學(xué)。曼玉說,許叔你今天買什么?老許說,我買兩包水泥。曼玉說,誰家地面又壞了?老許說,我不補地面,我給老岳院子門檻修個緩坡。曼玉說,岳伯怎么樣?老許說,出院了,只是走不了路,得坐輪椅。曼玉說,好久不見岳茵,她爹都癱了,還不回來?老許說,人家在北京開公司,忙著呢。曼玉繼續(xù)說,岳茵也不小了,怎么還沒結(jié)婚呢?老許沒好氣地說,你以為她像你,小小年紀就拖兒帶女的,人家要忙事業(yè)呀。曼玉嗤嗤一笑,女人嘛,活得再光鮮,不成個家可不行。

曼玉丈夫開黑的,有一雙兒女。

她還在嚼檳榔,齜牙咧嘴的很不好看。老許說,你怎么老嚼檳榔呢?她呵呵笑著,這東西吃著上癮。老許沒再說什么,扛了兩趟,把水泥扛到了三輪車上。問過價,正要掏錢,曼玉說,許叔你別傻了,這次一定要管人家要錢,他們家那么有錢。老許忽然朝她喝了起來,你能不能不嚼檳榔?曼玉一怔,瞅著他,“噗”地一下將檳榔渣吐到地上,你怎么回事,沒吃錯藥吧,我嚼不嚼檳榔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老許不聲不響地將兩袋水泥扛了回去。

他去了馬良建材城,多走了五站地。

門檻兩邊修了緩坡,老岳的輪椅就可以順利地推到考棚街,或其他地方去了。推他的有時是夏老師,有時是老許。老許推得多一點,因為夏老師老犯老寒腿,走不了多遠。老岳雖然癱了半邊身子,路上看到街坊鄰居,他會不停地用那只健康的手跟人打招呼,早呀……忙什么呀……到哪里去呀……老岳笑容可掬,不像個病人。

遇上晴天,老許就推他到沿江風(fēng)光帶練習(xí)走路。沿江風(fēng)光帶實際是資江河堤的一段,因為地處城區(qū),他們建了廣場,豎了雕塑,種了花草和樹木,成了市民一處休閑場所。老岳胖,老許瘦,要扶老岳下輪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許每次都弄得氣喘吁吁。離開輪椅,老岳一下子撲到老許身上,怎么也邁不開腳步。老許就輕言細語地對他說,老岳,別著急,我們慢慢來,慢慢來!練習(xí)了兩個月,老岳在他的攙扶下,能邁出幾小步了,但搖搖晃晃像個鴨子。老許就以身作則,給他做榜樣,這樣,這樣,老岳看見沒有?他抬腿擺手一步一步走著正步。老岳嚷嚷起來,你傻不傻,老子使得動腿,還用得著你來教?

累了老許就陪他說話。老許說,你家岳茵真孝順,給你寄來了這輪椅。老岳淡淡地說,她還一天一個電話。老許說,她心里有你呀,不像我女兒,我就是哪天死了,她也不知道。老岳說,你也別怪你女兒,還是你沒教好,你教好了,她會不聽話?老許連連點頭,是的,當初我就沒教好她。這時老許想起了曼玉的話,于是問,老岳啊,什么時候喝你家岳茵的喜酒?老岳說,追她的人不少,她不肯委屈自己,一般人她瞧不上。老許說,那是的,你家岳茵那么優(yōu)秀,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嫁了。老岳說,昨天她還打電話來,說有個老外開著奧迪天天堵她。老許說,還有老外追她?老岳眉毛一挑,老外怎么啦?一個南美小國的,又沒開蘭博基尼!

老岳坐上了輪椅,嘴利索,腦子好使,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屎尿,夏老師給他用上了尿不濕,輪椅的后面也放著。聞到味了,老許會小心翼翼地問,老岳,我們換一換。老岳說,換什么?老許說,換那個呀。老岳說,那個是哪個?老許急了,就是那個呀。老岳就破口大罵,換你媽個頭!

這時老許注意到,輪椅下,一線水流正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看見老岳在說話,嘴巴像魚一樣,不停地一張一合。

老岳說,別以為我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他立刻欠起身子,你說什么?老岳說,我聽見了你在我身后的腳步聲,每一步,你都腳跟先著地,你說你跑步時,腳跟先著地,能跑得快嗎?他說,是嗎,每一步我都腳跟先著地?老岳說,我還聽見了你的呼吸聲,你呼氣快,吸氣慢,一點也不均勻,呼吸調(diào)整不好,你能跑得快嗎?他說,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呼吸的了。老岳說,你的腳步為什么那么遲疑,那么滯重呢?他不住搖頭,嘟囔著,沒有吧。老岳說,那時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說,我能想什么呢,我只想快點跑,快點跑呀。老岳繼續(xù)說,你在想什么你自己不明白嗎?……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都說你是好人,我拿你當朋友,你卻快不了那零點五秒,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去。

他驀地坐了起來,手在空中亂舞,像是拿著一把大刀,你他媽在胡說八道什么,信不信老子一刀宰了你!

是一場夢。老許從夢中醒來時喘著粗氣,大汗淋漓。

他再也無法入睡了。

天沒亮,老許就在家里找出一個皮卷尺,拿上它,匆匆忙忙敲開了老康便利店的門。老康睡眼惺忪,大清早的來敲門,有什么事?老許說,你跟我來吧。老康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到哪里去?老許說,我沒求過你,這個忙你一定要幫。

兩人來到老岳出事的沿江風(fēng)光帶,在那棵樟樹下,老許抽出皮卷尺的一頭讓老康捏著,自己拿著轉(zhuǎn)盤往前跑,直到尺子拉到底,他才停下來。皮卷尺四十米長,量了三下,老許計算出來了,從那棵樟樹,往輪椅滑下的堤坡,一共九十三點六米。老康說,你量這個干什么?老許沒有接腔,他說,博爾特的百米世界紀錄是多少?老康說,九秒五八,是他二〇〇九年在柏林世錦賽上創(chuàng)造的。老許說,怎么會差這么多呢?老康知道他在說什么,不禁一陣冷笑,你神經(jīng)病啊,你怎么可以跟博爾特比呢?就連劉翔都說,博爾特不是地球人,他是天外來客。老許說,可這也差得太多了。

老康氣急敗壞,我不跟你這神經(jīng)病鬧了,我得回去吃早餐,店子開門晚了老婆會罵人。老許說,等會我請你吃早餐,加雙碼,行不行?老康說,你還要干什么?老許掏出手機,找出里面的計時器,然后對老康說,你幫我掐掐時間,我想測試一下!老康哭笑不得,你還在想那零點五秒的事?老許說,我能不想嗎?昨晚在夢里,老岳找上我了,怪我沒有救下他。老康說,別說你拼命救了,他那樣的人,換上我,還不一定會去救呢?老許腳一跺,吼道,不救還是人嗎?!

那天早上,老許一連跑了七次,每次用時都超過了十三秒。老康笑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天幸虧你腎上腺大量分泌激素,不然差的可不是零點五秒。好了,這下你可以放心了!老許還是心神不寧,他說,剛才我跑步時,是不是腳跟先著地,是不是呼氣快、吸氣慢了?老康說,你跑得沒毛病,腳尖抓地,呼吸均勻,擺臂有力,就像一只撲棱棱飛翔的大鳥。老許說,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就快不起來呢?老康說,你這呆子,因為你不是飛人博爾特?。?/p>

后來他天天纏著老康,讓他幫著去掐時間,老康一次也沒有去。

老康不肯去,他就找跳廣場舞的大媽、打太極拳的大爺、放風(fēng)箏的孩子、到河邊談戀愛的年輕男女,一臉的乞求和虔誠。但結(jié)果還是那樣,甚至一次比一次慢。有一次,老許在路上攔住一個挑著湖藕的漢子,讓他給他掐掐時間。漢子放下?lián)悠?,他跑了十二秒五。老許忽然抱著腦袋,心臟一陣怦怦狂跳,身體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天啊,我真的……真的……還可以快零點五秒?。?/p>

漢子挑著那擔(dān)湖藕要走,老許一把拖住他,你得告訴我,剛才你是不是手一哆嗦,按早了,掐得不準?漢子說,我哪知道,我還是頭一回掐這玩意兒。老許說,這不行,你得幫我再掐掐,手別哆嗦,千萬別哆嗦,這可不是開玩笑!漢子撥開他的手,厲聲道,讓開,別耽誤我上菜市場賣湖藕了!

這之后,老許除了每天在資江河邊奔跑,還不斷上訪。他去找電視臺,問他們?yōu)槭裁礇]征得自己同意,就將監(jiān)控視頻拿到電視上播,侵犯了他的肖像權(quán)。人家說,新聞重地,閑人免入,你去法院打官司吧;他去找區(qū)政府,說沿江風(fēng)光上沒裝護欄,存在嚴重安全隱患,你們不能不管。人家說,沿江風(fēng)光帶也是河堤,資江河一千多公里,這要多少錢才可以給它裝上護欄?

誰能想到呢,老許后來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