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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7期|黃詠梅:給貓留門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7期 | 黃詠梅  2018年09月07日08:40

“豆包回家了?!崩仙蚋嬖V雅雅,“胖得像一只大熊貓,每層樓的燈都被它踩亮了。”

“亮!豆包喊一句,燈就亮了……”老沈學著雅雅的口氣。

咯咯咯咯……雅雅在電話那頭笑得歡。

老沈興致勃勃地重復亮了好幾句。

猶記得有一段時間,沈小安一家周末過來吃飯,每爬上一層樓,雅雅就用盡吃奶的力氣喊——亮!感應燈被她喊亮之后,雅雅也是那么笑的,咯咯咯咯。五樓,小孩子也不嫌累,爬上來之后,還要拉著老沈重新下樓,又喊上一輪。老沈氣喘吁吁地跟在雅雅后邊,力氣只夠在心里笑。這個游戲是這座舊樓唯一的亮點,如果沒有那些時亮時滅的感應燈,估計雅雅會蠻纏著讓沈小安背上樓的。不過這些吸引力也不長久,上學之后雅雅就不太愿來爺爺家了,周末,她偶爾跟她爸媽到郊外玩,多數(shù)時間在家看電視、玩手機或電腦。直到豆包喵喵喵地在她腳邊纏繞。

那天雅雅玩餓了,嚷著要吃奶油蛋糕,老沈就牽著她去馬王街對面的蛋糕房。老沈不喜歡吃烘焙過的洋面點,喜歡蒸籠里跟熱氣一樣白的土包子。泰康糧店的那幾個店員,換了多少茬,每一茬都知道馬王街有個瘦瘦的老爺子,每天清晨準點來買豆包。去蛋糕房不會經過泰康糧店,但老沈故意繞了一下路,他想讓他的朋友們看看自己的孫女,盡管這些朋友他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在老沈眼里,雅雅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孩,一笑起來,左右兩只對稱的小酒窩,總能引人贊美。這些贊美的話,再怎么重復老沈都像第一次聽。

不太會有顧客在晚飯前來買豆包,店員已經開始盤點收銀柜里的鈔票。他們果然贊美起這個老客戶的孫女,并且慷慨地掀開蒸籠,用袋子裝了兩只豆包送給雅雅。就是在雅雅怯怯地猶豫要不要接過來的時刻,這只小貓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了出來,躍上收銀柜,朝那兩只豆包喵喵喵個不停,雅雅先是嚇了一跳,接下來,就跟小貓成了朋友。

是只小白貓,除了額頭和臉頰處有一些灰色的斑紋,其他地方跟蒸籠里的豆包一樣白。太瘦了,以至于很難從個頭判斷它的年齡,不過叫聲倒不是很成熟。沒有人認識這只小貓,但它卻誰也不害怕。大概是饑餓壯大了它的膽,圓睜的綠眼睛一直盯著那只袋子,一副準備要出手的架勢。

等老沈一只手牽著雅雅回家的時候,他的另一只手上,掛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豆包躺在里邊,安靜得像一件被主人買回來的什么東西。

李倩對沈小安說,你老爸真的不會當爺爺。之前,雅雅就一直纏著他們要養(yǎng)貓,沈小安倒是沒意見,到了李倩那里卻通不過,原因是她貓毛過敏。老沈猜她對任何小動物都會過敏,從她生活上對雅雅過于敏感的管制可以看出這一點。所以,這只被雅雅從泰康糧店帶回家的流浪貓,最后只能留在老沈家。老沈樂于奉命,只要雅雅喜歡,他干什么都行。

有了豆包,老沈就能經常見到雅雅。不一定是周末,有的時候,放學后沈小安也會帶她來,老沈像迎接貴賓一樣,削好水果,買好菜。通常他們三個會在一起吃個晚飯,豆包就窩在雅雅的腿上,雅雅吃一口,問一句:弟弟,要不要吃雞腿?豆包似懂非懂,瞇了瞇漂亮的綠眼睛。豆包在窗臺上,看到一只在樹梢還沒停穩(wěn)的麻雀,警惕地把身體緊貼地面,目不轉睛,下頜不斷抖動,咽喉里發(fā)出低得幾乎聽不到的咯咯聲,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第一次見豆包這個樣子,他們都覺得很好笑。老沈經常會給雅雅學豆包,上下頜一開一閉,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雅雅一定會被逗笑,但沈小安很討厭老沈這個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囁嚅著講不出話的中風患者。

看不到豆包,雅雅就給老沈打電話,像個親切的小姐姐——弟弟在干嗎呢?弟弟為什么那么愛睡覺?甚至對老沈承諾,姐姐明天放學要去看弟弟的。就像豆包是寄養(yǎng)在別人家的弟弟一樣。李倩每次聽到這些話都會抗議,她說,雞皮疙瘩都起了,好像鼻孔里吸進去幾根貓毛,引起了她的貓過敏癥。她讓沈小安管管女兒,認一只牲畜當?shù)艿?,算起來豈不是亂倫?沈小安嘻嘻哈哈敷衍過去,說,你要真能生下個貓弟弟,也是本事的。說完用手去摸李倩的肚子,被李倩一拳擋了過去。

雅雅看豆包的頻率越來越密集,有時還賴著要在爺爺家睡,但這絕不可能。往往不到九點,李倩總是以檢查功課或者洗頭發(fā)、剪指甲等理由電話催促他們回家。沈小安于是軟硬兼施,拽著雅雅回家。每次看著父女倆在門口小墊子上換鞋子,低頭系鞋帶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老沈心里都會有些傷感。沈小安跟老沈的話從來不多,頂多來一句:“跟爺爺說再見?!崩仙蛞呀浵氩黄饋?,兒子這么多年來,有沒有認認真真跟自己說過一句“再見”。

雅雅迷戀那只貓,沈小安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小孩子總是有一段時間喜歡小動物,尤其是那種毛茸茸的,譬如小鴨子小兔子之類的。他小時候從街上抱回過一只大黃貓,每天上學都恨不得把它裝在書包里帶到學校。他并不討厭豆包,但也談不上多么喜歡,已經過了那個年齡,而在那個年齡,以及那個年齡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對老沈充滿了怨憤。他對李倩說老沈不會當爺爺那句話并不認同,但他認為老沈不會當爸爸是真。從前那只大黃貓在某個深夜,被老沈從他的被窩里揪出來,還沒完全醒過來,來不及叫喚一聲,就被丟出了家門。這個夢魘一樣的情節(jié),以及那種窩在被子里裝睡的無助感,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沈小安總是會想起,并且,像一根導火索,成年之后他一直跟老沈慪氣,時常想到這個細節(jié),他并不會那么快原諒他。

母親去世之后,沈小安就不那么勤快跑馬王街。他不知道怎么跟老沈獨處。內心深處,他覺得老沈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朋友,他們只是一對與生俱來的因果關系。好在有了雅雅,老沈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她身上,后來又有了豆包,他們之間便多了一些話題。貓糧快吃完了,老沈會打電話讓沈小安網購,到時間打疫苗了,沈小安會在上班時間偷溜到馬王街,帶豆包去寵物醫(yī)院,甚至,因為豆包,父子倆還開起了玩笑。帶豆包去絕育前,沈小安指著豆包脹鼓鼓的卵蛋說,雅雅問我,絕育是什么?我說就是把這兩只小鈴鐺割掉。她又問我,小鈴鐺又不響為什么要割掉?老沈一聽樂了,小丫頭,哪見過這玩意兒?沈小安眨一下眼說,這小鈴鐺,母貓碰到會響。老沈用手去戳那兩只小鈴鐺,“不響?!眱扇硕夹α似饋怼6拱谷徊簧鷼?,反而就勢在地上打起了滾?!昂?,你看看,這小子都懂得享受了?!鄙蛐“惨荒槈男Γ案饍?yōu)癱”在沙發(fā)上,欣賞這只在地上享受的小家伙。他順手點了根煙,老沈就到廚房里找了個醬油碟給他當煙盅。

“要是不想養(yǎng)就別養(yǎng)了,小孩子總是一頭熱,很快就過去了。”吐出一口煙之后,沈小安對老沈講。

老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不是不喜歡貓嘛。”事實上,豆包被留下來的那天開始,沈小安就一直想問老沈,不過他不知道怎么跟他提??吹贸鰜?,老沈是為了討好雅雅。

“還行,這小家伙陪陪我,有個伴兒,也不錯?!?/p>

“不怕狂犬???”

“不是打過疫苗了嘛。”老沈忽然尷尬起來,停了一下,又說,“你小時候,醫(yī)學不發(fā)達,什么措施也沒有,不一樣的?!?/p>

沈小安點點頭。煙還只抽了小半,他不可能就這樣掐掉。至少再抽兩口,再抽兩口,他就站起來,把豆包裝進旅行包里,帶到寵物店去割掉那兩只不會響的小鈴鐺。

“你還記得你那只大黃貓?”老沈看著兒子,四十歲,頭頂上就已經有了一些白頭發(fā),現(xiàn)在挺著沉重的肚腩,深陷在這個老房子的舊沙發(fā)里。他頓時覺得時間有點恍惚。

沈小安果斷把煙掐掉,努力使自己利索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的體量是兩個老沈那么大。“記得啊,那只胖胖的大黃貓。”他拉長了軀體,話音里也在伸著懶腰。

“我聽你媽說,讓你把大黃貓丟出去那天,你抱著它坐在樓梯口足足哭了一個中午,下午都沒去補習?!?/p>

“不會吧?”沈小安夸張地笑了幾聲,“要是雅雅知道,肯定會笑死的?!?/p>

“你不記得了?小時候你愛貓如命?!?/p>

“小孩子都愛貓,就像雅雅現(xiàn)在一樣?!?/p>

“嗯,雅雅真把它當?shù)艿??!?/p>

沒想到,這次豆包裝進旅行包居然沒太用力反抗。老沈掩門的時候吩咐說,問一下醫(yī)生,手術后要注意些什么。

走下拐角樓梯的第一級,沈小安站住了,想了一下,把旅行包抱在懷里,坐下來,回頭看。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自己家的門口。他把屁股挪下第二級,回頭看,也能看到自己家的門口。他以為,那個中午,門里邊的人根本沒有探頭出來看到他,他哭得那么傷心,仿佛要被丟掉的不是貓而是他自己。

豆包在旅行包里開始不耐煩了,扭動著身子,喵喵地叫了幾聲。沈小安嚇了一跳,從樓梯上彈起來,連屁股都沒拍一下,噔噔噔噔連跑帶跳逃下樓去。好在豆包沒有驚動里邊的人,那扇門安安靜靜地閉著。

老沈不喜歡貓,貓的警惕性會莫名其妙地帶給他緊張感。作為一個長期的神經衰弱患者,夜深人靜如果還在失眠,貓的神經就會變成他的神經。當貓煞有介事地豎起耳朵,凝視某個安靜的黑暗角落,而他什么也看不見聽不到,如同掉進一個黑洞里。這些時候,他需要打開所有的燈一一確認那些地方其實什么都沒有。他從來沒對任何人承認過他的恐懼,即使拒絕沈小安那只大黃貓,他堅定的理由只有一個——被貓抓傷會患上致命的狂犬病,這很符合他一貫的形象:一個膽小怕事的父親。

小孩子都愛貓,老沈并不否認,如果有父親,他相信自己小時候可能也會喜歡貓的。就是在沈小安養(yǎng)大黃貓以及雅雅養(yǎng)豆包的這個年齡段,他跟妹妹和母親一起住在農村那間老屋。睡覺前,母親常常會跟他們做一個游戲。三個人裹在一床被子里,慢慢地,一點點用手把被子撐高,讓外邊的燈光一點一點地漏進來,漸漸能看到屋子里的凳子、桌子、門……等待母親冷不防小聲說出那句“老虎來了!”于是,三個人一陣忙亂,迅速把被子放下,捂得嚴嚴實實,這過程中要是誰笑出了聲音,誰就算輸,要在床上學青蛙跳。如此若干個回合,花光力氣大概是為了很快能入睡。其實并沒多大意思,但比起睡前講故事,母親更喜歡做這個游戲。母親陷入被窩里的黑暗中,屏息,聽外邊的動靜,眼睛里閃著一團警惕的光,并不像是做游戲的投入?!澳銈兟牐匣⒌哪_步聲?!蹦赣H久久地把他們抱在懷里,一聲不響,往往超出了游戲的設置。

老沈對父親沒有任何記憶,母親反復說那時父親是怎么讓他騎在肩膀上去看賽龍舟,他在腦海里勾勒這個情境,父親的面容只能停留在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上。在他兩歲多一點,父親跟隨村里的一群年輕人偷渡南洋,本意是為了打工掙錢回來做點小買賣,誰知道一去便難復返,直到客死他鄉(xiāng)。這個等同于沒有見過面的父親使他們成為了一類人,背負著“華僑”這個名詞,老沈在成長過程中沒少吃苦。剛開始,在收到信和錢物的時候,母親會提起父親,后來,就是在母親被抓去村里游街那一陣,脫下胸口那個木牌,母親會指著“資本家走狗”那幾個毛筆字告訴他,他們說,這個“資本家”就是你們的父親。母親的淚都哭盡了,只剩下干澀的苦笑,此后對父親只字不提。

大概因為豆包是雅雅的弟弟,老沈倒不那么怕豆包,那小東西整日黏在他的腳邊,睡覺打起微鼾,確實跟個小人似的。雅雅撓豆包的額頭和下巴,小東西就伸長了脖子緊挨著雅雅的手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呼嚕呼嚕,既急切又安詳。雅雅像個小老師,一邊撓一邊教老沈:“這兩個地方,豆包最喜歡了,因為它自己永遠都舔不到?!?/p>

“噢,原來是這樣。”老沈沒研究過這個問題。

“是爸爸告訴我的,爸爸說,他以前那只大黃貓最喜歡這兩個地方。爸爸還說,貓咪一旦跑出家門口就迷路了,因為貓咪不會認路,大黃貓就是這么跑丟的,爺爺,絕對絕對不能讓豆包跑出門哦……”雅雅一邊撫摸著豆包,一邊給老沈交代任務。

那只大黃貓是會認路的。幾次被老沈丟出家門,它還是會回到門口喵喵地叫,甚至會站在門口,等沈小安放學回家,簡直就是陰魂不散。它不僅擾亂了老沈的睡眠,同時還勾走了兒子的魂魄,一個學期下來,沈小安的成績落后到了全班倒數(shù)。只要一看到大黃貓臥在兒子的作業(yè)本上,老沈就火冒三丈,將一切都遷怒在它身上,把它丟得遠遠的。趁那只大黃貓蹲在陽臺欄桿邊舔毛的時候,他用手輕輕一掃,它就撲哧一聲跌落到一樓的溝渠里了,他都沒敢朝下望一眼。他對沈小安說,大黃貓這次跑出去一直沒有回來。

在老沈開門出去之前,豆包會早早地蹲在門邊,被老沈呵斥過之后,又懂得耍心機,潛伏在附近的某個角落,一伺門開便沖過來,老沈每次都被它弄得心驚膽跳,他先是指著它一頓吼,它卻并不害怕,雙耳朝后,雙眼無辜,只知躲閃,老沈只好轉而苦口婆心地勸說:“出了這個門,就見不到你姐姐了,你難道不想姐姐?”

老沈反復回想看見它的最后那個瞬間,不過那個瞬間有很多個,最終變成了老沈的幻覺。甚至,他覺得那一整個晚上都是幻象。

在新聞聯(lián)播結束到天氣預報之間的廣告時段,老沈聽到了敲門聲。在起身開門前,他習慣地找了一下豆包。那小家伙四肢蜷縮在肚皮底下,瞇著眼睛,不過耳朵倒朝門口方向側著。老沈心里暗笑,這小東西一定認為它姐姐又來了。

門外一下子出現(xiàn)三個人,老沈嚇了一跳。中間一個高大的老人,見到老沈,很快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邊笑邊喊出他的名字:“沈文兵!”老沈蒙住了。那老人喋喋不休地跟身邊的女人說:“果然被我找到了,沈文兵,他就是沈文兵?!彼穆曇舯入娨暲锾鞖忸A報的過門還響亮。老沈側著頭,辨認這個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老人。高大的老人氣勢十足,一腳跨進門里,把老沈抱住了。“我劉進樂啊,你個沈文兵!”他用拳頭敲了敲老沈的脊背。

沒錯,是劉進樂,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家伙一點沒變矮,還是那么熱情洋溢。老沈想起來了。他推開他,后退好幾步,將這張紅紅圓圓的大臉跟年輕時的那張臉對應了起來。他們互相盯著看。直到各自的眼角里溢出了淚,就像進行一場緩慢而準確無誤的化學反應。

大學時,劉進樂是班里的黨支部書記,熱心、上進,對瘦瘦小小的沈文兵多有照顧,還是沈文兵的入黨介紹人。畢業(yè)后劉進樂分配到市政府工作,這一切,有賴于他學生會工作的成績,以及根正苗紅的出身。而老沈,背著“華僑”成分這個龜殼,支援邊地,輾轉在廣西十萬大山之間,成為地質隊的一個資料員,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從地質隊退役,分配到這個山城的人防辦,管理這個山城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的防空洞,安定下來才得以結婚生子。退休時老沈的職務是地下商城管理站主任,城東那個最大最長的地下商城,是由他年輕時參與挖建的防空洞改造的。這一切,劉進樂當然不得而知。他之所以能在這個春天的夜晚,摸進這條破舊狹窄的馬王街,艱難地爬上五樓,是因為他那優(yōu)秀的女兒,被邀請到這個山城講課,順便帶父母來游玩,在離開的前一個晚上,他模糊想起自己有個大學同學沈文兵好像就在這個小城,一番周折找到大學校友會的電話,查找到一個幾十年前登記下來的地址,登記的時候還沒有安裝電話,街道門牌房號倒是清晰的。一貫孝順的女兒即使覺得這個地址無效但也不忍逆拂老父的心愿,三個人,一腳深一腳淺地找過來,竟然真的敲開了老沈的門。

憋了半天,老沈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進樂,你看我是不是潛伏得很好?”

劉進樂不斷點著頭,還沒擦干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那個一頭細密卷發(fā)、系著講究的紅絲巾的劉夫人,不斷撫著劉進樂的背:“毋激動啊,醫(yī)生吩咐你不能太激動的?!眲⒎蛉溯p言細語的神態(tài),像個資深的護士。另外一邊,劉進樂的女兒很快掏出一張紙巾遞到老劉的手上。

客廳那張唯一的沙發(fā)剛好夠三個人的位置,他們坐著還是跟站在門口時一樣整齊,劉進樂在中間,夫人、女兒各一邊。

老沈走到飲水機前給他們泡茶,豆包一直跟在他的腳邊轉悠,鼻子東嗅西嗅,豎起的尾巴不時擦著老沈的褲腳,似乎向主人確認自己的領地。

他們彼此講了一下大學畢業(yè)后的工作生活,大概因為退休久了,幾十年輕描淡寫講完,真應了那句彈指一揮間的話。話題更久地留在了自己的兒輩孫輩。劉進樂興味盎然,讓老伴翻出手機里的照片,將他的三個兒女和三個孫兒一一指給老沈看,現(xiàn)在坐在身邊的是最小的女兒,某個大報業(yè)集團的老總,在新聞領域屬于老師輩人物了。由于成家晚,老沈只有一兒一孫,他指著墻上的遺像告訴劉進樂,老伴早些年去世了。老沈說得很黯淡,氣氛一度陷入尷尬。小女兒于是提議給大家拍照,為了這個重逢的偉大時刻。

一動起來,那個皮膚白白的小女兒儼然變成了一個指揮官,指揮他們尋找拍照的最佳位置。沙發(fā)上背光,他們被叫到飯桌邊,把椅子挪走兩張,把飯桌上的杯子、藥瓶、茶葉罐等雜物一一清走,鏡頭里看看還不滿意,又把飯桌后邊從前老伴買的那盆五彩斑斕的塑料花抱走。如此折騰一番,兩個老同學才得以坐定下來。劉進樂的手搭在老沈的肩膀上,隱隱伴隨著顫抖。茶水已經喝到第二泡了,他的激動依舊未能平復下來。

印象中,劉進樂就是那種激動、奮進的人。還記得,那次他偷偷把老沈約到明湖邊,壓低聲音告訴老沈,傳達室老黃上交給他一封信,寄給老沈的,從信封、郵票、郵戳可以判斷,是老沈的華僑父親寫來的。這封信被他扣下來沒交到學校,因為彼時正處于老沈入黨考察階段,怕這封信節(jié)外生枝。他讓老沈看了之后當著他的面燒掉?;谀欠N熟悉的恐懼,以及與父親劃清界限的決心,老沈拆都沒拆就燒掉了??粗€沒燒盡的火焰,劉進樂激動地摟著老沈的肩膀,立下誓言,一定要幫助老沈進步,順利入黨。同時,為了鞏固成果,他讓老沈寫了與父親劃清界限的證明書?!氨救松蛭谋?,雖與父親沈天鵬有血緣之親,但從兩歲開始便未見過父親,亦從未受過父親一點一滴的養(yǎng)育和教化,思想從未受過資產階級腐化,為表決心,特此證明,與沈天鵬劃清界限?!边@封遞交組織的證明書,證明人也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劉進樂。寥寥數(shù)語,老沈記住了一生。他后來才知道,那封信是父親自知時日無多,冒著風險寫給他的,算是遺囑。聽到父親去世消息的那個中午,他沖進集體浴室,脫光衣服,龍頭的水擰到最大,也無法沖洗掉他奪目而出的淚水,無法壓低他難抑的嗚咽。這情形在一個神經衰弱者失眠的夜晚,變成羞恥的烈日,灼燒得他疲憊不堪。

如老沈所言,這半個多世紀,他的確潛伏得很好,往事休提,循規(guī)蹈矩,小蔥豆腐,平庸度日,亦從不向他人提出任何非分之想,與其說是讓人忽略他這個大學歷史系高材生,不如說他循著命運所列的指示牌,一走到底,就連翻盤的念頭也從未有過。分配到人防辦,也合乎他意,管理那些陰暗的防空洞,如同潛伏在時代的肚腹,諱莫如深,冬暖夏涼,他諳熟洞里的逃生技能,即使和平年代沒有戰(zhàn)爭,如果遇著地震,他定是這個城里最能確保家人平安的大丈夫。不過這些技能倒從來沒有得到過證實。

劉進樂不僅話多,還喜歡打斷別人的話,大概是過去當領導留下的習慣。為了管理他心臟放進去的三根支架,護士一般的劉夫人,恨不能給他滔滔不絕的話標上逗號句號省略號,慢慢分三段講完。

在他們交談的間隙,小女兒終于發(fā)現(xiàn)了坐在窗臺上遠望他們的那只貓?!安葛B(yǎng)的小貓真可愛,眼睛是祖母綠的顏色呢?!?/p>

于是老沈自然而然地講起了豆包的身世,當然講得最多的還是雅雅,因為豆包是雅雅的弟弟。他給他們看雅雅的照片,指給他們看那兩只對稱的小酒窩,毫無疑問獲得了一致的贊美。這樣,話題最終毫無邏輯地又回到自己的兒孫,還是劉進樂講得多一些。

小女兒拿出手機要拍豆包,豆包卻一點不給面子,從窗臺一躍而下,徑直跑進了臥室里。那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老沈反復回憶,認為最后看見豆包的那個瞬間,應該就是那個窗臺的一躍。但他也不是太確定,因為自那以后,他們還講了很多話,一起坐了很久。

站起來準備道別的時候,劉進樂才顧得上打量這個舊房子,看了幾眼,忽然問老沈:“你的確潛伏得很好,但是你的任務完成沒有?”

就在同學們即將各奔前程的畢業(yè)聚餐上,飯盆裝滿米雙酒,不知已經喝下多少盆。老沈把飯盆舉得高高,專去敬他的入黨介紹人,酒撐大了他的舌頭也壯大了他的豪情:“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尸還,從這個校門走出去,我一定寫出一部當代華僑史。老兄,就當我潛伏執(zhí)行任務去了?!?/p>

半個世紀過去,劉進樂還記得那一幕,在老沈看來,那簡直就是一個幼稚的笑話,想想這一生的挫敗,老沈哭笑不得。

老沈執(zhí)意要送他們到街口打車。馬王街窄,垃圾桶、攤販的桌椅等舊物擁塞,出租車司機從不愿意開進來,只承諾打著雙跳在路口等。小女兒覺得五樓爬上爬下太辛苦,堅決不讓送。他們在門口推讓了幾下。最后還是劉進樂拿了主意,他和老沈牽著手,一級一級并肩走下樓梯。在感應燈還沒被踩亮之前,有幾級樓梯是摸索著下的,黑暗中,老沈能感覺到劉進樂對他的依賴,手上會使力,高大的身體下意識會傾向他這邊。

下完一層,后邊的母女倆快步跟了上來。女兒用禮貌的口吻提出,還是由她挽著父親的手走比較合適,因為樓道實在太黑了。于是,他們又像來時的排列,劉進樂居中,夫人、女兒各一邊。

“亮!”老沈學雅雅,命令感應燈。這方法竟立即奏效。劉進樂也跟著老沈喊,他嗓門大,喊起來更像發(fā)號施令。大家在一片笑聲中輕松走完了所有樓梯。

這個小城的出租車基本都是急性子,更顧不上什么禮儀,劉進樂屁股剛坐穩(wěn),還沒來得及從窗口探頭出來揮手,唰一下,他就看不到街口那個瘦小的人影了。這說不定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啊。車已經消失了蹤影,老沈才意識到這點,心里冒出來一句詩:“蕭蕭班馬鳴,揮手自茲去。”琢磨一下,似乎覺得前后顛倒了,又倒過來念一次,這一次念出了聲音。

和劉進樂在門口拖拖拉拉道別,老沈全然忘記了那只一直伺機出門的貓。 等到他回過神來,在屋子里每個角落遍尋,甚至用勺子不斷敲打它的食盤,豆包都不會再像往常那樣積極地小跑到他跟前,更不用說在他腳下歡天喜地亮出自己的肚皮了。他急急忙忙又重復了一遍剛才那場告別,在每一層樓學著它的叫聲,重新走了一遍送劉進樂出馬王街的那一路,最后停留在他們上車的那個位置,好像那些時候豆包都在場似的。

整整一個晚上,老沈失魂落魄,吞下兩顆半安眠藥,都沒能閉眼一分鐘,索性坐到客廳的沙發(fā),把門打開,留下一道貓可容身的縫隙,他僥幸認為它玩夠了就會回家,就像過去那只大黃貓,會在門口喵喵地叫門。

天亮的時候,老沈想得更多的是,該怎么向雅雅道歉,爺爺沒有完成她交給他的任務。

城東的摩啰街,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前身是一條寬八米,長二百八十米的防空洞,由于這個小城山多,幾乎所有防空洞都是穿山洞,在那個“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代,這里的洞遠比糧多,多數(shù)功能喪失,處于開放狀態(tài),成為居民冬天取暖夏天乘涼的聚集地。摩啰街是最早被改造的防空洞,基于洞的長寬度,也基于它地處城東城西的接壤處,建設者索性將它延長,打通了整座山。起先,那些從這里西江碼頭出發(fā)運貨到香港的海員,帶回一些零零碎碎的“洋貨”,服裝、香水、光碟、奶粉、保健品之類的,會拿到這里擺賣,如同香港開埠時,印度水手在荷李活道擺賣雜貨而得名“摩啰街”,那些走船的海員干脆把這里也叫“摩啰街”。那些“洋貨”曾經很受歡迎,供不應求,進入新世紀以后,高鐵呼嚕嚕穿進小城,水運沒落,這里就什么都賣,潮流的小玩意兒,私人收藏的舊貨,也有名牌的山寨,比如大寫字母的“阿迪達斯”,無故攔腰斷了一條連線的GUCCI,間或也有剪掉商標的正品……東西雜,流動快,但“摩啰街”這個名稱一直不變。

沈小安的辦公室在“摩啰街”中部,是其中一個岔洞改成的,正門東邊開,面朝西江。人防辦曾經有一度也在這里辦公,后來遷到市府大樓邊上,這個岔洞就成了下屬的一個管理站。辦公室就倆人,另外一個負責安保,沈小安的事情不多,除了收納一些相關費用,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洞里的商販閑聊,處理一下他們之間的“商業(yè)競爭”關系,雞毛蒜皮,每天如此,小富即安。最近,沈小安迷上了釣魚,一上班就溜到門外西江河堤。他的魚竿很專業(yè),就連那張坐釣的小凳子,也是在網上買的最貴的。一缸茶,一根竿,還有在洞里禁吸的煙,人生沒苦惱。

老沈心事重重,根本沒有在摩啰街轉轉的想法。他不常來,但每次來都悄悄到四號岔洞看看壁頂那幾個字,是當年水泥未干的時候,他偷偷用小竹竿劃的:命運的咽喉。仰頭看的時候,真像置身于一截咽喉里,窄長,昏暗,潮濕,能聽到口水的吞咽聲以及肺部的嘆息聲。

辦公室只有那個負責安保的小謝,老沈也認識,是同事謝茂業(yè)的兒子,跟沈小安一樣,大學沒考上,都是子頂父班。小謝指指江邊,朝老沈做了個吸煙的動作。老沈心領神會,徑直往對過河邊走去。

挖這個洞的時候,西江的水位還很高,能與人視線同處一水平,現(xiàn)在,水似乎真會隨著歲月流淌掉,走到堤岸還得探頭俯視。老沈探下頭看到沈小安,坐在河灘一片亂石中間,穿著寬松的上衣,戴著帽子佝著背,身邊一只大茶缸。遠看,還以為是個退休老頭在閑釣。

老沈盯著沈小安的背影看了很久,越看越傷心。如果二十多年前他勇敢地邁出一步,兒子今天怎么會是這個樣子?他也可能會像昨天晚上那個優(yōu)秀的女兒一樣,驕傲地禮貌和客氣著,攙扶著自己的父親,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能搞定一切。

二十多年前,沈小安高考離上線差了八分,于是想起了自己有個照片上的華僑爺爺,享受僑眷待遇可以加十分。誰知道老沈死活都不肯去僑辦開證明。妻子哀求,兒子出走,眾叛親離,這些都不能讓老沈改變主意。

綁在西江堤壩欄桿的紅旗被風吹得啪啪響,像是誰站在那里不斷拍打著欄桿,老沈站在紅旗下,沮喪地想,要是時光可以倒流,或者說時光可以將現(xiàn)在的自己送回到那個時刻,他一定拔腿便跑到僑辦去,對那些人說,給我開張僑眷證明,如果他們翻出夾在檔案里那張恥辱的劃清界限證明,他一定會厚著臉皮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這是歷史問題,后來我和父親關系很好……可是,這些簡單的事情,他當年竟然一件都沒敢做。

沈小安去頂老沈班的第一天,他對媽媽說,老爸這一輩子,就是想自己想得太多。這句話老沈到死都不會忘記。那么多年了,他從沒跟兒子辯解過什么,即使說明一下也沒有,他明明還能一字不漏地背出那張證明。

看到老沈,沈小安覺得很意外,想從凳子上站起來,但那根剛拿上手的竿似乎有了點動靜,他在用手感知。好在老沈很快在身邊找塊石頭坐下了。

“釣到了?”

“好幾天了,毛都沒釣著,都被那幫下崗工人釣光了。”沈小安朝遠處撇撇嘴。

上游的確有不少人在釣魚,東一個西一個,互相都不講話。

沈小安抖動了一下手腕,竿尖上抬一點,釣線松垮垮地又沒入了水中。他的腰也松了下來。

“老爸,有事?”沈小安從煙盒抽出了一根煙。

“豆包不見了?!崩仙蛘J為這事情不能用電話講。這個過失的前因后果,不僅僅是昨天晚上,不僅僅在于那個到訪的老同學。

“啊,跑掉了?”

“嗯。”看著沈小安臉上不痛不癢的表情,老沈不知該從什么地方講起,“怎么跟雅雅交代?”

就在老沈準備講昨晚發(fā)生的一切時,只看見沈小安將手上的煙一扔,敏捷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他警惕地盯著水面,上下兩頜開始劇烈地抖動,咽喉里低沉地發(fā)出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個樣子,像極了豆包在伏擊小鳥之前,興奮,緊張,時刻準備著不顧一切。

轉眼間,老沈就看到一條泛著銀光的魚,凌空掙扎,拼盡全力。

“哈哈哈,大白條!”沈小安得意地朝老沈笑,“起碼三斤重。”

這意外的收獲讓老沈也跟著興奮起來。這條魚看起來或許不止三斤,釣竿被它壓得很彎,加上它不斷掙扎,老沈都有點擔心魚竿會斷??墒巧蛐“膊⒉恢睂⑺鼜聂~鉤里取下來,只是將釣竿轉了個方向,指向河岸,繼續(xù)讓它凌空掙扎,看上去好像在對誰示威。那些垂釣的人,頻頻朝這邊看過來,雖然離得不近,但憑經驗也能感知這條魚的斤兩。

白條魚在空中逐漸喪失了力氣,放棄了掙扎,沈小安才把它捧進那只罩著漁網的水桶里。

“老爸,回家蒸魚吃,澆上欖角汁,鮮死個人了?!鄙蛐“驳纳囝^迅速在嘴里轉一圈,發(fā)出響亮的一聲吱。

老沈看著得意忘形的兒子,松出一口氣,笑了。

坐上那輛二手桑塔納,沈小安幫助老沈扣安全帶時,想起豆包的事情來了。

“豆包什么時候跑掉的?”

“昨天晚上。我給它留了一夜門。”

“貓跑出去就迷路,不像狗?!鄙蛐“舶衍嚢l(fā)動起來,后座水桶里的魚條件反射地掙扎了幾下,響起一陣撲騰的水聲。

“怎么跟雅雅交代,她一定大哭大鬧?!崩仙虻男挠殖林仄饋?,“是她弟弟啊?!?/p>

“嘁,小孩子,哭一陣就好了。明天給她買只更好看的。”沈小安的臉上又是那種不痛不癢。

車經過摩啰街的洞口,很快就要開上跨江大橋,老沈轉過臉去看那座被洞穿過的珠山,草木蓊郁,山體渾圓,完全看不出它的肚子里有一道長長的傷痕。老沈想了一個晚上要對沈小安說的那些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就像那條咬鉤的白條魚,顯然,他的掙扎要比它漫長而疼痛。

原文刊于《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