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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4期|董立勃:那個冬天的消失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4期 | 董立勃  2018年08月16日08:31

第1章

這個故事發(fā)生時,我還沒有出生。故事進行到了一半時,我出生了??赡昙o太小,還記不住什么事。等到懂事了,可以干點什么了,這個故事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所以,我和這個故事的關(guān)系,只是因為我在這個故事的發(fā)生地出生長大,恰好又干上了用文字講故事這個行當。這個故事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我聽父母那一輩人說的。

這么一說,你就明白了,這并不是個遙遠的故事。它不是發(fā)生在舊社會,而是發(fā)生在解放以后。準確說是開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

此時,中國大地上,似乎一切都是嶄新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事物,像雨后的筍子,漫山遍野地長了出來。不管你居住于何地,處于什么樣的年紀,都會被某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推入激動人心的現(xiàn)實中。

那個叫阿谷的女子,在北方山中長大,沒有種過地。但會騎馬,會打獵,知道如何放牧牛羊。準備過些時候,嫁個年輕獵人,生兒育女,把一種熟悉的日子,慢慢地過到老。完全沒有料到,會有機會走出大山,一直往西走。走過了涼州,走過了玉門關(guān)。走到了古時的西域。翻過了天山,進入了一個盆地。在一個叫下野地的戈壁灘上落了戶。

不是一個人來的。一塊來的是一群人。全是女的,全和她年紀差不多。父親不放心,不想讓她出遠門??伤f了不算。村里新管事的,叫書記,書記說:“這是光榮的事,沒有條件的,想去也不讓去?!?/p>

條件就是女的,沒結(jié)過婚。阿谷全符合。她心也野,看煩了山村山景,想看看遠處是什么樣。父親說:“為啥只要女的,不要男的,會不會把你害了?”阿谷笑笑:“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好多姑娘,都和我一樣。新國家,什么都為人民好,女兒不會有苦日子。”

還有一個人,是個男的,叫劉成業(yè)。劉成業(yè)面目清秀,是個南方人。四二年,剛十八歲,不上學了。國難當頭,怎能只是旁觀,毅然離家,參加了八路軍。想著打走了鬼子,還要回家去。他家有一百多畝地,還有商鋪,日子過得殷實,不是鬼子來了,不會去當兵。從小,父親就說等他大了,全交給他管。

可當了兵,自己就做不了主了。打完了鬼子,又和國民黨打。起初他有些不想打,因為大哥是國軍的軍官??山?jīng)常上政治課,課上多了,想法就變了。也覺得中國老被外國人打,是政府不行。換成共產(chǎn)黨來管理,肯定比國民黨強。這么一來,打起國民黨來,他也不含糊。立過好幾次戰(zhàn)功。

沒有在戰(zhàn)場上遇到過大哥,大哥在南方,他在西北,沒機會遇上。打了三年,國民黨敗了,江山讓給了共產(chǎn)黨。新政府成立時,劉成業(yè)的部隊正在天山剿匪。剿完了匪,部隊又來開荒。他也就從士兵變成了墾荒者。

也就是說,在一九五五年,在下野地,有了一個叫阿谷的女子,同時還有一個叫劉成業(yè)的男子。一個北方女,一個南方男。原本相隔千山萬水,這會兒,都成了墾荒者,編進了同一本花名冊。在一個食堂里吃飯,去一塊地里干農(nóng)活。有時,還要在同一個大操場上開會,聽干部們講話或者做報告。有時,開會前,各生產(chǎn)連隊還會相互拉歌。因為,同屬一個連隊,還會同時唱起一首歌。

這個情況的出現(xiàn),在那會兒,可以說是普遍現(xiàn)象,幾乎到處都是。新社會與舊社會最大不同,就是公有制的集體生活。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大家成為革命同志。

走到了一個集體里,成為了同志,也并不意味著,阿谷和劉成業(yè)會很快相識,并能發(fā)生點什么。實際上,多數(shù)下野地同志們之間的來往并不密切。這和性格脾氣身份地位關(guān)系不大。主要是這個集體很大。

和農(nóng)村完全不同,一個農(nóng)場(場長的行政級別等同于縣長)有上萬人,之間沒有一點親緣關(guān)系,剛走到一起時彼此又完全陌生。不要說認識了,能很快把住同一間房子(也叫集體宿舍,一般會住十個左右的單身男女)的人熟悉了,一個組一個排的人叫出名字,就不錯了。

所以,在阿谷來到了下野地兩個月后,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男人叫劉成業(yè)。同樣,劉成業(yè)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女人叫阿谷。

當然,這并不說明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都在那么多公共的場合里活動過,怕是想不見面都困難。只是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活動時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要在一片年紀差不多的面孔中記住其中的一張,只有一種可能,除非這張面孔確實不同尋常。也就是說要么很難看,要么很好看。

顯然阿谷和劉成業(yè)的長相都不屬于很好看或很難看的一類。也就是說,把這兩個人放在人群里,有點像把兩滴水放進了大河里,很難被一下子發(fā)現(xiàn)。

大河奔騰,要讓兩顆水珠碰到一起,實在太難。不知需要什么樣的機緣才能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

只是這個世界很奇妙,不管多么難的事,多么不可思議的事,都有發(fā)生的可能。阿谷和劉成業(yè)在同一個地方生活了兩個月還沒有相識,并不能說明在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這兩顆水珠,不會碰到一起,撞出一朵新的浪花。

第2章

沒錯,阿谷和劉成業(yè)此刻都屬于一個大集體的成員。于是不管他們做什么,都不可能不受到這個集體的制約與影響。下野地農(nóng)場是新政權(quán)成立后,通過下發(fā)蓋有紅色公章的文件建立起來的。農(nóng)場的第一批人是一群打過仗的男人,有七千多人。第二批人全是女人(主要是湖南和山東人,是五一年和五二年來的,我有個姨姨就是其中的一員),有三千人左右。她們來了三年以后,阿谷才和一群姑娘來到這里。這一批人不多,只有幾百個。

阿谷坐著大卡車進入下野地時,看到了站在路邊女人中,有一些挺著大肚子,有一些人懷里抱著孩子。阿谷干活的那個組的組長就是個年輕的母親。

都是女人,看到她們,阿谷不能不想到自己。過了二十歲的女人,所有女人天生的渴望,都已經(jīng)活躍在了發(fā)育健全的身體里。

看來,不管是舊社會,還是新中國,是在南方北方,還是在西部,是在平原大山,還是在戈壁灘,女人都不可能躲開與一個男人活在一起的命運。

可以說,一到下野地,阿谷就開始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不光是阿谷,不光是女人,男人也一樣。打完仗的劉成業(yè)和他的同志們,在被要求留下開荒后向組織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有個家庭。

于是,這幾年就有一批批女人來到荒野,阿谷只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極平常的一個。

你可能會問,第一批女人來到下野地時,劉成業(yè)就已經(jīng)在這里了。那他為什么沒有從這批女人中挑一個作為自己的妻子呢?

雖然還是男人多女人少,不能做到一人一個。但大部分男人的婚姻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就算劉成業(yè)的長相一般化也不是干部,可皮膚細白還能識字斷文,多少還有些優(yōu)勢。

那么,個人問題沒有解決,肯定是另有原因。

這原因在別人看來,無非是劉成業(yè)看過一些書,老把書中的女人和眼前的女人比,比來比去把自己眼光比高了。他看上的,人家卻看不上他,看上他的,他又看不上別人。

究竟原因是什么,只有劉成業(yè)自己知道。

其實原因很簡單,主要是劉成業(yè)進入荒野的頭兩年,并沒有打算要在這里扎根。

去當兵時給父親說了,打完了仗還會回到家里,跟著父親經(jīng)營村子里的土地和縣城的商鋪。沒想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又接到了新命令轉(zhuǎn)入屯墾戍邊。

劉成業(yè)就給組織寫了一封申請信,要求批準他復(fù)員回家去。一心想著等申請批下來就走人,當然也就不會對找老婆的事有興趣。只要能回到家鄉(xiāng),憑他家的條件,他在找老婆這個事上,根本不用發(fā)愁操心。

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已經(jīng)被組織明確告知,回老家的申請沒有被批準。這使得劉成業(yè)不得不改變自己的人生計劃(不情愿,還有點難受,可又無能為力),把婚姻大事放到重要的位置上。

他在日記里(有一個厚厚的本子,沒事時會在上面隨意寫點什么)寫道:“又一群女人來了,不知哪一位會成為我的愛人。不想那么多了,要去努力找一個,結(jié)束單身漢的日子?!?/p>

和那些依然單身的男人一樣,不管什么場合,只要有女人出現(xiàn),都會把目光投射過去。盼望著會被碰一下,撞一下。

無法確定是不是某個場合,投出去的目光遇到過阿谷。也許遇到過,只是沒有在意,就像風掠過了一棵草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反正兩個月過去了,阿谷沒有進入過劉成業(yè)的視線。當然,也沒有別的女人在劉成業(yè)的目光里有過停留。

一塊打過仗的兄弟,看他還單著,想幫他的忙??伤辉敢庾寗e人牽線做媒,非要自己找一個。好不容易趕上可以自由戀愛的年代,怎么也得找一個稱心如意的。

也許是有點文化,覺得比一般男人有優(yōu)勢,就在找老婆這個事上,顯得胸有成竹,沉著鎮(zhèn)定。

再回過頭說說阿谷。剛過了二十,婚姻這個事,想是會想,急是肯定不急。

女人少,自己不急,有人急。單身的男子中,有看上阿谷的,買些糖果,到女組長家來,來找女組長幫忙。

這些男子,對新風俗還不是很適應(yīng),總覺得親自去說,不太好意思,說不好了,還把好事給說糟了。有個媒人牽個線,萬一不成了,也不會傷到面子。

女組長就把阿谷喊到家里,搟了面條,讓阿谷吃。常常面條剛做好,有人敲開了門。進來的會是一個男子。

女組長會招呼男子坐下來,一塊吃面條。

吃面條時,女組長會介紹兩個人認識。于是,兩個人笑著點點頭,算是認識了。

吃過面條,男人先走了。只剩了女組長和阿谷。女組長問:“這個人怎么樣?”

阿谷說:“我沒有和他有過交往,怎么會知道他怎么樣?”

女組長說:“看著順眼不,要是看著順眼,別的方面,可以慢慢了解。”

聽明白了女組長是給自己介紹對象,阿谷不能不認真起來。再去回想剛才那男子的模樣,發(fā)現(xiàn)竟是一團模糊。順眼的男子不會剛一見過,就記不起來了。

阿谷就說:“不怎么樣?!?/p>

給阿谷介紹了幾個,都沒有介紹成,都被阿谷以不怎么樣為理由拒絕了。這讓女組長對阿谷有了看法,以為阿谷是不是看不上這些開荒種地的,想找一個干部。

她給阿谷說:“你這樣子,要是放在幾年前,隨便可以找個干部??涩F(xiàn)在不一樣了。不說是農(nóng)場的干部了,就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也都有了老婆。沒有娶上老婆的,可以說都是在地里干活的了?!?/p>

干部是些什么人,阿谷知道。女組長的丈夫,就是個干部,是個生產(chǎn)隊長。天天把雙手背在身后,站在條田邊,吆喝著別人怎么干。她還知道,所有的男人都想當干部。當上干部的人,就會比沒有當上干部的人神氣一些。

阿谷說:“我沒有想找干部,是干什么的沒有想過。只是這個男人,站到了我的面前,得讓我愿意和他在一起?!?/p>

女組長說:“要是你一直遇不上這樣一個人呢?”

阿谷說:“我又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為什么會遇不上呢?”

因為相信自己一定會遇上,所以在找對象這個事上,阿谷一點兒也不著急。

那么,劉成業(yè)是不是就是阿谷認為的自己一定可以遇到的那個人呢?這只能等他們遇上了以后才能知道。

所以,這個故事要往前推進,必須要讓阿谷和劉成業(yè)相識??傻浆F(xiàn)在,阿谷來到下野地兩個多月了,他們居然還都互相不知道名字,實在讓我們不能不為他們著急了。

只是,著急又有什么用呢。老天早就安排好了,誰也不能改變行程。他們到底什么時候能相識,準確的日子確實無法提前知道。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接下來兩個月里,阿谷和劉成業(yè)要想相識,已斷然沒有可能。

因為,劉成業(yè)必須要離開下野地兩個月,到一百里外的奎屯鎮(zhèn)(這里有管理著二十三個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機構(gòu),有一個三層樓的百貨商店和辦公樓,一九七五年它被命名為一座城市)去學習培訓六十天。

 第3章

新建立的農(nóng)場與當時蘇聯(lián)的集體農(nóng)莊相似。新中國真誠地把世界上的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當成了老大哥,當成了學習效仿的榜樣。大哥也不白當,派了大批的專家,支持了大量的物資設(shè)備,來幫助小兄弟壯大成長。其中有十臺斯大林號的拖拉機(像坦克,帶鏈軌,再深的泥沼也不能讓它陷進去)分配到了下野地農(nóng)場。

農(nóng)場從上萬人中挑出了十個人去學習培訓。盡管劉成業(yè)的出身引起了一點爭議,可文化水平這一條讓他占了優(yōu)勢。最后場長拍板說:“一塊打下江山的人有什么不能信任的?!?/p>

知道被選上不容易,學習培訓時,劉成業(yè)比別人更努力更刻苦。別的人只學會了開拖拉機,只有劉成業(yè)不但學會了開拖拉機,還學會了修拖拉機。

他能夠把臟了的發(fā)動機,拆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零件,一個個洗干凈了,再拼裝起來,讓它重新發(fā)出強大的轟鳴。

說到這,有一件事不能不說。

那天他提著裝了洗漱用品的網(wǎng)兜站在路邊,等場部一輛去奎屯拉貨物的大卡車把他捎上參加培訓。等車時,沒有事干,四下里找風景看。看見不遠處的防風林中,有十幾個女人在清除雜草。她們說笑的聲音很大,讓劉成業(yè)不能不注意到她們。

所謂注意,也就是時不時地瞥去一眼兩眼,并不是一直盯著不放。劉成業(yè)不像有些男人,想女人想得把持不住,見了女人,不管是一群還是一個,都像老鷹見了小雞一樣。這并不說明劉成業(yè)對女人沒有興趣。一個人時,想女人照樣想得神情癡呆,一股火燒得全身難受。

瞥了幾眼,就知道,這些女人中,沒有一個是認識的。同樣,女人中也沒有認識他的(要是認識,早就相互打招呼問候了)。下野地的女人,和村莊里的女人不一樣,衣服是公家發(fā)的,統(tǒng)一樣式和顏色。一群女人在眼前晃動,眼睛會花,好像全都一個樣,看不出差別。

沒有瞥到什么,不打算繼續(xù)瞥了。遠處有塵煙蕩起,應(yīng)該是卡車開過來了。可不能錯過了(那年頭,交通落后,沒有班車。出個遠門極不方便,只能是站在路邊搭便車,這種狀況在下野地一直持續(xù)到八十年代初)。萬一錯過了這輛大卡車,當日就趕不到奎屯了,就會耽誤學習培訓了。

既然肯定是不能回南方老家了,不如安下心好好干。干什么,干好了,都能成就一番事業(yè)。正想著,聽到身后傳來一片亂亂的女人尖叫聲。轉(zhuǎn)過頭,去看發(fā)生了什么??吹揭蝗号怂南绿由ⅰ?/p>

猜不出發(fā)生了什么,打算走近了去看(女人遇到了危險,一個大男人不可能視而不見)。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人和別人不一樣。不但沒逃開,反而是朝荒草深處走去。走了沒幾步,彎下腰。再直起身時,手里提了一條花蛇。

原來女人們干活時,看到了蛇,嚇壞了,才尖叫亂跑的。這不奇怪,女人膽子小,各種獸與蟲都怕。可那個女人,怎么會不一樣,不但不逃開,反而走過去,用手把蛇抓了起來。

說實話,就算是劉成業(yè)遇到蛇,雖不至于被嚇得尖叫亂跑,可讓他用手去抓,他還是會猶豫的。這就不能不讓他朝那個抓蛇的女人認真看了看。

這一看,女人長什么樣子就看清楚了。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又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但肯定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這個女人提著蛇(蛇還活著,在她手里上下翻騰,試圖掙脫),對著驚魂未定的女人們說:“沒事,這種蛇沒有毒?!彼切χf的。

還想再看下去,卻不得不轉(zhuǎn)過了身子。因為大卡車到了,司機朝他鳴喇叭,讓他快上車。不敢耽擱,劉成業(yè)趕緊跳到卡車上。

車子朝前開,站在卡車上,面朝后,繼續(xù)看??吹阶ド叩呐?,把蛇在地上摔了一下,再拿起來,蛇不動彈了,順手掛到了一棵樹的樹杈上。

之所以要說到這件事,可能你已經(jīng)想到為什么。是的,那個抓蛇的女人,不是別的女人,就是阿谷。

也就是說,阿谷在來到下野地兩個月后,被一個叫劉成業(yè)的男人看清了長的樣子。但卻并不知道長了這個樣子的女人叫什么。

這好像還談不上是相識。因為阿谷心目里,還沒有出現(xiàn)和劉成業(yè)有關(guān)的任何訊息。也不知道自己的臉蛋,連同一條花蛇,在劉成業(yè)學習培訓期間,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里。

不過,這種出現(xiàn)并不說明什么。每一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候遇到個什么事,因為有些特別,就記住了。記住了,難免會不時地想起。多數(shù)時候,想起幾次,再遇到新的什么事,就會被替代了,不再去想了。

只是這種人生常見的情況,并沒有在劉成業(yè)身上發(fā)生。畢竟是工作生活在同一個農(nóng)場。而似乎有一個規(guī)律,如果一個人讓你記住了樣子,那么總是會有機會再次讓你看到這個人。

兩個月后,學習培訓回到下野地的劉成業(yè),開著坦克一樣的拖拉機出現(xiàn)在戈壁灘上。他像表演魔術(shù)一樣,一個人,只用了兩個小時,就把一百多畝荒草萋萋的野地變成了黑泥翻滾的條田(通常,完成這個任務(wù),至少要用一百個壯勞力,揮汗如雨地干上十天左右才行)。

上千的男女站在四周目睹了奇跡的發(fā)生。

當劉成業(yè)戴著白色的線手套從拖拉機里走出來時,迎接他的是暴風雨般的掌聲。

農(nóng)場的干部們先走了過來與他握手,緊接著那些激動的男女同志們也排著隊和他握手。

從來沒有這么風光過(也不可能再有了),劉成業(yè)真的有些沉醉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擠在人群中的阿谷,擠到了劉成業(yè)跟前。

和許多人一樣,她想和劉成業(yè)握個手,表達一下對英雄的敬佩。和許多人不一樣的是,她看著劉成業(yè)時,有了一種想嫁給他的感覺。

看到了阿谷,劉成業(yè)一下子就想起了手里提著蛇的女人。人太多,都要和劉成業(yè)握手,劉成業(yè)顧不上和阿谷多說話。只能給阿谷說:“等一會,你別走,我有事問你?!?/p>

收工了,別的人都走了。阿谷沒有走,在等劉成業(yè)。劉成業(yè)把拖拉機開到了阿谷身邊,讓阿谷坐上了拖拉機。

通向營地的道路起伏彎曲,西邊的太陽還沒有落山,但已經(jīng)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像是打翻了盛著顏料的瓶子,染透了魚鱗形狀的云群,它們?nèi)缤噬乃?,沿著地平線鋪瀉過來,連同拖拉機和里邊的人一起淹沒了。

這的確是個非常美妙的時辰,無論是大自然本身,還是大自然中的人。

坐在駕駛室里的阿谷,看到握著操縱桿的劉成業(yè),臉上有汗珠沁出,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手絹幫他擦去了汗。

整整四個多月,同在下野地的阿谷和劉成業(yè)才相識。

相識確實有些不太容易。可從相識到相愛,卻來得有些全不費工夫。不到十天,只要認識阿谷和劉成業(yè)的,沒有一個不知道他們在談對象了。

除了干活開會,沒有什么別的業(yè)余文化活動。談對象和看別人談對象,確實是件有趣的事。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想要保守什么秘密是很難的。尤其是談對象的人,無法不引起別人注意。

只是戀愛的甜蜜幸福,總是那么的相似。要說,實在是沒有什么可說的。有些話,戀人們說起來,津津有味,可要是旁人聽見,倒會覺得全是廢話,沒有什么意思。

有些話,阿谷和劉成業(yè)在一起,不知說過多少遍了,還是沒有說夠。差不多每見一次面,都會再說一遍。也怪,說了好多遍的話,再說一遍,好像還是頭一次聽到一樣新鮮有趣。

阿谷說:“真怪,以前,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也沒有聽到別人說起過你。那天,還是稀罕拖拉機,才跑去看的。如果不是拖拉機,真不知什么時候才會認識你。”

劉成業(yè)也說:“那天,要不是你捉蛇的樣子,讓我記住了你,就算那天犁完地,你和我握手,我也不會讓你留下,想問你叫什么?!?/p>

阿谷還問:“你也是個老兵,別人都早早找了老婆,你為什么一直沒有找?”

劉成業(yè)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在等著你出現(xiàn)吧。”

阿谷說:“誰信呀,是不是別的女人都看不上你?”

劉成業(yè)說:“幸虧沒有看上,要是我早找了別的女人,就不會有你我的現(xiàn)在了。”

阿谷說:“沒準你還可以找個更好的?!?/p>

劉成業(yè)說:“這四個月,不知有多少人想娶你,你怎么一個都沒有答應(yīng)?你真的沒有看到一個比我強的?”

阿谷說:“強不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比他們更可憐?!?/p>

劉成業(yè)說:“怎么可憐了?”

阿谷說:“這么大年紀了,還是孤單一個人?!?/p>

劉成業(yè)說:“那你就早點嫁給我吧,讓我結(jié)束這個可憐的單身生活。”

第4章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素不相識,再到談婚論嫁,確實有偶然性。只是越偶然,越無法說得清是怎么回事。天之大,地之廣,人之多,偏偏他和他,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一起。這其間,回過頭去看,似乎偏一步,差一點,他們就會擦肩而去,永無交集。不是天安排,命注定,這一切怎么會發(fā)生。

不得不承認這是緣分。既然是緣分,就不用說那么多了,拉起手繼續(xù)往前走吧。

往什么地方走,方向和目的地也很明確,就是那間門上貼了紅色喜字的洞房。

洞房是屬于兩個人的,可要走進這個洞房,光是兩個人愿意還不行。在老家,要父母親同意。在農(nóng)場,要領(lǐng)導同意。

要進洞房,得先領(lǐng)結(jié)婚證。領(lǐng)結(jié)婚證以前,要兩個人共同寫一份申請,交到組織上去。由領(lǐng)導簽字批準。

不要說,婚姻自由,不需要領(lǐng)導批準。干部如父母。在單位工作,領(lǐng)導很重要。有領(lǐng)導把關(guān),可保證婚姻不會出現(xiàn)失誤,才會更美滿。

所以,對于寫結(jié)婚申請報告這個環(huán)節(jié),沒有誰會提出意見。再說了,這個報告,寫起來很容易。劉成業(yè)寫,就更容易了。因為,在這之前,他幫著身邊的同志們經(jīng)常寫(人民子弟兵多是些窮苦農(nóng)民,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寫的結(jié)婚報告加起來,至少也有上百份了。

床頭,有一個木箱子,是劉成業(yè)的書桌。

趴在書桌上,只用了十分鐘,劉成業(yè)就把結(jié)婚報告寫好了。

劉成業(yè)寫的時候,阿谷在一邊看。山村里有私塾,阿谷去讀過一年,識一些字。

劉成業(yè)邊寫,邊念出聲,讓阿谷聽。寫完了,問阿谷:“行不行?”

阿谷說:“行,快交上去吧。”

兩人一塊去了場部。機關(guān)有一個群工處,管這個事。

交上去后,干部說:“等著吧,領(lǐng)導有空了,會開會研究這個事?!?/p>

劉成業(yè)問:“要多久?”

干部說:“這不好說。趕得巧了,十天半月就批下來了。趕不巧了,幾個月的都有。”

這段日子,等著領(lǐng)導批結(jié)婚的申請報告。同時,兩個人做著結(jié)婚的準備。比如說,要置辦兩個新枕頭兩套新被子,還有些日常生活用品等。

就在這時劉成業(yè)接到了一封信,是妹妹寫來的。告訴劉成業(yè)家里出事了。土地全部沒收了,分給了村里的窮人,一家人被趕出了住了好幾輩的青磚黑瓦大院,住到了一間不能遮風擋雨的茅草屋里。家里的長工成了他家老屋的新主人,領(lǐng)著一群窮人開了許多次父母的斗爭會,讓父母受盡了屈辱。還要把曾經(jīng)的大小姐(劉成業(yè)的妹妹)娶回去當老婆。妹妹說她是一個弱女子,大哥跑到了臺灣指望不上。劉成業(yè)早就參加革命了,看能不能想個辦法保護一下父母,讓他們渡過這個難關(guān)。

劉成業(yè)讀完了信,不用說有多難受了。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他最知道,父母都是樂善好施的人。他想這一定是下面的人和當?shù)氐娜撕?,英明的高層領(lǐng)導者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制止這種沒有人道的惡行。于是沒有多想,馬上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妹妹的,讓妹妹放心,問題很快就會解決的。讓她相信國家相信黨。

另一封就是寫給上級組織的。以一個為革命立過戰(zhàn)功的戰(zhàn)士的名義請求,讓他的父母和家人不要受到傷害。

可能是有些激動,信里邊有一些話措辭不夠冷靜。

來信寫信的事他沒給阿谷說。這不是件能讓阿谷高興的事,為什么要給她說呢?男人喜愛一個女人,就是要讓她開心。再說,劉成業(yè)也沒有把這個事太當個事。他想只要上級組織接到了他的信,一定不會再讓他的家人受到折磨了。

不能怪劉成業(yè)考慮問題太簡單。劉成業(yè)也只有二十七歲。就算讀過了幾本書,對這個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和將要發(fā)生的,也不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到底,他也是個普通的中國男子,所處的位置,讓他在政治上什么都不懂。

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劉成業(yè)更在意的是眼皮子下的事物。

食堂紅燒肉的香味隨風飄進鼻子里時,也一樣會不停地咽口水。不管是在樹林子里還是月光下的沙丘上,只要阿谷坐到了身邊,不把阿谷抱著親個夠,就覺得這個約會是白白浪費了。

告訴阿谷,他以后不但是個拖拉機手,還是機務(wù)隊的技術(shù)員了。機務(wù)隊長對他欣賞得很,對他說,再過一段時間,就向場部建議,讓他當機務(wù)隊的副隊長。

說這個話時,劉成業(yè)一樣有種掩不住的得意。

只是有些方面,他還是和周圍的男人不太一樣。在農(nóng)場干活,主要是和泥土打交道,想身上干凈很難。

農(nóng)場沒有公共澡堂。洗澡的事只能自己解決。劉成業(yè)就拿一條毛巾到人工挖的大渠里去洗,天山流下的雪水不管多涼,都不能擋住他把自己洗干凈。冬天了,水渠里沒有了水只有冰,就把冰塊刨下來拿到爐子上用盆子化成水。

和阿谷約會,從來不但洗干凈了,還一定會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還會隨身帶一塊布,這樣要往地上坐時,就把布拿出來,鋪到地上后再坐下來。

單身男女都住集體宿舍,兩個人想單獨在一起只能往野外跑。于是,這段日子,麥草垛上,小樹林里,雪水河邊,到處都能看到阿谷和劉成業(yè)的身影。

在一個食堂吃飯。別人打上飯,各人吃各人的。他們倆打上飯,會湊到一起,伙在一起吃。都想讓對方多吃一點,遇到了肉菜,常常會把一塊肉從這個碗里夾到另一個碗里,再從另一個碗里夾到這個碗里。

兩個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了這個程度,但男女之間那重要的一步,兩個人還是沒有邁出。不是他們被道德束縛,而是那個時候大部分青年們都是這樣。只要沒有舉行婚禮入了洞房,有一件事是決不會去做的。不是不想,是真的不敢。

本能的欲望,從來都沒有隨著社會制度更替變得更弱或更強。更不能用思想單純和品德高尚來解釋,只能說,還是嚴格的禁律起到了震懾作用。

明知很快就能領(lǐng)到結(jié)婚證,沒有誰肯冒那個可怕的風險。

一九七六年我在農(nóng)場的文藝宣傳隊,同宿舍的一位上海青年就因為開玩笑拍了一個女隊員的屁股,開大會讓他做檢查還不行,非要把他弄到生產(chǎn)隊去挖廁所,他無法接受這樣的懲罰,就把一個鐵釘扎進了腦瓜,損害了交叉神經(jīng),人沒有死掉卻落了半身癱瘓。

男女關(guān)系方面的錯誤,在這個大集體里,可以說是致命的。婚前性關(guān)系只要被發(fā)現(xiàn)了,男女雙方肯定會受到處分,最重要的是會落下一個壞名聲,永遠洗不掉。

應(yīng)該說,緊要關(guān)頭的把握,還是劉成業(yè)起到了主導作用。

阿谷在劉成業(yè)跟前,完全把自己變成了一根草,一根隨風吹拂的草。劉成業(yè)只要不去控制火勢,很容易就會把這根草燒了。只是就算被燒了,阿谷也會很樂意,也不會說不。

有好幾次阿谷都把自己完全敞開了,以為劉成業(yè)會攻城略地把她徹底占領(lǐng)了。沒想到劉成業(yè)總是半途鳴金收兵,只是把阿谷抱得更緊了一些,還對她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不能只圖自己的一時快樂,讓你受到一點傷害?!?/p>

聽不懂劉成業(yè)說的傷害是什么意思。在這個大集體里,阿谷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受到過傷害。她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對劉成業(yè)說:“多么好的同志們,多么好的農(nóng)場,多么好的日子?!?/p>

也許正在戀愛的人都是這樣,總以為自己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里。

這一陣子,在農(nóng)場的或?qū)捇蛘蜷L或短的路上,不管阿谷和劉成業(yè)是一個人行走,還是兩個人一塊散步,只遇到了認識的人,我們都可以聽到相同的對話。

“什么時候能吃上你們的喜糖抽上你們的喜煙啊?”

“快了,快了。”

明明說快了,可一個月過去了,還沒有吃上喜糖抽上喜煙。

農(nóng)場的生活是一種新生活,結(jié)婚也是新樣子,叫新事新辦。結(jié)婚人太多,蓋房子來不及。挖一間地窩子,兩天就行?;榉坎挥弥棉k更多的東西,兩個人的床搬過來,對在一起,就是婚床了。沒有彩禮,沒有接親迎親,沒有花轎,沒有禮服。軍裝洗干凈了,戴一朵紙扎的花,站在領(lǐng)袖像前,鞠三個躬。干部講幾句話,把一盤子水果糖,一盤子煙卷,撒向來參加婚禮的同志們,儀式就算完成了。從此,這一對男女,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那些戒律對他們來說,終于可以不起作用了。

如果沒有審批這道手續(xù),男女只要想結(jié)婚,什么困難都沒有,可以馬上就結(jié)。

實在太想著快一點結(jié)婚了,一個月里,阿谷和劉成業(yè)去場部機關(guān)問過五次。

每次干部都說:“快了,領(lǐng)導這一段忙,還沒有顧得上研究?!?/p>

干部說快了,快了。阿谷和劉成業(yè)也只好對別人說:“快了,快了?!?/p>

原文刊于《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