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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
來源:中國作家網 | 余光中  2018年10月09日11:13

《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 余光中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ISBN:978-7-5594-2601-7 定價:45.00元

我是余光中的秘書

“請問這是余光中教授的辦公室嗎?”

“是的?!?/p>

“請問余教授在嗎?”

“對不起,他不在?!?/p>

“請問您是——”

“我是他的秘書。”

“那,請您告訴他,我們還沒有收到他的同意書。我們是某某公司, 同意書一個月前就寄給他了——”

接電話的人是我自己。其實我哪有什么秘書?這一番對答并非在充場 面,因為我真的覺得,尤其是在近來,自己已經不是余光中,而是余光中的秘書了。

詩、散文、評論、翻譯,一向是我心靈的四度空間。寫詩和散文,我 必須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寫評論,要用判斷力。做翻譯,要用適應力。做這些事 情的時候,我才自覺生命沒有虛度。但是,記得把許可使用自己作品的同 意書及時寄回,或是放下電話立刻把演講或評審的承諾記上日歷,這些紛 繁的雜務,既不古典,也不浪漫,只是超現實,“超級的現實”而已,不 過是秘書的責任罷了。可是我并沒有秘書,只好自己來兼任了,不料雜務愈來愈煩,兼任之重早已超過專任。

退休三年以來,我在西子灣的校園仍然教課,每學期六個學分。上學 期研究所的“翻譯”,每周都要批改練習,而難纏的“十七世紀英詩”仍 然需要備課。退休之后不再開會了,真是一大解脫。大頭會讓后生去開吧。 回頭看同事們臉色沉重,從容就義一般沒入會議室,我有點幸免又有點愧 疚之感。

演講和評審卻無法退休。今年我去蘇州大學、東南大學、南京大學、 廈門大學,甚至母鄉(xiāng)常州的前黃高中,已經演講了八場,又去香港講了兩場。 如果加上在臺灣各地的演講,一共應該在二十場以上。但是我婉拒掉的邀 約也有多起。其實演講本身并不麻煩,三分學問靠七分口才,在講之外更 要會演。真是錦心繡口的話,聽眾愈多就愈加成功。至于講后的問答與簽名, 只是余波而已。麻煩的倒是事先主辦者會來追討講題與資料,事后又寄來 一疊零亂的記錄要求修正。所謂“事后”,有時竟長達一年之后,簡直陰 魂不散,真令健忘的講者“憂出望外”,只好認命修稿,將出口之言用駟 馬來追。

近年去各校演講,高中多于大學。倒不是大學來邀的較少,而是因為 中山大學的歷任校長高估了我,以為我多去高中會吸引畢業(yè)生來投考中山。 所以我去高中演講,有點“出差”的意味。其實高中生聽講更認真,也更純真。 大學生呢,我在各大學已經教了四十年,可謂長期的演講了。

評審是一件十分重要但未必有趣的事情。文學獎的評審不但要為本屆 的來稿定位,還會影響下屆來稿的趨勢,當然必須用心。如果來稿平平, 或者故弄玄虛,或者耽于流行的招數,評審委員就會感到失望甚至憂心。 但若來稿不無佳作甚至珍品,甚至不遜于當代的名作,則評審委員當有發(fā) 掘新秀的驚喜,并期待能親手把獎頒給這新人。被主辦單位指定為得獎作 品寫評語,也不一定是賞心樂事,因為高潮已退,你還得從頭到尾把那些 詩文詳閱一遍,然后才能權衡輕重,指陳得失。萬一你的首選只得了佳作,而獨領冠軍的那篇你并不激賞甚至不以為然,你這篇評語又怎能寫得“顧 全大局”呢?

另一種評審要看的是學術論文,有的是為學位,有的是為升等,總之 都要保密??磳W位論文是為了要做口試委員,事先需要保密,事后就公開 了。但是看升等論文,則不分事先事后,都得三緘金口,事態(tài)非常嚴重。 這種任務純然黑箱作業(yè),可稱“幕后學術”,其為秘密,不能像緋聞那樣 找好友分享。諷刺的是,金口雖緘,其金卻極少,比起文學獎的評審費來, 不過像零頭,加以又須守密,所以也可稱“黑金學術”。這也罷了,只是 學術機構寄來的洋洋論文,外加各種資料,盡管有好幾磅重,有時并不附 回郵信封。我既無秘書,又無“行政資源”,哪里去找夠大夠牢的封袋來 回寄呢?

“你為什么不叫助教代勞呢?還這么親力親為!”朋友怪我。

倒好像我還是當年的系主任或院長,眾多得力的助教,由得我招之即 來,遣之即去。其實,系里的助教與工讀生都能干而又勤快,每天忙得像 陀螺打轉,還不時要為我轉電話,或者把各方對我的邀約與催迫寫成字條 貼在我的信箱上。這些已經是她們額外的負擔,我怎能加重要求?

我當然也分配到一位“助理”。禮文是外文系的博士生,性格開朗, 做事明快,更難得的是體格之好非其他準博女、準碩女能及。她很高興也 實際為我多方分勞,從打字到理書,服務項目繁多。不過她畢竟學業(yè)繁重, 不能像秘書一樣周到,只能做“鐘點零工”。

所以無盡無止無始無終的疑難雜事,將無助的我困于重圍,永不得出。 令人絕望的是,這些牛毛瑣細,舊積的沒有減少,新起的卻不斷增多,而 且都不甘排隊,總是橫插進來。

以前出書,總在臺灣,偶在香港。后來兩岸交流日頻,十年來我在大 陸出書已經快二十種,有的是單本,有的是成套,幾乎每一省都出了。而 每次出書,從通信到簽合同,從編選到寫序到提供照片,有時還包括校對在內,牽涉的雜務可就多了。像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一套三本,末校寄給 我過目。一看之下,問題仍多,令我無法袖手,只好出手自校。一千二百 頁的簡體字本,加上兩岸在西方專有名詞上的譯音各有一套,早已“一國 兩制”了,何況還有許多細節(jié)涉及敏感問題,因此校對之繁,足足花了我 半個月的時間。

同時在臺灣,新書仍然在出。最新的一本《含英吐華》是我為十二屆 梁實秋翻譯獎所寫評語的全集,三百多頁詩文相繆,中英間雜,也校了我 一個禮拜。幸好我的書我存都熟悉,一部《梵·高傳》三十多萬字,四十 年前她曾為我謄清初稿,去年大地出版社出最新版,又幫我細校了一遍, 分勞不少。

“天下文化”出版了《茱萸的孩子》,意猶未盡,又約傅孟麗再撰一 本小巧可口的《水仙情操——詩話余光中》。高雄市文獻委員會把對我的 專訪又當作口述歷史,出版了一本《讓春天從高雄出發(fā)》。不久廣州的花 城出版社又推出徐學所著《火中龍吟——余光中評傳》。九月間爾雅出版 社即將印行陳幸蕙在《幼獅文藝》與《明道文藝》上連刊了三年的《悅讀 余光中:詩卷》。四本書的校稿,加起來不止千頁,最后都堆上我的紅木 大書桌,要“傳主”或“始作俑者”親自過目,甚至寫序。結果是買一送一: 我難改啄木鳥的天性,當然順便校對了一遍。

校對似乎是可以交給秘書或研究生去代勞的瑣事,其實不然。校對不 但需要眼明心細,耐得住煩,還需要真有學問,才能疑人之所不疑。一本 書的高下,與其校對密切相關,如果校對粗率,怎能贏得讀者的信心?我 在臺灣出書,一向親自末校,務求謬誤減至最少。大陸出書,近年校對的 水準降低,有些出版社倉促成書,錯字之多,不但刺眼,而且傷心。評家 如果根據這樣的“謬本”來寫評,真會“謬以千里”。

另一件麻煩事就是照片。在視覺主宰媒體的時代,讀者漸漸變成了觀 眾,讀物要是少了插圖,就會顯得單調,于是照片的需要大為增加。報刊索取照片,總是強調要所謂“生活照片”,而且出版在即,催討很緊。家 中的照相簿與零散的照片,雖已滿坑滿谷,永遠收拾不清,但要合乎某一 特殊需要,卻是只在此柜中,云深無覓處。我存耐下心來,苦搜了半夜, 不是這張?zhí)贻p,那張?zhí)n老,就是太暗,太淡,或者相中的人頭太雜, 甚至主角不幸眨眼,總之辛苦而不美滿。難得找到一張真合用的,又擔心 會掉了或者受損。

而如果是出書,尤其是傳記之類,要提供的“生活照片”就不是三兩 張可以充數的了。自己的照片從少到老,不免略古而詳今,當然“古照” 本來就少,只好如此。與家人的合照倒不難找,我存素來喜歡攝影,也勤 于裝簿。與朋友的合照要求其分配均衡,免得顧此失彼,卻是一大藝術。 但是出版社在編排上另有考慮,挑選之余,均衡自然難保。大批照片能夠 全數完璧歸來,已經值得慶幸了。為了確定究竟寄了哪些照片出去,每次 按年代先后編好號碼、逐張寫好說明,還得把近百張照片影印留底。有時 一張照片年代不明,夫妻兩人還得翻閱信史,再三求證。目前我的又一本 傳記正由河南某出版社在編排,為此而提供給他們的一大袋照片,許多都 是一生難再的孤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浪子回家?

這許多分心而又勞神的雜務,此起彼落,永無寧時。他人代勞,畢竟 有限,所以自己不能不來兼差,因而正業(yè)經常受阻,甚至必須擱在一邊。 這么一再敗興,詩意文心便難以為繼了。我時常覺得,藝術是閑出來的, 科技是忙出來的?!伴e”當然不是指“懶”,而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從容不迫的出神狀態(tài),正是靈感降臨的先機與前戲。

現代人的資訊太發(fā)達,也太方便了,但是要吸收、消化、運用,卻因 此變得更忙。上網就是落網,終于都被那只狡詭的大蜘蛛吞沒。啊不,我 不要做什么三頭六臂、八腳章魚、千手觀音。我只要從從容容做我的余光中。 而做余光中,比做余光中的秘書要有趣多了。

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lián)考,以第一志愿分發(fā)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 息,我松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并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 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部讓那些“靚仔”“叻仔” 擄掠了去,卻舍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 說得玄妙些呢,是姻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 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沖,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zhàn)友, 作戰(zhàn)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 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里,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 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后,因為這時她正 像畢業(yè)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 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 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 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么 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 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 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 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腳, 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后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 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里立 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 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 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 種事,總是里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 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 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F在是輪到我 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于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里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 味,沙發(fā)上散置皮包和發(fā)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jiān),自 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是自己轄下的女生,尤 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wěn)”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yī)還是學文,遲早 會從我疑懼的迷霧里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 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內 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 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 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么力量都阻止不 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 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 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 不知什么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 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于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里看見嬰兒車中的男 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道:“會不會是這家伙?”想著想著,他“殺 機陡萌”(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 別針,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 再扔頭優(yōu)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里陪他游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 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采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 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 是“寇入深矣!”女兒的墻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 還是披頭士、拜絲、大衛(wèi)·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 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 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里,貼著夢境,便是夾 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么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 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后,攻城的將士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 的少年來接手。至于交戰(zhàn)的細節(jié),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 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 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 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 現在我?guī)в咨夯亓藦B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 只要留意臺灣健兒,任務就輕松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zhàn)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 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膳?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zhàn)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 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 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 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 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了沙發(fā)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 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 這時幾個姐妹早已回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 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 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 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 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里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 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 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 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 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 孩子終于也結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 真的嗎?至少目前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長沙發(fā)上,翻 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游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 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紋,總 要過后才覺得美的。這樣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 小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 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 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huán)伺 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 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篡改,包括韋固,下 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么要逆天拂人, 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 算交給二十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 偽作輕松,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p>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么叫作‘偽作輕松’?可見你心里 并不輕松?!?/p>

我當然不很輕松,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 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fā)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 該怎么辦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 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 檻。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 一個小型的聯(lián)合國,也大可不必。

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 過,但是我不稀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 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眴柕娜瞬豢狭T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lián)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 么遠!怎么就嫁給南蠻!’后來娘家發(fā)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 姑爺并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 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 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么為難他的。至于其他各省,從黑 龍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p>

“那么學識呢?”

“學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 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跋嗝仓夭恢匾??”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fā)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 注意。怎么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fā)現長發(fā)亂處, 又一個假想敵來掠余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于臺北

開你的大頭會

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情莫過于開會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 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辯一 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 僅僅消磨光陰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會場 雖非戰(zhàn)場,卻有肅靜之氣,進得場來,無論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小人, 都會一改常態(tài),人人臉上戴著面具,肚里懷著鬼胎,對著冗贅的草案、苛 細的條文,莫不咬文嚼字,反復推敲,務求措辭嚴密而周詳,滴水不漏, 一勞永逸,把一切可鉆之隙、可乘之機統(tǒng)統(tǒng)堵絕。

開會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為會場的氣氛只能夠印證性惡的哲學。 濟濟多士埋首研討三小時,只為了防范冥冥中一個假想敵,免得他日后利 用漏洞,占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開會,正是民主時代的必要之惡。 名義上它標榜尊重他人,其實是在懷疑他人,并且強調服從多數,其實往 往受少數左右,至少是攪局。

除非是終于付諸表決,否則爭議之聲總不絕于耳。你要閉目養(yǎng)神,或 游心物外,或思索比較有趣的問題,并不可能。因為萬籟之中人聲最令人 分心,如果那人聲竟是在辯論,甚或指摘,那就更令人不安了。在王爾德 的名劇《不可兒戲》里,脾氣古怪的巴夫人就說:“什么樣的辯論我都不喜歡。辯來辯去,總令我覺得很俗氣,又往往覺得有道理?!?/p>

意志薄弱的你,聽誰的說辭都覺得不無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這位 總似乎勝過了上面的一位。于是像一只小甲蟲落入了雄辯的蛛網,你放棄 了掙扎,一路聽了下去。若是舌鋒相當,場面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 提神??上в懻撏萦谀z著,或失之瑣碎,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講 師以上”要不要加一個“含”字,或是垃圾的問題要不要另組一個委員會 來討論,而新的委員該如何產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節(jié)外生枝, 又可以爭議半小時。

如此反復斟酌,分發(fā)(hair-splitting)細究,一個草案終于通過,簡 直等于在集體修改作文。可惜成就的只是一篇面無表情更無文采的平庸之 作,絕無漏洞,也絕無看頭。所以沒有人會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這樣 的會開完之后,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來;若是英雄,必然氣短;若 是詩人,必然興盡。

開會的前幾天,一片陰影就已壓上我的心頭,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煩。開會的當天,我赴會的步伐總帶一點從容就義??傊?,前后那幾天我 絕對激不起詩的靈感。其實我的詩興頗旺,并不是那樣經不起驚嚇。我曾 經在監(jiān)考的講臺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 747 經濟客艙里成詩,周圍的人群 擠得更緊密,靠得也更逼近。不過在陌生的人群里“心遠地自偏”,盡多 美感的距離,而排排坐在會議席上,摩肩接肘,咳唾相聞,盡是多年的同 事、同人,論關系則錯綜復雜,論語音則閉目可辨,一舉一動都令人分心, 怎么容得你悠然覓句?葉慈說得好:“與他人爭辯,乃有修辭;與自我爭辯, 乃有詩?!毙揶o是客套的對話,而詩,是靈魂的獨白。會場上流行的既然 是修辭,當然就容不得詩。

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歡開會、擅于開會的人。他們在會場上 總是意氣風發(fā),雄辯滔滔,甚至獨攬話題,一再舉手發(fā)言,有時更單挑主 席纏斗不休,陷議事于瓶頸,置眾人于不顧,像唱針在溝紋里不斷反復,轉不過去。

而我,出于潛意識的抗拒,常會忘記開會的日期,惹來電話鈴一迭連 聲催逼,有時去了,卻忘記帶厚重幾近電話簿的議案資料。但是開會的煩 惱還不止這些。

其一便是抽煙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鄰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 受其熏陶,所以準確一點,該說聞煙,甚至嗆煙。一個人對于鄰居,往往 既感覺親切又苦于糾纏,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種鄰居,也由不得你挑選, 偏偏開會時就貼在你隔壁,卻無壁可隔,而有煙共吞。你一面嗆咳,一面 痛感“遠親不如近鄰”之謬,應該倒過來說“近鄰不如遠親”。萬一幾個 近鄰同時抽吸起來,你就深陷硝煙火網,嗆咳成一個傷兵了。好在近幾年 來,社會雖然日益沉淪,交通、治安每下愈況,公共場所禁煙卻大有進步, 總算除了開會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當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鄰居波及。不過會場奉茶, 照例不是上品,同時在冷氣房中迅趨溫吞,更談不上什么品茗,只成灌茶 而已。經不起工友一遍遍來壺添,就更淪為牛飲了。其后果當然是去“造水”, 樂得走動一下。這才發(fā)現,原來會場外面也很熱鬧,討論的正是場內的事情。

其實場內的枯坐久撐,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萬物靜觀,皆成妙趣, 觀人若能入妙,更饒奇趣。我終于發(fā)現,那位主席對自己的袖子有一種, 應該是不自覺的,緊張心結,總覺得那袖口妨礙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鐘左右, 會忍不住突兀地把雙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暫解長袖之束。那動作突發(fā) 突收,敢說同事們都視而不見。我把這獨得之秘傳授給一位近鄰,兩人便 興奮地等待,看究竟幾分鐘之后會再發(fā)作一次。那近鄰觀出了癮來,精神 陡增,以后竟然迫不及待,只等下一次開會快來。

不久我又發(fā)現,坐在主席左邊的第三位主管也有個怪招。他一定是對 自己的領子有什么不滿,想必是妨礙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陣子,最短 時似乎不到十分鐘,總情不自禁要突抽頸筋,迅轉下巴,來一個“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領調整一下。這獨家奇觀我就舍 不得再與人分享了,也因為那近鄰對主席的“推手式”已經興奮莫名,只 怕再加上這“推畸”之扭他負擔不了,萬一神經質地爆笑起來,就不堪設 想了。

當然,遣煩解悶的秘方,不止這兩樣。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 天可見,習以為常竟然視而不見了。但在眾人危坐開會之際,你若留神一 張臉接一張臉巡視過去,就會見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觀,正如對著同一 個字凝神注視,竟會有不識的幻覺一樣。

會議開到末項的“臨時動議”了。這時最為危險,只怕有妄人意猶未盡, 會無中生有,活部轉敗,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什么新案來。

幸好沒有。于是會議到了最好的部分:散會。于是又可以偏安半個月了, 直到下一次開會。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西子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