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李希凡先生:再也聽不到他爽朗的笑聲
來源:澎湃新聞 | 梁惠  2018年10月31日06:37

原標題:紀念李希凡先生:他曾說“沒有論爭,就沒有學術的進步”

李希凡先生走了,經(jīng)歷了多次論戰(zhàn)多次風浪的李希凡先生,平靜地走了……

眾所周知,做“紅學”研究,繞不開李希凡這個名字。李希凡先生因“小人物”稱謂而聞名,而這個稱謂是毛澤東賦予的。

作者與李希凡先生合影(2014年10月)

記得初見李希凡這個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風云人物,是在2010年10月中國人民大學紀念馮其庸先生從教六十周年學術研討會上,當時李先生作為特邀嘉賓在大會上致詞。其間得知他打算寫回憶錄,我便毛遂自薦,希望有幸做責編。李先生當時并未允諾,只推辭說有幾家出版社找了他,他剛開篇,等寫完再說。我知道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作為當年被毛澤東主席欽點的“小人物”,他的一生充滿傳奇。出于編輯的職業(yè)敏感,我想他的回憶錄一定很精彩,所以極力爭取,宴會上主動敬酒、合影,索要聯(lián)系方式。盡管如此,回滬后我并未抱太大希望。因為像李先生這樣的名人,出版社總是趨之若鶩,我與他素不相識,又無人舉薦,一面之緣而已,他沒有當面拒絕,無非出于禮貌罷了。

頗感意外的是,不久后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接到李先生電話,說是《名人傳記》正在刊登他的部分回憶文章,有興趣的話,可以找來看看。這讓我受寵若驚。次年元月北京圖書訂貨會期間,我專程赴京去李先生家拜訪。與印象中溫文爾雅的前輩學者形象不同,李先生高大魁梧,聲音洪亮,笑容可掬。而李師母知性優(yōu)雅,氣質(zhì)端莊。李先生介紹說,他與夫人原本是大學同學,夫人離休前曾在中央國家機關黨委和中國劇協(xié)工作,目前正從事中國歷代服飾研究,這讓我肅然起敬。

那天李先生饒有興致,談到李少紅導演的新版電視劇《紅樓夢》,談到“百家講壇”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于丹說《論語》,他對當時熱鬧非凡的“揭秘”、“心得”似乎頗不以為然。而李師母大約此前對出版社有不良印象,委婉地說李先生這本回憶錄要自費出版,自己發(fā)行。李先生呵呵地笑著,不置可否。我內(nèi)心忐忑,絮絮叨叨地表示一定盡心、盡力、盡責,做好出版服務。李先生仍舊呵呵地笑著,不忍心拒絕我……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而李師母來不及看到書稿付梓,竟已駕鶴西去,每憶至此,我都感到特別的遺憾和難過……

李先生的回憶錄題名《往事回眸》,它是李先生對自己八十余年生命的回眸,是他八十余年人生的自述傳和心靈史。他的童年,他的伙伴,他的家庭,他的婚戀,他的讀書生涯,他的“紅學”研究以及文藝批評,他后來執(zhí)掌中國藝術研究院十年的“藝術人生”,都在書中有精彩的呈現(xiàn)。

《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2013年1月出版)

毋庸諱言,作為一本自傳,該書不可避免地帶有較濃烈的個人色彩。李先生一生的苦樂悲歡,打上了時代的深深烙印。李先生自稱“毛派”,對毛澤東主席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當不難理解。畢竟由于毛澤東的“欽點”和特別關懷,他才有了與眾不同的人生。本來,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名研究型學者。1954年秋,他給時任文化部長周揚寫信,表達自己研究生畢業(yè)后想去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的愿望,周揚轉(zhuǎn)達毛澤東主席的意見表示反對,因為毛主席認為“那不是戰(zhàn)斗的崗位”。于是,從1955年至1986年,他一直在《人民日報》文藝評論部“戰(zhàn)斗”不止,發(fā)表了大量的文藝評論,如對“文革”前十七年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紅旗譜》《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創(chuàng)業(yè)史》《紅巖》《苦菜花》《歐陽海之歌》等,均發(fā)表了頗有影響的評論文章。此外,他還寫了不少戲劇電影評論。

他自稱“好戰(zhàn)分子”,“什么討論都想插一嘴”,并且承認曾寫過“過火”的批評文章。作為歷次大大小小政治運動的親歷者,雖然過往的論爭似乎已有了一些歷史結(jié)論,但當事人從個人視角對某些歷史片斷的書寫,也為當代文學史留存了一份不可多得的鮮活資料。尤其“文革”中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作者也能以客觀、平實的語言予以記錄,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自知、自省與自信。正因為從獨特視角回眸歷史,才更凸顯出這本書的價值所在——它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是時代風雨中與眾不同的個人記憶。如李先生與另一個“小人物”藍翎先生的合作以及后來的是非恩怨;毛澤東、周恩來對李先生的特別關懷;江青對李先生的“賞識”以及李先生的“不識抬舉”;“四人幫”對李先生的拉攏;文藝界一些“大人物”在運動中的沉??;《人民日報》一些重要社論出臺的內(nèi)幕,等等,都是這本書精彩的看點,是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在《往事回眸》的寫作和編輯過程中,我與李先生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就書稿中的問題,與李先生電話、書信不斷。由于李先生不會使用電腦,書稿都是手寫稿,然后請人錄入,書稿中有不少屬于錄入造成的錯誤。我審稿時,習慣在心中默念,凡讀到卡殼的地方,總要結(jié)合上下文意思,從諧音到字形細細揣摩,有時感覺像在猜字謎。李先生明確表示,他的眼睛動過白內(nèi)障手術,看字就像霧里看花,書稿的清樣就交由我全權(quán)處理。因此,我不得不格外謹慎。稿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名、地名、時間、地點、引文等,都要一一核實,彌補了許多似是而非的疏漏。在此過程中,李先生不斷加深了對我的了解和信任。李先生十分健談,每次通電話,除了問安和書稿的事情外,時常也論及時事,甚或臧否人物。他是一個率真、坦誠的人,也是一個有原則的人,耄耋之年對人對事仍以本色示人,不愿從眾。他說:“某些紅學家把我歸屬于‘毛派紅學’,我不以為忤,反以為榮。”李先生在學術立場上并不與時俱進地趕時髦,而是勇于堅持己見,旗幟鮮明,始終保持學者的良知與本色,保持文學研究的熱忱與責任,我以為這是特別值得尊敬的。

《往事回眸》出版后,李先生又決定將他一生學術成果的結(jié)晶——《李希凡文集》交給我出版,這讓我十分感動。當時李先生由于眼疾視力衰減得厲害,他多次對我講,他的文集如果現(xiàn)在不編,以后恐難編成了。整個《文集》是他在2013年親自編定的。其中最耗費精力的是第四卷《現(xiàn)代文學評論集》、第五卷《藝術評論集》、第六卷《序跋、隨筆、散文》,因為時間久遠,文章零散,搜集整理不易。尤其是第四卷,李先生頗多思量,特地寫信囑咐我要“多加關注”。這一集收錄的68篇文章,并不是他評論文章的全部,他在《后記》中有明確說明:“有若干篇寫于政治運動中的錯誤的批判文章,現(xiàn)在也沒有收輯,并不是想賴賬,只是以為明知錯了,又收入文集,無異于再傷害同志?!钡谒木砬鍢映鰜砗?,李先生是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句仔細通讀的。他的認真和嚴謹,舉一個例子,可見一斑。《文集》是在南京展望公司排版的,校對人員將“決”統(tǒng)改為“絕”。就這兩個字的用法,李先生特地寫信給我。他說:“我上大學時語文老師是殷煥先先生,他對這兩個字的用法是有區(qū)別的,‘絕’只能用于‘絕對’,‘決不是’‘決不會’都用‘決’,我一生寫作都謹從師教。”——由此可見,李先生治學真的是一絲不茍啊!

綜觀李先生的學術生涯,他的學術貢獻絕不止于“紅學”。實際上他的研究領域非常寬廣,不僅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成就卓著,而且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藝評論、魯迅研究以及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等多個領域碩果累累,其理論建樹,可謂博大精深。

《李希凡文集》(七卷,2014年1月出版)

《李希凡文集》煌煌七卷,逾四百萬字,真實地展現(xiàn)了李希凡先生一生著述的全貌,凝聚了他畢生的心血和智慧。通過這套文集,我們可以全面了解李希凡先生六十年學術研究的歷程和成就,了解他在當代紅學史上的獨特地位和卓越貢獻,了解他對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和文學批評的諸多建樹,也可以清晰地了解他在時代大潮中的命運、遭際以及情懷,他的文化人生和心路歷程。同時,我們還可以從中觀測新中國文藝批評的歷史風云,洞悉新中國文學藝術是如何在激烈的思想論爭、理論交鋒中發(fā)展前進的。李先生認為,沒有論爭,就沒有學術的進步。從踏上學術研究之旅開始,他就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挑戰(zhàn)權(quán)威,對《紅樓夢》研究中長期存在的糾纏于繁瑣考證與索引的研究方法提出質(zhì)疑,從而開啟了對《紅樓夢》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偉大的藝術成就進行廣泛而深入探討的先河。

在此后的學術生涯中,伴隨著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和學術論爭,他勤于思考,善于思辨,不畏爭鳴,曾就阿Q典型形象、《琵琶記》與封建道德問題、《三國演義》與歷史劇的改編、鬼劇問題、楊家將與《四郎探母》、戲曲的推陳出新等問題,發(fā)表過多篇在當時可謂振聾發(fā)聵的探討文章。他追蹤時代熱點,不斷地將自己清晰、完整的文學觀、價值觀呈現(xiàn)給讀者,他寫的序跋、隨筆、散文,都飽含真摯的情感,個性鮮明。他曾說:“我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能夠一生從事所愛,又能在文藝評論繁榮的時代參與其中,已是極為幸運?!倍易鳛椤段募返呢熑尉庉?,有幸成為第一個讀者,不斷感受他那深邃的理論思考、博大的人文情懷以及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心底由然而升對他的敬意。

《李希凡文集》出版后,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2014年6月21日,在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隆重舉行了“李希凡先生從事學術研究60周年暨《李希凡文集》出版座談會”。文化藝術界、出版界、高等院校共80余位專家、學者出席。座談會由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賈磊磊主持。文化部副部長董偉,文化部原副部長、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王文章,文化部原代部長、中宣部原副部長賀敬之,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副院長馮其庸,中國作協(xié)原黨組書記、中宣部原副部長翟泰豐,全國政協(xié)常委、北京曹雪芹學會會長胡德平,山東大學中文系終身教授袁世碩等分別在大會上發(fā)言,對《文集》的出版給予高度肯定。中國出版集團公司副總裁李巖在開幕式上講話,并向李希凡先生致以祝賀。李巖副總裁指出:“《李希凡文集》的出版,對李先生而言,是他一生學術研究的全面總結(jié)和真實呈現(xiàn),自然是一件喜事;對我們出版人而言,出版這樣具有厚重文化價值和學術價值的研究成果,不僅是向李先生從事學術研究六十周年的獻禮,而且是一種社會責任使然?!?/p>

2016年,我策劃了一套“名家講經(jīng)典”系列,其市場定位是大眾化圖書,兼具學術性與可讀性,希望打造成“大家品位,大眾口味”的典范之作?,F(xiàn)已出版《黃霖講〈金瓶梅〉》、李希凡《〈紅樓夢〉人物論》、《馬瑞芳講聊齋》、《劉蔭柏講西游》、《沈伯俊評點〈三國演義〉》,還有一些(《齊裕昆講水滸》《李漢秋講儒林》《蔣凡講〈世說新語〉》等)將陸續(xù)出版。記得當時動員李先生將他的《〈紅樓夢〉人物論》(修訂版)納入該叢書,單獨授權(quán)給我,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紤]到這套書的市場定位,我想將其做成圖文典藏本,李先生贊同并推薦了畫家、中國藝術研究院的譚鳳嬛女士。譚老師十分配合,當作李院長交給她的重要任務,很快就完成了三十幅紅樓人物精美插圖。

《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2017年6月出版)

這部聚集著李先生和大女兒李萌兩代人心血的著作,洋洋灑灑五十余萬字,對《紅樓夢》中的六十多個典型形象進行了細致而透徹的分析,開拓了《紅樓夢》人物研究的新境界,展現(xiàn)了新時期《紅樓夢》人物研究的新高度,代表了《紅樓夢》人物研究譜系中最為系統(tǒng)、完備的成果,可謂百年紅學研究之經(jīng)典。李先生說,這個修訂版“標題依舊,有半數(shù)以上卻是重寫”。一位耄耋老人,有如此執(zhí)著的學術堅守與奮進精神,實在令人敬佩!遺憾的是,這本書的另一作者李萌女士早在2012年她母親去世后三個月,她也因病隨之而去。家人擔心李先生經(jīng)不起連失兩位親人的打擊,在李萌走后的三四年間,一直瞞著他老人家。我雖知情,但也不得不遵囑瞞著他。每次聽他談起李萌,念念不忘的是女兒的“文才”,認為女兒在兩人合著中“是有大功的”,后悔在女兒選擇人生道路時,沒有真正關心過她,充滿了內(nèi)疚與自責。

李希凡先生與女兒李萌在“紀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中國揚州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上

在修訂版后記中,李先生深情地寫道:

這三四年間,我一直不知孩子們的隱瞞,不時地向他們詢問萌兒的病情。小女兒藍有兩三次寒暑假期間從美國休假回來,都說去了醫(yī)院探問,誰知她們都說的是假情報,有時我向外孫女慧可詢問,孩子只是哭,我還以為她是因為媽媽受病痛折磨,才那樣傷心,便不敢再多問。我哪知女兒早已不在。在老伴兒葬禮上,我和萌兒互相攙扶著,她已是勉強站到最后……

連失老伴和女兒,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心中的悲苦可想而知。近幾年,李先生明顯蒼老,目力不濟,在家中摔了一跤骨折后行動不便,很少外出。但每次通電話,總能聽到他的大嗓門親切地叫道:“梁惠同志——”,說到高興處,依舊是呵呵的笑聲。驚濤駭浪中走過來的九旬高齡的他,早已超越了榮辱毀譽的考驗,只是如今,再也聽不到他那爽朗的笑聲了……