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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散文: 文體的寬度與精神的深度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汪政  2018年09月19日09:20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散文獎最終獲獎作品為李修文的《山河袈裟》、寧肯的《北京:城與年》、李娟的《遙遠的向日葵地》、鮑爾吉·原野的《流水似的走馬》和夏立君的《時間的壓力》。

李修文雖然年輕,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間已經(jīng)相當長了,而且有著較為寬闊的寫作領域,小說、散文等多種文體均有上佳的表現(xiàn)。《山河袈裟》將目光投向社會的蕓蕓眾生,特別是那些生活不易的小人物們。作者一方面真實地描摹人物的生存之狀,但所著之力更在于挖掘人物的靈魂,找尋他們精神的美德,因此,他們雖然命運多舛,生與死、榮與辱、窮與達、得與失、愛與恨,一時無力克服或調(diào)和,但生命中卻自有內(nèi)在的高華與莊嚴。作品將“人民”具體化了,經(jīng)過長時間的深入生活與寫作上的沉寂之后,李修文終于有了這部轉型之作。作為一部小說家傾心投入的散文作品,在敘述與描寫上沉著優(yōu)裕,收放自如,所寫人物個性鮮明,生活軌跡的尋覓梳理,場面的狀寫把控,一直到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挖掘,都相當精到,處處可見小說的筆墨。

寧肯的《北京:城與年》在對北京的書寫中另辟蹊徑。一般而言,對鄉(xiāng)村或北京這樣歷史悠久的古都,往往都在回望與懷舊中進入已成定式的“鄉(xiāng)愁”,但寧肯卻有意識地擺脫這樣的模式。作品同樣將筆觸伸向過去,在時間與空間中努力彰顯時光流年的生命記憶,細致入微地在年的時間之維中鋪展開城市的文化肌理與血脈。但寧肯的重心在于凸顯中國人和中國世情凝固中的鮮活,在于變動中的恒常和流逝中的堅守。寧肯不煽情,卻以平實精準的語言抵達了北京城市經(jīng)驗的幽深處,在回溯中,那些被時間之流打磨的器物、建筑、人物乃至世道人心水落石出。更為可貴的是作者的眼與心,在目光的選擇、打量與審視中呈現(xiàn)出的是心的反思,從而使“我”之城有了他之城的冷靜與客觀。

李娟的出現(xiàn)給散文帶來了新的氣息,這次獲獎的《遙遠的向日葵地》是她的新作。李娟的散文有一種久違的樂觀豁達的游牧精神,她自小隨母親和外婆在新疆阿勒泰山區(qū)生活,跟哈薩克牧民一起四季轉場,她寫的大部分故事都是自己家的,四面漏風的房屋、天災和因此造成的種地虧損,在她筆下都成了“可笑”的敘述,她生在“苦”中卻常帶欣悅微笑。李娟讓我們重新認識了遙遠、貧窮和荒涼,她以靈性獨特的文字,寫出了邊疆人民的生活熱情和夢想??梢院敛豢鋸埖卣f,李娟筆下那塊讓人憂心的幾乎年年欠收的遙遠的向日葵地,卻成了中國散文的一個豐收。所以,李娟首先的意義在于提供了一種生活態(tài)度,只有這樣的態(tài)度才會發(fā)現(xiàn)庸常、單調(diào)與貧瘠生活的別樣的意義。

與李娟異同之間的是鮑爾吉·原野。他的《流水似的走馬》以獨特的藝術洞察力、沉潛的詩意和不可重復的質感,將草原文明基因中的闊遠蒼茫,繽紛或憂郁,以及與現(xiàn)代文明難以規(guī)避的交錯,細膩雄渾地建構了當代散文的異質性。在他的作品中,整個草原就是他靈魂的前世今生,每個生命的存在都是他可以汲取的藝術對象,而貫穿其作品中的赤子之心,使草原文明以更為凝練透徹的意象,帶給讀者以全新的認知。這無疑是一種使人屈服的奇異力量,更是普遍價值與特殊意義深度并存的美學道場。鮑爾吉·原野的寫作史要比李娟長得多,但是兩個人放在一起卻讓人意識到了新的寫作意義,這就是邊地寫作。不可否認空間在寫作上的分別,對于散文而言,空間的不同不僅意味著寫作對象的差異,更意味著文化的分別,直至話語方式與審美趣味的異殊。我們顯然在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與內(nèi)地不一樣的自然與人文景觀,不一樣的民俗風情與生活方式,更有不一樣的精神世界。李娟的生活態(tài)度,甚至她對事物的感受方式對許多人來說都是陌生的,而鮑爾吉·原野因為族群的歷史與宗教的滋養(yǎng)更是煥發(fā)出自在的神性。李娟文字的節(jié)律有其獨有的頻率,她常常在人們駐足處輕盈地滑過,而當人們急速跨越時,她卻盤桓再三,流連不前。至于鮑爾吉·原野的文字,那只有遼闊的草原才能相配,他是在書寫,更是在吟唱,那種抒情氣質使他近似一位歌手。

夏立君是一個讀書、行走和寫作都很有耐心的作家。他的《時間的壓力》可以說是此前積累的一次爆發(fā)。這是一部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致敬之作。作品選取了中國歷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作為書寫對象,探究歷史的奧秘與文化的脈絡,顯示了作者豐瞻的文史積累、敏銳的思辨才華、知人論世的人文情懷與嫻熟的散文寫作技巧。作品具有相當?shù)乃枷敫叨扰c鮮明的當代意識,能夠超越資料的羅列和人云亦云的紙上行走,構筑古今對話通道,再現(xiàn)歷史風云,復活先賢形象,于訪幽尋微中將典籍的記敘、文學的想象與實景的考察結合起來,用散文開放豐富的藝術功能構建起宏闊深邃的精神世界。

評獎是文學批評的特殊方式。對于魯迅文學獎來說,它既是對4年中眾多文體創(chuàng)作的獎掖,更是對這4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梳理、研討和評判。以散文獎而言,此次參評的210部作品還是具有相當強的代表性的,它們大致反映了中國散文4年來的創(chuàng)作成就與創(chuàng)作面貌。以這200多部作品作為考察對象,可以看出這幾年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的總體狀況與一些性狀。對我來說最大的感受是散文的文體邊界在不斷地拓寬,散文的功能被不斷地開發(fā),這使得散文對我們的生活的覆蓋面不斷加大,表現(xiàn)力不斷增強。日常生活無疑還是當下散文的主體,如曹乃謙的《流水四韻》、白琳的《白鳥悠悠下》、林那北的《屋角的農(nóng)事》、陸梅的《童年不再來》、沈書枝的《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張秀超的《等一等日子》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些作品都將日子掰開了、揉碎了,從而見出了生活內(nèi)部的肌理與色澤。劉慶邦的《我就是我母親:陪護母親日記》、簡平的《最好的時光》、高明光的《心香:最難是夫妻》等更是以特殊的題材將日常生活寫到了極致。親情、愛與生死,當我們面臨這種生命的極端時刻與極端形式時,雖然是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依然需要巨大的勇氣,并于此中領悟生命的意義。因此,生活的呈現(xiàn)是一回事,對生活的思考又是另一回事,而且,正是后者,使得我們的生活類散文顯出了高下。塞壬的《奔跑者》、閆文盛的《你往哪里去》、李達偉的《暗世界》、趙樹義的《蟲洞》、張鮮明的《寐語》、孫曙的《燃情書》等都是起于日常而又竭力飛升的作品。塞壬對生活的審視可謂嚴厲,作為一名女性散文家,她的勇氣與力量令人吃驚,她能在常人不忍直視的地方目光如釘,思想的刀鋒直刺人性的深處。而張鮮明則直接剪斷了連接著白晝生活的繩線,讓那思想的風箏翻飛在夜晚幽暗詭異的夢境。由于思想的強力介入,或者,碎片式的日常生活得到整合,一些領域慢慢突顯出來,越來越成為散文家們的聚集之地,前者如海馬的《蕎麥》、李明官的《范家村手札》、龐培的《尋村記》、楊獻平的《生死故鄉(xiāng)》、周榮池的《村莊的真相》等,后者如潘向黎的《萬念》、沈嘉祿的《石庫門·夜來香》、肖復興的《我們的老院》、劉一達的《胡同范兒》等。楊獻平對村莊的書寫直逼中國鄉(xiāng)村史,而潘向黎對城市生活的體驗表明她已經(jīng)超越了具體的一城一市,從容不迫,游刃有余。這些領域的寫作如果深入下去,就會發(fā)生遷移,會與其他領域產(chǎn)生融合,康劍的《喀納斯湖:一位山野守望者的自然筆記》、管弦的《藥草芬芳》、艾平的《草原生靈筆記》、董華的《草木知己》等就有著生態(tài)學的關懷與思考。劉醒龍的《上上長江》稱得上是長江的風俗畫與流域史,作者費時數(shù)月,以全新的筆調(diào)繪就了一幅語言長江萬里圖。而許多作品因為社會學、歷史學與文化史等專業(yè)的強勢進入,呈現(xiàn)出溢出的性狀甚至離心的姿態(tài),如沈葦?shù)摹缎陆~典》、楊樹的《渤海紀行》、阿爾貝的《白馬人之書》、龔靜染的《昨日的邊城:1589-1950的馬邊》、李曉君的《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個南方鄉(xiāng)鎮(zhèn)的日常生活》、陳非的《我有南山君未識:陜南民歌之旅》等等,都為散文的方向提供了探索與研究的新向度。

散文中的歷史或歷史散文應該拎出來單獨一說。就本屆參評作品來說,這類作品不但量多而且質高。王蒙的《中華玄機》縱橫捭闔,通透而睿智,李舫的《紙上乾坤》說古論今,雄健大氣,江子的《青花帝國》描述了景德鎮(zhèn)青花瓷的前世今生,展示了許多這一非常中國藝術不為人知的華彩。夏堅勇的《紹興十二年》選擇了宋史的一個年份,再現(xiàn)了這一橫斷面上的歷史全貌,既是政治史,又是風俗畫,更是作者個人性情與情懷的寄托。趙柏田在歷史散文上耕耘多年,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擅長與風格,《南華錄》可謂皇皇大著,義理、考據(jù)、詞章皆備,是江南文人傳,又是江南文化志。這類散文傳承了中華散文的傳統(tǒng),其輝煌的未來仍可期待。文人趣味在近年的散文寫作中顯示出高蹈的風神,如王彬的《三峽書簡》、詹福瑞的《俯仰流年》、李大興的《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后》等,這些作品或記事,或懷人,自有一種風度與腔調(diào)。一些青年作家或學者也表露出這方面的興趣,且出手不凡,如胡竹峰的《中國文章》、張定浩的《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他們從中國文化中汲取靈感,文字輕揚,感覺靈異,既有古風,而又不為所宥。從散文作為一門藝術來說,有些作品我們不能不提到,比如邵麗的《花間事》、葉梅的《根河之戀》、耿立的《向泥土致敬》、王充閭的《青燈有味憶兒時》、王劍冰的《驛路梅花》、蘇滄桑的《水下六米的凝望》等,這些作品承襲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傳統(tǒng)和藝術,中正守成,有大家氣象,而黑陶的《燒制漢語》、馮杰的《九片之瓦》、蔣藍的《豹典》等表現(xiàn)出陌生與奇異,延續(xù)了上世紀80年代以來探索散文的精神,與新世紀“新散文”呼應或結盟,以先鋒的姿態(tài)為散文注入了活力。

當然,本屆評獎也為我們對散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反思的機會。散文因其文體的特殊性與難以界定而有了主觀上的放任與客觀上的寬容。其實,憂患是顯見的。從本屆參評作品看,一些題材重復,一些題材沒有突破,老調(diào)子反復彈奏,這些都應該引起警惕。還有些更深層次的東西,比如散文如何書寫現(xiàn)實?面對復雜多變的時代,面對社會的變革,面對人們的精神生活,散文如何及時反映并作出深度的思考?又如散文這一古老的文體如何體現(xiàn)現(xiàn)代精神,甚至如何表現(xiàn)現(xiàn)代事物?我們的回憶還是太多了,我們從過去索要題材簡直毫無節(jié)制,我們對舊生活的留戀太深了,許多作品甚至表現(xiàn)出反時代的趣味,把玩、品咂的都是上了“包漿”的物件。再如,散文的寫作應該是面向真實事物的寫作,而不能是書齋式的,散文應該創(chuàng)造新知識,而不能重復老知識、舊知識,許多作品看上去博聞強識、旁征博引,卻被讀者尖銳地稱作“百度式寫作”。最后,要理直氣壯地重申散文的藝術性。由于散文疆域的拓展與知識化傾向,現(xiàn)在的散文多多少少地看重了寫什么,看輕了怎么寫,如何把事情寫得引人入勝,把人物刻畫得生動傳神有時都成了難題,更不要說藝術上的冶煉和散文藝術經(jīng)驗的新貢獻了。對這些,我以為不能輕描淡寫,熟視無睹。

本文借鑒了許多評委的意見,在此深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