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通達與執(zhí)著
原標題：朱光潛學術(shù)人生的通達與執(zhí)著
朱光潛生于1897年，逝于1986年，九秩人生橫跨晚清、民國和新中國三大歷史時期，其六十多年學術(shù)旅程也和中國現(xiàn)代史一樣，跌宕起伏，歲月崢嶸。讀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尤其現(xiàn)代美學史，不論沙塵蔽日之際，還是云燦星輝之時，朱光潛任憑風云變幻，堅守美學領地，開疆拓土，深耕細作，從未流于偏激，卻處學術(shù)先鋒，其披荊斬棘之作用，中流砥柱之地位，仿佛屹立萬里波濤中的航標燈塔，導引中國現(xiàn)代美學巨輪破浪前行。
文言與白話的藕斷絲連
朱光潛出生在激蕩清朝文壇兩百余年的“桐城派”的故鄉(xiāng)，也是一戶歷代書香之家的子弟。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朱光潛正在英國人主辦的香港大學教育系讀書。他接觸到《新青年》等報刊宣傳的新思想，心靈深處引起強烈震撼。他在《從我怎樣學國文說起》里曾這樣描述當時的心境：
我是舊式教育培養(yǎng)起來的，腦里被舊式教育所灌輸?shù)哪切┕潭ㄓ^念，全是新文化運動的攻擊目標。好比一個商人，庫里藏著多年辛苦積蓄起來的一大堆鈔票，方自以為富足，一夜睡過來，滿世界人都宣傳那些鈔票全不能兌現(xiàn)，一文不值。你想我心里服不服？
最使他不服氣，乃至痛心疾首的，是廢除文言文，提倡白話文。這不僅因為他寫得一手好文言，多年練就的一技之長將會變成無用之功；還因為提倡白話文的新派學者，猛力攻擊桐城派古文及其代表作家，這對作為桐城派后裔的朱光潛來說，理智上難以接受，感情上更受傷害。陳獨秀在那篇名響一時的《文學革命論》中，就將朱先生所尊崇的精神益師“歸方劉姚”（歸有光、方苞、劉大魁、姚鼐），打入“無一字有存在之價值”的“十八妖魔”之列。錢玄同更是把桐城文派直斥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對于這種無異于挖桐城人祖墳的偏激之言，朱光潛自然憤慨異常。他說：
尤其文言文要改成白話文一點，于我更有切膚之痛。當時很多遺老遺少都和我處在同樣的境遇。他們咒罵過，我也跟著咒罵過。《新青年》發(fā)表的吳敬齋的那封信雖不是我寫的（天知道那是誰寫的，我祝福他的在天之靈），卻大致能表現(xiàn)當時我的感想和情緒。
一種語言負載著一種文化。它對于深深浸泡其中的知識分子來說，決不僅僅是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文字工具，而是其心靈得到慰藉，情感賴以寄托的精神家園。
當時的北洋政府教育部，迫于聲勢浩大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于1920年1月通令將小學一、二年級的國文一律改為語體文，同年4月又規(guī)定凡過去編的文言文教科書到1922年以后一律廢止。此后，大中小學文言文教材逐步被白話文教材所代替，各種報刊更是爭相使用白話文，以示跟上時代前進之腳步。至此，白話潮流，浩浩蕩蕩，大有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勢頭，每個用慣了文言的人，都感受到一種強大的壓力。
對于朱光潛來說，放棄文言文猶如告別棲息多年的故鄉(xiāng)老宅，其過程當然是痛苦的。仿佛一個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雖然將要開始新的精神旅程，但故鄉(xiāng)那熟悉而親切的身影，那長久培養(yǎng)起來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濃濃鄉(xiāng)情，怎能不引起他深深眷戀呢？
然而，朱光潛畢竟是一個現(xiàn)代青年，一個既有認識新事物的愿望，又正在接受現(xiàn)代大學教育的現(xiàn)代青年。他對于文言文改成白話文這點，雖然始而反對并在心里咒罵，但不久經(jīng)過冷靜的思考，經(jīng)過一番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終于“看出新文化運動是必需的”，并“放棄了古文和文言，自己也學著寫起白話來了”（朱光潛《作者自傳》）。
很快，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白話作品《福魯?shù)碌碾[意識說與心理分析》，于1921年7月發(fā)表在當時很有影響的《東方雜志》上。此后，他一發(fā)而不可收，寫出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論文和著作，不僅以豐富的學識和深刻的見解廣受稱譽，而且以優(yōu)美的文字和清新的文風打動許多人的心靈。
朱光潛先生何以能有這樣的好文筆？這當然需要有對文字的敏銳感覺，需要有“文章不厭百回改”的反復推敲的精神，同時原先的古文訓練也功不可沒。朱光潛以自己的切身體驗，對文言和白話兩者的特點及短長曾有獨到分析：
文言白話之爭到于今似乎還沒有終結(jié)。我做過十五年左右的文言文，二十年左右的白話文，就個人經(jīng)驗來說，究竟哪一種比較好呢？把成見撇開，我可以說，文言和白話的分別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大。第一，就寫作的難易說，文章要做得好都很難，白話也并不比文言容易。第二，就流弊說，文言固然可以空洞俗濫板滯，白話也并非天生可以免除這些毛病。第三，就表現(xiàn)力說，白話與文言各有所長，如果要寫得簡練、有含蓄、富于伸縮性，宜于用文言；如果要寫得生動、直率、切合于現(xiàn)實生活，宜于用白話。這只是就大體說，重要的還是在作者的技巧，兩種不同的工具在有能力的作者手里都可以運用自如。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某種思想和感情只有文言可表現(xiàn)，或者只有白話可表現(xiàn)。（《從我怎樣學國文說起》）
這段話說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1943年）。當時整個社會對文言文多討伐、貶責之聲，朱光潛卻在文言與白話的比較中，充分肯定文言文的意義和價值。由此他認為，新文學倡導者所說的“文言是死的，白話是活的”，乃不負責任的偏激之詞。因為“文言文所能有的毛病，白話文都能有；白話文所能有的毛病，文言文也在所難免”。
其實，任何一種語文和文學都有歷史連續(xù)性，白話本身也是從文言脫胎而來，文言與白話并非兩種截然不同的語文。白話文必須繼承文言文的遺產(chǎn)，才可能更加豐富，更加富有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文言文盡管不是流行的語言，但它承載著幾千年的文化遺產(chǎn)，也是我們今天表達思想感情不可或缺的工具，如古代詩文里的許多字句及結(jié)構(gòu)都為白話文所常用，更何況我們繼承弘揚傳統(tǒng)需要讀經(jīng)典，必須掌握文言文知識。
朱光潛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廢除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已成一邊倒的輿論情勢下，對文言和白話的特點及關(guān)系能做出如此理性分析，凸顯其為學實事求是，通達平正，不流時俗，獨立思考的品質(zhì)。
西學與中學的移花接木
朱光潛1918年至1923年在香港大學獲學士學位，1925年至1928年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獲碩士學位，1929年至1933年在英國倫敦大學和法國斯特拉斯堡獲博士學位。他前后在西方人主辦的大學里攻讀13年，是同輩文人學者中留學時間最長、浸淫西方文化甚為深廣者。他新中國成立以前出版的主要著作，如《給青年的十二封信》（1929）《變態(tài)心理學派別》（1930）《談美》（1932）《悲劇心理學》（1933）《變態(tài)心理學》（1933）《文藝心理學》（1936）《詩論》（1943）《談修養(yǎng)》（1943）《談文學》（1946）《克羅齊哲學述評》（1948）等，這些享譽當時并影響至今的佳作，多半寫于他在英國和法國留學期間。
盡管上述著作多數(shù)撰寫于英國和法國，盡管它們廣泛運用了西方的理論和方法，但所闡述的美學和文藝學問題，絕不只是西方理論的簡單照搬和介紹，而是處處注意結(jié)合中國文藝和審美實際，在兩者相互對照比較中探尋美學和文藝學規(guī)律。中西融匯，古今貫通，這是朱光潛治學的重要方法，也是他治學的突出特點。
《文藝心理學》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探討美感經(jīng)驗和審美心理生成過程的專著，自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版以來一直廣受贊譽。該著雖然以現(xiàn)代西方美學理論為立論基礎，但他用中國傳統(tǒng)里的“靜觀自得”、“物我兩忘”思想來闡釋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的“直覺說”，用中國古代文人推舉的“超然物表”、“瀟灑出塵”的人生境界來解析英國心理學家布洛的“距離說”，用老子和莊子崇尚的“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觀念來論證德國心理學家立普斯的“移情說”等等，無不強烈表現(xiàn)出打通中西、古今共治的色彩。
《談美》是朱先生另一部廣受好評的佳作，它從人生和藝術(shù)的結(jié)合上談論美感形成規(guī)律，探討人生藝術(shù)化的意義。該書從標題到具體論述，處處把西方美學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燴于一爐，其兩者互釋、彼此融合，幾乎達到玉潤珠圓的境界。如他談藝術(shù)與實際人生的距離，所用標題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談宇宙的人情化（即移情作用），所用標題為莊子的典故“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談藝術(shù)與游戲的關(guān)系，所用標題為孟子的名句“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談詩歌創(chuàng)造與格律的關(guān)系，所用標題為孔子的格言“從心所欲不逾矩”等等。僅從這里，我們足可領略朱先生治學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神采。
學術(shù)研究貴在創(chuàng)新，貴在對研究對象有自己獨到的感悟和發(fā)現(xiàn)?！对娬摗纷鳛橹煜壬哉J“比較有點獨到見解”的成果，不僅是中國詩學從傳統(tǒng)偶感隨筆形態(tài)轉(zhuǎn)向系統(tǒng)理論形態(tài)的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名著，更在于它“用西方詩論來解釋中國古典詩歌，用中國詩論來印證西方著名詩論”，在比較文學方面開拓了中西詩學互相闡釋的先河。
《詩論》在中西詩學比較互釋方面，開人眼界的創(chuàng)作很多，略舉兩例，以呈狀貌。
賦與詩的關(guān)系及中西詩格律。千百年來，談到中國文體演變，多以為“賦自詩出”。班固《兩都賦·序》說：“賦者，古詩之流也?！睋从荨段恼铝鲃e論》也說：“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焙笕俗駨拇苏f，多注意古詩對賦的影響，而對于賦給予律詩的影響則絕少考慮。朱先生別具匠心，發(fā)現(xiàn)講究鋪陳、對舉、韻節(jié)的漢賦，對律詩的形成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他指出：律詩的兩大要素，即意義的對偶和聲音的對仗，都是最先出現(xiàn)在賦中，并首先由賦家兼詩人的曹植、鮑照、謝靈運等，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到詩里。如曹植的詩句“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便儼然是對偶句的形態(tài)；到了謝靈運的《登池上樓》和鮑照的《代出自薊北門行》等，則呈露全篇排偶的端倪。由此逐漸推廣開來，慢慢發(fā)展成熟，及至唐朝，終成律詩極盛時代。此后，律詩不僅是中國詩歌中影響最大、發(fā)展最為充分的詩體，而且對唐以后的詞曲及散文演進，都不同程度留下了雨過地濕的痕跡。
然而，西方人在藝術(shù)中也有注重對稱的傾向，為什么他們的詩沒有走上排偶的路呢？朱先生指出：中文字全是單音，一字對一音，如“桃紅柳綠”、“我去君來”，稍有比較，即成排偶?？晌鞣轿淖郑徽撌怯⑽?、法文、德文等，都是單音字與復音字相錯雜，意義可以對稱而詞句卻參差不齊，難以兩兩相對，猶如“司馬相如”和“班固”都是專名卻不能相對的道理一樣。不僅如此，中文與西文在語法規(guī)則亦有重大差異：西文的文法嚴密，中文的語法比較疏簡且較有彈性。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兩句詩，若依原文結(jié)構(gòu)直譯為英文、法文或德文，即漫無意義，而在中文里卻不失為佳句。由此朱先生說：“單就文法論，中文比西文較宜于詩，因為它比較容易做得工整簡練?！边@話講在“五四”以后推崇西方詩而貶斥舊體詩的時代，不僅見識卓著，更顯學術(shù)勇氣。
中西愛情詩的異同及原因探討。在進行中西詩歌比較時，朱光潛先生還對中西愛情詩的差異提出獨到見解。他指出：“西方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前，所以稱贊容貌、訴申愛慕者多；中國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西方愛情詩最長于‘慕’，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雪萊和布朗寧諸人的短詩是‘慕’的勝境；中國愛情詩最善于‘怨’，《卷耳》、《柏舟》、《迢迢牽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梁玄帝的《蕩婦秋思賦》以及李白的《長相思》、《怨情》、《春思》諸作是‘怨’的勝境?！?/p>
為什么中西愛情詩有這種差異？其一，西方社會側(cè)重個人主義，愛情在個人生命中最關(guān)痛癢。說盡一個詩人的戀愛史，差不多就說盡他的生命史。中國社會側(cè)重國家主義，文人大半生光陰在仕宦羈旅，“老妻寄異縣”是常事。他朝夕相處的往往不是婦女，而是同僚與文字友，所以中國詩里友朋贈答和君臣恩誼是常見的母題，而這在西方詩中卻幾無位置。其二、西方受中世紀騎士風氣影響，尊敬女子受社會稱頌，女子受教育程度比較高，在學問和情趣上往往可以和男子契合。在中國得之于朋友的樂趣，在西方一般都可以得之于婦人女子。中國受“男尊女卑”傳統(tǒng)觀念影響，男子往往把女人看作一種牽掛或不得不有的一種累贅。女子最大的任務是傳嗣，其次是當家，恩愛只是倫理上的義務，情投意合是比較罕見的事。其三、中西戀愛觀也相距甚遠。西方人重視戀愛，有“愛情至上”口號。中國人向來重視婚姻而輕視戀愛，真正的戀愛往往見于“桑間濮上”。至于文人，仿佛只有潦倒無聊者才肯公然寄情于聲色，而他們向來為社會所病詬。更何況中國人的人生理想側(cè)重功名事業(yè)，“隨著四婆裙”多半被社會視為恥事呢！
檢索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物，對中西詩歌進行如此比較研究，朱先生是第一人。他不僅可說是中西比較詩學研究的開拓者，而且抬腳舉步就邁上很高的起點，其研究視野的廣度、把握問題的精準度、挖掘緣由的深度，多道前人所未道，給人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之驚喜。在近百年中西文化激烈沖突的大背景下，朱光潛以學者的冷靜和睿智，移西方美學之花，接中國傳統(tǒng)之木，于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百花園中，培植出一株株清香迷人的奇花異卉，給我們許多娛心明智的教益和啟示。
政治與學術(shù)的進退有據(jù)
伴隨1949年10月天安門廣場禮炮聲的轟鳴，朱光潛步入新社會。中國歷史上這一翻天覆地式的改朝換代，也給朱光潛的學術(shù)生涯和個人生活帶來滄海桑田之巨變。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原來那一本本讓人傾心的著作，一夜間統(tǒng)統(tǒng)由“香花”變成“毒草”，遭到來自各方的貶責和抨擊；還因為他曾參加國民黨，擔任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以及在舊社會的廣泛影響，被視為“反動文人”而一度接受北京市公安局監(jiān)視性“管制”。北京大學撤銷他西語系主任的職務，還在思想改造運動中將其定為重點批判對象，使其受到一系列嚴厲的甚至侮辱人格的批判。1953年實行新工資方案，他原是全國少數(shù)幾個“部聘”一級教授，卻意外地被降格評為七級教授，生活待遇也由此一落千丈。
然而，盡管個人遭際讓他倍感委屈、壓抑、惶惑乃至憂懼，但他看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新中國到處一派生機勃勃、光明燦爛的景象，看到共產(chǎn)黨干部帶領人民艱苦奮斗、克服困難的大無畏精神，仍從內(nèi)心接納和擁護新社會的到來。他誠懇接受思想改造，認真對待每次檢查，希望通過洗心革面，融入新社會，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面對當時接二連三、各式各樣的批判斗爭會，面對那怒目而視的眼神和不堪入耳的穢言惡語，他“總是神態(tài)自若，毫無沮喪表情”（朱虹《我的老師朱光潛先生》），一如菩薩低眉，老僧入定，任人指摘，恝然默對。他一邊忍受屈辱，一邊加強學習，以臥薪嘗膽的精神苦攻馬列，期望以馬克思主義清算自己過去錯誤思想，指導今后學術(shù)研究，為中國當代美學建設繼續(xù)添磚加瓦獻計出力。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朱先生頂著各種批判的槍林彈雨，以他掌握的馬克思主義為武器，一面真誠檢討和批判自己的過去，一面以過人的膽識和堅韌的毅力，維護和構(gòu)建中國當代美學的學術(shù)品格，終于在中國當代學術(shù)史乃至思想史上寫下輝煌的篇章。這一點，他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辯論中的卓異表現(xiàn)，尤其引人矚目和感佩。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辯論，發(fā)端于《文藝報》組織的“對朱光潛唯心主義美學思想的批判”，其揭幕文章就是該刊1956年6月登載的朱先生自我批判長文《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在該文里，朱先生對新中國成立前的豐碩學術(shù)成果幾乎全盤否定，自認“我的文藝思想是從根本上錯起的，因為它完全建筑在主觀唯心論的基礎上”。他還檢討自己鼓吹“超社會、超政治、超道德”的文藝觀，與“進步的革命的文學”相對抗，是射向革命文藝的一支支“冷箭”。
在這種社會政治背景夾縫中展開的美學大辯論，朱光潛當然只能以當時社會所要求和規(guī)定的“話語”，對自己不惜責罵乃至丑化?？墒牵M管他在政治上對自己的批判十分嚴酷，以至認為主觀唯心論的文藝觀是“反社會”、“反人民”的，但涉及到核心學術(shù)觀點卻堅守立場，并不輕易后退和讓步。他在《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里明確說：
關(guān)于美的問題，我看到從前人的在心在物的兩派答案，以及克羅齊把美和直覺、表現(xiàn)、藝術(shù)都等同起來，在邏輯上都各有些困難，于是又玩弄調(diào)和折中的老把戲，給了這樣的答案：“美不僅在物，亦不僅在心，它在心與物的關(guān)系上面。”如果話到此為止，我至今對美還是這樣想，還是認為要解決美的問題，必須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
由于朱先生自我批判的長文是由組織樹起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的“靶子”，加上他在“美是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核心觀點上并不隨意屈從和改變，其“罪己文”發(fā)表后，很快招致來自四面八方的“圍剿”。當時許多知名學者如蔡儀、賀麟、黃藥眠、侯敏澤、李澤厚、蔣孔陽、洪毅然等等，都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哲學研究》《新建設》等報刊發(fā)文對其口誅筆伐。美學大辯論持續(xù)6年間，有近百位學者直接參與論戰(zhàn)，全國各主要報刊發(fā)表了近四百篇論辯文章，其中大部分都是“討伐”朱先生的，一時頗有“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勢。
令人驚異的是，在當時左霧彌天的社會氛圍里，朱光潛先生對來自各方的嚴厲批判，政治上似乎完全幡然悔悟，脫胎換骨，低頭認罪，成為一只“死老虎”，但學術(shù)上雖有補苴罅漏，卻決不愿低三下四，忍氣吞聲，大有“困獸猶斗”之氣概。他挺身而出，孤軍奮戰(zhàn)，“有來必往，無批不辯”，秉筆書寫《美學怎樣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辯證的》《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tǒng)一》《“見物不見人”的美學》《生產(chǎn)勞動與人對世界的藝術(shù)掌握》等數(shù)十篇宏論，指出參加美學論辯者，雖然主觀意圖上都想運用馬克思主義，可思想方法上卻犯有嚴重的形而上學和教條主義的毛病。他一面反復申述和捍衛(wèi)自己認為正確的見解，一面對眾多美學家普遍存在的極“左”思潮和教條主義進行嚴肅批評，為診治當時中國思想文化界嚴重感染的庸俗社會學弊病，起到難能可貴的作用。
朱先生曾幽默地稱自己是美學大辯論中的“眾矢之的”，是供各路人馬瞄準射擊的“靶子”。實際上，他是一個用特種防彈材料制成的“靶子”，實在不容易擊倒或打穿，而許多唇槍舌劍批判他的人，卻在對這個“靶子”的反復射擊中，提升了自己的學術(shù)水準和名聲。
綜觀朱先生學術(shù)人生，他深諳中華傳統(tǒng)，精研西方學術(shù)，腳踏中西文化，穿越二十世紀，為構(gòu)建中國現(xiàn)代美學大廈，孜孜以求，鍥而不舍，“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奉獻畢生心血。他為學不斷尋求，注重吸收，在處理古與今、中與西、政治與學術(shù)等種種繁難問題上，有執(zhí)著定見，也有變化更新；愿意修正錯誤，亦敢于堅持真理。而在這執(zhí)著與變化、定見與更新、修正與堅持之間，既有“識時務”的自我批判，也有“不識時務”的固執(zhí)己見，其進退出處，取舍拿捏，自有分寸，不失法度。他的學術(shù)人生，“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yè)”，既轟轟烈烈，又靜穆雋永，既清澈似水，又凝重如山，是一部淺近而深奧的大書。今天所談，只是淺嘗輒止，翻開某些篇章，閱讀幾個片段，欲知其中精彩詳情，暫無下回分解，請各位自己品讀朱先生文集，相信大家會獲得如入寶山的喜悅和快慰。
（記者李陳續(xù)、陳鵬對本文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