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你之外》（詩摘）
該書是席慕蓉繼《七里香》《無怨的青春》《時光九篇》《迷途詩冊》《邊緣光影》《我折疊著我的愛》《以詩之名》之后的最新詩作，由席慕蓉親自審訂并獨家授權(quán)作家出版社出版。席慕蓉，既是詩人、畫家，也是叩問鄉(xiāng)關(guān)何處的旅人。困惑、追尋和終于安靜找到自我的篤定始終伴隨在她的詩中。那些對生命深處的奧秘感人至深的探尋，對命運幽微的洞見深刻靈動的思考，如此堅定，如此溫暖，如此美好。
不滅
——寫給黑城
是的 物質(zhì)不滅
總有這些在眼前循環(huán)交替著的一切
當(dāng)斜陽緩緩落下 一轉(zhuǎn)身
迎面而來的
果真是那令人驚呼又悲喜交加的昔日光華
初升的月 重臨的圓滿
舊時山川正靜靜地隨著記憶往遠(yuǎn)方無限開展
蘆葦叢中湖水的反光隱約而又透明
因稀少而珍貴的線索 如金 如銀
如我們年輕時曾經(jīng)那樣相信過的愛情
此刻的我也并不懷疑
是的 物質(zhì)不滅
總有這些在眼前循環(huán)交替著的一切
半埋在流沙中的城池已空
卻還留有不明的咒語
巨蛇雙雙守護(hù)著的寶石 還深懸在
干涸的井底
歷史的傳言千年不變
據(jù)說 這整座城郭的繁華舊夢
會在最美最清澈的月光里 復(fù)活
除你之外
除你之外
無人愿意相信那恒久的
且又必須時時變動消亡的存在
除你之外
無人愿意原諒
這謹(jǐn)小慎微卻又總是渴望能夠為了什么
去揮霍殆盡的我的一生
除你之外 無人見過
那曾經(jīng)迫使我流著淚仰望的
何等奢華何等浩瀚的星空
無人來過
我曾經(jīng)那樣悸動著的心中
除你之外
無人知曉那一處曠野所孕育的天籟
是的除你之外啊除你之外
初心
——再訪曼德拉山的巖畫群
我們?nèi)壕咏K于有了信仰
卻還想再說些什么
那些句子來自亙古
來自初心烙印的疼痛之處
是熔巖冷卻之后猶存的
滾燙的記憶
遂在向陽的山坡上
選好了從山脊上跌落的那些
巨大又平滑的石塊
（與周遭灰蒙的土石相比
那久經(jīng)日曬的深黑表層是強烈的誘惑
是難以拒絕的召喚）
日復(fù)一日世代接著世代
我們隨著朝陽前來
在各人的位置上坐定
拾起尖銳的礫石如筆
將所有深藏著卻又不時沖撞著的意念
一筆一畫地慢慢磨刻成形
（曾是蒼翠的密林瞬間被冰河覆蓋
瞬間再成為沉陷的古海
曾是浮起的戈壁曾是游離的霧靄
曾是狂風(fēng)卷起的每一場暴雪
每一顆柔細(xì)的沙粒
曾是那個寂寞空茫的世界
自己對自己的輕聲低語……）
從一開始我們就明白
這磨刻的過程絕不能淪于一種競賽
無關(guān)速度無關(guān)聲名
而是初心里的敬畏愛慕
以及悠長與緩慢的等待
相對于宇宙星辰的邈遠(yuǎn)路途
你們此刻的到來并不算太遲
是的我們也不過才是
剛剛離開在這向陽的坡頂上
剛剛寫下了幾首溫暖的詩
英雄博爾術(shù)（1163—？）
（節(jié)選）
是因為一陣微風(fēng)拂過
吹開了他額前的亂發(fā)
還是因為一束穿透云層的陽光
突然照亮了他的臉龐
微帶風(fēng)霜稍顯疲累
卻絲毫不減損那少年的英武和高貴
他遠(yuǎn)遠(yuǎn)策馬向你走來
如鷹雕之掠過曠野而曠野無垠
那是個微寒的清晨世界剛剛蘇醒
那是個微寒的清晨日出之后
青草的香氣還帶著露水的滋潤
你們家的大馬群靜靜散布在草原之上
十三歲已滿的你
正在辛勤工作幫騍馬擠奶
他遠(yuǎn)遠(yuǎn)策馬向你走來
還沒開口詢問那凝視
就點燃了你的心魂
博爾術(shù)啊博爾術(shù)
史書里還特別指出你是個俊美的少年
可是眼前的他
卻是眼中有火臉上有光的好男兒
擁有你萬分渴慕的英雄氣概
忽然你只想追隨他馳騁萬里走遍天涯
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種種豪情壯志
此刻滿溢在你年輕的胸懷
你們眼神相觸的瞬間
山川寂靜萬物稱慶
喜悅的訊息已經(jīng)傳遍祖先深愛的鄉(xiāng)土
蒼穹高處
九十九尊騰格里神都在微笑祝福
博爾術(shù)你可知道
來到你面前的這個少年堅忍無比
早早失去了父親的他歷經(jīng)艱險四面受敵
幸而有賢能的慈母和互相依靠的幼弟
不想在三天前
家中僅有的八匹銀合色騸馬又遭賊人盜去
循著草上的痕跡追趕了三天三夜
終于在此遇見了你
博爾術(shù)你多么慶幸可以出手相助
你說：
“今天清早，太陽出來以前，
有八匹銀合色騸馬，從這里趕過去了。
我指給你蹤跡。”
剛要舉起手來才發(fā)現(xiàn)
裝滿了馬奶的皮奶桶還沒有放下
也罷也罷
既是要給人帶路就連家也不回
把皮口袋扎起來放進(jìn)一叢茂密的芨芨草堆
又讓對方把那禿尾巴的甘草黃馬換了
騎上一匹黑脊梁的勇壯白馬
自己也挑了匹快馬毛色淡黃
就此往前路出發(fā)
人在鞍上博爾術(shù)你才回頭說話：
“朋友！你來得很辛苦了！
男子漢的艱苦原來一樣的??！
我給你做伴吧。
我父親人稱納忽·伯顏。
我是他的獨生子。
我的名字叫博爾術(shù)?！?/p>
少年此時也向你說出
逝去的父親名諱是伊蘇克伊
母親閨名訶額侖
自己的名字是鐵木真還有四個弟弟
別勒古臺合撒爾合赤溫帖木格
和一個小妹妹帖木侖
由于遭到自己族群的嫉恨與拋棄
孤兒寡母只能辛苦度日
沒有牛羊和多余的財物
那八匹駿馬是全家唯一的依恃
現(xiàn)在能得到朋友你的幫助使我的勇氣加倍
相信我們兩人一定可以將馬群奪回
初夏的清風(fēng)拂上你因興奮而熾熱的臉龐
眼前這個世界怎么好像
突然突然就改變了模樣
博爾術(shù)啊博爾術(shù)
你一向是個乖順的孩子此刻
怎么竟然把馬群皮奶桶子
還有種種牧野的工作和責(zé)任都拋在身后
也不先去向父母稟告一聲就擅自出走
這是第一次啊博爾術(shù)
你全心全意在品嘗著這友誼的醇酒
心中涌動著何等甘美的暖流
為了解救朋友的危難
這天地之間就再無阻攔
此刻原野上的陽光也已有了暖意
你們二人并肩策馬往前方急急奔去
時隱時現(xiàn)時斷時續(xù)
追索著那些盜馬賊在草葉間留下的痕跡
整個白晝你們二人都在草原上馳走
從緩緩起伏又漫無邊際的曠野
逐漸來到一座長滿了松柏的山丘
暮色已臨鐵木真提議不如就在此宿營
他為你們在山腳處找到了一個避風(fēng)的角落
有松針厚積仍帶著淡淡的香氣
不遠(yuǎn)處是一條細(xì)長的小河迂回流過
兩人先替坐騎卸下了鞍轡
用刮子刮去馬汗讓它們?nèi)ズ舆咃嬎?/p>
這時鐵木真已用弓箭獵殺了一只旱獺
在山腳的沙地里挖了個淺穴埋下
然后在其上燃起了小小的火堆
沒多久有木碗的熱茶有燜烤的肉
美好的晚餐就已齊備
博爾術(shù)飯后的你只想稍作歇息
卻沒料到一日的疲累即刻讓你沉沉睡去
恍惚中只瞥見樹梢的夜空如寶石般透明的藍(lán)
星群閃爍如此寧靜如此平安
第二天的黎明日出之前
半邊的天空已轉(zhuǎn)成彤紅輝光如烈焰
你才剛起身就看到兩匹駿馬都已裝備齊全
鐵木真正從河邊走來
要把盛滿了清水的皮囊系置在馬鞍旁
酣睡了一夜的你只覺得精神抖擻氣勢昂揚
不由得高舉雙臂仰天大喊了一聲：
“雅布訝！”
是的走吧走吧讓我們馬上出發(fā)
再過了兩天兩夜之后
終于尋到了賊人的聚落
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八匹銀合色的騸馬被柵欄圈住
想是怕它們自行逃脫
你們二人二馬隱身在雜樹林中靜靜等待
到了晚茶時分原野上已無人影才慢慢靠近
柵欄中的八匹駿馬嗅聞到主人的來臨
它們興奮得鼻息急促不斷舉起前蹄刨地
卻也明白這是險境不可發(fā)出任何嘶鳴
待得主人將柵門的皮繩繩結(jié)一一解開
障礙清除這八匹被囚困多日的好馬兒啊
幾乎是奪門而出不需主人的引領(lǐng)
徑自向著回家的方向全速前進(jìn)
這時候的蹄聲與嘶叫才將氈房里的賊人驚醒
暮色里有幾個還拿起套馬桿在身后追趕
你向鐵木真討箭想把他們驅(qū)散
鐵木真卻說：
“為了我，恐怕使你受傷害，
我來廝射！”
說著就回身拉弓瞄準(zhǔn)靜定的身姿英偉挺拔
那懾人的氣勢令匪徒心生懼怕
就借著天色已暗互相勸告
紛紛將身體往后一仰止住了自己的馬
你們二人日夜兼程
趕著失而復(fù)得的八匹駿馬
越過河谷穿過濕地
又掠過那千頃萬頃在風(fēng)中搖晃著的叢叢蘆葦
驚起了水面的禽鳥群飛振翅撲向天際
整座天穹有時渾如一體碧空澄澈
有時卻各自造景各自分割一方烏云翻滾
一方細(xì)雨迷濛一方卻正麗日當(dāng)空
因而常常會遇見那座橫跨天際的巨大彩虹
在回家的路上博爾術(shù)十三歲的你
總會覺得那是騰格里神的祝福也是獎賞
當(dāng)你們回到了來時第一夜那個避風(fēng)的角落
有種熟悉的感覺像是已經(jīng)回到了家
清晨醒來相約到小河邊好好漱洗
身體與頭發(fā)在寒涼的河水中滌盡了塵沙
上岸著衣之后兩人相對著坐下
在芳香的松柏林間在鳥雀爭鳴的夏日清曉
彼此為對方將兩側(cè)的短發(fā)辮仔細(xì)編好
奔波了多日的辛苦終于結(jié)束不禁相視微笑
此時鐵木真誠懇地向你道謝并且
他說想贈你幾匹馬作為此行的酬勞
博爾術(shù)好男兒
你登時從草地上一躍而起
臉龐通紅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接下來你的回答又多么明朗多么熱烈
你說：
“我因為朋友你來得很辛苦
我為要幫助好朋友，才給做伴。
我還要外財嗎？
我父親是有名的納忽·伯顏。
納忽·伯顏的獨子就是我。
我爸爸所置下的，我已經(jīng)夠了。
我不要！
不然我的幫助，還有什么益處呢？
我不要！”
八百年來記錄在史冊上的這段言語
還不斷地在高原的篝火旁輾轉(zhuǎn)傳遞
博爾術(shù)好男兒
你已經(jīng)用最大的努力闡明了自己的胸懷
那里有比黃金還要貴重的赤誠和友愛
（摘自《除你之外》，席慕容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